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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小张进步(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1年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484
  许仙

  1

  我有个发小叫张进步,2010年,也就是10年前那个青黄不接的五月,他赛过一锄头掘下去就掘到了金砖的,赛过一夜睡成了富翁的。这年晚些时候,我从城里回去,老爸见到我就嚷嚷,脱口来了句脏骂,这在老爸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足见他当时的愤怒程度,然后他感慨说:“哪有这么好的事情,他是浑身暖热哉。”他的感慨是冲张进步而发的,语气里包裹着强烈的抱怨:为何这样的好事会落在张进步这种人头上,而不是落在自己头上,他就觉得老天爷不公得很。就连老爸这大把年纪的人都对张进步心生嫉妒,那村里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老爸说到张进步去银行白拿钞票那天,把“白拿”两个字咬得很重,“这个贼坯那是发疯哉,在这条路上奔进奔出的,不知奔了多少回,像条野狗偷到一根筒骨,都不晓得如何是好哉。”

  你听听,好像这钱是张进步偷来的。

  其实,造这条从机场到城里的高速道所冲掉的土地,在车村并非张进步一家,其他还有七家,他们都有土地征用费,是按冲掉的土地面积赔偿的。最高的有两家,赔了三十万;其余的二十来万、十来万不等,只不过张进步是最高两家之一罢了。我想村里所有的目光之所以光盯住张进步不放,就因为他是村里最穷的,最倒霉的,也就是说,是被村里人看死了的人,谁料到他还有破瓦翻身的一天,大家就死都不甘心接受这个事实。但平心而论,张进步碍着谁了吗?没有!纵然他有一点古怪的臭脾气,那也是环境使然,怎么就见不得他先富起来呢?

  村里通知他征用费到账的那天,张进步接到电话,就傻在他家道地上,噘起他的猪鼻子,冲着大天呼哧呼哧的,他在深呼吸,脸色煞白,胸腔里的那点气好像不够使了。他老婆大白头就催他,你这么不放心,去趟银行呀。对对对,张进步匆忙推出三轮车,载上大白头,呼哧呼哧地直奔镇上。

  五月中旬,天气本来就热,张进步格外燥热,路上又踏得要死的快,趕了三里路到农村信用合作社时,双脚抽筋,一下地,两根细腿子又软又酸,还是大白头扶着浑身汗湿的他进去的,但他依旧瑟瑟地发抖,生怕进去一问,那笔对他来说天大的巨款就会不翼而飞了。

  银行不大,但顾客不少,估计都是来问赔偿款到没到账的。张进步取了个号子,想在厅里找个角落等的,但坐没有坐处、站没有站处,要坐就只能坐地上,大理石倒是锃亮的,却没有人这么做,他也就不敢造次。他让大白头捏着号子候在厅里,自己出去,坐到银行门前的花坛上抽烟,晾一晾火烧般的心窝。他抽的是西湖牌香烟,现在属于最疵毛的香烟,一般人吃不消抽,两块钱一包,相当于老底子的经济牌香烟。西湖牌香烟过去倒是红过一时,但那时候他咋抽得起呀,后来西湖牌烟丝做了利群牌香烟,西湖牌香烟就一蹶不振,还是老价钱,从此就成了他的最爱。

  差不多抽了半包烟,大白头才慌张出来喊他,说叫到号子了。他挤到窗口,人家要他出示身份证,他在身上一阵乱摸,发现没有带。张进步又不是没来过银行,他知道身份证的重要性,但今天不是太那个……匆忙了嘛,居然一点都没有想到。他求人帮他刷个卡,只要看看钱是否到账就行,但人家就是不给他看,让他去厅里服务机上看。可他从来没有操作过那玩意儿,万一自己不小心,把卡上的钱弄没了咋办?好在厅里有个工作人员,热情地引他过去,帮他把卡塞进去,让他自己输了密码,然后在屏幕上啪啪地点了几下手指头,一串数字就出来了,告诉他这是余额。张进步和大白头瞪着牛眼,数了一遍后面的“零”字,两人紧张地对视了一下,又扳手指重数了一遍,才朝工作人员傻笑。人家问他还有需要帮助的吗,他摇头,人家就把卡退出来,让他小心收好。

  那卡顿时有千斤重,张进步哆哆嗦嗦地塞进皮夹里。

  夫妻俩云里雾里地摇晃出银行,呆立在门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不认识对方似的。大白头突然问:“这可咋办呵?”好像这笔巨款是个负担,是笔新债,是块巨石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张进步顿时虎起脸道:“要你管!”他让她留在这儿,自己踏了三轮车风风火火地赶回家,取了身份证又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他挤到窗口,以为马上就能给他办的,谁知人家让他重新取号子。他说他先前取过号子的,但那个号子已经用过了,人家说必须重取。他骂娘,又取了号子,又等了许久,才轮到他。他先取了一万元现金,证明卡里的那些数字确实是真钱,又取了一千元,打算零花。余下的,20万元、5万元、3万元各一张,定期存三年;另外,1万元和9千元各一张,定期存一年。办完事,张进步怀里揣着一刀天外飞来般的存单,载上大白头,一路傻笑,高高兴兴地踏着三轮车奔回家。

  回到家里,张进步突然大吼一声,把大白头吓得半死,以为他把存单搞丢了。张进步却说今天这样的日子怎么能不吃肉呢?他要吃肉!他要天天吃肉,放大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哈哈哈……”他又踏了三轮车去镇上,从市场斩了一大刀肥肉来,满满地煮上一锅。

  从此,张进步开始了他朝圣般的吃肉生活。

  2

  我估摸,张进步活到2010年初夏,在他已经大半生过去的47年里,并没有吃过几回肉。过年应该吃的,嫁两个女儿时也应该吃的,但除此之外,他应该不会再大方到去买肉吃,他哪舍得浪费这个钱呀。有次他带着和他一样瘦骨嶙峋的小女儿来老爸店里打酱油时,老妈正在煤球炉上炖猪蹄,铁锅里偷跑出来的肉香,让他小女儿吵着要吃肉,张进步可能觉得丢脸了,或许是因为他小女儿,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总之,他猛地咽下自己嘴里泛滥的口水,“不吃肉会死呀!”他吼小女儿,吓得她哇哇大哭。当时我也刚巧回老家,看到这一幕,我从店里抓了几颗水果糖,蹲下身来逗他小女儿。吃中饭时,我夹了两小段猪蹄到一只小碗里,老妈显然看不起我的发小,她也明白我的举动,就沉下脸来道:“这送得好呀!”我在心里一声叹息,放弃打算,中午就只吃了这两小段猪蹄。

  记得我和张进步在村小读书时,张进步问过我最多的“作业答案”就是,肉是啥味道。

  其实,我家成分不好,老妈常生病,我又有一个姐三个哥,全家就靠老爸的手艺生活,一年之中也是难得能吃到一回肉的,唯有两个娘舅每年冬天农闲时,从东沙赶过来讨生活,半夜里到我家落个脚,老妈才会在第二天去肉店里淘些骨头,斩得碎碎的,放在大半锅黄豆里炖,来招待两个娘舅。有一回我想到张进步的问题,就偷了两小块骨头,撕了一张作业簿上做错作业被老师打上大红叉的纸头包着,带去村小算是给他的“标准答案”。我本想放学后,在校外给他的,但我一到学校就忍不住告诉他,谁知张进步猛地跳将起来,激动得乱嚷嚷,害得班里的同学都朝我们看,一脸鄙夷表情。

  两小块骨头炖得最酥,毕竟还是骨头,但张进步前额贴住书桌沿,低头趴在那儿,硬是把它们嚼得碎碎的,连渣都不吐,全吞到了肚里。他抬起头来,冲我傻笑时,嘴唇都嚼出血来。说实话,骨头上没肉,或许原本是有一点的,但因为炖得久了,被我慌忙夹时掉了。但张进步异常幸福。我问他怎么样,他说香。他说好吃。他咂了几下出血的嘴唇,无比深情地说:“哇,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的猪鼻子又一噘一噘的,猪舌头舔了上嘴唇,又舔下嘴唇,我看他舔了一整天。就连那张浸透了油渍的作业纸,他也悉心地保存起来,并且时不时偷偷地摊在手上,拿他的猪鼻子往油纸上拱。都好几天了,我看他还这么做,就去夺那张纸,要掷掉它。他死活不肯。他说他想记住肉的味道,他说他老是忘记,老是记不住肉是啥味道,这时候他就需要拿出来确定一下。

  “算了,随你便。”我说。

  他就又把那张油纸对折,又对折,然后用一张不知哪儿捡来的半版大的旧报纸,小心翼翼地把油纸包起来,夹在语文课本里,藏到书包的最底层。我不清楚这张脏纸,他要珍藏到什么时候,或者说什么时候他才肯掷。但我估摸,他是绝对不会把它掷掉的,或者最后是他吃掉了也说不定。但凡与肉有关,这种事情他是绝对做得出来的,他怎么肯浪费渗透到纸里的猪油呢。

  但结果到底如何,我没问,他自然也不说。

  不过,我和他的友谊就是由此深厚起来的。

  3

  张家是1955年夏天逃难到我们车村的。

  那时候还没有他,但已经有了他的三个兄长。他们老家在东沙,据说那年夏天钱塘江决堤,东沙那边淹了一大片,张家被洪水冲走了,张进步的父亲张涛就一瘸一拐的,带着一家五口向西逃,辗转一百余里,最终在车村落脚。他家之所以落脚在车村,是因为车村与外草塘之间有个破凉亭,可以容他们栖身。张涛有所不知,车村依旧在钱塘江边,向西三里路,或向北江五里路,就是钱塘江。车村人得知他家的经历,就嘲笑张涛:“你吃钱塘江的苦还不够吗?还不赶紧逃?”

  但张涛已经无力再逃了。

  车村北边有一大片早些年围涂所获的沙地,村里人叫它外草塘,没有人家,距离村子又远,村里就在中间造了个凉亭,躲雨或休息,不承想让张家占了。占了就占了,是人谁没有个难处呀,村人也就不跟张家去计较。张家在凉亭熬了六年,有人看到他们到钱塘江防堤上采榆树叶儿,煮上一锅就当饭吃。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呀。但张家却在这六年里一点点积蓄力量,等到户籍迁到车村后,便在村北较偏僻的地方建了一间直头草舍,正式成为车村人。

  当然,张家是这么愿意的,但车村人未必是这样想的。

  张进步是两年后,也就是1963年生的,他比我大一岁,但我去村小读书时,他却成了我的同桌。张进步在前一年上过学,但他读了几天书,就不读了,或者说读不下去了。我估摸,原因众多:一是他家是外来户,而且还是逃难来的,在村里被人歧视;二是他家那个穷不是一般的穷,他的衣服都是他兄长穿剩下的,他们年龄又相差十来岁,旧衣服搁了这么久再翻出来给他穿时,和后来流行的乞丐衫一般,只不过人家的乞丐衫是新的,而他的乞丐衫是天成的,烂成了流苏,不能碰,一碰就一块块地掉,太丢人了;三是张进步又瘦又小,比同龄人小一号,欺负他不带风险,所以谁都敢欺负他。即便他长大了一年,再来上学时也依旧改变不了带着烙印的命运。

  同班同学里,有个叫刘跃进的,或许因为他们名字中都有一个“进”字,而且名字的意思也有些类似,刘跃进就觉得张进步不配拥有这个名字,又或者觉得自己的名字因他受了污辱,就特别仇恨张进步,但凡看到张进步在看他,他就满脸通红,就怒吼:“小叫花子,你也配!”就冲上去揍他。刘跃进比张进步高出一个头,身子也阔许多,一把揪住张进步的头发,像拎只夜壶似的,就近往任何能磕头的地方磕他的头,比如课桌、板凳、教室的草墙或门板,磕得张进步赖倒在地上,他也还是不解恨,继续往泥地上磕。不过,那时候的乡村孩子都比较实诚,只要刘跃进一动手,不管是我,还是别的同学,总会第一时间跑去告诉老师。刘跃进的父亲被叫来过村小几次后,刘跃进就改变了策略,堵在张进步放学回家的路上,继续找机会揍他。

  我家和张家不同方向,他家在村北,我家在村南,我唯一能帮他做的,就是先去侦探一下刘跃进走哪条路,让张进步改道而行。其实村里就南北一条道,但对于我们来说,只要没有房屋,任何田野都是路。虽然乡村的田野是辽阔的,张进步也练就了奔跑的才能,蹿得比老鼠都快,但他依旧没少吃苦头,他的脸上或四肢上,总是隔三差五会出现新的伤疤。不过,他倒是有些“无所谓”,他就这个性格,我都不知道他干吗这样,在村小,人人都叫他“小叫花子”。

  他经常被一帮高年级的学生叫去村小后面那个大池塘边的小树林里。他是自愿的。我不知道他们去小树林里干什么坏事,鬼鬼祟祟的,问他,他也不说。有次我偷偷地尾随,躲在池塘边偷看林子里面,发现这帮大学生围着张进步,而他竟然自个儿弯下身去,扯开裤子,将自己的头塞到自己的裤子里,嘴巴在裤裆里唱“花篮里的花儿香”。他唱上一段,围观的学生就问他:“香不香?”他回答:“香!”他们中的一个人就将一块咸菜塞到他手上。他把咸菜塞到裤子里,放进嘴里,在裤子里吃了起来。他们又问他“香不香?”他边嚼边答:“香!”

  我在树林外面大吼一声,那帮大学生拔腿就逃。

  我既不想张进步这么做,又怕高年级学生报复我,就再也不敢去那个该死的小树林。我经常从家里带来一把萝卜干啥的给张进步,让他别去那儿。但他蛮不在乎,他说这样才有东西吃呀。我说一块咸菜至于让你这么做吗?你家就没有吗?他居然冲我傻笑,说没有,说他家里的任何东西,只要能换钱的,都让父母拿去换钱了。他家一天只吃两顿,中晚两顿的饭桌上,也只有两碗咸菜汤,而碗底那点菜干,总是被他的哥哥们抢个精光。

  我家成分不好,外公是地主,只不过老爸是個手艺人,靠一手绝活在车村站稳脚跟,但父母做人的那份小心劲儿,从小就教会了我们伪善,所以我并没有欺负张进步,相反的,我蛮同情他的。只不过在我看来,张进步读那点书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他把一个孩子有限的精力全都用在了割羊草上,上学对他而言,就是能在课堂上睡个觉。他父亲张涛没钱给他上学,他读书所交的钱都是他自己放学后去割草,把割来的草晒干,然后卖给来收草的牧场人换来的。

  自从那年冬天,我给张进步嚼过两小块骨头后,他就视我为大哥,邀我去他家玩。他家有棵高大的无花果树。那年暑假,无花果开始成熟,我就成常客,我跟他像猴子一样蹿到树上,各自找个枝桠骑在那儿,边看风景,边摘无花果吃。有了我们两个馋痨坯,无花果不到八成熟,就全落入我们的“虎口”。所以在我记忆中,他家的无花果不太甜,但甜中带点酸,酸中带点涩,涩中带点香。吃饱了我们就在树上闹,不知碰伤和打落过多少尚未成熟的无花果,它们断裂的伤口呼地喷出白色血液,稠稠的、黏搭搭的,像乳汁,粘在衣上就是污渍。为此,我常常被母亲痛斥。但我三天不去他家,张进步就会来找我,见到我他也不说什么,只傻傻地笑。我当然心领神会,拉起他的手直奔他家。

  几十年过去了,两个青涩少年在田野上奔跑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令我动容。

  小学毕业,张进步就算完成了人生的学业,便去生产队劳动,而我也离开村小去镇上读书。后来我去江苏镇江读中专;再后来,我在杭州城里工作,安了家。我偶然回家,只有刚巧碰到他,才能见到一面。他还是老样子,瘦瘦的,黑黑的,好像都没长过个儿,见到我也还是那般嘿嘿地傻笑,不懂得打招呼,但他的猪鼻子却因为激动而向天噘着,呼哧呼哧的。

  4

  老爸因为眼睛出了问题,手艺饭难吃了,就改开那种卖点香烟老酒和孩子零食的小店。这以后碰到张进步的次数似乎比往年多了一些,也还总是我先向他打招呼的,他就傻笑。我们不交谈,只打招呼而已。因为有关他的情况,我太清楚了,而且我也是个比较木讷的人,不知道如何向他开口。

  老爸的新小店生意清淡得很,他们有空就跟人嚼舌头,这种小店在乡村本来就是个家长里短的集散地,更何况父母清楚张进步是我的发小,但他们内心对他的嫌恶就像纸包的火,所以每每张家有事情发生,通常都是扣人心弦的糟糕事,他们自然少不得在我面前啰嗦的。

  张进步的父亲张涛,在父母嘴里便是那个“做煞鬼跷拐儿”,终于做死了,在张进步18岁那年夏天。张涛在那场致命的洪水中就断了右腿,逃难过来后,就一直拖着这条破腿,没天没夜地做,但却因为破腿而只能挣到妇女的工分,比任何男人都矮上一头,最后他倒在了自家刚承包的责任田上。到了张进步20岁那年冬天,他的母亲,同样是个做煞鬼,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但知道她就是张进步的母亲。她每天出门,是从来不空手回家的,人驼到不行,那张破碎的老脸永远与路面平行,见到什么就捡什么,不管有用没用,哪怕是一块石头,她也一样会捡回家来,或许哪天儿子们造新房可以用得上。那年冬天,她不知在路上捡了什么,迟迟没有回家,等到天黑了很久还不见人影,四个儿子才跑出去寻找,发现她倒在离镇不远的泥路边。她肯定被人撞了,但不知道撞她的人是谁。张家四个儿子也都是窝囊废,母亲都被人撞成瘫痪了,只是去镇上报了案,而且还是个悬案。他们没有送母亲去医院,只是让她瘫在家里。他母亲瘫了两年,可能觉得自己对不住儿子,把他们拖累了,就连饭都不肯吃了,两天后就伸直了双腿,这也成了个悬案。

  张进步的三个兄长都肯做也都会做,和他们父母一样,平日闷声不响的,起早贪黑地做,像三头不说话的黑牛,在父母过世前后,都勉勉强强地各自成了家。唯一给张进步留下的是父母那间四壁如洗的直头草舍,而且还是20多年前造的,外面下小雨里面下大雨,那个破败,感觉小风一吹就会随时趴下。张进步又做不过他兄长,而且比他兄长蠢。

  老爸最看不惯他一点,明明是个穷鬼,却偏偏要装出很有钱的样子。家里有多少钱,就都在他身上。张进步去镇上的地摊淘旧西装穿,据说那是美国人穿脏了,当垃圾掷了的,让国人捡了回来,洗了洗,就几十块钱一件,他买来穿,人模狗样的,就不怕染上艾滋病?

  张进步来老爸小店里,多半是买一包西湖牌香烟,他烟瘾这么大,却每次只买一包。老爸把香烟给他放到柜台上,等他付钱。张进步就从不伦不类的旧西装内袋里,呼啦掏出一把纸币来。纸币是对折的,他摊开了,捏在右手上,然后用左手一张一张地抽出来数。纸币面额有大有小,大的在外面,小的在里面,他从大数到小,直到所有的纸币都抽到左手上,却并没有抽出一张纸币来付钱,而是用腾出来的那只右手,又去掏旧西装的其他口袋,终于摸到两个一元钱的硬币,递给老爸后,又把那刀纸币对折,塞回旧西装的内袋里。

  “你说他明明有零钱,干吗不直接给我呢?”老爸气愤道,“什么毛病!”

  “算他有钱?算他钱多?”老爸继续气愤道,“有趣死了!”

  是的,张进步就这个臭毛病,他不但在老爸的小店里是如此,只要人多的地方,更是如此。他总是找机会当着人家的面,把旧西装内袋的钱掏出来数给人看,然后再塞回去。他在老爸小店里算是老实的,换在别的地方,除了数钱给人看外,他还会伸长捏着钱的手,恨不得伸到别人眼皮子底下,使劲地抖上几抖,抖得人家眼花,然后大声地问:“这是什么?”

  然后又抖上几抖,才肯塞回去。

  我分配到城里工作没两年,连个对象都还没来得及找呢,张进步就结婚了。那年他才25岁,但在农村也算是大龄青年了,他娶了个外地姑娘,照老妈的说法,这是他托人买来的。

  老爸皱眉道:“又是一身债!”好像此前张进步已欠了他多少债似的。

  老妈嘴一撇:“白毛女一个。”

  “白毛女?”我不懂。

  老妈说:“满头白发,背后看看,还以为是个老太婆呢。”

  “他又穷又丑,也就外地佬肯嫁的,本地人谁肯走进去呀。”老爸解释张进步为啥讨这样一个老婆。

  老妈又说:“外地佬危險兮兮的,保不定哪天就嗖地跑掉了,找都无处找。”

  我就问哪儿的。

  老妈说:“贵州的。家里穷得一塌糊涂,几棵树间搭个草棚就是家了。”好像她亲眼看到的。

  老妈和老爸在饭桌上,就这么一唱一和的,把张进步的婚事说得如此不堪,而且我觉得他们都已经看到了白毛女日后逃走的情景。

  讲故事一样。

  隔年,白毛女还没有逃走。对此,老妈又有说法,说她娘家实在太穷了,你让她往哪儿逃呀。白毛女被村里人改叫大白头。又隔一年她就给张进步生了女儿。老妈就说,还是女儿好,白头发也嫁得了人,好像大白头生的也一定是大白头。又过了八年,大白头生下第二胎,还是个女儿。老妈倒不提白头发这档子事了,只是嘴巴一撇,一脸不屑道:“有啥用场呵!”不知她是说大白头,还是说二胎的女儿。我也只给老妈添了个孙女,而且只能生一个,心里顿时格登一下。

  5

  张进步赔到巨款后,就死拽在自己手里,一个子儿都不给两个女儿家。

  他天天炖一大锅肥肉吃。他不喜欢吃精肉,精肉嚼在嘴里全是渣。他喜欢吃肥肉,红烧,在铁锅里煮上半天,红艳艳的,肥嘟嘟的,香喷喷的,他每天嘴巴吃得油滋滋的,嘴唇都红腻腻的,闪耀着油光。香烟也上了个档次,他改抽5块钱一包的牡丹牌香烟了。另外,他旧西装内袋里藏的,不再是那刀零散的纸币了,而是一整刀百元大钞,连银行打的封条都完好无损呢。他每天三顿肥肉,脸吃得红彤彤的,然后怀里揣着一万元整钞,油滋滋的嘴里叼着牡丹牌香烟,成天在村里晃来晃去,专挑人多的地方,二话不说,就从怀里呼地掏出钱来往地上一砸,高声喝道:“这是什么?”

  这个小把戏,别人头次碰到,还是蛮稀奇的,在被张进步砸钱镇住之后,反应异常强烈,有人问他这钱是怎么回事;有人赞叹他的富裕;也有人抢了他的钱,假装不肯还他,让张进步既慌张又幸福满满的。但次数玩多了,就不新鲜了。张进步倒是依旧有劲得很,但别人却没劲陪他玩。再说,其他人中,也有有钱的,就觉得不屑;也有没钱的,就觉得不爽。总之,日子一久,原本三五成群在那儿斗嘴的闲人,见张进步奔过来,就立马知趣地散了,每每让他的希望落空。

  但这一次他肯定昏了头,同村刘跃进的父亲死了,在家里办丧事,张进步也揣着钱奔去了。照理村里死了人,没有特殊原因,村里人都会去送白礼的,也就20元、30元不等加一块钱硬币的白纸包和一串锡箔,送个意思罢了。我估摸,张进步奔去刘跃进家,是因为他在村里寂寞得太久了,就冲刘家外村的亲戚去的,想在那儿露上一手,张扬自己的富裕。

  张进步去了,二话不说,就在挤满人的院子地上用力一砸钱,问人家:“这是什么?”

  这一万元钞票没包报纸,赤裸裸的,只要长眼睛或长了眼睛又不瞎的人,都能认出这是钱来,哪怕是三岁的孩子。刘家的外村亲戚都被他的这个架势镇住了。他们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清楚他到底要干吗,但这又薄又厚的一整刀钱,就足够吸引眼球了。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哇出声来,坐着的站起身来,站着的赶紧围上来,都问咋的呀?送白礼也不是这个送法呀?

  有人问他是谁?有人问钱怎么啦?有人问他是疯子吗?……

  四周的人虎视眈眈的,而且气氛也特诡异。他的举动扰乱了丧礼原有的秩序,就连那些吹吹打打的假道士也停下手中的活儿,跑出来看热闹。张进步倒也后怕了,慌忙趴到地上,先将钱护住,然后藏到旧西装内袋里,就准备起身跑路。但是晚了,刘跃进带人过来了,见是张进步,顿时满脸通红,就怒吼:“小叫花子,老子操你家的奶奶!”张进步点头哈腰,脚底抹油想溜。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刘跃进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就像在村小读书时那样,拎一只夜壶似的,就近找地方磕他的头。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手刘跃进倒是一点都不生疏。

  张进步连声讨饶,他倒也晓得自己找错地方了。

  刘跃进就近将他的头往八仙桌上磕,磕幾下,问他这是什么地方?

  “灵……灵……堂……”

  “砰砰!砰砰!”刘跃进习惯连磕两下,然后停一下,又连磕两下。

  “你他妈的找死呀!”

  “我……”

  “砰砰!砰砰!”

  终于有人出来劝架了,见刘跃进将他往死里磕,担心磕出一条人命来了。

  最后,刘跃进将张进步拎到他父亲的牌位前,下跪,磕头,让他以孙子的身份败天败地痛哭了一场才肯放过他。

  张进步长记性了吗?显然没有。

  第二天上午,他就奔到镇上,又取出4万元现金,加上原先的一万元,用一张日报包起来。那是很大一包钱了,旧西装内袋是塞不下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塞不下了,他就撑开胸前的汗衫领口,贴肉塞进去。这包钱还不乐意呢,磨磨蹭蹭地滑到他已微微鼓起的肚子上,就懒得动了。但他很有感觉,鼓鼓囊囊的,摸着这包钱,他就又信心满满的,连头上磕起的包也不痛了,便高高兴兴地出去找人多的地方砸钱了。

  这天村里人倒又不避他,老远就热情地打招呼:“啊哟,我当是谁呢,是刘家的孙子来哉!”

  “呵呵,这个孙子孝顺的!”

  张进步虎着脸,一声不吭,照例冲到人跟前,就伸手去掏钱。他是从汗衫领口里伸手进去的,这个动作很是别扭,而且不够利索,就丧失了“惊艳”的效果。他到这时候才明白,有些东西放进去容易,掏出来就难了。但你也别小瞧了张进步,在这种事情上,他倒是一个善于变通的人。第二次砸钱时,他就将胸前的汗衫猛地往上一扯,汗衫与钱就从裤带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尤其让他兴奋的是,这包钱好像挺有灵性的,自个儿就“扑”地掉到地上。

  这个效果比他抓钱砸地上还让人来得惊讶。

  他放钱依旧从衣领口放,掏钱就用这个改良的方法掏了,只是包钱的报纸不经砸得很,没砸几天就被他砸烂了。不过,没关系,他重新换上新报纸就是了。

  张进步疯狂地吃肥肉,朝圣般地吃肥肉,效果倒是十分明显的,没两年他就吃胖了,发福了,整个人的骨架都大了许多。我有段时间没碰到他,之后冷不丁地见到他,都吓了一大跳,眼前的他还是那个发小张进步吗?分明是个脑满肠肥的包工头嘛。结果就出事了。

  到了2012年12月,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城里在疯传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的那个月月初,张进步一早在去镇上斩肉的路上,踏的三轮车侧翻了。至于怎么侧翻的,没人知道,等到下午村里通知大白头,她赶到镇卫生院时,张进步已经嘴歪了,说不了话了,歪嘴角像婴儿似的一直挂着口水,时不时滴下一坨,又滴下一坨。

  张进步的上嘴唇和下嘴唇,就像扭曲的不再配套的锅与盖,再也无法严丝合缝地盖上,始终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空洞,像河岸边的螃蟹洞,黑漆漆的。

  张进步患脑血栓了,而且很严重,身子也歪了,无法再站起身来做人,出门必须坐轮椅。女儿女婿们是要送他去城里大医院看的,但张进步坚决不答应,他怕这帮不懂得过日子的家伙,大手大脚地糟蹋光他的钱。在镇卫生院住了几天,病情稳定了,他就回家了。这足见张进步的脑子灵清得很。他瘫在床上,枕头底下必须压着那5万元钱;他坐轮椅出门时,腿上也必须压着那5万元钱,依旧用报纸包着,他用一只发僵的右手护着。大白头生怕他把这钱弄丢了,毕竟是5万元呢,好大一笔钱,但她要是不给他带上钱,张进步就犯病了,就抽搐了,大白头不得不从。他家门前是村里原先的晒谷场,只要天气许可的话,总有一些闲人聚在那儿,赌个小钱或搬弄是非,这是张进步现在唯一爱去也唯一能去的地方。大白头推着轮椅到那儿,就先告诉大家,不包钱他就抽。大家就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张进步的歪嘴巴抖得厉害,口水也就滴得厉害,像是在说话,但说不成声;而一双扭曲又僵硬的手,努力在拍打自己膝盖上的那包钱,猪鼻子一噘一噘的,很是激动的样子。

  大家想笑却不好意思笑,只在心里笑或叹息。

  张进步患脑血栓后,我一回家,老爸老妈就以此大做文章,有些话我就不便在这儿说了。

  不久,我去山西临汾市出差,去前还做过功课,知道那边的襄陵煎饼特别有名。煎饼,你知道的,就是粗粮做的,据说好处众多,我就带回来一箱,我是连老婆女儿都不让碰,再回老家时,我就给张进步送去,顺便去看看他。

  到他家时比较晚了,天快暗下来了,大白头刚把张进步推到道地上,准备去晒谷场透透风,见我来了,就客气地请我进屋。我见他家都关上门了,就连忙阻止她。我把那箱粗糧煎饼递给她,她连声道谢,我也是好心,把这份薄礼的好处啰嗦了一下,让张进步少吃油腻多吃粗粮。我估摸,是我说他不能再吃肉了,才使得坐在轮椅上的张进步突然犯病了,抽搐了,看他使了老大的劲儿,才把他原本用双手护着的5万元钱弄到地上。

  落地时,包钱的报纸散了,五刀红灿灿的百元大钞像鲜花般盛开。

  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掏出手机来打120,大白头却劝住我说:“没事,他抽两下就好。”

  我灰溜溜地走了,一路疑惑:他这是故意的,想用钱砸我走吗?

  啊哟,我的发小张进步。

  责任编辑:孙孟媛

  当代小说 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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