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了八月,黄昏已经短得等不到喝完一盏茶的工夫。院子里那棵老桂树呈现赭色的暮气,但叶隙间全是簇簇小而嫩黄的蓓蕾,像一些年深月久的执念。
米慧倚在厨房门框上,守着灶上水壶里的水。等水开了,她要泡两杯桂花茶送进堂屋。水呼呼地响,还有一会儿才能开。她盯着桂树,想宋原的话,我爸跟你爸不一样。
谈的本是下个月他爸周年忌日去大佛寺的筹办,却扯到这里来了。她跟他结婚才三个多月,两边的父亲都早已下世,有什么可比呢?媒人之前只说两厢情愿,看来也托人细探过米家祖坟了。不过好在嫁人的日子对于米慧来说,跟从前比也没多大区别。除了婆婆的眼神。她是个退休的小学老师,心思细密,眼神有些凛,每每不经意盯一两眼米慧的肚子,叫她冷不丁起一层鸡皮疙瘩。米慧下意识摸摸平坦的小腹,跟从前没两样。好在宋原不是个细致的,白天偶尔来吃午饭,得空摸摸她脖子,最出格的话也就是说他喜欢她的脖子,细长白嫩的,像刚削皮的鲜藕,看见就想上去啃一口。晚上呢,她多数在母亲这里,偶尔在一起的时间,他也不那么慌急,都有机会在事前预备。
母亲在堂屋里会客。父亲去世后,她这十来年多闷在院子里,难得会友,即使来个把人也是邻居家那边的婶子奶奶们。这回却是个客,男客,叫米慧喊他常叔。母亲正儿八经吩咐她去做桂花茶,蜜要那个高陶瓷罐子里的陈年蜂蜜,对肠子好。也真是巧,生病后带她去一回淮剧团看场戏散散心,就跟这个常叔碰了面。
可新桂花还没怎么开,去年陈的没封好瓶口,有些滞了。将就挑一把出来,泡好送上去不久,听见堂屋里那个常叔拄着拐棍出来。母亲站在一边,絮絮说着话。米慧装着在厨房忙,没再出门送,听院子里声音跟光线一样,渐渐暗了,熄了。等端了晚饭进堂屋,见老太太垂着眼皮,兀自影子样坐在那里。那双页岩层般叠加垂下的眼皮,呈流过泪似的桃红色。
吃饭吧。米慧说。
老太太不语。沉默一会儿,伸手在衣袋里摸出把木质小梳,跟米慧要小圆镜子,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听不真的话。米慧去房里把镜子拿来给她,站一边望着她。连她这种的,家里的幺女,也对梳妆打扮提不起劲头来了。当然她一向也懒得打扮,从高中毕业后,好长一段时间,镜子里的女孩子一年年只往上头摞年纪,模样跟忘在老相册里似的,停在学生时代的马尾辫、板鞋、白衬衫。
你大哥多晚回家?老太太问。
恐怕要再过个把礼拜吧。才去没多久,请不到假期的。他们最近有些忙……
你常叔他……医生说他肠子不太好……唉,孩子不靠身边,一个人拿着好几千的退休金也没什么用,没个照料的……
2
大姐二姐都忙,只有三姐有空,一个礼拜替换她两三夜。米慧让三姐忙自己的,没空来就不要来。她常听三姐跟母亲说三姐夫一些事,神情怔怔的,再也没有小时候爱笑的样子。再说母亲除了手抖,腿脚还听话,不那么难挪,一个人守着就行了。就是不上班后日子静悄了,她独坐久了心闲得慌,便发呆,爱想一些臆怪的事。想着究竟是哪里出了臆怪,为什么那天跟卫琳吃了顿饭,回来就发现不对了,像要发生什么事情。那之前她刚刚完成这院子里的最后一桩心事——有人为她牵了线,对方叫宋原,是个做生意的,相貌个子中等,年龄大她几岁,彼此没什么好不好的,就答应了。媒人趁热打铁为他们订了婚,又催促他们办了大事。卫琳原本没参加她的婚礼,这个同事闺蜜有些神叨,一会儿说在广东,一会儿说在上海,明明晓得她即将大喜,却一下子蹦到海南去了。后来没几天又说回来了,非要请她跟宋原吃饭。就一起吃了顿饭。才知道卫琳是有了新男朋友,看上去这回是决计结婚了。她替卫琳高兴,一个人和心都像兔子般乱窜的年纪终于收尾了。可她自己却乱了,吃完饭回转再看宋原,忽然隔了一座山。
八月的院子,还撒满白花花的日光,热得躁烦。米慧倚在床上无聊,学母亲拿了小圆镜子,照自己的脸。脸上有两颗黑黑的小痣,一颗溜到眉尖,一颗滑在腮下,都不怎么望得见。这张脸还不丑,没因为她这么多年的丢丢掼掼失去水润,称得上白皙,咧一咧嘴巴也蛮俏丽。上一次什么时候这么近得仔细辨认自己都不记得了。可到底自己怎么就成了落在这院子里的一件送不出去的货品?父亲到底是没来得及为她这件货品着急上火,他在时她还没过二十岁。米慧认为父亲是急死的,他做什么都烧虾等不到红,比如跟母亲说话,等不及她回答,便扑上来揪住她的头发使劲拉;骂米慧姊妹几个,也常常等不及第一句骂完就将家里的桌子或板凳掀翻。只有对大哥,父亲倒不那么躁。母亲说他们家祖上就喜欢男孩子。大哥是男孩子,又长得好。父亲那种性子,估计不打不骂你就是喜欢你。只是可惜大哥的样子完全脱模母亲,而不是他,那个死不开口的性子,简直就是同母亲印下来的。家边的邻居有热心的婶子奶奶们来为米慧介绍过,道小心般跟人家说,米慧总体是像母亲,亏在个头上,像爹,矮。米慧全当那些人是空气,从鼻孔里吹出去。她当然知道自己有短处,就是闺蜜卫琳说的,你是个漂亮人,就是缺根弦,缺个字,没这个字你不能成为女人,只能成个女孩。她白卫琳一眼,偏不问什么字,其实心里明镜似的,缺个“浪”呗。可哪个女人是自己跟自己“浪”出来的?
总体上,米慧离男性很远。不过反过来说也一样,像父亲,是这个家的王,也是个孤零零的王。男性世界里,米慧可能也就能跟寡言到幾乎不存在的大哥偶尔说得上话。对了,大哥微信来,说可能暂时还回不来,要跟米慧再借些钱,新人下个月才结算工资。他跟大嫂正在冷战,一个回娘家,一个跑出去在外混生活。幸亏孩子上了大学。米慧从微信上给大哥转了三千块钱。这么多年不瞎烧钱打扮的人也是有些好处的,能存下点小钱随时帮他们救救急。心里想着大哥那个闷性子,下岗后一直没个正经工作,现在去人家手底下做事情,没一张会讲会说的嘴巴不知道怎么混。但他倒是能吵吵着和大嫂谈离婚。米慧疑惑是大嫂的自说自话,她吃公家饭,做银行职员,又出过轨,八成是她自己要离婚,顺便洗脱个名声。可是也不怪她,大哥那个没嘴葫芦,没钱又没有什么身份地位,哪个女人不爱浪漫?跟他混,喝西北风去。
3
第二次来,母亲照旧叫米慧煮了桂花茶与常叔喝着。米慧拿了块干净的塑料布,准备去院子里桂树下收桂花。这几天热,桂花一下子全开了。母亲喊米慧,让她坐下来。米慧讷讷地笑,拖了張圆凳靠着母亲。对面七十几岁的常叔,长瘦长瘦地搁在板凳上,像把二胡;脸上的皱纹跟母亲一样沟壑重重,叫她怎么努力也想象不出四五十年前他们年轻时的样子。
这个是……最小的小慧?常叔说,头发黑白参半,声音带笑,夸张而松垮,眼神飘过来,像隔着一层下雨天的雾气。米慧点头,不知下面该接个什么话,尴尬地转脸瞧母亲。母亲也点头,问常叔,最小的跟她年轻时候像吧?母亲的样子令米慧难为情,有些忸忸怩怩的小姑娘态,脸色也似忘吃了降压药,颊上两片酡红,一边还各有五六个大大小小的老年斑,像两张被虫子叮污了的红纸片。
干巴巴听了会儿,米慧起身。母亲正撩起衣袖在擦眼睛。想必是又哭了。米慧想,若是父亲此刻看见不知会不会惊掉下巴,从没见识过她身体里还藏有这样的一个女人,简直一个老年版黛玉,动不动抹眼泪。不知道再过个几十年,自己什么样子,是不是也有人跟她相会,听她嘤嘤而泣,甚至像眼前人这般你侬我侬?
米慧拎起塑料布,说去收桂花了。身后母亲碎碎叨叨的话跟着她的脚后跟飘过来:你要多吃点,医生说肠子吃得太少难蠕动……进了秋不冷也有三分凉的……再过一个礼拜,我们米柏回转家来……
米慧仰头站在桂树下,看着簇簇嫩嫩的桂花,不忍下手。这是母亲当年嫁过来时种下的,几十年了,枝遒叶苍。真难为这棵老桂,这院子里的风霜多厚啊,撑这么些年,还年年开,年年香,一如当初那么圆润饱满。
4
从大佛寺回来,米慧一路想着今天的事。公公的一个妹妹也来参加,让再诵两遍经,说公公去世的日子不太好,多诵两遍经死者早日升天成佛。婆婆什么话也不说,直接让米慧和宋原去斋堂用斋餐。也没叫公公的妹妹。米慧一路上止不住想像她们之间的关系,和可能发生过的一些事。听宋原说,他小时候父母一直很和睦,亲戚之间也还好,但今天的法事除了他们三口,就来了一个公公的妹妹。听说公公有好几个兄弟姐妹。
母亲坐在走廊的藤椅上发呆。早上预备在锅里的饭菜没动,米慧拿到蒸笼上热了下,端过来,母亲还呆呆地,看着院墙边的桂树。
吃饭吧。米慧说。
四五十年前的女人,哪里能自己挑男人!母亲忽然说,幽幽地,声音像从四五十年前传过来的。张开嘴吃了一口,开始絮絮叨叨,边吃边说从前说过的无数次关于这个小院子里的人:奶奶、爷爷、两个姑姑跟糕点铺子。米慧看着母亲,想不出她嘴里几十年前的日子是个什么模样。她的思维像棉絮一样乱飘,常叔那时候跟母亲为什么不能走到一起?几十年前的母亲,现在的自己,几十年后的自己,未来的孩子,会有什么不一样吗?母亲忽然叹口气,这院子里来来去去的那些人,都散了,其实大家都是一个人。米慧回过神,什么一个人?母亲说,一个人吃饭睡觉在路上走,在院子里走啊,肚子里饿还是饱,身上饥寒还是暖和,都是一个人……
米慧也微微叹口气,不知道为母亲,还是为自己。母亲那时候主要就是饥饿寒冷,现代人真不该忘记从前他们的苦,但谁又能知道现在他们这代人正被另一种苦折磨得身首异处呢。
窗外的风带进一阵桂花香气,院心里晒着的桂花一颗颗张着干涸的小嘴,蜷起来,一点点被蒸尽水分。米慧收回目光看母亲,她已经起身进了房间,坐在穿衣镜前。最近除了隔三差五要去一次淮剧团,余下时日一天三回要坐到镜子前,拿梳子梳头。前些日子去医院诊断,医生说是早期帕金森综合症,以后手会抖得越来越厉害。
可以恨也还好啊,恨父母,恨那时的饥饿,恨从前的礼俗,甚至可以恨老天,这么些年彼此都黄土堆到下巴了才准碰面。无论恨什么都像伸手打石头那么疼而实在。而米慧呢,恨什么呢?恨什么都像伸手打空气——没有人不让你自己选男人,也没有人非逼迫你去嫁给宋原,甚至没人管你现在是不是可以离开他。
其实她没矮到那么不堪,甚至是小巧得刚刚好,所以这些年投过来的眼神有的是,只是都没触到她心里那根弦罢了。但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像卫琳说的,是个缺根弦的。十几岁也情窦初开过,只不过不敢声张,也没有回应,就那么无人知晓地单相思了好长好长一段日子,最后毫不知情的班主任欢欢喜喜结了婚,调离了学校,她呢,身子忽然日渐缩水,人也变得寡言,像生了一场大病。最后辍了学业,还留下后遗症——也不知道是不是后遗症,反正她像一头冲进了一条隧道的中间,两头都是人,却永远都跟她相背而行。
你还是回家去吧,新夫妻哪能这么老不在一块儿?你二姐说了,这些天她有空了,来替换替换你跟你三姐,有事情我再叫你。母亲看一眼小女儿,低头摆弄手机。手上的老人机是去淮剧团之后跟米慧要的,以前要买给她,她说嫌麻烦,现在手抖也不嫌碍事了,见天能和常叔隔着电话说上半天。看米慧呆呆的样子,母亲又变回从前的母亲,你婆婆是个不好惹的角儿,既然嫁过去就要好好过日子,我这边有你几个姐姐轮流照顾着。你呢,还没动静吗?你婆婆说得对,宋原那个店挣钱养活你不在话下,辞了职就在家好好养着,将来……不过反正也不是什么娇惯身子小姐命,家里的事多长点眼色,跟着做些,婆婆总归是女人……可是你哥哥,怎么就定不下哪天回家来呢?
5
接到卫琳的婚帖在一个月后,中秋已经过了。
那夜大风,早上起来,没收的桂花一夜都凋尽了。这一个月,常叔没再来家做客。母亲回到从前的样子,镜子与梳子都冷落在一边。大姐二姐仍然忙,三姐因为小儿子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初中奥数竞赛,又换回米慧来陪伴母亲。宋原提了几次说晚上过来一起过夜,从他家到母亲的院子不远,开车半小时。米慧说医生建议了,帕金森综合症要休息好,不宜人多,不然会加重病情。
院里收采的桂花已经完全晒成了桂花干,装进一只长颈瓶。这回仔细,选个盖子密封。闲时拈一撮泡壶茶水同母亲一起喝喝,陈酒般香浓。
母亲倚在走廊的长椅上,断断续续说起那年大哥出生的日子。你爸爸看起来粗,那是做出来的,人人都以为你哥没足月,就他看出来了,那之后跟我耍了一辈子横……可他也别怪我,一辈子尽受他的罪,没享过他半点福,一大家子老老小小,也个个活得跟个孤魂野鬼没两样……
米慧在翻看手机。微信里有个小视频,是卫琳男朋友做饭时的样子。最近卫琳犯了话痨,时不时发两段她跟她未来老公的视频。卫琳这样的女人,需要她这样的闺蜜,她是她幸福的放大镜,她一丁点的小幸福到米慧这里,都能成倍成倍地放大。那顿饭真是意怪,他们在谈生意,他似乎也是做生意的,人却像个学艺术的,手指笙管般洁白细长,眼神特别,像生着万千黏稠的蛛丝。卫琳脸红红的,满脸娇痴地“浪”啊,她在跟她谈海南喝过的粉象,说那是骨灰级迷情酒,是失身酒,她喝了一小瓶就丢了自己,彻底丢了,谁捡过去都随他捡去。米慧装着被逗乐了低头哧哧笑,插不上话,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就不停地抿啤酒。后来脸开始发热,心里飞着“粉象”这个词。再后来她站起身去卫生间。回头拐角处,他忽然出现,船一样漫上水面,她看他,水一样漫漶,无限流淌……
八月桂花茶,九月桂花糕。米慧起身,我去做点桂花糕吧。小时候母亲是做小糕点的,米慧常记得那时吃过的桂花糕的滋味。母亲的目光盯住一处不动,痴痴望着。米慧去厨房柜子里拿出长颈瓶,开了盖,斜下瓶身撮了两小把桂花干放入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碗里,拿香油淀粉浸了,再和上成年蜂蜜,开始淘米做桂花糕。
米是珍珠糯加小黄米,洗净了泡一下用搅拌机打一次,刚好半湿半冷干;小篾笼上铺张笼布,用细筛筛一层米粉,铺一层桂花蜜,再筛一层米粉,铺一层桂花蜜,盖上盖隔水蒸十来分钟,香糯的桂花黄米糕就成了。小厨刀按直径线切四次,青花瓷碟里盛几块,撒点芝麻粒,端过去给母亲吃。母亲姿势没变,睃一眼桂花糕,抖着手抓一块朝嘴里送,却只咬了个尖尖。没什么胃口。
中午母亲也没吃什么,午觉躺下后听她翻来覆去不入眠,自己起来坐在堂屋门口往外看。这些天,电话少见得打,跟母亲一连去三次淮剧团都没见着常叔。
为什么母亲不告诉他呢?米慧茫然地想。
还是黄昏,母亲坐在堂屋里打盹。有人进了院子。长长的影子,是常叔。身后跟着一个眼生的妇人。常叔指给米慧说是红姨。米慧点头,瞥一眼她的发,不知道那浓密的黑发是本色还是染过,但人是精神,五十来岁的样子,脸白,皱纹也有,细密,不深,眼眶胖胖的,黑眼珠望过来,像桂圆肉里抠出来的黑核。
米慧将常叔引进堂屋,然后退出来,打算去厨房泡茶。
院子里却又热闹了起来。米柏跟大嫂一前一后进了院门。大嫂新烫了离子烫,挂面条一样的发微风起舞;右臂垂着,拎着一只月白色小包;脸上的神色不坏。见到米慧,笑了笑。
妈——!
米慧不知道自己要喊哪个。一张嘴,听见自己喊了母亲,我大哥大嫂回来了!
堂屋里一阵椅子移动的声音,人陆续出来。母亲在前,常叔在后,妇人扶在常叔身侧。母亲喊一声大嫂的乳名,大嫂照例笑笑,无所事事地望着眼前的客人。
米慧看向母亲,妈,我去泡桂花茶。有桂花糕,叫大哥先给常叔端……
不用!母亲笑眯眯得像没病的人似的,你常叔他们忙,就不在这吃饭了。米慧,送送你常叔……常婶。
常叔与妇人略有些惊愕,目光碰上对面大哥大嫂,点点头。米慧赶紧上前引路,一路絮絮寒暄着客套话。
回头院子里已然空空。母亲回到堂屋她庸常吃饭坐的那张椅子上,看起来没什么好不好的,跟沙发上的大嫂有一句没一句讲话。大嫂低头在看她的月白色小包,那是爱玛侬新款,两三千呢。走廊里,大哥坐在小板凳上,低头摆弄手机。
6
米慧拎着包,站在院心准备出门。想了想,走到桂花树下,仰脸看。黑乎乎的树干枝叶,像个沉默的孤单老人。以前她问过母亲,为啥不种两棵,多寂寞啊。母亲说,种多少都是一棵,一个人只能种一棵树,种的是自己,一个人难道有两个自己吗?
她带上院门,今晚回家住。抬头看看,月亮圆圆亮亮的,似乎今天也是个阴历十五。靠近初冬了,凉意明显能侵入肌肤。再过几日是卫琳他们的婚礼,米慧拿出手机,从微信上转给对方五百块份子钱,然后推说家里有事,去不了,恭喜他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到小区楼下时,抬头看月亮正悬在树梢。米慧翻开手机,将卫琳的号码和微信一起删除了。当初辞职,是因为卫琳和她一个公司,现在想起来,不管因为哪样,她都该辞。和卫琳虽是闺蜜,但終究不过是擦肩而过的交情,以后也不大需要再见面了。
家里房间的灯开着,宋原还没睡,坐在客厅打电话,听到她开门的声音,有点惊愕,又笑了,做了个鬼脸。婆婆房间的门也开了。婆婆头发还没散开,穿着睡衣出来,仍然是先盯一眼她平坦的小腹,说,回来啦?
米慧叫一声妈,你们还没睡啊?带了点桂花茶给您,平时喝喝,美颜养气呢。打开手里的包,拎出一只小食品袋,是从母亲家那只长颈瓶里匀出来的一些桂花干。
去卫生间关上门,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白色的小药瓶,盯着发发愣,而后将里面白色的小丸子连同小塑料瓶一起丢进马桶,按一下冲阀,呼啦一下。她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看了很久,打开浴缸水龙头,等满一浴缸水,将自己放进去……
回房间时,宋原已经闭眼躺下。米慧悄悄地熄了灯,在他身边也轻轻躺下,像从一场梦里刚刚醒来。窗外月光浮进来,米慧盯着看,一扇窗,一个月亮,一片寂静,一路雪白,一生空白……宋原的手动了,像船一样,浮上来,连同他含着笑意的嘴唇,暖暖地落到她的脖子上,乳房上,小腹上……
她一双手轻轻地探出去,抚上宋原的后背,前段时间,我妈生病耽搁了,你现在有时间吗?明天我们一起出去旅游吧,你看哪里好玩?
宋原顿了一下,将头探过来,对了,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我最近可能要增加一桩生意,比较忙,店里就顾不上了,你正好也没什么事了,帮着一起料理咱家店铺。你知道吗,你那个闺蜜卫琳她男朋友,原来是做粮食生意的,他说今年大豆行情可能要有个很大的冲击波,会带动畜牧产业大幅涨价,我们准备一起投资……他这人还真不错,有头脑,对了,过几天他们结婚,咱俩一起去……
米慧两只手悬在半空。半晌,点点头,闭上眼睛,听凭身边的人在她身上忙。忽然想起来,这个家的阳台上似乎有只闲置的大空花盆,等明年开春,去母亲院子里的那棵老桂树枝桠上壅块泥巴,分株苗出来,她也种棵桂花树,种个自己,慢慢长。
责任编辑:王玉珏
当代小说 2021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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