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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诃兜勒(当代小说 2021年1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503
  杨逍

  1

  关山人说“么了”,有两个意思,最普通的就是说没有了,结束了,比如说饭么了,牌么了,活儿么了;另一层意思,便是特指一个人的大限到了,一个新的坟头将要出现在关山深处了。但关山方言,现在也大多丢了原腔,很多话,年轻人都不太懂。

  1987年的晚春,天气比往年暖和得更迟一点。按理说,清明过后,就该到了春耕的时节,可谁知却在春分的前两天,山里下了一场雪,竟然比冬上的任何一场都大,那些胆大的人,将牛马早就赶进了山里,大雪封山后,又急着要赶回来,有人骑马进山,却将马陷进了沟渠里,积雪没过了马背,活活将一匹良驹冻死了,这件事一直被养牲口的人铭记在心,其后很多年都不敢在天气没彻底回暖之前进山。山外下了冻雨,没几天便干干净净了,可气温却始终升不起来。直到清明,山里的积雪虽然已经融化了五六分,但山路上却终究没有消尽,只有铺了沙的公路上因为被清除过,已经畅通了,而少有人走的地方,还是厚雪一层,山顶上的雪就只能等到关中的麦子黄了,才能彻底除去白色,所以那一年在关山人的心目中印象极深。

  谷雨那天,四十三岁的护林工李文龙早早起来,给炉子添了炭火,洗漱完毕,就出门去集市西边的老哈家买了一坨刚出锅的锅盔,等回来的时候,屋里就已经热起来了。他像往常一样,泡了罐罐茶,放在炉盖中央,然后撕了一张报纸放在炉子边上,才将热锅盔掰了两小牙放在报纸上。他拿了小凳子坐在炉子边,边烤着手边等茶开吃馍。

  那时候马鹿镇还叫马鹿乡,因为距离县城太远,很早的时候就立了集市,集市并不大,只集中在学校门口的那条街上,逼仄而混乱,路面坑坑洼洼多有泥泞,做生意的也都悠闲,十点过后才陆续开门摆摊,下午三点就老早收拾,挣钱不多,却也自在。散集后的街道就像是一场厮杀过后的战场,烂菜垃圾随处可见,常使人无法立足。作为垓上(关山方言,街道、集市的意思)活得较为体面——拿财政工资的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员,李文龙最不喜欢在开集后出门。

  那时候的垓上人还不时兴每天吃锅盔,毕竟日子都不宽绰,大家都是在家里烙饼子、蒸馒头、炕玉米面粑子过日子,偶尔吃一次锅盔就算是解馋了。老牛家馆子里的牛家炒面最是好吃,但即使乡上的领导,学校的头儿,道班的班长,村上的支书或是林场的场长也不能随心所欲、想吃就能吃——十天半个月下一回馆子就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不已了。但李文龍家却是常吃锅盔的主,因而和压锅盔的老哈极熟,这并不是因为李文龙家有万贯,富得流油,而是马秀梅不给他做馍馍,就连他在家里喝茶吃馍的习惯也是她逼出来的,正如同事万福全说他这个“怕老婆”的那样:进山出山两般样。

  2

  李文龙上班的地方在关山深处的秦家塬,八十年代,这个工作还算体面,与粮站、供销社被称为三金窝,工资不高但油水不少,林场工人虽然没有别人体面,上班的地方也偏僻艰苦,但有木头靠身,也不至于太寒酸。

  秦家塬在旧时名气很大,是关山北段的丝路古道,偶尔会有各地的学者专家前来考察,通常让林场工人带路,李文龙耳濡目染又常常看书习字,也算半个专家。

  那时候从马鹿垓上去林场值班点,林中还没有小道,只能搭乘从固县县城到西安的班车,早晚各一趟,到陇县固关下车,然后再从固关走关陇古道的小路进入林场。马鹿垓上也有常去陇县拉货的拖拉机或是马车,人只能像蜘蛛一样趴在高高的麻袋上,等到了崎岖的山路,就一刻也不能放松,一打盹会甩下山崖,当然,好多年了并没有这样的事故,但走一趟,人太累,一般有铁饭碗的人都不会坐,这也是面子问题。

  林场共六个人上班,两人一组,每组十天。换岗的日子超了十八天,再不换人,那山里的两个人就要困死了。万福全住在县城,毕竟是年轻人,觉得那两个在山里的,也不至于拿命开玩笑,一旦能走出来,自己老早就出来了,用不着管,既然大雪封山,他们这一组去不去也无所谓,反正不会有人进去祸害。万福全想偷懒,给李文龙捎了话,说自己不进山,他也不用去了。但李文龙是个谨慎胆小的人,越是这种时候,越觉得不能大意,再说他在家里待得时间长了,实在憋闷,就想着自己进山一趟,好歹也要看看那两个人的死活。要是实在进不去,就让猎狗将食物带进去。

  早班车到马鹿的时候大约是十点半。时间尚早,李文龙一边喝茶吃锅盔,一边想心事。马秀梅在兽医站上班,他们住的这个套间是兽医站的房子,前面临街的一排共有三间大房,两侧的房子租给了垓上人,一间卖农药化肥,一间是小卖铺,中间靠大门的那间是兽医站的办公区,一分为二,一半卖药,一半看病。

  兽医站有三个职工,李站长是个秃顶的半吊子老头,刚过了五十,看起来却是将近七十的样子,喜欢带个烟锅抽旱烟,给牲口看病的时候就戴个眼镜,一副色眯眯的样子。牲口都是带到院子里打针灌汤药,吃饭的时候经常有骡马牛羊嗷嗷大叫,李文龙倒是习惯了,但优雅爱干净的马大夫却受不了,动不动就拿个勺子站在廊台上冲李站长大吼大叫,平日里秀气的样子顷刻全无,李站长也习惯了马秀梅的泼妇劲儿,并不与她计较,他有办法对付马大夫:他将手伸进骡子的裆下,在某个要紧处挠一挠,那骡子的大屌就缓缓地伸出来,他再用树枝在那屌上轻轻一敲,那玩意儿就立马变大变粗,骡子冲着马大夫伸长脖子嗷嗷发情,马大夫这时候就脸一黑,跺跺脚进屋关了门,然后在房子里冲着李文龙骂个不停,而李站长却呲牙咧嘴笑得花枝乱颤。李文龙并不吭声,由着马大夫骂,骂够了她自然会停。

  李站长是个老嫖客,周围的妇女耍了多少,他自己恐怕都说不清楚,家在西部的王家台子,又没人管,时常有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女人老远包了饺子或是压了滑滑的凉粉鱼鱼给他提来,这一点垓上人尽皆知,但女人们偏就乐意这样,真是说不清。不过多数时候,李站长都是被人请到家里去给牲口看病,远一点的还会留下过夜,到打防疫针的时候,他就十天半月地在乡里转。兽医站的业务基本上由他一个人担着,不过手艺倒是不赖。

  另一个姓王的小伙子,二十四五,从县城来,前年刚娶了媳妇,他是接了老爸的班,不懂业务,在站里当会计,但站里的账务极少,因为是临时工,工资又低,所以倒不常来,听说是在县城搞什么生意,但神神秘秘的没人知道。

  马大夫是上海人,1970年插队来的马鹿,出自医学世家,多少知道一些药理知识,先是在下湾的卫生所抓药,后来又到了兽医站,也是临时工,虽然是在兽医站上班,却是给人看病的正经大夫,尤其是妇科病还真有一手,在镇上的口碑也好。外面的药店,其实是给她一个人开的,只是年底交房租再拿一些钱孝敬李站长就好了。

  那时候,公家的单位大多活泛起来了,三个人各干其事,井水不犯河水。

  垓上逢双日有集,马大夫罢集的时候就比较清闲,开门也迟。儿女上学去了,家里就他们两个,李文龙喝茶吃馍的时候,声音太响,炕上躺着的马大夫就听不惯。她其实早醒了,但身子乏,不想起床。马大夫听着李文龙吧唧吧唧的声音,就烦透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十几年了,他这一身的臭毛病怎么改不过来呢,她越来越忍受不了,就习惯性地坐起来骂:你好歹是个干公事的,怎么一点修养都没有,跟个农民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谩骂李文龙也早已习惯了,一言不发是他的制胜法宝,就像马秀梅说的那样,他就是个棉花包子,一头牛撞在身上也能给弹回来。马秀梅搞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闷声闷气的人,就像李文龙也搞不清马秀梅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暴戾一样。

  大约是儿子刚满一岁,也许是女儿牙牙学语的时候,就有人传言,马秀梅和乡上那个油光粉面的干部好上了。但李文龙对此一直充耳不闻,也不想深究。可在那个时节,他清晰地觉得他们之间就像是被玻璃刀划了一下,虽然还连在一起,但轻轻一掰,就能身处两地。她对他的要求越来越多,他一面迁就于她,一面躲着她,及至后来,她慢慢触及他的底线,所以就开始争吵,就像一山不容二虎那样磨牙斗嘴,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九年,直到李文龙认识了杨玉兰,他才撤下了战斗的高地,任由马秀梅一人指点江山,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观众,冷眼看着她发疯,怄气,折磨自己,折磨他——九年的时间足以让他心如铁石。如果说起初的争吵是为了维系他们一挣就断的婚姻,那么后来的沉默便是为了扯断拴在他们之间的那条道义的细线。

  就在马秀梅叨叨不停的时候,李文龙的二大李德明从箭子川赶来了马鹿,他进门就说:你大(爸)么了。

  李文龙从凳子上惊起,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李德明,复又失魂地坐下,他忘了招呼远道而来的二大进屋喝茶,只觉得他站在门口像一爿门扇,挡住了他眼前的光线,连他心里都堵黑了。

  3

  李德存在炕上整整瘫了三年,被他的女人吴存香咒了三年,西园里人都說他布当(可怜的意思),早死少受罪——几十年了,西园里人还是头一次这样盼着一个人快快死了。大家都说他是被饿死的,在他人事不省的最后一个月里,他只能喝米汤,由大孙子军军用一根塑料管子往嘴里吹,死的时候只剩一把骨头了。但西园里人并不可怜他没有吃饱就死了,而是说他在还能吃的时候吃不上饭,这话听到吴存香耳朵里,自然少不了一场谩骂。吴存香骂人的本事在西园里是出了名的,动不动就跑到二台子上,跳起来嚼人,跟唱戏一样。她这样的本领放在家里自然也是无人能敌。她咒李德存死比所有人都狠,连十五岁的军军听了也时常头皮发麻。

  李德存受了女人一辈子气,力出了不少,好吃的却没能吃几口,饿肚子是常有的事。三年前,李文龙从山里弄了一些木头出来,说打算过两年给家里翻修房子,拖拉机在坡上上不去,李德存就叫了几个人在后面推,拖拉机打滑,不进反退,司机慌了神,自己先跳了,后面的人也跟着躲,李德存夹在最中间,不灵便,没躲急,被压在了车下,从此就瘫了。吴存香一直认为李德存的伤是李文龙闯下的祸,要不是他拉了那些破木头来,也不会有这事。在吴存香的领导下,全家人同仇敌忾,对李文龙恨得咬牙切齿。李德存说这是命,怪不得儿子,吴存香说那是儿子要老子的命,孽障啊。

  父亲死了,李文龙的心头倒是轻了一些,这三年来他一直活在愧疚当中,他把一切都揽在身上,坚持为他的不孝忏悔,他从不向马秀梅倾诉他的难肠。

  李文龙到家的时候天已傍晚。桐岭湾的阴阳樊先生从昨晚就请来了,门口摆了香案,引魂幡立在前面,旁边立着一爿门扇贴着文书,右边靠墙放着白马和童子,然后才是亲戚送来的孝幛。两个妹妹老早就来了,有人前来吊丧,就在大门的墙上浇半碗水,然后大哭,一遍一遍。

  阴阳只有一个,念的是鱼灵经,那时候穷人家办丧事,大多如此寒酸,但对李德存大家倒也觉得般配。

  一切都准备妥当,只等李文龙来,孝子们齐全后就可以起灵念经。李文龙在上房的灵堂里点了香,烧了票子,磕完头,却没有哭,他挺直身子跪着,为父亲高兴——他终于解脱了。他隔着薄薄的丧帐,看见父亲脸上的白纸一闪一闪,眼泪在心里翻着,脸上却平静如水。吴存香从西厢房里赶出来,挣脱别人的拉扯,在李文龙的脸上扇了两个耳光,问他:连哭都不愿意吗?李文龙望着母亲,突然觉得她狰狞的面目与马秀梅一模一样,这两个女人内心的狂躁如出一辙,就像是一个未死,却早就转世。马秀梅已经有十年没有回西园里了,她在这个家里陌生得像月宫里的嫦娥,只活在大家的意念当中,虚无缥缈,李德存死了,对她来说就像是死了一个卫星人那样遥远而无趣。

  马秀梅如果在,此刻她定能在吴存香身上看到自己的面目,李文龙就在那一刻,一下子看透了他和马秀梅之间的未来。

  李文龙一直没有嚎啕大哭,他的冷漠时至而今还被西园里人当做谈资,但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悲伤。第二天敛棺的时候,李文龙托着父亲的头,就在将父亲放入棺材的那一刻,他的眼泪滴在了父亲的脸上,他突然孤独得要命,他知道,从此他就要被这个家庭抛弃了。但还是没人发现他哭了。

  李德存埋在了南山梁上。他活着的时候,卑微得如同尘埃,死了却高高在上。送丧的队伍都走了,李文龙落在最后,他在快要看不见坟头的时候,停下,面朝父亲,默念了两首陇头歌辞: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

  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汉博望侯张骞从西域返回,得到了佛教乐曲《摩诃兜勒》,西汉音乐家李延年以这首胡人曲子为例,衍生出来新的同一音调体系的二十八首乐曲,其中就有以关山(又称陇山,陇头,陇首)为题材所作的《陇头吟》一曲,可惜这个曲谱早已失传。这个曲调中最早共三首辞赋,这是其中的两首,李文龙自己根据固县花儿配了曲调,进山之后,他常在深山老林里大声歌唱,没想到这时竟然用上了。他说,这是他自己的“摩诃兜勒”。

  接下来自然便是分家。其实也没有家可分,但大哥李文斌的意思还是很清楚,他要把话对着亲房庄家的面跟李文龙说清楚。李德存弥留之际,回光返照,立了遗嘱:把老院子留给李文斌,把附近的一块地分给李文龙。这话并不糊涂,大家也都觉得在理,李文龙是公家人,一直在外,这个家里尽管他添置了不少东西,但李文斌毕竟是农民,日子过得累些,照顾一下也是应该的,给李文龙一块地,到时候他若落叶归根,可以自己盖房子,他在西园里终究得有个家。

  李文斌当着众人的面,很快就推翻了李德存的遗嘱,他说他有两个儿子,老大的娃娃都满地跑了,老二也快要娶媳妇了,得两处房院,所以李德存答应留给李文龙的那块地不能给他。众人一阵惊愕,连吴存香也看不下去了,就骂李文斌狗日的,但李文斌当场就给吴存香不留情面,他说:我一个快要五十的人了,这个家还是做得了主。长这么大,李文斌还是头一回当着人多驳了母亲的脸面,吴存香一时气得浑身打颤,却没有人给她撑腰,大家反而心里暗喜。吴存香眼看着大势已去,想着还要指望大儿子养老,虽然气恨却不再言语,忿忿而去。

  李文龙不想和大哥吵,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是亲兄弟,他不想让别人看笑话,他还是一言不发,默默回了马鹿。

  从此,李文龙就没了家,成了飘荡的游魂。五年里,他没有回过一趟西园里。

  4

  李文龙这辈子曾有过一次能去城里上班的机会。三十岁那年,他参加过一个省林业厅的征文比赛,不小心得了个一等奖,在行业内有了些名气,后来,省厅要调他去写材料,他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他自认为他一个农民,去城里就是赶鸭子上架,再说,父母养了他二十几年,他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八岁的时候,李文龙跟着父亲从北里回到了箭子川道。他的爷爷年轻的时候考了秀才,去北里给一家当铺当掌柜的,到中年时,自己做皮货生意赚了钱,就在北里县城置了宅院,也算是名门大户,可有一天,一股溃军经过县城,他们家首当其冲遭了灾祸,父亲那天带着他去乡下吃席,喝多了住了一晚,第二天爷爷从家里捎来口信,家里出事了,让他别回家了。父亲便带着他一路向西,去了舅爷家,不久就听到了爷爷去世的消息,他们回不去了。就那样在舅爷家屋檐下过了三年,等舅爷一命呜呼了,舅妈便给他们脸色看,父亲没办法,只好带着他回了箭子川道的老家。

  爷爷是西园里人,走的时候二爷爷还没成家,等他和父亲回来的时候,二爷爷已过世七八年了,虽然爷爷活着的时候,一直接济老家,可如今西园里已经没了他们父子的立足之地,他们住在二爷爷家果园的窑洞里,直至半年后,父亲入赘到了吴存香家里,他们才不至于饿死。因而,李文龙从来不恨吴存香。

  吴存香的强势淹没了李德存的阳刚之气,为了李文龙,他忍气吞声了一辈子,他看透了自己的人生——活着就是为了保护孩子,让他东山再起。所以,不管吴存香怎么刁难,李文龙都在李德存的保护下上完了高中。尽管李德存和吴存香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但吴存香一辈子都是居高临下,以君王般的高傲掌控着这个家的命脉,李德存在她眼里从来都是一文不值,她张口就说:要不是我,你早就饿死了。

  耻辱的印记压垮了李德存,也深深烙进了李文龙的灵魂,从少年开始,他就渴望逃离。有时候他冒着大雨,上了南山梁,任凭雨水从头上灌下来,他就坐在高处,放眼望着山下的村庄,他不止一次想过,离开西园里,离开固县,去兰州,去新疆,再也不回来。二十三岁的时候,林场招工,李文龙当时是生产队的出纳,他想尽一切辦法为自己争取了一个名额。去马鹿的那天,正是三月十二,禄芸寺的庙会开了,彩旗在云台山上迎风招展,念经的声音老远传来,凄凄迷迷地挠人心肺,箭子川道的人蚂蚁一样爬满了那条山间小路,李文龙朝着云台山的方向磕了一个头,他知道,这一去,就是自由天。

  他靠劳动来对抗无聊,他成了林场里最受领导器重的工人,凡事都冲在前面,倒不是为了争取名利,而是自认上天待他不薄,有了功成名就的知足感。他知道,作为一名林场工人,就是拼尽一生,最大也无非得个林场场长的好处,可场长还不是要和大家一样按时巡山,甚至还要比别人多操一份闲心。他很早就看透了一切。

  为了父亲,李文龙选择留在了马鹿林场,但也是为了父亲,他不惜一切代价向亲戚朋友示好。林场的工人对木头拥有绝对的权利,在禁止别人伐木的同时,他们自己却成了破坏林木的主要力量。后来他算过,在国家正式封山之前的将近二十年间,他所有的亲戚朋友,甚至八竿子打不着的说不出名堂的亲戚几乎都受过他的恩惠,但他从不邀功,在亲戚朋友眼中,他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理所应当的事,及至多年后,他落魄的时候,也无人念着他的好。

  幽静的深山,翱翔的苍鹰和死寂的空气正是他想要的东西,在那里他可以斩断外界的一切困扰。半夜睡不着,站在林场院子中央,关山月冷清地挂在山头,时间消失了,整个世界就是他一个人的,生活竟然充满了诗意。七年后,他结婚住在垓上,便再也找不到那种孤独的温暖了。

  瞅对象对李文龙来说并非难事。一米七五的个子,皮肤白皙,身材魁梧,穿上林场的蓝布制服,脚蹬解放鞋,再加上吃皇粮的国家身份,在关山一带,也算是炙手可热的攒劲人物,乡上的干部和学校的教师都想把女儿嫁给他,他们请媒婆一趟一趟地征求他的意愿,却都被他一一退了回去。母亲吴存香对他的伤害太大,以至于在起初的几年里,他一谈到婚姻,就有一种大限将至的恍惚。后来,就有人说他孤傲,那些得不到的人开始四处说他的坏话,有段时间里,他真的就成了众矢之的,路过马鹿垓上,时常有长舌女人对他指指点点,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努力克服自己的障碍,一点一点地清除心中的阴霾。

  三十岁的时候,他遇到了马秀梅。那时候他肠胃不好,常常肚子胀,在马鹿公社的卫生所抓了几次药,都不见好,听说下湾有个上海的女子看胃病有祖传的铁方子,疗效奇好,他便循名而去。第一次见面他便暗自心惊,心里的冰块瞬间融化了一层,这个刚满二十五岁、戴眼镜的清瘦女人伸手给他把脉的时候,他便感到了一股失却已久的温暖——后来他仔细对那种奇妙的感觉做了无数次回味,他确定那就是一种温暖。马秀梅并不十分貌美,也不逢人莞尔,却生得得体,羞涩而又落落大方,她身上除了成熟女人的味道之外,还有诗书浸染的高雅,和那些之前见过面的女子一比,真是高下立判。那种勾人的温暖吸引了他,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就告诉她要娶她为妻。

  马秀梅一个人的日子也是孤苦至极,而李文龙的出现亦是让她眼前一亮,这个有知识的林场工人同样吸引了她。两个人一见钟情。

  结婚的时候,李文龙犹豫再三,回了一趟家,那一次吴存香和哥哥嫂子倒是对他甚是客气,但当他望着他从山里拉来的上好松木盖成的房子时,他仍然能感受到他们语气里的虚情假意,他仍然不在乎这些,他能感知到因为他的付出,父亲在家里的待遇比以前略好了些。他们到底是有求于他,大嫂在他屁股还没坐热的时候就求他给娘家兄弟弄一车好木头来,来年他们要翻修房子。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同时,他却改变了要请他们同去参加他的婚礼的初衷。他以房子小没法住下太多人为借口,拒绝了所有人,包括他的父亲。

  婚礼简单而浪漫,一切都是按马秀梅的意愿来完成的。在林场的宿舍里,除了马秀梅在下湾的六个朋友和林场的五个工人之外,他没有请任何人。当客人散去,李文龙握着马秀梅的手,透过她的眼睛,他觉得这一刻就是他的一生。

  5

  进了山,在林场的李文龙吃喝全然不怎么讲究,就像是一个人的一半时光是活在净衣派里,一半时光却活在污衣派里。在别人眼里,进山就是遭到了流放,可他却觉得是做了山大王。

  李文龙和万福全搭班子也快要三年了,虽然一老一少,却也是无话不谈的铁杆弟兄。当然,在秦家塬那种地方,两个人就算是仇人,也得相依为命,不要说不团结会被野猪半夜叼了去,就是憋也能把人憋死。你想啊,那样的深山老林,独独一个院子,三间土房,还能干什么?整个林场除了两把手电,一个破了后壳的收音机,以及一副破象棋和两把土枪,便再无他物,要真是两个仇人,面对浩瀚的森林和深邃的黑夜,就是想拼命也觉得很没意思,赢了也没人喝彩,那样的日子,真是比桃花岛的老顽童还要难熬。白天的日子倒还好些,他们各自背着土枪,腰里别着小尖刀,晃晃荡荡到森林深处,查看有没有野兽摧毁林木,有没有火灾安全,有没有人私自进山伐木,他们能做的也就是每天进山一趟,其实并不是为了勘察敌情,而是实在憋屈得紧,他们需要在林中走一遭透透气,顺便打些野物回来。

  说白了,护林的主要任务还是为了防止固关人伐木,固县人就是想进来,也出不去。固县人偷木头,都是去乱木场附近,那是当年秦非子给周王室牧马的地方,有小路,足够容拖拉机进山,又离马鹿林场较远,容易得手。也有人为了方便,就打马进山,砍几棵树,让马驮出来,但这毕竟是小偷小摸,大都是自家用,与外面的木头贩子有区别,纵使被发现了,也只是说教一顿,还是会放走。林场的工人一般不会和本地人翻脸,毕竟还有用得着老乡的时候。

  山路不通,林中的禽兽便随处可见,尤其是鹰隼和野鸡,一枪崩出去,便能飞起一大片,别的小雀儿他们倒是很少在意。兔子就更不用说了。一般进山,如果不是诚心想发善心放生,那就一定不会空手而归,少则野鸡两三只,多则外加兔子三五只也是常有的事,如果运气再好一点,还会有马鹿、麋鹿等一些大物件,这时候就能指望着它们出山了吹一阵牛。

  那时候,箭子镇的皮毛市场还正繁华,一张鹿皮能买到五十块以上,比他们两个月的工资还多,再加上自己泡的鹿血酒,鹿肉,都卖出去,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因而相较而言,同在马鹿垓上住的公家人,林场的工人自然要洒脱富有一点,并不像道班工人或是老师们,总是紧巴巴地过日子。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打野鸡会惊动酣睡的野猪,或是寻食的豹子和狼,但关山林中的这些猛兽并不像原始森林里的那樣充满戾气,或是因为人的地盘越来越大,人的气息也越来越深,一般而言,畜生大多不会主动攻击,见了人,听见枪响,通常会退避三舍,与人无犯,除非到了夜间,才会跑出来。

  也有危险的,万福全的老爸就是在一次进山的时候,遭到了两只狼的围攻,他开了几枪,没打着,也没有吓退,自己先慌了,就返身跑,却被狼追了上来,他一脚踩空,从林中滚下山崖,要不是李文龙及时赶来,一枪打伤了为首的一只,怕是早就送了小命。万福全的老爸也正是因为那次事故,摔断了腰,后来虽然能直立行走,但终究还是不灵便,看起来就像个驼子,再加上他过了五十,上面就批准他内退,让万福全顶了班。万福全正上初中三年级,刚满十八岁,学习不好,身体倒是高高胖胖,喜欢在林里混日子,就是太年轻,又没有娶媳妇,闲不住,不过对李文龙倒很尊重,毕竟李文龙与他老爸在一起混了十多年,算是长辈。但李文龙与万福全一起却更自在受活些,并不是可以倚老卖老,而是年轻人心宽,不计较,又灵敏勤快,所以两个人的关系便更要好些。

  大凡打了野物,都是放在一起,先是改善两个人十天的生活,临走的时候才重新分配,这是林场多年流传的规矩,也是为了防止因此而产生罅隙,所以,这些年,李文龙也跟着万福全沾了不少光。

  要是放在平日,林中并不缺少食物,顿顿吃肉也未尝不可,打了野鸡,烤着吃已不新鲜,李文龙喜欢做叫花鸡——这名字是他从小说上得来的,对不对他不管,就偏偏起了这个名字——先是将苜蓿或是地软或是苦苣菜洗净,放在开水锅里一烫,榨干水分,然后拌以佐料,将拔了毛的野鸡掏空,将菜塞进肚子,然后摘了百合叶子或是包包菜叶子或是白菜叶子包起来,最后再用泥巴裹起来塞进柴火的灰堆里,旺火烘半个小时,再小火煨半个小时,然后将火打灭,任其在炭灰里冷却一刻钟,扒拉出来,打开泥封,香气便飘满整个林场的院子,将野菜掏出来,撕一块,就着野菜,再喝上两口二锅头,当真是香。万福全最喜欢他这一道菜,有时候自己也做,却终究做不出李文龙的味道。兔肉或是鹿肉办法就更多了,要么是找两片干净的瓦片,剔了肉,剖干吃,要么是配了萝卜菜烧杂碎,或是兔肉泡,怎么吃都是花样。但肉吃多了也腻,李文龙又会擀面条,烙饼子,荤素搭配得当,所以,林场的日子,万福全就像是天天进县城的关山饭店,日子倒是过得舒坦。

  但关山里,一年的好日子并不长久,有一半的时节,都是冰天雪地,畜生也不常见。尤其是入冬以后,便什么都没有了,日子就变得寡淡无味,积雪不化,去了林场也只有下棋、睡觉而已。嘴馋了也没办法,只能吃早先准备好的干菜,伙食都要从外面带。按惯例,每个小组只带足自己值班时吃的口粮即可,那时候,人们的日子毕竟还不宽裕,也没人愿意将自己的口粮留给别人。冬天的时候,为了防止大雪封山出不去,口粮也通常要比平日里多带一些,以防万一。

  李文龙还有一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无聊的时候,他就看书。那时候,能够看的书也不多,偶尔得一本,便总是如获至宝,刚结婚的时候,就读《资本论》《毛主席诗词》,一本《资本论》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最后面目全非,他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其中的章节。八十年代后,能读的书便多了起来,马秀梅时常托朋友从上海带一些书回来,自己带孩子没工夫看,李文龙却是一本接一本地读,有时候看到妙处,通宵达旦也是常有的事。

  李德存死后,李文龙开始怀念父亲的一生,他从众多的植物中挑选了“山毛榉”作为笔名,拿了马秀梅的处方签,开始埋头写作,他用传记的形式,从对爷爷的印象写起,一本一本地积累,等写到李德存去世,竟然写了五十八本处方签。他和那时候所有狂热的文学青年一样,热衷于投稿,每次出山,他都把誊写清楚的章节恭恭敬敬地寄出去,然后在山里边写边热切地期盼。写作这件事,他原本做得十分隐秘,他和邮局的老高关系要好,早就嘱咐过凡是他的信件,一律留下,等他出山后自己来取——李文龙对马秀梅顾忌太大,他把写作当成自己的隐私,生怕被马大夫抓住把柄耻笑他。

  起先的时候,偶尔还能有诗歌在报纸上发表,后来他的关于父亲的长篇小说便总是石沉大海。直到有一次,馬秀梅去邮局发电报,老高将厚厚的退稿信顺手让她带回去,李文龙的文学梦便就此终止了。马秀梅的嘲讽让他忍无可忍,他一气之下将那些手稿付之一炬,甚至有十年的时间,他连书也不看一眼,做回了那个地地道道的林场工人。

  万福全劝他,退一步海阔天空,万一哪天写出了名堂也说不定。但李文龙坚持要和之前的自己一刀两断。他说,该是梦醒的时候了。

  6

  1983年的8月,关山已步入了深秋,银杏泛红,枫树发黄,秋雨随处可见。李文龙走过固关,天色就暗了下来,正要进山,大雨即来,他只好在距离秦家塬最近的村子朱家湾躲雨,进村四五家,碰上杨玉兰迎面赶了三只牛过来,恰好到了门口,杨玉兰便邀他进去坐坐。他抬眼看那妇人,倒是面熟得很,身材瘦小,却干练有余,后来才知道是杨玉兰曾和村子里的几个女人进山挖金银花,在林场讨过水喝。她认识他。

  大雨下了一夜,整个关山山涛怒号,蜿蜒的山路早已成了泄洪的水渠,雨停了也无法下脚,李文龙困在朱家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窝在杨玉兰家,一住就是一周。杨玉兰的男人朱子民是个温软的人,和李文龙一样,在家里毫无发言权,在杨玉兰的指使下他总是闷声闷气地出出进进,闲了就坐在炕边抽闷烟,不多说一句话。杨玉兰倒是话多,对李文龙嘘寒问暖,每天想方设法地招待他,李文龙深受感动,临走的时候掏了五块钱给她,她死活不要,他便将钱给了她四岁的儿子。

  等再次进山的时候,李文龙在马鹿垓上买了两坨锅盔,送上门去答谢杨玉兰的收留之情,半月后出山,杨玉兰拿了一双赶做出来的布鞋,站在路口等他。她说,以后路过了就来,就当是自己家里一样。李文龙从杨玉兰火辣的眼睛里看出了她的欲望,这使他心头一热,九年了,在水深火热的婚姻中他又被感动了一次。

  那时候,关山里,一个吃公家饭的干部若是没有三两个村妇当情人,说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更何况是不见人烟的林场。就连还未结婚的万福全,姘头就不止一个,偶尔带进山来住几天,他也见怪不怪了。这一次,李文龙犹豫再三,终究没有抵过杨玉兰勾人的眼神。

  说是要常去,却不曾想一发不可收拾,杨玉兰的大胆让李文龙既激情澎湃又心惊胆战,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忌讳,总是借故支开男人,然后才风云际会。做爱的时候,杨玉兰喜欢大喊大叫,就连隔壁的邻居也听得牙根痒痒。杨玉兰说她从没这么好过,她的男人就是一头老牛,在她身上从来都是一声不吭,一副受气的样子。

  很快,两个人就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再后来,他们的事就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杨玉兰也不再避讳男人,睡到半夜的时候,就偷偷跑过来找李文龙,一做爱仍然是大吼大叫,她的男人在隔壁气得用拳头砸墙,她也不管不顾。男人急了,隔墙吼骂几声,杨玉兰就嚷着要离婚,男人就闭了嘴。有时候,杨玉兰也跟着李文龙去山里,一住就是十天,要么一起挖药,一起摘野菜,让杨玉兰拿到陇县去卖,要么用架子车砍了木头送到朱家湾,三五年的时间,李文龙就帮着杨玉兰翻修了房子,并时常接济杨玉兰,日子过得规规矩矩,有模有样。

  那几年,夜色如水,李文龙半夜起来,望着身边熟睡的杨玉兰,时常恍惚得像是做梦。

  李德存死后一年,马秀梅突然提出离婚,李文龙一脸迷茫地望着马秀梅,心里最后的一线希望咔嚓而断,她陌生得像是初次见面。

  离婚的时候,李文龙净身出户,他们一起生活了十五年,临走他才发现,在兽医站的那个小房子里,几乎没有什么属于他的东西,他就像一个影子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只要他一步跨出门槛,那道门就马上向他关闭,他和马秀梅、垓上的马大夫从此便形同陌路了。

  四十五岁的李文龙成了光棍,他从此一年里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住在朱家湾的杨玉兰家。三十四岁的杨玉兰成了拥有两个男人的女人,一个干活,一个交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人又气又恨。

  一起过得时间久了,李文龙也听说了一些杨玉兰在外骚情的风言风语:刚结婚不到三年,杨玉兰就和固关粮管所的一个副所长好上了,那时候交公粮,杨玉兰被免了,这本来是极其隐秘的事,但杨玉兰却以此为荣,在别人驾车赶牲口上粮的时候,她却站在路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嘲笑那些被粮食累得满头大汗的朱家湾村民,为此就得罪了不少人。她和那个副所长纠缠了四五年,直到那家伙犯事被关了进去,才又转移了阵地,不久就和一个副乡长搞在了一起,那时候收四项款,所有人都和乡政府、村上斗智斗勇,为了少缴一点税钱,费尽了心机,但杨玉兰仍然一不交钱,二不修梯田,仍然一副地主婆的样子在人前说风凉话,大家每当见到那个副乡长在杨玉兰家吃喝,晚上留宿,就将那些恶毒的话用光了,甚至有人半夜拿石头扔到她家的房顶上,屋上的瓦片碎了一溜,杨玉兰的破锣嗓子也跟着嚎了半夜,但杨玉兰不怕羞,第二天就站在高处叫骂,直到有人半夜里将那个副乡长装在麻袋里暴打了一顿,那家伙才极少来杨玉兰家了,后来他们在镇上的招待所里鬼混,被副乡长的老婆抓了个现行,杨玉兰被打得浑身是伤,才死了心,但临结束的时候,却讹了那副乡长一笔钱。还有人说她和村上的文书睡过,和瓦厂的厂长睡过,还和邻居家的男人睡过,不一而足,当然在这些睡过的人中,也有别人以讹传讹胡乱编造的,但各种传言都证实了杨玉兰就是个破鞋、烂货。

  等真相大白的时候,李文龙已经和杨玉兰交往了将近十年,他认定杨玉兰固然之前和别人有过一些不三不四的交往,但自从和他好了之后,她应该是本分的,至少对他是一心一意的,所以起初的时候,他并不放在心上,当然也和他的处境有关——毕竟他们也是瞎搞的关系,没什么大不了。但李文龙对杨玉兰的态度在他离婚后出现了变化,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突然变成了孤家寡人,马秀梅从此和他断了一切联系,她甚至连孩子都不让他见,他给孩子捎去的东西都被她挡在了门外,或者退了回来,马秀梅的决绝让李文龙深陷泥潭。

  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早已失却了年轻时的风光,日子像马一样向前奔跑,供销社的员工下岗了,县剧团解散了,国家照相馆被私人承包了,电影院即将倒闭,粮管所也即将终止使命,做生意的人富了起来……一切都在重新开始,每天一睁眼,都会有天大的事发生,个人的命运在社会变革中显得微不足道,而他一个小小的林场工人,一个守在深山老林里丧失了锐气而又离过婚的男人,少得可怜的几个工资又有什么用呢?封山了,木头不敢伐了,缴枪了,鸟都不能打了,整天窝在森林深处,就像被社会遗弃了一样,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

  在李文龙落魄的那几年,无数个夜晚,他躺在破旧的林场土炕上,望着窗外惨白的月光,他质疑自己,质疑命运,他一片迷茫。

  九十年代初的那几年,李文龙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诗人,他成了林场里的常住员工,他开始看书写作:

  “独行秦家塬,高歌复长啸。山神土地迎,何处得安生?”(《关山来客》1992年3月1日)

  “关山深处多美味,爬山涉水去采摘。有缘觅得人生果,无福消受人间乐。”(《摘果记》1994年8月13日)

  一个九十年代常见的红塑料皮的笔记本,写满了这样的文字。他曾经写过三百多首这样的诗歌,有些他自认为满意的都摘录在了这个本子里,大多数被他丢掉了,甚至有很多都被同事擦了屁股,但他并不计较,他不投稿,不让人看,只是随心所欲地发泄。后来他练毛笔字,学毛体,倒是学了八分像,他将一些诗歌用毛笔写在白纸上,贴得满屋子都是,这些东西后来因为翻修林场,都被毁掉了。后来他不写诗了,也不写毛笔字了,那满墙的诗歌竟成了一生的回忆,成了他一辈子的绝唱。

  李文龙担心他就这样困死在深山里,成了一个长满白毛的野人。有时候他消沉得可以半个月不说一句话,有时候却暴躁得像一只豹子,他不知道要干什么。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嚎啕大哭,对着一堆枯木质问:该怎么办?

  他不向任何人诉说他的苦闷,包括杨玉兰。

  那些年,他竟很是思念西园里,他放弃了对吴存香的仇恨,也放弃了对大哥李文斌的仇恨,他重新把他们当做了亲人,常常想回去看看他们,住上一些时日,有时候甚至整装出发了,但没走几步,却仍然胆怯,就又回了林场。

  实在憋屈的时候,他就去杨玉兰家,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在朱家湾住下,吃,睡。发了工资,他也会把大半交给杨玉兰,觉得自己留钱也没用。

  杨玉兰有一次很认真地问他到底娶不娶她。李文龙望着她的脸,竟恍惚得没说出话来。

  就这样过了五年,杨玉兰自己熬不住了,开始和他闹。李文龙明白,杨玉兰的目的无非是跟着他最起码有钱花,不受穷,她就是为了他的工资才要跟他的。但当他沉默或是搪塞的时候,杨玉兰就逼他,一会儿自杀,一会儿拿家伙杀他,他到底还是受不了,想着这些年,她也确实对他极好。

  7

  1994年3月20日,五十岁的李文龙终于和杨玉兰结婚了,他们在朱家湾附近修了五间房子,带着四岁的女儿和一岁的儿子(杨玉兰咬定这两个孩子是李文龙的,但人们传言说是杨玉兰前夫朱子民的,李文龙却从不辩说)另起门户。搬家的时候,除了朱子民外,没有一个人来帮忙,好在没什么可搬的东西,一应物件都是杨玉兰重新添置的。

  杨玉兰和朱子民到底有没有离婚,谁也说不清楚,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结婚证,离婚的时候也没有离婚证,都是口头协商解决问题的。但杨玉兰却在和李文龙结婚后的第三年,逼着李文龙在箭子镇办了结婚证,成了合法夫妻。

  李文龙离婚不久,朱子民进山伐木,被木头打断了腿,走路一蹦一跳,不能干重活,也不能外出打工,就一直待在家里,要不是有李文龙补贴着,他们一家的日子也真是没法过。所以,在杨玉兰和李文龙结婚的时候,他们就相互妥协:杨玉兰要照顾朱子民,照顾他们的儿子。

  确切地说,杨玉兰仍然有两个家,这是李文龙默许了的。李文龙进山的时候,杨玉兰就搬到朱家湾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山里的独户她一个女人家也确实应付不了,更何况还有孩子。偶尔一家人也会到林场去住,但毕竟不方便。

  马秀梅在和李文龙离婚不到半年时间,就和马鹿乡上失独的干部马有苏结婚了。万福全曾义愤填膺地断定马秀梅早就和马有苏搞在了一起,他们就是做了一个局陷害他李文龙,万福全嚷嚷着要为李文龙打抱不平,找几个人打断马有苏的狗腿,但被李文龙制止了,他伤透了心,他也坚决得像马秀梅屏蔽了他那样屏蔽了马秀梅,两人再无瓜葛。

  五十二岁的时候,李文龙又得一子,眉眼和李文龙一模一樣。李文龙才安了心。

  1999年的夏天,五十五岁的李文龙正式退休。冬上的时候,他主办了杨玉兰和朱子民的儿子朱建国的婚礼,二十岁的少年在婚礼上对他横眉冷对,他一直活在屈辱中,活在别人的白眼里,他恨透了李文龙,喝醉了酒,扬言要打断李文龙的狗腿。杨玉兰拉着李文龙离开了,但李文龙却没觉得有什么委屈,他委屈了半辈子,倒是能理解年轻人的愤怒。他说:不怕,不气。

  第二年,为了避免和儿子冲突,杨玉兰和李文龙离开了朱家湾,在固县县城租了一个院子,把一家人安顿了下来。

  在县城的日子实在窘迫,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人吃喝,供给孩子们上学,交房租水电,自是捉襟见肘。他像一个逃荒而来的外乡人,对这个世界陌生极了。过惯了山里单纯的生活,面对复杂的县城,他恐慌而手足无措,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也没有熟人,一张口他山里土包子的身份一下子就暴露无遗,人们像怪物一样看他,嘲笑他。他觉得自己是被遗弃在了孤零零的荒岛上,走在路口,竟常常不辨方向。

  烟瘾越来越大,时常喝酒,烟是一块钱的凤壶,大红的软包装,他一天能抽两包,酒是绿色瓶子的二锅头,两天一斤。后来他的恶习遭到了杨玉兰的强烈反对,并不是怕他的身体吃不消,而是钱撑不住,他只好改成了旱烟、莫合,从学校的老师跟前要来旧报纸,卷着吃,一斤旱烟五毛钱,够他吃半个月。

  他其实早就开启了养老模式,但杨玉兰不愿意,她好不容易从深山跳到了镇上,花花世界令她眼花缭乱,一时觉得过去真是亏了自己,她发奋要补回来。逛街成了她日常的主题,每天回来都要买一包东西,不是零食,就是衣服和化妆品。杨玉兰学着别人的样子烫头焗油,穿健美裤,蹬高跟鞋,花枝招展地想着法儿让自己变得年轻,而李文龙却在消沉中越来越苍老,有时候走在街上,人们常误以为他是她的父亲。每当这时候,杨玉兰就觉得自己又亏了,她冤枉自己如此的人物竟然跟了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糟老头。她变得和早些年的马秀梅一模一样,尖酸、刻薄,动不动就训他、指使他,就像当年使唤辱骂朱子民一样。李文龙不得不沉默,二十年前他就学会了沉默,现在无非是延续风格而已,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杨玉兰不会像马秀梅那样离他而去,她太需要钱了。

  被逼无奈,两年后,李文龙只好另作盘算,他得有自己的家,得有钱来养活杨玉兰无底洞一样的花销。他在木头市场租了一块地,和万福全合作卖木头。木头由万福全想办法从山里运出来,他负责出售。李文龙对木头甚至比对他的身体更加熟悉,他知道一根木头曾经是长在背阴还是向阳,高山还是深沟,甚至对那棵树周围的环境也了如指掌。有顾客来,他话虽不多,但一介绍,买家便都立马下单,没想到生意倒是红火。三年后,李文龙在县城东边买了一块地,又两年,盖了一院房子。

  他的工资折一直由杨玉兰拿着,凡是工资上的事都由她说了算,她怎么花他毫不过问。杨玉兰偶尔回一趟朱家湾看朱子民,看儿子孙子,总是大包小包。有时候工资不够用,杨玉兰还会伸手向他要钱,他也不吝啬,要多少给多少,不争一句。李文龙也极少回家,一直住在木头市场的木棚里,又像是回到了林场的日子,清苦却也舒心。

  六十三岁那年的秋天,李文龙得了一场大病,昏厥在木棚里,还是木头市场看门的老李找他下棋才发现了,将他送去医院。他在医院住了十天,医生也没查出问题,出院后,他便时常觉得心力不济,胸闷头晕,总猜疑突然有一天一口气就提不上来。这时候杨玉兰才慌了神,便强行把他带回家。木头生意丢了可惜,杨玉兰便将儿子朱建国从朱家湾叫了来,让他接管生意,朱建国秉承了朱子民的性格,也是不苟言辞,在生意上并无天赋,生意自是不尽人意,万福全趁机撤了股份。生意惨淡,快要维持不下去的时候,朱建国只好请李文龙出主意帮忙,两个人的关系逐渐好了许多,及至后来朱建国将女人孩子都搬到了县城,也是李文龙出钱给他们买了院子。朱建国和李文龙成了忘年交,他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李文龙,竟比其他的子女更亲近一些。

  一场大病后,李文龙再一次心生悲观,他越来越想念西园里,常常由朱建国陪着去父亲的坟上,一跪就是半天,他深埋心里的一个愿望也越来越强烈:他渴望死后能和父亲埋在一起。

  死后埋到西园里,成了李文龙的心病。但他的愿望纵使在吴存香死后也没有实现。西园里最为毒舌的老太太吴存香在炕上瘫了五年,看尽了儿媳的脸色,却没有磨尽她嚣张的气焰,她躺在炕上骂了五年,饥一顿饱一顿全看儿媳的心情,西园里人常常能听到她像孩子一样大哭,也常常能听到她像泼妇一样大骂,这个倔强的老太太斗了一辈子,到最后只能和自己斗。李文龙在吴存香死后,找哥哥李文斌协商,希望他能给自己留一块坟地,但李文斌却严词拒绝了。李文斌的理由很充分,这么多年了,他早就不是西园里的儿子了,他们之间毫无瓜葛,还回来干什么?李文龙和他争吵,跟在他后面的朱建国气愤不过,和李文斌论理,两下里打了一架,两败俱伤。李文龙只好死了这条心。

  家在哪儿?他是哪儿人?他以什么身份活在这个世上?往后的很多时候,李文龙一个人发呆,就一直纠缠这个问题。但他一直想不明白。

  过了七十,李文龙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走几步路就要歇缓一阵,有时候剧烈的咳嗽会让他眼前发花,头晕目鸣,但他拒绝拄棍。女儿按杨玉兰的意愿嫁到了马鹿垓上,她从山里找了一个金刚藤的拐杖,却被他送给了养老院的老钱。精神好的时候,他就慢悠悠地到木头市场转一圈。市场早已不景气,现在人盖房子大都不用木头,清一色的水泥封顶,再说,关山的木头也不容易拉出来,大多是从秦岭运过来的,成本高,利润小。朱建国后来转行卖家具,专门经营高档的实木床和红木沙发,生意倒是不错,来的都是有钱人,利润也好。但木头市场的位置他还占着,雇了几个木匠,都是早些年盖旧式房子的老匠人,现在弄不了砖瓦水泥活儿,失业了,有一份工作,自是干得尽心尽力。

  三高症状越来越明显,李文龙先后住了几次医院,一犯病就住进去,杨玉兰倒是照顾得周到,但还是人前呵斥,给脸色。李文龙并不在乎。他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近处是高耸的楼房,远处是灰白的山,白草洼那一块是黑色,墓地只剩下轮廓,去年,他让杨玉兰在那里买了块地,给自己找了个归宿。

  一天如此漫长,他除了睡觉,就想起過往,想起那些年写过的诗和打过的兔子,当然也会想起马秀梅和他的儿女,他从未见过他们,只听说都去了外面的大城市工作。其实,有一年,儿子和女儿一起来县城看他,找到了木头市场,他正在住院,朱建国领着他们在去医院的路上,碰到了杨玉兰,杨玉兰冷声冷气地说他快要死了,见不了外人,儿女们坚持要看一眼,可杨玉兰却说,想让他死得快点,就去看吧。儿女们流着泪,将带来的钱和东西交给了杨玉兰,只好狠下心走了。但杨玉兰并没有告诉李文龙,后来还是朱建国偷偷告诉了他,李文龙只深深叹了一口气,并没说一句话。

  天黑下来,一闭眼,他总要默问自己一句:这辈子到底活了个什么?他理不清楚,但他知道,人只要活着,就还得活。他往往叹一口气,说一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人啊,一辈子太长了。而此时,浓重的夜色里,灯火如此灿烂,李文龙就在这种浓重的灿烂里,低吟着他自己的摩诃兜勒: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

  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1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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