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的那个周六夜晚,天降暴雨。我把门打开,她浑身湿淋淋,好像雨水只追着她。她旁边还有两个灰色皮箱,一大一小。我说,今天不营业,而且,已经很晚了。她从口袋里掏出半张报纸,递给我看。很久之前我曾在这份濒临死亡的报纸上刊登过一则和工作相关的启事。我都快要忘了这回事儿。她说,可以通宵吗?我想了想,说可以。她拖着皮箱走了进来。她看上去二十来岁,鼻子很小,眉眼很好看,就是,嘴唇有点厚。我把音乐关掉,给她倒了一杯水。我问,要出远门?她不看我,仰着头咕咚咕咚喝完水,说,我不知道,我走投无路了。
她并不紧张,大概深陷于自己的困境,她无法分散心力。我说,坐着还是躺着。她用干毛巾擦了擦头发,说,我能先洗个澡吗?她的头发很长,当头顶偏左有一小片秃掉了,露出白白的头皮,很不好看。
我点点头,看着她进了浴室。我把音乐打开,继续读邮件。
原谅我无法理解你,也许是因为我不能站在你的立场思考问题,我做不到感同身受。但是,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取代这个角色,不管你承认与否。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他心里一直有你,每一次他试图张开口,都想呼唤你的名字。可是现在,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话也不会说了。再一次请你慎重考虑。 哥哥
涛
我没回复邮件。等了一会儿,她就洗好了。
她躺在沙发上,我说,把头抬起来。她很听话。我把右胳膊垫在她脑袋下。她的脖根处有几道伤痕,那伤,似乎跟了她很久,看上去有些旧。她侧着身,面朝我。我把左胳膊伸出去,紧紧环抱住她。她开始变得柔软温暖,像许多个春天在身上复苏。
你知道吗,她说,我再也不想回去了。从出门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就已经死了。她的眼睛很大,微微潮润,有河流在里面涌动。他之前不是这样的,我们还没结婚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像一只乖顺温柔的绵羊,深夜他下楼给我买樱桃和苹果,上来后气喘吁吁,我忍不住都要摸摸他那褐色的眼睛。而现在呢,他常常夜不归宿,也不允许我打听他的去处,电话不接,微信不回。他认为我在家里好好尽一个妻子的本分就好了,别管太多,哪怕他在外面花天酒地。我告诉他,我做不到,我不是机器,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夜不归宿,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的婚姻一步步走向死亡。他就打我,踢我,揪着我的头发往门上撞。我把手放在她的脖子上,摸着那里的伤,如同抚摸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我们的婚姻出现了问题,不光他有问题,我也有问题,亲戚们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原先以为两个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沟通,可以共同把这个问题解决掉,我就是太傻太天真了,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不可能真正地沟通,哪怕是一对夫妻。每一次我鼓起勇气试图跟他沟通,换来的不是争吵,就是他的冷暴力。我真的是心力交瘁。
我们离过一次婚,他说他会改,他那可怜的样子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们刚刚在一起的美好场景。我就是太善良了,轻易相信了他,也是觉得,人活一世,不能把事情做绝,总要给他一个机会的,给他一个机会,或许也是给自己留一个机会。谁能想到,复婚后的这一年,他还是那样,人前一套,背后是另外一套。他在外面什么样,我一概不知,他更不会告诉我。我比之前更痛苦,更煎熬,而且还要一直忍受下去。我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那张嘴,抹了蜜的时候,能甜死人,狠毒起来,比刀子还厉害。是的,我是大专毕业,这没什么,文化水平确实不高,我承认。可是,他不能因此而看不起我,鄙视我考不上大学,没找到一份好工作。可他呢,小学毕业,认不得几个字,这我都没说他什么,更不会跟他计较。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吼叫着说我不是处女,我的第一次没给他,声音那么大,隔壁的邻居都能听到。那晚,我一句话都不想说,不是我没话说,是我的心一点一点冷了,死掉了,我感受到深深的寒冷,整个人沿着一个巨大无边的冰窟窿猛烈往下坠,想要抓住什么,好像没什么能让我抓住。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我。在跟他好之前,我是谈过一个男朋友,可是,他之前不也谈过吗?好几个呢,具体谈了几个我都不清楚。他怎么就不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他怎么可以那么自私?
外面的雨扑打在窗户上,似乎更大了。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亮了一大片,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我抱她更紧。她的头埋进我的脖子,发出细细的哭声。我不能说些什么,很多话语都是无力的。我只能把她抱得更紧,更紧一些,好像,她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后来,她終于睡着了。我给她搭了一块毛毯,站起来关了音乐,那是一首我读书时经常听的歌《There Is Hope》。准备给陆涛回复邮件,没想到,他又发过来一封。
亲爱的小野,现在是凌晨三点二十五分,可是,我毫无睡意。他刚吃了药,护士给量了血压和体温,都正常,后半夜他睡得比较稳。我想跟你说说心里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数次想去看你,结果都不了了之。对不起。你的哥哥是一个没用的人,没尽到该尽的责任。我有时候在想,亲情在我的生命中到底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对此,我是模糊的。我们一家四口本可以生活在一起,但是爸妈离婚了,这不是我们的错,但也不一定是爸妈的错,因为,离婚这件事,谁也不希望它发生,他们一定是走到头了。我跟了爸,组成新的家庭,继母对我不坏,但是我总觉得缺点什么。爸好几次悄悄劝我,让我喊她一声妈妈,可我叫不出口。那年她过生日,爸当着她的面让我喊,我真的喊不出口,我的眼泪都要涌出来了,可是爸还让我喊,那一刻我就觉得自己好委屈。我大声说,我已经有妈妈了,我永远记得,她叫戴兰。我还来不及看他们诧异惶恐的目光,就哭着跑了出去。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更叫不出口了,爸再也没要求过我。妈去世的时候,你没有告诉我们,我不知道爸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好像有心灵感应似的,那段时间,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句话也不说,我进去的时候,他藏起了那张全家照。你知道吗,他的心里其实一直有妈,有你。
我怎么就睡着了呢?睡了多久?她睁开眼睛,躲开我的目光。我说,两个多小时。她说,感觉睡了好久。我说,那是因为你太累了。她从沙发上坐起来,又喝掉一杯水。她的状态似乎好了一些。我说,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叫我丽红就好,我知道你叫戴野,报纸上有你的名字。我笑着说,现在基本没人看报纸了。她说,其实印在报纸上的,才能留得住,才能长久。我说,这话听起来不假。她说,你这个工作,挺好的,客户多吗?我说不多,来找我的人很少。她说,慢慢会好的,也许,人们只是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软弱。
然后,她站起来,走到窗前,雨早就停了,外面一片死寂。天也快亮了。
她说,又是一天,你知道吗,我现在特别怕天亮,因为我必须要找一些事情把这一天的时间杀死,杀死它,一遍又一遍。她突然问我,你想过离开这个世界吗?我说,想过。她说,这个念头就像虫子一样,在我脑海里钻来钻去。我说,我们终有一天都要离开,没有一个人可以留下来,这不是一件着急的事情。她又问我,你结婚了吗?我说没有。她说,我想离婚,但是又很怕。我问怕什么?她说,我也说不上来,如果我又离了,别人要怎么看我呢?我说,你很在乎别人怎么看吗?她说,不管我在乎不在乎,你知道吗,人们对女性的要求似乎要远远大于男性。人们会要求一个女孩子洁身自好,一个人不要走夜路,穿裙子坐下时要合拢双腿,出去聚餐时不要喝酒,但是,人们从来也不会要求一个男孩子也这样做。就比如,我爸妈要求我,从来也没要求过我弟弟一样。我说,那也许不是要求,而是出于保护和提醒。她说,恰恰是这种保护,很有可能就导致了,一旦出现危机,比如强奸,人们的第一反应似乎总在指责这个女孩子,她怎么大晚上还出去,还穿那么少,画着那么好看的妆。你知道吗,我离婚后,人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我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本分,而他在外面花天酒地难道是对的?他就没有责任?
我张开胳膊,紧紧抱住她。
她说,离婚后,我总听人说,丽红呀,你知道不知道,你离了婚,想再嫁人,有多难。我婆婆这么说,我爸妈也这么说,甚至是,我弟弟还这么说。你知道吗,在这场战争中,你的身后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只有你自己站在那里,空空荡荡。
后来怎么离了?
我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连看他一眼的渴望和勇气都没有。一点也没有。
怎么又复婚了呢?
她叹了一口气,说,因为我发现,我怀孕了。而那段时间,他又主动过来找我,给我说好话,道歉。要不是孩子……唉……我真是舍不得打掉,那是一个生命啊。那是从我身上掉出来的肉。你不知道生她的时候我有多疼,我疼得好几次差点晕过去。听到她哇的一声哭了,我泪流满面,看着她,小小的鼻子,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丫子,这小小的生命,多么可爱,多么让人心疼。也许你不会相信,为了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去做的,哪怕是死,我也愿意。他们都说,孩子不能没有爸爸。每个人都这样说,我也觉得是,可是,没有人想过,其实,我心里有多么多么地恨他。
我努力克制自己,还是未能克制住。我站起来,说要去一趟洗手间,还没推开门,眼泪已经溢出了眼眶。
我的那些客户,有跟我分享失恋经历的,也有抱怨工作不顺心的,还有做错了事情忏悔的。我都能静心倾听,不被带入讲述的情境中,可是,丽红所说的,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陆远刚,他身材矮胖,皮肤黝黑,平头,总喜欢抽十块钱一盒的红塔山,也总喜欢别一支烟在耳朵上。偶尔喝点酒,也从没见他醉过,下酒菜呢,一定是一小碟花生米和二两猪头肉。他没有正经的工作,更没什么大的本事,靠着手上那点技术活,勉强撑起一个家庭都很艰难。和我妈戴兰快要离婚的时候他还被人打了,原因是他给人家盖起来的三间平房从某个角度看过去,有点歪,不那么方方正正,他没给人家把地基打好。他就躺在巷子口,任由三五个壮汉拳打脚踢,竟然不还一下手,一声不吭。我和陆涛站在旁边,想冲上去,被邻居死死拉着。被打后,他拍了拍衣服,站起来,像没事儿一样,好像刚才挨打的是别人。母亲戴兰那天去了哪里,我没有一点印象。陆远刚也没什么兴趣爱好和不良嗜好,除了母亲说他懦弱无能,回了家啥事也不干,他好像也没别的毛病。于我而言,唯一的大概就是,他从来也没有抱过我。我和陆涛放学回家,奔跑着冲进家门,他肯定会把陆涛抱起来,举过头顶,欢呼着转好几大圈,以自豪的口气向世界宣布,看,这是我儿子。实际上,陆涛刚刚打完架,头发丛里还沾了几根草屑。每次考完试,成绩单递到他的手上,不管我考得多好,他也只是微微一笑,充其量用那双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其实,在我内心深处,我是多么希望他能抱我一次,像其他父亲那样,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学校大门口,远远地等着我,笑着,等我背着花书包奔进他的怀里,而他用他那宽阔的胸膛接纳我,用那双健壮的手臂拥抱我。真的很抱歉。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场景一次也没有。我甚至偷偷问过我母亲,我还是不是陆远刚亲生的。那时候他们感情还很好,母亲只是笑着回应,傻丫头,别瞎想。离婚后,我和母亲走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就站在大门口,一直吧嗒吧嗒抽烟,也没去送我们。我透过车窗,看着他缓缓站起来,终于向着我们的方向挥了挥手。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丽红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等我出来后,她一直盯着我。
你没事吧?
我点点头。
她说,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这两个皮箱能不能暂时放你这里。我回去处理点事情。
当然可以。
她说,谢谢你。
我们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出门前,我给她留了手机号。这是我第一次给客户留下联系方式。她站在门口,笑着说,你沙发上那只毛绒兔子,很可爱,我女儿也有一只,她最喜欢抱着兔子睡觉。
我看著她匆匆进了电梯,走出公寓,消失在人海中。
周日上午,除了给几个客户回复邮件,询问他们的情况,我基本没什么别的事情。在这个城市,我没有朋友,基本不外出,除了客户的一些特殊情况。我的作息也很规律,这是多年来一个人养成的习惯。尽管昨晚没休息好,却没困意。考虑再三,我决定还是应该给陆涛回一封邮件。但是,心里的好多话还是没办法形成文字,最后,就写下了这些。
过去的事情已然发生,我们被裹挟其中,其实,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但是却没有任何更改的能力。有一点,你要记住,我从未忘掉你们,事实上,也不可能忘掉。有些人事,随着时间会逐渐淡漠,但有些则恰恰相反,它就是种在你身体里的一粒种子,根越扎越深,树越长越大。我知道你来找过我,是我不见,所以,你没必要说对不起。妈妈离世后,我一个人过,也过得挺好。关于陆远刚,我会考虑。戴野
我反复看着自己打在电脑屏幕上的这些文字,想要修改,想减少一些严厉的陌生的冷峻的语气,却发现,我做不到。为了写下它们,其实,我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
写下它们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妈戴兰,她再未嫁人,没有给我一个完整的家庭,但也避免了让我去接受一个陌生男人作为自己父亲的尴尬处境。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为我保留着这一份独立和尊严,同时也保留了陆远刚在我心里作为父亲的永久位置。这是事实,无法更改。我只能接受。她从不吝惜对我的爱,也许是在弥补破碎的婚姻给我带来的伤害,更可能,其实是,她如此对我,是出于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天然的爱。我去陌生的大城市读书,她就在学校附近租房,怕我吃不好,她每天会把做好的饭菜给我送来。她是一个完全合格的母亲。以至于,她都没有属于自己的真正生活。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我这个拖油瓶,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离婚前,她也确实承担了太多的家庭责任。陆远刚把挣回来的那点可怜的钱交到她的手里,其他一概不管不问,有时候他还挣不回钱。她常常对我和陆涛说,你们的爸呀,什么也指不上。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要她自己操心。琐碎的家务活日渐磨损着她,她好看的脸渐渐枯黄,一双灵巧的手泛起斑斑点点的皲裂。她很小的时候喜欢唱歌跳舞,中学和大学时参加过好几场比赛,都拿过奖项。就连陆远刚有时候也会说,当年,你们的妈妈那嗓子,真比百灵鸟还好听。可是,我只有一次听过她唱歌,那还是在外婆的生日会上。
我也从未问过她所期望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家庭附加在她身上的担子没那么重,她会不会好好发展自己的兴趣从而成为一名歌唱家?虽然我不清楚她和陆远刚离婚的原因,但有一点,从婚姻里逃出来的她显然要比之前自由快乐。如果不是我,她会更自由。
我也相信,她是一个勇敢的人。她一直顶着外界的压力呵护我长大,努力不让我受到一丁点伤害。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止一个人劝她再找一个男人,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强,都被她拒绝。身边的人渐渐觉得她是一个古怪的人,不合群的人,无法理解的人。一个离婚女人带着孩子生活的艰难和偏见,她都默默承受着,渐渐地,她似乎也并没把这放在心上。那时候我刚毕业,像一片孤叶被风卷入尘世,弱小,茫然,又无助。她想帮我,可又帮不上什么,一直鼓励我。我一头扎进自己的事业,可是并没有多少人理解,他们觉得一个女孩子做什么不好,非要靠跟人家拥抱赚钱,有伤风化。我知道,人们还是无法放下心中的偏见。起初,我还有些生气。她就劝我,你无法堵住别人的嘴巴,你也无法关闭掉自己的耳朵,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迈开双腿,使劲往前跑。我的母亲,早已看清了一个女孩子在这人世间的艰难。我也逐渐发现,需要拥抱的人很多,只是,他们拒绝承认,仍然带着坚硬的面具假装生活。
可是,我还是忽略了她,她,也一直瞒着我。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她全身,她腹痛,进食困难,便里有黑血。我看着她日渐消瘦,一点一点变小,仿佛回到了生命最初的模样。最后,停止了呼吸。
我的妈妈死了。
我紧紧抱着她瘦小的身体,一下也不松开。刚开始,我没有客户,她成为我的第一个客户,给了我最深的温暖和安慰。
很快,我就收到了陆涛的回复,很短,只有几句话。
亲爱的小野,他坚持不了几天了。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不在身边,你不知道,每次想起来,我的心里有多么多么悔恨。我只是希望,某一天,你想起爸爸的时候,不会留下遗憾。如果你想好,记得,一定给我打电话!记得,是打电话(现在基本没人用电子邮件了)。哥哥? 涛。
我定了明天的机票,第一次取消了下周所有的预约客户。有一个严重失眠者,等了好久才预约上,我在电话里一直跟他说抱歉。
想了想,还是给陆涛发去一个消息:明天到,小野。
他很快打过来,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接了起来。等了一会儿,那边说,小野,谢谢你,我们等你。我说,你别多想,你说得对,我只是不想留下遗憾。我挂了电话,眼睛湿湿的。陆涛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一丝丝沙哑。我还记得,小时候,陆涛把我的毛绒狗掉在泥坑里弄脏了,跟我说话也是这种语气。他说,小野,你别告诉妈,我期中考试如果考了前三名会奖励一支漂亮的钢笔,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他也想学电影《小鞋子》里的阿里。说完,他伸出右手跟我拉钩。我说,不用拉钩,我相信你。他的眼睛大大的,分外明亮。他说,等我以后长大了,赚了钱,给你买更可爱的毛绒玩具。我说,我不想要小狗了,我想要一只毛绒大白兔。我听见他大声说,好。
第二天,我回到遥远的北方Y小城。见到了医院门口的陆涛。我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说不出口,一路上准备了好多话,可此时此刻,喉咙被挟制住了,哪怕是喊他一声哥也喊不出口。我说,情况怎么样了?他摇了好几下头,一会儿,又说,病房里还有姑姑和伯伯们。
陆远刚比我想象得衰老,他才五十二岁。皮肤还那么黑,不过,再也不紧凑了,而是松软地摊在额头、脸上、脖颈。一块红色的砖头从天而降,他刚好站在那里,没戴安全帽。他的当头顶缠了一大圈白绷带,鼻子里插了呼吸机。陆涛悄悄说,他一直惦记着你,刚刚还醒着呢。我弯下腰,把臉凑上去,凑到他耳边,想跟他说说话。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闭着,而我,张不开口。我突然意识到,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大声地喊他一声爸爸了。再也不能。
我的眼泪却在这个时候不自觉地流出来。我听见很多人在说。
小野,这么多年你去哪了?
小野,你怎么才回来啊?
小野,回来多待几天啊。
我俯下身,伸出胳膊,紧紧抱着陌生又熟悉的陆远刚。
爷爷醒过来了。
我回头,看到一个小男孩。陆涛说,快叫姑姑。他的皮肤也黑黑的,一定是大中午在外面疯玩被日头晒的。他气喘吁吁地说,姑姑,我看见爷爷的手动了,动了三下,他就快醒过来了。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陆远刚睁开了眼睛,嘴巴慢慢张开。我将耳朵凑上去,想听他说些什么,可,他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的眼角慢慢流下一行泪水,脸上挂着笑。
很快,我听到一片哭声。
有人说,小野,你怎么连一声爸爸也不喊?
是啊,我怎么连一声爸爸也不喊!可谁又能知道,我真的喊不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着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黄昏,他突然出现在学校门口,俯下身,远远地盼着我,等着我,等着将我抱在他怀里。
于我而言,一个拥抱就够了。
陆涛坚持要把我送到机场。我说,你回去吧。我们站得很近,却又感觉离得好远。后来,我终于抱住了他,紧紧地,好像抱住了丢失多年的毛绒玩具。陆涛的身体有些僵硬,两条胳膊好像也不是他自己的。小时候,一到下雨天,街道发大水,他常常背着我,过河。
我说,回去吧,哥。
陆涛就站在那里,一直远远看着我,看着我逐渐模糊的背影,看着我开了车门钻进出租车,看着出租车缓缓驶上大路,很快消失在目光之外。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飞机,怎么进了公寓,又怎么打开的房间门。连续过了好几天,我才缓过来。手机里有好几个未接电话,不是陆涛,是本城的一个陌生号码。打算回过去,却发现这个号码在此之前已发来两条信息:戴野姐,我那两个皮箱你能帮我带过来吗?如果可以,万分感谢!丽红。另外一条补充了地址。
我把电话拨过去。对方关机。
我打了个车,直奔丽红发来的地址,半个小时后就到了。司机帮我把两个皮箱拖到电梯口。好不容易找到,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人出来。是个男人。
我指了指皮箱,说,丽红让我送过来的。
他说,要这些东西干啥,屋里已經够乱了。
我说,丽红呢?打她电话关机。
他说,出车祸了。
怎么回事?
他说,你先进来吧。他拖着皮箱,我跟在后面。确实很乱,地上有不少各种颜色的废弃塑料袋,沙发上堆满了杂物,一个炒锅特别显眼。沙发旁立着一个很大的冰箱。
他说,有点乱,你随便坐。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还不是为了孩子啊。从家里开车出来,也是怕我姐夫追上,我姐开得太快了,就撞在了路边的大树上。他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撞坏了。
我说,不严重吧?
他说,昨天一直在用手抠指甲盖,说自己指甲长容易划伤孩子,她也不知道疼,两手的指甲盖都被她抠得血淋淋。
我想说,前几天她还好好的。
他说,其实,她自己倒也没什么事,就是受了点刺激,可是,孩子……唉……孩子没了,你看这像什么事……唉。
我惊得说不出话,推开门,走了进去。丽红安静地躺在床上,十个指甲裹了好几层白色的纱布。旁边躺着一个布娃娃,一动不动。
你来了,你可算来了。丽红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拉着我的手,皮箱呢?我的皮箱呢?我把那两个皮箱推至她的面前。丽红蹲下来,用裹着白纱布的手指慢慢地打开了,先是那个小的,满满一箱玩具,金色头发的芭比娃娃、儿童玩具琴、积木……好大一堆,都被她倒在床上,紧挨着她的女儿。大皮箱里装了一只毛绒兔子,真的跟我买的那一只一模一样,一样雪白,一样巨大。丽红把兔子放在她身边,让它紧紧地围着她。然后,丽红的两条胳膊,也搭了上去,缠住了她,死死地。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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