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前,总编说,老张,你是社里的老同志,农村工作熟悉呀,陪市长大人在农村住几天。我只好应允。有什么办法呢,老褚脾气大,社里都是新同志,怕挨老褚训斥,谁也不肯下去。
我和褚市长是大学同学,大概老褚不会跟我甩脸子,甩就甩,再过一年我就退休了。其实,我和老褚没啥交情,老褚是官家,我一个没名没姓的老编辑,在人家老褚眼里,不算根虫子,路上碰上了,老褚偶尔跟我点头,多半是面子。
老褚的基层联系点,叫瓦房子。这一回下去,老褚基本没带什么人,我,政府办老邢,司机小郭,一人一个铺盖卷儿,在市委机关楼前整装集合。老褚端着水杯下楼,看了我一眼,说,老张,把相机放回去,咱们不是游山玩水。
出了城,几辆大车在路边等着,车上装着大米面粉食油。老褚人实在,眼里有群众,不论什么时候,总能和老百姓打成一片。老邢说,这几车物资是企业的捐赠品,褚市长太认真了,什么不带怎么行呢。
瓦房子我没来过,经济落后,又远又偏,路不好走,跟咱报社没关系。老褚选这么一个村子,一定有他的想法。出了省道,车子上了鄉村公路,公路是新修的,柏油路结实漂亮。老褚说,去年市里拨了三千万,修了这条乡村公路。路通了,不等于村民富裕了,关键是把村民的心通开。
老褚的话很精辟,我掏出采访本把老褚的话记上,老褚很高兴。路两边群山连绵,入秋没几天,四野清明,阳光白灿灿的,绵延几十里庄稼,一片一片茁壮的秋玉米,像在进行一场竞赛,该拔节的拔节,该扬花的扬花,秋景不错,今年收成是定了的。
老褚说,老百姓不容易,政府该做的功课一定做好做实。老邢点头,我也跟着点头,我们两个都是应声虫。老褚说,老张,走转改,关键是走,政府走,你们也要跟着走,多走走,多看看,不走怎么联系群众呢,怎么发现问题、解决问题呢?老褚说的我心里沉甸甸的。以前,我没拿自己当什么鸟,老褚一说,是我把自己看小了,原来我也很重要。
进了瓦房子,村民推着小车在村口等我们,没有鲜花,没有掌声。老褚一再说,进了农村,一定要沉下去,多看多听,不要弄动静,蜻蜓点水可不行。昨天市里刚开了民主生活会,褚市长在会上作了深刻检讨,说到要紧处,老褚泪落如雨。总编说,褚市长还是不错的,性情中人。
大车在村口停下来,村民们没来得及跟市长打招呼,呼啦一声爬上了车,把一袋一袋面粉掀下来,吵吵嚷嚷分面分油,像分浮财。老褚脸上不好看。村里干部没见世面,脑子木,没眼色,簇拥着老褚往村委走,根本没把老褚的皇恩浩荡当回事。
村里书记是个女人,模样长得好看,走路也好看,一身宽衣裳,走起来翩翩跹跹。女书记看了我几眼,嘴角漾着笑,猛然觉得几分面熟,只是记不清在哪儿见过。女书记跟老褚说了几句话,借故落下几步,直冲我笑,等老褚的身影进了村委,女书记站下小声说,大记者,不认得了?我是徐桂花!
徐桂花是谁?我一下子蒙了。自称徐桂花的女书记不像一般农村妇女,干练泼辣,体态也好,浑身都是风情,当个村书记,倒是浪费了这一身的风韵。她一定认识我,她是谁呢?我在脑子里搜罗了半天,还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徐桂花拽住我的胳膊,说,贵人多忘事。大记者,咱们可是同班同学,忘了?我前桌,你后桌。
我一直在想徐桂花的早年印象。扎小辫儿的,流口水的,戴假领子的,还是脖子上有干癣的?我把初高中但凡上点儿颜色的女同学挨个过了一遍,脑子一下子浑了,你想啊,时间过去了三十几年,从一把黄鼻涕,到一把白胡子,留下来的,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呢。
徐桂花提醒说,还记得汪小强吗,俺俩同桌。终于想起来了,不是因为徐桂花,是汪小强。汪小强是个比屁还臭的人,偷食堂的西红柿,捅教室窗口的燕子窝,往女生座位上放图钉,给老师起外号,考试没过及格线一次。初二那年,汪小强给徐桂花递情书,徐桂花把汪小强告了,老师狠狠训斥了汪小强一通。第二天,汪小强他爹来了一趟学校,踹了汪小强两脚,领着汪小强走了。
徐桂花笑着问,想起来了没?记者的脑子,还没酱油好使呢。我敷衍说,想起来了。你原来没这么胖,两根豆芽辫子,整天甩来甩去,班里女生都怕你。那时候的女孩子,都是这副样子。徐桂花不好意思地笑了,咯咯咯。徐桂花说,那时候多好,心里干干净净的。
说话之间,进了村委。一个挺大的独立院落,背后是青山,门前是流水,应了前左临水右后靠山的造宅之道。院子是新修的,新桌新椅,空调电视,肯定是老褚的功劳。我是生人,老邢把两边人马挨个儿介绍了一遍,大家落座喝茶。老邢说,张记者,瓦房子可是市里的典型,褚市长做了不少工作,你们报社功课落下了,这回一块儿补上。
老褚不说话,只是微微地笑。我们报社可能官僚了,褚市长培育的典型怎能忽略了呢?总编跟我一样,眼睛向下,脑子不好,光想报业大楼的事了。坐了一会儿,徐桂花想跟市长汇报,老褚说,徐书记,别跟我汇报,慢慢跟老张汇报,老张可是市里有名的笔杆子。
老褚一说,村干部冲我点头,好似我是一个要紧的人物。什么笔杆子啊,老褚太夸张了,我是一个小人物,猫进人群里,谁会认得我呢。老褚说,老张,下来了,多住几天,跟大伙儿好好唠唠,把情况掌握掌握,跟村里沟通沟通,我去省里开个会议,过几天再回来。
赋税无时,朝令夕改,官家嘴里没几句实话。不是说好住几天吗,褚市长老邢小郭也是一人一个被卷儿啊。上车前,老邢把我叫到一边说,老张,老褚的意思你明白了没有,你好好住一阵子,写一篇像样的稿子。省报那边说好了,给咱一个整版,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可是大事儿,借你的笔头子,给咱老褚脸上搽搽粉。老褚在车前咳嗽了一声,老邢慌忙上了车,老褚朝我和瓦房子的村官们挥一挥手,绝尘而去。
我在瓦房子住了下来,除了庄稼和徐桂花,谁也不认识。吃住也是个大问题。老褚没明说,意思是让我住在村委,让村里找一个干净女人烧水做饭。是个法儿。干了这么多年记者,我还是丢不了害羞的毛病,没个人指引,心里没底。好在有个徐桂花,心里有个依靠。
前一阵子,老褚来报社调研,没给总编好脸看。我们很疑惑,报社归宣传口呀,老褚怎么会来报社呢?老褚在会上说,记者是时代的记录者,脚上沾有多少泥土,心中就会沉淀多少真情,悬在半空中,站在枝头上摇尾巴怎么行呢。总编一脸黄汗,不知所以然。
我坚持吃派饭,派到谁家吃谁家。不是群众路线吗,像当年那样,往老百姓炕头上一坐,听一听真话,吃一吃真情。徐桂花扑哧一笑说,你啊,拿着鸡毛当令箭。老同学,跟我还眼生啊,咱哪儿也不住,吃住在家里。既来之则安之,瓦房子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徐桂花又是一派热肠,我说什么好呢。瓦房子的村干部不好说啥,只是抿着嘴巴笑。
村子不小,四面都是山,房子是石头垛的,路是石头铺的,石碾,石磨,石井,石桌,石凳,庄稼人墩壮结实,也像石头刻的,眼呀鼻子呀耳朵呀,像石头抠的,就差穿一双石头鞋。一座座百年老屋,一条条千年老街,处处透着古朴的气息。
街口站着一棵大槐树,像一面巨大的伞盖,擎着一大片浓浓的阴凉,槐树上的知了吱吱叫起来没完,一两只槐蚕拽着一根细丝在头顶上荡秋千。树下一个小卖部,光滑的石凳上,坐著几个干巴巴的老女人,一两个浑身石头味的男人,挥着草帽乘凉,小铁车上放着老褚恩赐下来的面粉食油。
大家在说老褚的事。树下的男人说,老褚不赖,眼里有咱庄稼人,回回不空手。小卖部的主人是个小媳妇,穿着一条窄裙子,长得水灵好看。小媳妇说,拿公家的东西送人情,谁不会呀!三大爷,市长送的东西不中吃,别硌了你的牙花子。三大爷说,硌就硌,反正不花钱。
没人响应小媳妇的话,小媳妇脸上立即就有了云气。不怪小媳妇不高兴,巴掌大村子,买卖不好做,老褚呢,偏偏没理解小媳妇的难处,几天下来一趟,吃的用的一车车送,小卖部快关门了。老女人在树下绣鞋垫儿,一针一线,透着精细,不时抬眼看看小媳妇,抿着嘴巴不敢说话。
我和徐桂花过来,树下的人,眼睛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小媳妇啐了一口,跺了一脚,好像骂了一句什么,拿起板凳进了小卖部。好在徐桂花心里宽敞,没跟小媳妇计较,脸上笑盈盈地介绍说,这位是市里下来的大记者,在咱村里住一阵子呢,多替褚市长说句好听的,得罪了褚市长,人家可不下来了。
老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分明没把大记者当回事儿。老女人小声嘀咕,八成是蒙人的道士,肩上咋没扛个东西。老褚来多了,村民只认电视台的人。三大爷问,老褚走了?徐桂花说,走了。三大爷又问,哪天再来?徐桂花说,说不准哪天来。三大爷说,别说不准啊,分了面,分了油,没肉可不行。老女人说,桂花,公家的买卖不花钱?徐桂花说,谁说不花钱了!
徐桂花住着一座敞亮的石头小院,院墙上爬满了丝瓜秧,黄莹莹的花盏开满了墙头。徐桂花捅开了锁,回头说,大记者,可不许笑话我,庄稼人跟城里没法比。我跟着徐桂花的影子进了小院,院子正中扎着一个挺大的葫芦架,垂着几只大白葫芦。葫芦架下放着一张石桌,一只蓝色的塑料筐,扣着茶壶茶盅。
徐桂花这个小院小巧明净。三间正房,一间耳屋,两大间灶房,一溜整齐的菜地,几垄浓绿的豆角,几棵闪着紫光的茄子。农村里每户人家宅前院后,都有一片菜地,菜地不大,样样都有几棵,菜蔬瓜豆,四时不缺。不由想起了郑板桥的联子:
一庭春雨瓢儿菜
满架秋风扁豆花
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山满地的绿,听着房前屋后叮咚的水声,到处是饱满的阳光,到处是唧唧哝哝的虫鸣,看看书,喝喝茶,多自在呀。门前一抹青山,芳草如瀑,一泓清泉,从房后山崖上跌下来,淙淙有声。
进村的时候,一脉河水从村里流出来,原来源头在这里。不免心生感叹,瓦房子多好啊,真想撂了这一身俗事俗务,把七长八短的狗屁事一概推出去,过户来瓦房子,过几天清白如水的日子。
徐桂花说,大记者,咋样儿?没你们城里好,咱这儿除了山好水好,没一样儿值钱。我说好。徐桂花装作不信,笑着说,褚市长也说好,可好在哪里呢。你们城里人,心里一份儿,嘴上一份儿,在城里住闷了,换换环境是真的,住一天两天还行,新鲜够了,心里就烦了。
说话的工夫,徐桂花冲了一壶茶,茶水绿莹莹的,煞是好看,品了一口,满口清爽,味儿好,回甘也好。徐桂花说,茶不值钱,在城里你喝不到。这茶是咱自己炒制的,回城的时候,给你抓两把。我猜出来了,是酸枣叶儿茶。酸枣叶也叫东方睡叶,安神补脑,是好东西。
徐桂花摘了一把芸豆,掰了几根丝瓜,一边择豆角,一边陪我说话。没见这家里的男人,兴许在地里干活呢,兴许在城里打工呢。庄稼人懒惰不得,闲散的日子有数,一年到头,只有溽暑和冬寒清闲几天。入了秋天,进了处暑,过了白露,跟着就是一通绵延的秋忙。
我问徐桂花,你当家的呢?徐桂花瞥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走了。我心里一沉。徐桂花说,你认识,汪小强。初中毕了业,汪小强死缠烂打,没法儿,俺爹说,桂花,要不你走,要不叫王八犊子滚!汪小强再来闹,我松了口,上了他的贼船。谁知死营生儿是个不长命的,一声不吭撇下我走了。
徐桂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我问,小强哪年走的?对汪小强我还有印象,是前几年,汪小强找过我,让我帮他跑贷款,没说贷款干什么。农村修房弄舍,搞家庭养殖,给孩子在城里买大房子,哪样儿也是个大跟头。跑了一天,没跑下一文钱来。农村没抵押呀,农民没公积金呀,银行不认咱农民这个冤大头。汪小强很泄气,只抱怨我这个大记者没用。
记者算个屁,前几年人家怕,我没胆子,这几年人家躲,平白无故,谁家搭理记者啊。我刚买了房,也是公积金贷款,没钱借给他,没法给他担保,事后觉得挺对不住汪小强。居家过日子,谁没个难处啊。汪小强没说徐桂花的事,我也没问他的妻子儿女。
汪小强长得操蛋,脾气也操蛋,徐桂花多漂亮啊,怎么会跟了汪小强呢?可见老天爷也拿捏不准公道二字。徐桂花说,小卖部原先是俺家开的,千把人的村子一家小卖部,够吃了。汪小强呢,不好生过日子,到处托人,好不容易贷了一宗款,买了一挂大车跑长途。长了发财的胆,没长发财的命,前年遭了车祸,车也散了,人也没了。
我为徐桂花难过。徐桂花差不多五十岁了,相貌多好呀,应了红颜薄命那句话。在咱农村,女人家到了这个年纪,往前走一步很难。徐桂花红着眼圈说,不说他了,没良心的东西!我问,孩子呢?徐桂花说,多亏了褚市长。孩子大学毕业工作没着落,一个大小伙子戳在家里,多愁人啊,褚市长一来,问东问西,我把事儿一说,褚市长一个电话给安排了,在交警队上班呢。
徐桂花初中毕业,下了生产队,家里劳力少,七八张嘴巴呢,也是没法儿的事。我上高中那年,在镇上见了徐桂花一面,没说几句话,徐桂花躲开了。汪小强在不远处跟人说话,眼睛往这边瞭,徐桂花骂了一句什么,上了汪小强的自行车走了。
徐桂花做了几个菜,我们两个坐在葫芦架下,对着脸儿说话吃饭。墙外边咳嗽了一声,尖声尖气地说,这下痛快了,走了褚市长,又来了张记者,一根膀子搂一个,地荒了多少年,来了开荒的了。不用问,肯定是小卖部的小媳妇。我定睛看着徐桂花,徐桂花脸上不白不红,吐了一口说,别听她嚼舌,褚市长多大的官儿,放羊的才看上我这样的呢!
寡妇门前是非多,徐桂花真的不容易。人多嘴杂,千多口人的村子,多少是非呀,这几年,农村矛盾比以前少了,但是得罪几个人也是难免的。比如,小卖部的小媳妇超生了个小闺女,计生办不依不饶,抄家灭门的话也说了。徐桂花跑了镇上跑市里,总算把户口跑下来了,上边一口价,罚了小媳妇五万块。小媳妇嫌罚款多了,疑心徐桂花吃黑食儿,跟徐桂花结了仇。
吃过午饭,徐桂花把被褥抱出来晾在竹竿上,拿鸡毛掸子抽了一遍。徐桂花说,别嫌弃,褚市长盖了几宿,想拆洗呢,哪有工夫啊。刚进了秋天,溽暑还没过去呢。徐桂花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不知道,山里夜气凉,庄稼人一年到头离不开被子。
我不想住徐桂花家,怕徐桂花落闲话,怕传到老褚耳朵里,有嘴说不清。我想谢绝徐桂花的好意,不知话怎么说。我说,老同学,我住村委,跟看门的老头搭伙儿,晚上说说话,拉拉呱。徐桂花又是扑哧一笑,说,还以为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呢。老同学,我吃不了你!舌头长在人家嘴里,想嚼嚼去!徐桂花说得我不好意思起来。
徐桂花把被褥抱進耳房,铺在大床上。原本儿子住在这里,儿子进了城,房子闲下来了。镇上市里来人,放电影的下乡,游山玩水迷了路的野人,一般都住在徐桂花家。村委倒是有间客房,你总得吃饭呀,你总得喝茶呀,还是住在家里方便。传言归传言,徐桂花不是那样的人,谁愿意往头上扣屎盆子啊。
收拾停当,徐桂花说,你在家里睡一会儿,落了凉出去转转。山上种了一片谷子,上黄粒了,麻雀云阵似的,不看着点儿,秋上没收成。我跟徐桂花出来,徐桂花改了主意,说,老同学,你要不困,跟我上山打麻雀去,我把村里的情况跟你说说。
出了徐桂花的小院,在石头巷子里七拐八折,走了很长一段路,村里没一条正路,走着走着好像进了死胡同,再往前走几步,又折进另一条巷子里去了。路上的铺石,不知踩了几百年了,光滑得像一面面小镜子。一家一座高翘的石头门楼子,门楼下边的坐石上,一律坐着一个老女人纳鞋垫,再不就是一个老头蹲在地上搓草绳。农村人闲不住,心里有活儿,手上就有活儿。老女人跟前放着针线笸箩,笸箩里装着红红绿绿的针头线脑,滚着两个青苹果。
老女人见我们过来,忙不迭站起来跟徐桂花说话,看似亲近,话里却夹枪带棒,要风有风,要雨有雨。我在农村没少呆,没有比咱们农村女人语汇更丰富的了,骂人的话,夸人的人,呛人的话,编排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又婉转,又痛快,又淋漓。大约知道我的来历,老女人噘着嘴巴儿,懒得抬眼看我。
老女人说,大热天的,知了热得喘不动气了。桂花啊,这地里啊有金还是有银,你不能歇一霎?热着了可是个事儿,快坐下说说话。徐桂花说,婶子,我不像您,我没坐着的命。山上的谷子招家雀了,一帮一帮的,晚走一步,把地抬走了,我往哪儿找去?
徐桂花脚步儿没停。老女人说,哪来的这么多畜生,药也药不煞,撵也撵不走,赶明儿买根土枪,让它们尝尝枪子儿脆生不脆生。老女人分明骂我,想想又不是,我没招惹谁呀。徐桂花侧脸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别理她,汪小强是她亲侄子,怕我给死鬼戴绿帽子,见不得我和男人在一块儿。
顺着胡同往上走,石板路像是贴在脸上,很快出了村,回头看看,村子被我踩在了脚下,仿佛站在村民的房脊上。我问,你哪一年当书记的?徐桂花说,我嫁过来没几年,老书记病了,推荐了我。我说我不行,我一个女人家没担当,老书记说,我说行你就行。没等我伸脖子,就套住了。徐桂花说得很轻松,农村书记不好当,一个女人不知有多难。
瓦房子多半是山地,地挂在山腰上,漫漫散散,层层叠叠,像一块块裁剪得当的老羊皮。山上绿蓊蓊的,草棵里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生命,到处是唧唧哝哝的咏唱,一脚踩下去,虫声霎时灭了,抬起脚来,虫声又起来了。这阵儿草籽还没成熟,山上没吃食,野鸡啦,麻雀啦,野兔啦,饿得两眼发花,只有冒险和农民分享庄稼。
果然像徐桂花说的,山上麻雀多,一阵起来了,又一阵落下去了,麻雀也不禁热,躲在庄稼下边,唧唧喳喳打嘴仗。麻雀也是智慧的生灵呀,猛地一跃,把谷穗儿压下来,啄食刚睁眼的谷粒儿。不远处有人敲锣,半天哐哧一声,锣声在山里回荡。有人放炮仗,谷地里噼叭作响。麻雀习惯了庄稼人的笨法子,从这边撵过来,又飞到那边去了。
农民也是有思想的,多数人家贴着谷穗儿撒了一张白色大网,不仔细看,还以为种着大棚呢。庄稼人有的是创举,原本渔网是撒在水里网鱼的,这会儿改作了天幕,把祸害庄稼的一张张嘴巴挡住了。原先山上有獾有狼有狐狸,这几年干净了,倒是扎翅膀的成了气候,不定哪儿会窜出一只野鸡来,噌的一声,从头顶上飞过去了。
站在山腰里往下看,漫山的庄稼,成了好看的景物,黄的是谷子,绿的是秋玉米,开白花的是芝麻,开紫花的是桔梗。桔梗是中药,算不到庄稼堆里。庄稼像是长在房檐上,比如做个懒人,把脖子拉长,张口就能吃到庄稼。农民总之是不错的,这几年日子慢慢好了,辛劳归辛劳,但是心里安静啊,吃到嘴里的干净呀,这些都是好处。
徐桂花今年种了二亩谷子,都在这一片,上下三块地,谷子长得很整齐,谷穗儿沉甸甸的。徐桂花没罩渔网,任凭麻雀在谷地上空飞来飞去,谷子被麻雀糟蹋了不少,让人心疼。我捋起一把谷穗看了看,饱满的谷粒在泛黄的谷皮里含着,仿佛闻到了小米的香气。
农谚说,白露无生谷,寒露无生豆。节气在这里呢,再过半月,也许用不了半月,就喝到香喷喷的小米粥了。
徐桂花的地里,竖着两个穿衣裳的草人,像两具风干的木乃伊。有风,草人在地里起舞,没风,草人在地里孤零零站着。草人不管用,麻雀在斗争中得了好多经验,不怕没思想的东西。
我问徐桂花,怎么没上网子,糟蹋了这么多庄稼,多可惜呀。徐桂花说,哪有时间赶集呀。我说,小卖部里没有?徐桂花说,有是有,懒得搭理她!我才想起徐桂花和小媳妇之间的误会。咱农村人日子不容易,一半跟人生气,一半跟天生气。
庄稼人越来越不好当了,成本多高呀,化肥農药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咱农民呢,有了空闲,往城里干几天活,挣回来的,大都是化肥钱农药钱,只有地里的,没有嘴里的。徐桂花说,往年没这么多麻雀,现在倒好,漫天都是麻雀,一张网子花不少钱呢。前些年还有骑车下乡网麻雀的呢,在村口扯上一副粘网,一天黏几十斤。
我理解咱农民的难处,不难,咱们就不叫农民。蚂蚱也偷食谷子呢,蚂蚁也搬运谷子呢,张口的,闭口的,长腿的,带翅的。徐桂花说,农村这碗饭越来越不好吃,你看见没,村里没几个年轻人了,青年人都在城里打工呢,站在庄稼地里死受的,都是没力气没牙口的老营生子。其实,哪儿也一样,庄稼人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腋窝里长出了一对翅膀,变成了候鸟,一年好几次迁徙。
谷地跟前站着一棵胳膊粗的山楂树,挂着一树青果,树下是光滑的石板,我和徐桂花在树下坐着,徐桂花不时 哧一声,驱赶飞过来的麻雀。坐在树下,山下的村庄,看得清清楚楚,一抹淡淡的青灰,被四周浓绿的山峦包围着。瓦房子是个好地方,生活的文明,还没有真正进来,但愿它长久地这样下去,把乡村古朴的情调,完整地保留下来。
徐桂花说,我问你一句话,电视上讲的记住乡愁是咋回事儿。没想到徐桂花突然冒出这样一个问题,徐桂花住在乡村,倒不用惦念乡愁,她本身生活在乡愁里。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徐桂花的神情是认真的。每个离乡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乡愁。我说,上面的原话是,让居民看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意思是让咱们保护好咱农村的文化面貌,保护好山水自然景观,不要轻易破坏它,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里面有生态问题,也有文化问题。
徐桂花怔怔地看着我,说,这就对了。你想啊,把咱农村味儿破坏了,你还呆得住吗?你心里安宁吗?你心里还有个念想吗?我走了很多地方,像瓦房子这样风情安静的村庄,真的不多见了。不知徐桂花什么意思,说话的时候,她轻轻打着眉结,她心里一定被什么烦恼缠绕着。
徐桂花静静地望着村庄出神。我侧脸看着徐桂花,徐桂花真的很漂亮,她的漂亮是真实的。起初见到徐桂花,我对她印象不好,一身的风情给谁看呢,给老褚看,还是给某个人看呢。现在看来,徐桂花心里是清澈的,像山泉水,从山体里过滤出来,从压力下挣扎出来,才有了这份明亮。
她又问我,瓦房子的自然资源是什么,没什么呀,没有矿山,没有煤田,山啊,水啊,祠堂啊,庄稼啊,没有一样是值钱的。庄稼人守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我告诉徐桂花,山清水秀就是最好的资源,绿水青山就是生产力。徐桂花认真地点着头说,褚市长没你有文化。老张,我听你的。
老褚和徐桂花说过什么,甚至强迫过什么吗?徐桂花的困惑,多半和老褚有关。我问徐桂花,老褚是不是想在这儿搞开发?徐桂花说,老褚想开发旅游,开发文化产业,谁知道呢。前一阵子,来了好几帮人马,照相弄景的。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反正我不同意。外人一进来,环境就保不住了,我想保住瓦房子,给子孙留下一块清净地。
我点头,这就对了。老褚一进瓦房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褚有的是大手笔,有的是大思想,这回怎么了?老褚是个很好的人,魄力大,能量也大,来市里不几年,整个城市拆迁了一遍。这几年,大家对老褚褒贬不一,老褚没觉得委屈,老褚是个敬业的人。
徐桂花说得很坚决,这句话在她心里挣扎了很久了。可是,老褚的手伸过来了,她挡得住吗?跟褚市长相比,徐桂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书记,一个有思想的农民。徐桂花的话里,明显带着抱怨,老褚怎么会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呢,老褚的远见,我和徐桂花是难以望其项背的。
徐桂花指着远处的山沟说,褚市长想在那儿闸一道坝子,把河水圈住,在上游建别墅群,来了好几家设计单位,我没点头。老同学,我该怎么办?怪不得老褚脸上不好看呢,怪不得老褚送油送面呢。老邢让我好好住一阵子,怕是让我做徐桂花的工作呢。
我问,村民啥意思?徐桂花说,村民看不见自己的脸,看不见自己的心,只想着发财呢。徐桂花是个较真的人,不知老褚给她施加了多大压力,如果不是反四风把上边的手脚管住了,老褚一拍巴掌,瓦房子兴许早改头换面了。
我问,你想怎么办?徐桂花望着远处,叹息了一声,苦笑着说,我还没想好呢。怕得罪了褚市长,又怕得罪了村民,怕是两头不落好呢。褚市长人好,人家跟我商量呢,老褚可没逼我。
吃过晚饭,我和徐桂花在天井里纳凉,山里空气好,太阳一落山,凉风就起来了,风是从草梢上过来的,带着淡淡的草香。一轮山月从山那边爬升起来,又大又圆,泻出一派晴明的光辉,整个村庄被月光笼罩着,房屋和街道在月光里越发安详。
初中之前,我们彼此是熟悉的,那时候我们小,心里清澈,除了学习,偶尔到生产队参加劳动,好像没有要说的事,不像现在的初中生,心里装着那么多情事和烦恼。我们说以前的事,说如何组建了家庭,说孩子成长中的烦恼,说生活中的困惑。
同学之间,有很多的牵念,几十年不见,想说的要说的话很多,徐桂花的事说过了,基本是我说,徐桂花一边托着腮听,一边往我的茶盅里续茶。屋后是叮叮咚咚的流水声,风声也从山上下来了,肥大的葫芦叶婆娑起来了,身上有了点点的凉。
山里有蚊子,徐桂花点了一根艾绳,蝇头大的火光,在脚下燃烧,艾绳热辣辣的香气,在葫芦架下缭绕不散。徐桂花淡淡叹息了一声,说,你知道吗,我喜欢过你。你小时候多木呀,一点也没感觉出来。徐桂花的大眼睛看着我笑,这时候,我们都很平静,脸对着脸,互相望着对方。徐桂花说,你上了高中,我还去看过你呢,远远地看了一眼。
我们都笑,笑声合着水流声,静静地流淌。徐桂花说得对,我是木,上了高中,有个叫单英的女同学,悄悄给我递过条子,我没懂她的心思,一笑了之。去年到省里采访,采访对象就是单英,采访间歇里,说起高中的生活,她把当时的意思说了,我们两个笑了半天。徐桂花看着天空,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长长的眼睫毛落下的阴影清晰可见。
徐桂花说,我们那一班同学没几个有出息,只有你一个人离开了农村,那时候,多叫人羡慕啊。后来,我打听过你好多次,有说你留了省城的,有说你当了老师的,我还想呢,什么时候才见你一面呢。徐桂花轻轻挥着蒲扇,为我驱赶头顶的蚊子。她说,你上大学的那一年,我哭了一夜,没念想了,第二天和汪小强成亲了。
没想到在这僻远的山沟里,还有一个女人曾经热恋过我,我怎么会一点也没感觉到呢。我是一个懦弱的人,我是一个自卑的人,我是一个没出息的人。大半生时间里,我小心地努力地做一点事情,一直低着头寻求安静的生活,从来没有想去采摘我够不到的东西。
徐桂花坐在我的对面,月光把她的发梢染白了。这就是时光。好似一晃,好似没几天,我和徐桂花都老了,连记忆也老了。我们对面坐着,很近,又好像很遥远。耳边的流水声,好似越来越清亮了,山泉潺潺流动的声响,摇荡着这个明亮的秋夜。月色清白,眼前的山、树影、屋宇、庄稼一律染成了青黛色,向我迎迓而来。
门口有咳嗽声,进来两个人影,是村主任和文书。农村人吃饭晚,地里多少生活呀,睡得早,起得也早,天天跟日头争时间。徐桂花倒了两碗茶,一人一碗攥在手里。两人看着我,默默地笑,好像我们是老相识。
我们已经认识了,主任比徐桂花年长几岁,紫红脸膛,说话声气儿足,村文书文弱,个子小,是一张笑脸儿,笑的时候,一脸干巴巴的皱纹。两人像是约好了,徐桂花问,汪化云,你们俩有事儿?
村主任叫汪化云,一个和云没关系的名字。汪化云说,没事儿,过来看看记者,缺啥少啥只管说,村里没啥伺候,只有一碗清亮亮的水。农村是非常讲究待客之道的,我是客人呀,主人一定过来问候。我说,我就是冲着这一碗清亮亮的水来的。大家笑了一通。
汪化云辈分儿比徐桂花小,说话透着一份尊敬。汪化云眼睛笑眯眯地说,张记者,你见过大世面,你看咱们村里发展点啥好。话是说给徐桂花听的,村里研究了几次,汪化云和村文书主张开发,周围都富了,瓦房子凭啥不能富?守着金山银水要饭吃,徐桂花脑子里八成有块病。汪化云心里一定这样想。徐桂花只是抿着嘴巴笑。
我不好当裁判,我是记者呀,我不能说话。我笑着摇头。汪化云愣愣地看着我,他原本以为我和褚市长一个鼻孔喘气,没想到我站在了徐桂花一边,在他们眼里,我正经是一个反叛。汪化云说,瓦房子富了不好?没说不让咱富啊。徐桂花说,闸了坝子,河水断流了,建了别墅,山体破坏了,青山绿水没了,庄稼人的魂也没了。
当年我也是从农村跑出去的,为着一个城里户口,为着城里的生活。现在看来,对,也不对,如果不是考学出来,我就是一个农民,甚至不如徐桂花。汪化云张着嘴巴,他的心里只有富和不富两件难事。如果褚市长不来戳一竿子,汪化云和瓦房子的村民一辈子都不敢想开发的事。老褚呢,给老百姓们竖了一根登天的梯子,躲在下边看村民撅着屁股往上爬。
汪化云说,村民都跑出去了,青山绿水顶个屁用!汪化云有点儿急。村文书说,命不在城里,富了也是个瓦罐。三叔,听徐书记的吧,咱见过啥世面。小个子文书眨巴着眼睛打哈哈。汪化云瞪了一会儿眼,说,天下没有不上税的买卖,咱们吃的吃了,喝的喝了,吐不出来了。褚市长再来,咱们说啥呀,反正我张不开嘴。
是个事儿。以前都是市里镇上吃村里的,一帮一帮,云阵似的。这会儿人家很少下来了,来了也不吃饭,灌一肚子清水,拍拍屁股走了。喝清水八项规定管不了,喝清水不长肉,所以很少下来了。吃了人家褚市长多少东西啊,面粉大米食油,咱是庄稼人,无功不受禄,哪能白吃人家的东西啊。汪化云的心结在这里,徐桂花的心结也在这里。
汪化云说,事儿摆在这里呢,老少爷们让褚市长买住了,咱们挡了市里的财路,断了村民的甜头,不过日子了?村文书说,套个鸽子还撒一把红小豆呢,褚市长给咱拴了个小套,脖子上安了个枷,手指上夹了根拶子,过一天人家小绳子一紧,手指嘎巴一声就断了。
徐桂花说,你们把褚市长想歪了,没这么严重,市里给咱一条路,走不走是咱的事。一个大市长,给庄稼人拴套子?我不信,三岁的小孩也不信。我是这么想的,咱村的青年人都在外边,开发了,建了新房给谁住?村子是孩子们的大后院,在外边累了烦了,苦了闷了,回来住住,把心情消散消散。老年人呢,住上楼房,腿脚不行,爬上爬下,有多少不便宜呀。
夜气上来了,身上凉嗖嗖的,节气还在暑期里呢。月亮西移了,天河里繁星如织,澄碧万里。这是一个无头无尾的会议,也不算会议,碰到事务上,农村干部碰碰头,说说话,把心里的小扣解开,把腚里的屁挤干净,会议就开完了。今晚上的小会没有结果,两人带着心事回去了。
临走,汪化云囑咐说,夜里凉,盖好被子,上回褚市长住了几宿,输了好几天水呢。明儿上我家吃去,杀一只鸡,咱俩啦啦。我点头应允。把汪化云和文书送出门外,汪化云站住,犹豫着,说,我跟徐书记一个意思,开发成个秃子,不如不开发。你劝劝徐书记,少犯难,不行就依了他。张记者,说句实话,咱农村人不傻,就怕上边伸下一只手来,摁住咱的三寸儿,没个跑。
我躺下来,却睡意全无。窗外一片清辉,屋后的流水声更加响亮了。山里的夜,纯粹明净,醇和得像一碗老酒,所有的声音都是大自然的声音,所有的香气都是大自然的香气。人和自然是一体的,草是一个生命,人也是一个生命,草不低贱,人也不比草高贵,这个道理,其实好多人不懂。
天井里还有灯光,徐桂花睡了没,也许没睡,庄稼人多少活儿呀,白天有白天的活儿,晚上有晚上的活儿。徐桂花心里一定平静不了,这个普通的山村原本是一条安静的河流,映着日月山水。老褚呢,偏偏在河上打了一个水漂,在河岸上吹了一声口哨,泛起点点的涟漪,把庄户百姓们看晕了。耳边咔吧了一声,灯光熄了,徐桂花睡下了。
睡到半夜,突然被惊醒了,街上的狗叫声一阵比一阵响,不久就听见有人咚咚砸大门,我吓了一跳,莫非徐桂花把谁惹着了?我赶紧披衣起床,天井里月华如水,街上有人大声喊,徐书记,徐书记!徐桂花出来了,开了大门,立即冲进来一个人,是小卖部的小媳妇。
小媳妇急喘着说,徐书记,小妮不好了!
徐桂花没打含糊,回屋拽了一件衣裳,跟着小媳妇跑了。我追出去,帮徐桂花搭把手也好,没跑几步,徐桂花站住说,没多大事儿,你快回去睡觉,别冻着了。我一个男人,兴许有很多不方便,只好回去睡觉。
睡是睡不着的,我在院子里坐着,狗叫声慢慢小了。风声,流水声,嗻嗻嗻的虫鸣,像一首浪漫的小夜曲,在这个山村的夜晚,演绎着大自然的和声。月亮沉到山那边去了,天地间弥漫着纯净的黑暗,分不清哪是山峦,哪是树木,哪是庄稼,只有哗哗哗山泉的涌流声,在黑暗里流淌。
早上起来,徐桂花在灶房里生火,听见声响,回头笑道,没冻着吧?村里你不熟,夜里别出去。我问昨天晚上的事儿,问徐桂花啥时回来的,一点动静也没听见。徐桂花一脸困倦,笑笑说,忙了多半夜,跑了一趟镇里,天明才回来。没事儿,娃娃妞子,事儿多着呢。我问,她男的没在家?徐桂花说,出去了,在外边打工呢,罚了五万,这个窟窿得堵上呀。
不一会儿,小媳妇过来串门子,肩上扛着一张渔网,满脸不好意思。昨天还骂徐桂花浪,往家里招野汉子,这会儿小媳妇浑身不自在,坐在灶房帮徐桂花烧火。徐桂花问,小妮睡实了,没再闹吧?八成受凉了,过会儿喂她一匙儿糖水。夜里别睡沉了,奶头上吊着个孩子,不谨慎可不行。
小媳妇点头,乖巧地说,婶,我以前不懂事,您让着我点儿,谁让您是长辈儿来着。徐桂花说,婶不怪你,往后褚市长下来少了,好好做你的生意。小媳妇愣愣地看着徐桂花,紧张地问,婶,我把褚市长得罪了?徐桂花说,你可没这个本事儿,往后你就知道了。秋收眼瞅着过来了,问问大伙儿,缺啥少啥,早作打算。
没过几天,褚市长从省里回来,村里几个干部一脸紧张,好在这一次老褚没带大车进来,村民们很失望。徐桂花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过两天开党员会,把村里的大事议一议。老褚看了我一眼,说村里的事,你们自己拿主张。徐桂花好似有话说,褚市长说,徐书记,有事跟张记者说,老张是大记者呀。小卖部的小媳妇往这边走,徐桂花看了我一眼,回家给我和老褚等人做饭去了。
我陪老褚在村里走,一半是欣赏,一半是惊讶,老褚对村里是那样熟悉,仿佛谁家的门脸朝哪,他都一清二楚。一边走,老褚一边介绍,如数家珍,碰到收工的村民,老褚热情地打招呼。我和老邢跟在后边,老邢小声说,老张,别忘了稿子的事,报社那边开始催了。
司机小郭像是个孩子,一眨眼,把车开到河里去了,一半是自己洗澡,一半是给车洗澡。老褚站住,大声说,小郭,快把车开出来,别把水弄脏了!小郭扔了抹布,把车倒出来了。老褚说,往后给下乡的干部立个规矩,吃喝不对,污染环境更不对。老邢赶紧记了下来。
走了一圈,老褚说,老张,怎么样?瓦房子不错吧,是个养生的好地方,可惜呀你我没这个命。眼前是一盘石碾,碾坊跟前一棵大榆树,树上一对喜鹊,翘着尾巴,跳来跳去,喳喳喳,看样子是一对刚刚成家的小夫妻。过了碾坊,脚下是一道石桥子,桥下流水淙淙。老褚说,前边有一座祠堂,咱们过去看看,古祠保存得很完整。老张,瓦房子不多见,像一座农村博物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老褚,以老褚的性格,他怎么会听我的话呢。老褚说,你在这儿住一阵子,你和徐桂花是同学,帮她出出主意。农村干部哪儿都好,就是执拗。老褚看着我,笑笑说,徐桂花一身风韵,像瓦房子,哪儿都有味,可惜没人欣赏。这就是老褚,一句开发瓦房子的话也没有,明明想开发,明明想让我做徐桂花的工作,为啥不直接说呢。
七拐八拐回到徐桂花家,茶水是沏好了的,橙黄的茶汤,映着一架婆娑的葫芦叶,我们面对着青山,坐下喝茶。小媳妇帮徐桂花做饭,脸上笑吟吟的。老褚说,老张,有没想在瓦房子买一处老房子,退下来有个好去处,看看书,写写文章,想活动活动身子,租一片地,种种庄稼。
老邢看着我笑,不知笑什么。我说,当然好,当初削尖了脑袋往城里钻,这会儿人家不定收留呢。老褚失望地说,我老家没这儿好,一马平川,没啥看,回去一趟,心里干巴巴的。老人没了,干脆不回去了。
小媳妇把茶水撤下去,端上几盏清湛湛的蔬菜,一个爆炒南瓜梗,一个凉拌地瓜叶,一个丝瓜汤,一个炸茄盒,还有一碟儿油烹蚂蚱。老褚很高兴,尝了一筷子说,不错,真是不错。老张,咱们符合八项规定吧?四菜一汤,没一个不接地气的。
做完了菜,徐桂花解了围裙坐过来,陪市长大人说话,小媳妇没事儿,捂着嘴巴笑着走了。老褚看着小媳妇摇摆的背影,问徐桂花,不是说我坏话吧。徐桂花说,我们可没这个胆子。她笑你们城里人好打发,比羊还好伺候。大家笑了一通。老褚说,以后你们也这样吃,这样吃健康。徐桂花说,这么吃半月,肚子里没油水,谁还有力气干活呀。
老褚吃完了饭,一句话没说,上车走了。這叫啥事儿,有事您说话,偏偏老褚口风紧,不提开发的事,不说好,不说坏,弄得一村人紧紧张张。
送走了褚市长,徐桂花问我,褚市长没说什么吧?我摇头,徐桂花说,老同学,我该怎么办呢?徐桂花担心老褚脸面上不好看,一个大市长,撬不动一个小村子。徐桂花说,不管了,大不了辞职不干,上城里打工去。我知道徐桂花说的是气话。
其实很简单的一件事,老褚是好意,让瓦房子尽早富起来,徐桂花呢,拧着头顶不想富,不是不想富,富的代价太大,所以不敢富了。老褚呢,明知道人家心里不痛快,不痛快就算了,群众路线吗,多听听群众的,群众想富想开发,市里帮着拿拿主意,给个好政策,犯不上给人家一架空梯子。
徐桂花下地去了,我帮不上忙,几十年没干庄稼活儿,手上没力气,心里也没力气。我想跟村民们说说话。老女人们依旧在树下做活儿,三两个男人嚼着烟尾巴说话。小媳妇抱出一卷渔网,扛出几包化肥,床板儿上摆着红红綠绿的白菜种、萝卜种、菠菜种、几大包穿着糖衣的小麦种。节气在这里摆着呢,白菜萝卜正当时,过了秋分,该种麦了。
小媳妇看见了我,脸一红说,你进来看看吧,咱这里没超市,超市里有的都有。我跟着小媳妇的背影进了屋,屋里宽敞明亮,好几组货架呢,原本是个小超市。面粉、食油、面条、日用百货、生产资料,应有尽有。
小媳妇说,小卖部原来是徐书记家的,俺家日子不好,超生罚了一笔钱,徐书记把铺子兜底儿盘给了我。这些年,徐书记没少给村里操心,风里雨里,一个女人家,不知有多难。张记者,你好好写写徐书记,褚市长是好,可没咱徐书记心疼人。
说话的工夫,昨天在树下说话的三叔进来了,手里提着一桶食油。小媳妇说,三叔,快提回去吧,往后褚市长不来了。三叔看了我一眼,一愣说,一桶油换一张网,油搁在这儿了。大约怕我问话,三叔撂下油,背着手快步走了。小媳妇说,你别见怪,庄稼人就这样。谁家没三桶两桶油,我咋给他处理呀。
小媳妇递给我一把蒲扇说,外边凉快去,屋里闷。我在树下坐下,老女人见了,怪怪地看了我一眼,三三两两地走了。小卖部走不了,小媳妇只好坐在我对面。我问,如果让你进城,你愿意不?
我问得很傻。小媳妇说,结婚前在城里住了一半年,给人家当保姆,那阵儿挣钱呀,没想别的。搁现在,我才不去呢,城里哪有咱农村自在,哪样儿不花钱买呀,动动手就花钱。风也不好,水也不好,吃的呢,一肚子农药。生活在四堵墙里,白天看不见庄稼,晚上看不见星星。
坐在树下打盹的男人,抬头看了树一眼说,咱不过城里日子,几百人住一栋楼,人摞人,还不如羊圈呢。你跟姓褚的说,少打咱的主意,吃了怎么的,喝了怎么的,又不是他家的,咱不欠这个人情。
我在瓦房子住了几天,几乎每家都走到了,老褚没明说,村民们都知道老褚的来头,一半同意开发,想在晚年过几天城里人的日子,这些人没有城里过日子的经验,只看到城里人衣衫光鲜,不种地,不劳神,却不知道城里的世事艰难。一半人不同意开发,这些人城里边有儿女,儿女日子过得不自在,一年到头从家里背粮食蔬菜。
秋天很快过了,老褚没再下来,倒是老邢带着几个开发商跑了几回,徐桂花躲出去了,在城里打起了工。徐桂花走了,吃了几天派饭,村民们越来越不愿意见我,我没法儿在瓦房子呆下去了。
我给总编打电话,把瓦房子的情况说了一遍。总编说,撤回来吧,报社人手少,离了你这支笔杆子玩不转。我问稿子的事咋办,总编说,你写一篇乡愁的文章,省报约稿很长时间了。
我回到城里,日子一如从前,路上偶尔见到褚市长,老褚冲我点一点头,错身过去了。我心中有愧,好像做了对不起褚市长的事。我想抽时间找市长大人聊一聊,给老褚打电话,老褚总是忙,怕是不愿见我吧。
我在一家超市找到了徐桂花,她在后仓工作,见到她的时候,徐桂花正在和同事搬运货物,看见了我,大声笑了起来。我险些认不出她来了,一身绛红的工作服,头发做了一个大大的花卷,比以前更精神了。我们说了几句话,徐桂花一脸愧色。老同学,你头一回到瓦房子,我把你扔下了,下回带上媳妇孩子好好住一阵子。
晚上,我找了一家饭店,我们一家人陪徐桂花吃顿饭,我女儿媳妇都很喜欢徐桂花。徐桂花说,老同学,你们不嫌弃,等你们退休了,我在瓦房子给你们弄个小院,咱们做个邻居。我媳妇很感动,一口一个桂花地叫,像是多年未见的亲姐妹。那晚,我们喝了几杯酒,徐桂花微微地醉了。
到了年底,老褚调到省里去了。走之前,老褚没忘了瓦房子的事,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把一卷图纸交给我,诚恳地说,老同学,抽时间去看看徐桂花,这是我为瓦房子做的保护性开发规划。你告诉徐桂花,有困难到省里找我去。
回到报社,我急不可耐打开图纸,图纸里夹着一封信,信是这样写的:
瓦房子村委并徐书记:
在瓦房子住了几日,没想到给你们带来了很多困扰,我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歉意,一并感谢你们对我的关怀和照顾。
保护好“乡愁”是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几天来,我对瓦房子的村落布局、建筑样式、文化源流做了一个简单的考察,邀请省文化传播公司做了一个定义性规划,他们对咱们的“原生态”很感兴趣,想在保护的基础上投资一个影视文化开发中心,这样,既可以原汁原味把青山绿水保护下来,对村舍进行统一的修缮加固,又可以使瓦房子尽早富裕起来。这是一件好事,利于文化保护,又可适度开发,给咱农民争得实实在在的实惠。
附上《瓦房村保护性开发规划图》。我建议你们好好议一议,多征求一下村民意见,村民意见一致了,好事才能办好。如果你们需要专家评估,我会带他们一块儿下去。
问乡亲们好。
褚正梁
老褚人不错,我对他的偏见一扫而去。我带着图纸到超市去找徐桂花,徐桂花的同事说,徐桂花早不在这里干了,回老家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责任编辑:王玉珏
当代小说 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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