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福古,贵莲婶的邻居,隔两座屋,”阿福初来深圳,电话里这样报的家门,“我家在祠堂边,你一定识得我!”
阿福所说的贵莲婶是我姨妈。他这么一说,我就想到了他的屋子。
“你一定还记得那口池塘吧?那一回你在游水,我不會水,蹲在岸上看。”阿福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阿福成功捕获了我的记忆,我记得那口塘,在塘里游过水,不过无法判断,他说的是哪一次。
阿福有办法让我记起,紧接着说:“那次,我看得出神,被人推了一下,掉进塘里了,是你把我捞起的。”
哦,我想起来了。那一回,我把参与对这个小屁孩的打捞视为自己的英雄壮举,炫耀了很久,班主任还给我记了“好人好事”的功。
姨妈嫁去那个村时,我恰是调皮的少年。我对部队复员的姨父很崇拜,喜欢听他讲部队里的事,这个口若悬河的新亲戚也喜欢我,于是我经常不请自到,创造机会去他们家吃喝,直到大表妹出生,他们的注意力转移了,我才去得少了。阿福把我们河唇镇称谓男性的“古”字拖得老长,似乎有意在向我展示乡音的魅力,消除突兀感。
过去的人没有电话没有微信,社交活动中,“亲戚的邻居”或“亲戚的亲戚”,往往是重要的关联互信依据,与现在的认证码无异。
这方面的事例,我父亲跟我说过太多。比如,1940年,我爷爷到闽西去贩牛,路上遇劫匪,人打伤了,三头牛被抢走,钱也洗劫一空。人生地不熟,他突然想起,前面村子有个小学的校长,是我们河唇街上一个邻居的师兄。这种关系到底合适不合适?一念已起,他乡求生,他根本考虑不了那么多,拖着血淋淋的身体,一路问到了那家人。报了家门,说是粤省河唇街某某先生的邻居,今天遭难在此,求个帮助。校长有恻隐之心,却也警惕,设计了很多问题,巧妙地考验我爷爷,证明对他师弟的了解。其时,我们那位邻居已戎马多年,征战外头,谁也不清楚他的下落。我爷爷所回应的,都是“我听说怎么样”、“好像是这回事”。尽管如此,还是获得了信任,好好款待了两天,又请了医生来治伤,给他配了药,请人护送至闽粤两地交界处。我爷爷回来后,把校长托的手礼带给了邻居的母亲,讲述了闽西的遭遇,很是感激。很多年后,邻居落难,被遣送回乡劳动,我爷爷暗中给了很多帮助,就是为了报那一念之恩。
这篇文章讲的是我姨妈家的邻居阿福,其它事例另写一文吧。
电话里讲了半天,阿福说这个星期天你有时间吗,我来找你。
我脱口而出:“有啊有啊。过来吧,怎么坐车知道吗?”
阿福说:“有你的详细地址,都问好了。”
答应得如此爽快,放下电话,我就后悔了。老婆没少抱怨我,不动脑子就把这些人、这些事揽下来。没办法,对于河唇镇来的乡亲,哪怕是口是心非,我也得这样做。
离开家乡不短的时间了,家乡人都陌生,他们对我的了解,也仅仅是“河唇街上,谁谁谁家的儿子。”更进一步的描述是——“当年考高中作文全县第一名那个。”呵呵,这都是传说,升高中考试没有人给你排名,更不会弄出个单项第几名。这完全是我的语文科任所推理,而且是反面教材式的推理——那个谁啊,严重偏科,除了语文好一点,其它科目都不行,能上高中,语文帮了他的忙,不过,语文科知识题他也得不了多少分,能捡到这么个分数,估计是作文拿了高分,全县排名不是一就是二,要不,我拿人头担保,绝对没有这个总分。
语文老师实际是想通过这个例子,警醒我的学弟学妹们,千万别步我后尘,偏科偏门迟早会完蛋的。没想歪打正着,造出了一个“作文英雄”,成为家乡人记住我的一个符号。不过,侥幸上了高中,像我母亲说的,长了性,学习态度端正了,高考尽管不理想,终归考上了,就此离开了河唇镇。
星期天,阿福来了。不是一个人来,而是找了我的初中同学加清带他来的。见了面,我心里有点别扭,批评阿福:“你直接说嘛,跟谁在一起上班,我就知道了。”
我不高兴,是因为见到了加清。
阿福一脸灿烂,道:“开始不晓得呀,早知道我不说贵莲婶,就说加清叔好了。”
听他这么说话,加清也生气,说,这个鬼人,直到今早要出门了,才说是来找你的,被我狠狠骂了一顿!要知道他与你熟,当天我就带他来登三宝殿了!
加清嘴滑,说的是借口,我能猜到,他是被阿福硬拉着来的。他不想见我。为什么呢?那是三年前,有老乡赌博被抓了,要交罚款,筹不到钱,加清自告奋勇出面找我,借了八千元,结果还鬼的钱,那老乡跑得无影无踪。我没埋怨加清,他却在老乡们中间放话,说某某给人借钱是自愿的,我可担保不着,他要是找我还钱,我可不会垫的,天底下没这个理。
听到这些说辞,我能不气吗?给加清打电话,指出他不该如此说话,“我没问过你,也没追过你的钱,即使我问你,也天经地义呀!你这样到处说,不是倒打一耙么?”
加清在电话里大嚷,老同学,我没有到处说,你不能冤枉我!你可得说清楚,我到处说的什么?
这样一来,泥疙瘩炼成了铁,他理直气壮了,说得更勤,更露骨。事情反转为:乡亲向我借钱赌博跑了,加清是无辜的,我这个人不厚道,四处说他的坏话。
那笔钱本来也就这样算了,不巧的是,后来被我父亲听到,他直接就去找加清的父亲,把加清在深圳的言行说给他听,让他教育教育儿子。第二天,加清委托另外一位同学,把八千元转到了我的账户上。从此,加清像在地球上消失了三年,再不联系。
为什么我父亲跟加清父亲一说就灵了呢?因为,他俩跟同一个师父学的木工。我父亲算是师兄,最受师父得意,学成后吸收进公社木器厂做了集体工人。加清父亲晚两年出的师,也算是把手艺学到了家,靠本事吃了几年饭,后来都现代工艺了,传统木匠遭到淘汰,才改的行。
阿福当然不了解我和加清之间的关系和过节,他为见到了我这个“有名的同乡人”激动不已。
接他们到办公室喝了茶,聊过天,到附近一家熟悉的餐馆吃饭。我没把他们带回家,是避免老婆说我。前些年的几件事,她对河唇镇来的乡亲印象不好。有时候,河唇镇捎来的特产,我带回家,她也不太欢迎。
阿福不喝酒,加清喝,酒量比以前大多了。也许是为了减少唐突来访的尴尬,阿福不断地跟我讲,他从小听到的关于我的传说,口里啧啧赞叹。可是,每一次引起话题,没等到我谦虚一下,加清就抢先代我回答了,“哈哈,你鸿哥写文章厉害?没什么了不起的,和我们做厨师一样,分工不同嘛!”“公务员也一样要打卡上班下班呀,有个鬼的自由!”“鸿哥的副科长,算不算七品芝麻官?算不上吧?”
我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有多不舒服就有多不舒服。加清抢着回答、解释的,尽管都是实话,如果我说出来,是谦虚,他说出来则怪里怪气,让我不禁迷糊起来,不知加清今天是来作陪的呢,还是来寻仇的。
我在广州读大学,毕业后到私企打了两年工,后来参加招考,录上深圳一个区的公务员,糊糊混混就过去了那么多年。说的副科长,其实叫“副主任科员”,不是官,我们一个办公室半数都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意思。在河唇镇,经过父亲根据需要不间断的传播,我的级别比副科长还高,他认为,按深圳与内地的级别差和管辖人口差异,我的级别至少是老家的副县长级。
话说回来,老父亲的推理也是有依据的,那年他来深圳,正好我们单位换届,来了一个内地调来的县委书记,给了一个副调研员的职位。听我说了这个差异,他根据自己的判断,设定了一个转换值:他儿子若是在老家,当个副县长那是稳稳当当的。对此,最不买账的是我同学加清,跟我疏远的那些年,他对我的职级传说嗤之以鼻:“呸,还副县长,就是个拎包的,哈巴狗。”同乡人不止一次反馈给我,也反馈回遥远的河唇镇,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他见不到加清,却常常被这位师弟的儿子气得火冒三丈。
加清说“拎包的”,是指我短暂做过领导的小秘书,陪领导出门时,有时候代领导提下袋子啊,文件啊什么的,这倒也形象,可说是“哈巴狗”,则令人气愤了。可气归气,我能怎么样呢?总不能去与加清打一架,声明我不是拎包的,不是哈巴狗,然后宣布与他脱离同学关系吧?
如果不是阿福的到来,恐怕很难与加清见上面了。
加清只顾喝酒,不怎么吃菜。这可是一位五星级酒店的厨师,嘴巴刁得很。阿福是从河唇镇来深圳的学徒,投师加清门下。他不挑剔,吃了三碗饭,差不多把菜都吃光了。他放筷子时,加清也醉了,趴在桌子上呼呼入睡。第一次见他这个样子,我有点紧张,思谋着要不要开个房间安顿。
阿福阻止了我,说,他经常这样,一喝酒就睡,睡一觉就没事了,他醒过来,根本就不记得刚才去了哪里,连做了什么、说过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看着加清的样子,我心里有些酸酸的。我们才三十五六岁,不该是这副样子啊。
我像个长辈一样叮嘱阿福,在加清身边做学徒,要虚心点,勤快点,厨师是个抢手的职业,一个有本事的厨师,在深圳不愁找不到事、攒不了钱,我认识的几个河唇镇老乡,都做成了这一行的大佬,在深圳广州买房安家。
阿福不买加清的帐,他自认为不能算是他的徒弟,“一个厨房都是咱们县里的厨师,又有一半是河唇镇的,他还不是头厨,每天也被大佬吊个半死。”
厨师是我们县的特产,也是河唇镇的特产,河唇镇的男人,所谓的出门打工,多半是去学厨当厨,早些年是广州深圳,现在全国各地开花了。阿福说他以前在家搞装修,没学到东西,也没多少活干,就出来学厨了。
“那你为什么就找到加清呢?”我问他。
阿福瞪大眼睛说,谁说我找的他?我只要到了深圳,随便找家酒店,就可以找到老乡,随便就安置下来,找谁还不是一样?
阿福这话在外面讲可以,在我面前不行。他急于澄清,不是为了吹牛,而是为了撇除与加清的师徒关系。
我们聊了有个把小时,我估计加清也快醒了,就试探着问阿福,这回来找我,有没有特别的事情要帮忙?尽管我说得很艺术,阿福还是反应很大,大声说:“鸿哥,没有!绝对没有找你办事的目的!”说完又补了一句:“贵莲婶说,到了深圳,可以常来找你,你对老乡好!”
眼前这个小老乡像是受到羞辱,脸红脖子粗,手上拿着筷子,频率非常大地在碗沿上敲着。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我借口说去上洗手间,到收银台去结账。收银员看都没看我一眼,埋头说,单买过了。我纳闷,谁买的啊。收银员叫不上结账人的名字,只说,一桌吃饭的客人呗。
我回到包房,加清也醒了,正抹着嘴角上的流涎,问阿福,他怎么睡在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的情绪有点激动,提高声音问他俩,到了我这里,为什么要偷偷去买单?两个家伙都说,没买没买。
我说,下不为例,以后再不能这样了。
我是真的感到过意不去。我点的菜都是价钱高的,酒也叫了好点的酒,结账花掉了千把块,如果是三两百,倒也还好。
至于这次买单,我暗自猜想,八成是加清所为,依稀记得醉倒前他去过一次洗手间,而阿福没有走动过。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我父亲火急火燎打来电话,劈头盖脸就骂,老乡来找你,是给你祖宗面子,给你父母面子,怎么还让人买单,而且花掉一千多元!一千多元,那不是钱,是他们打工的血汗哪!你们这顿饭都吃的什么,唐僧肉啊?!
我被老家伙罵得晕头转向,半天才搞清楚,原来那一回不是加清买的单,而是阿福买的。阿福跟家里人说起,那次去拜访鸿哥,吃掉一千多元。不知他跟家里说过多久了,我父亲才刚刚听到,受不了,在家里拿我母亲出气,拿家里的鸡鸭出气,拿老黄狗出气。气得血压升高,加吃了一粒厄贝沙坦片,才给我打电话。
我一贯对父亲的电话从不辩驳半句,哈哈几句就过去了,这回我没忍住,狠狠地回击他,让他别管太多事,尤其是老家与广州深圳之间的事,你管不了那么多,你听到的多半是虚假的。出门人爱面子,回家把牛皮吹破天,或者为了某些目的,彼此回到老家,不留口德地把人家说臭。
自从我大学毕业,出来社会混了,父亲好像多了几副耳朵,我走到哪里,哪里的事情他就知道得特别多,那个地方的市长、区长是谁,何时开了换届选举大会,他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父亲在乎的不是阿福如何描述买单的细节,而是阿福到底回来说了多久,在河唇镇的扩散面有多大。他无法评估这种背后被人说臭,而当事人一无所知的影响,在河唇镇上,这就是奇耻大辱。
也许实在是累了,父亲意识到了高血压患者深夜发火的危险性,没再跟我急,口气缓和下来,说:“儿子,你自己看着办吧,什么人都可以薄待,阿福你得好好看顾,我没别的要求。”
父亲挂掉电话,我这边厢开始挨老婆的骂了。她本来已经入睡,被来自河唇镇的电话铃声吵醒,更被我与父亲的争吵搞火了,她以为我又背着她去揽了哪位老乡的麻烦事。
我心烦意乱,一句也没解释,也不想吵,自己睡到了书房里。
我们河唇镇在深圳的老乡数千人,跟我有过联系的,不下百人,为什么父亲特别强调不可薄待阿福呢?
这个疑团一直在我心里存放着。有一回我打电话回家,母亲接了电话。家里的电话机是父亲的专线,我打100次电话回家,99次是他接的,第100次才轮到我母亲。这一回他们刚吵过架,老家伙骑电单车出去透气了,才轮到母亲接电话。虽然也来深圳住过几年,帮我们带孩子,母亲一回到河唇镇,所有在城市里学习到的文雅气派,全都归零。她拿起电话,先是隔山喊牛似“喂喂”几声,知道是儿子后,“哦”一声,极不耐烦般,反复说“有什么事吗?没事我挂了。”我知道她这是长话短说,为儿子省电话费。
我逮住机会,问起阿福的事。
“妈,我爸说要多看顾阿福,这本是平常事,可我老觉得有些疑问。”
“你疑问得对。”母亲笑开了,道出了真相。原来,我父亲有意把阿福牵线介绍给姨妈做女婿。姨妈有三个女儿,大的两个嫁了,小的还没有找到人家。不好找的原因有点复杂,是姨妈对小女儿的婚事有要求,一是要本镇的人,最好是本村同姓的,二是要担负起入赘的角色,能够照看家里。在农村来说,这个要求不过分,我姨父十年前得胰腺癌走了,家里没个男人照应,在农村里头都抬不起来。可是,小表妹少青却给姨妈的计划添了乱,初中毕业后,知道家里的招婿打算,她不干,偷偷跟人跑了,四五年后才现身。到底这四五年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她打死不说,一张嘴谁也撬不开。人回来了,从此又半步不出门,连河唇街上也不去,成了一个怪人。本来嘛,论长相,少青在三姐妹中是最标志的,这也是姨妈选择她招婿的底牌,这不听话的角色一闹,突然变成了负资产,嫁出去都成了问题。
我父亲认为阿福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已经做通了阿福父母的思想工作,“下足了功夫”,只要少青听话,点头,什么问题都不是。
“下足了功夫?什么功夫?”我问母亲。在我想来,以父亲的手路,无非就是送点烟酒,走串走串。
母亲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还有什么功夫?你姨妈家对面山上,有一块我们家的自留山,阿福家用得着,盯上很久了,以前你爸不答应,这回为了这鬼事情,转口答应了人家。”
见我半天没反应,母亲开导我:“一块巴掌大的山地,不值钱,你出门的人可别在意,别说你爸,任他爱怎么就怎么。”
我当然不在意这块山,我是被父亲的执着震动了。为了照顾姨妈的家事,他这心操得够细。众多亲戚之间,他是个百事皆管的热肠子,哪家有事,他都得管。他既然较上了劲,要把阿福和少青拉到一起,办不成他是不会罢休的。
“少青点头也没用,阿福不是那块料,是个半脑子。”母亲叹道。
“半脑子”是我们河唇镇对那种心智不太全者特有的戏称,有点北方人说的“二百五”或者“苕货”的意思。
“瞎说了吧?我看阿福挺精神的呀,厨师可是用脑子吃饭的。”我对母亲说。
我妈急了,为了让我相信阿福是“半脑子”,一口气说了他从小到大三四件好笑的事,“好比你十岁那年,在池塘游水,他在岸上看,好端端滚下水来,这不是半脑子,会是什么?”
母亲举到这个例子,我放声大笑起来,母子之间从未如此愉快地交谈过。
“厨师?天,敢说他学不出来的,最多半年吧,不信你试试看。”我妈竟然这样下断定。
想想,如果不是出于足够的了解,能这样说吗?
对我而言,阿福只是在深圳的河唇镇乡亲之一,也无从特别看顾。见过我之后,一晃就是七八个月,除了打过两次电话,没再联络。倒是我的同学加清,因为阿福的到来,恢复了和我的往来,仿佛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
他们干活的酒店隔得远,平时我也就没有专门去消费帮衬的意思。有一次去市里开会,正好在酒店旁边。散会后,我特意去看他们。
见了加清,才知道阿福不在这家酒店做了。
我问加清,阿福走多久了?
“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加清反问我。
按加清的话说,那一回吃过饭没多久,阿福就离开了他们。
我莫名地为此生气,埋怨加清不早跟我说。加清也没给我面子,说,老同学,阿福这么大个人了,我又不是他的监护人,有必要随时报告吗?再加上我也搞不懂你跟他到底有什么特殊关系,河唇镇来找过你的人还少吗?难道一个个都要向你及時汇报行踪?我还比你奇怪呢,你从来没对谁关心过,就关心这个半脑子。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母亲的话,真的没超过半年,老太太真是料事如神啊。
我埋怨加清不说实情,而阿福也没跟我透露半个字。期间,我们还通过几回电话。
半路上,我忍不住停下车来,打阿福的手机。
阿福接到我的电话,愣了一会儿,告诉我说,现在在跑摩托车拉客。我问他,离开加清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鸿哥,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呀!高兴做什么,不高兴做什么,我自己决定,不想麻烦你。”阿福道。
这回轮到我愣住了,阿福说的,难道不是道理吗?
“你自己不也说自身难保嘛,我们干这一行的,你也帮不上,我是这么想的。”阿福接着又补了一句。
这句话,简直就像一道鞭子,抽打在我的身上。
要不是交警敲我的车窗,喝令我立即开走,我还以为已经停在了车库呢。
“自身难保”是上次他们来,吃饭时我故作自谦说的,阿福把它记在了心里。但是,回顾在深圳十几年,那么多河唇镇的乡亲来找过我,有几件事帮上忙的?违法乱纪要脱罪说情的事,被自己一口回绝,欠薪啊被坑啊什么的,接手是接手过,可是又有哪一件全心全意去追过跑过?这些事情非但没好好去做,反而喜欢跟着别人痛陈和老乡打交道的种种麻烦,想想,真是惭愧。
又过了半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阿福的电话。接通,却不是他的声音。电话里慌乱、夹生的普通话嚷了半天,我才搞清楚,阿福被人撞了,此时正倒在地上,抱着撞他的人,打电话的是个路人,接受了阿福的请求,帮他打电话。
我问清了地址,跟领导请了个假,火急火燎打了一辆的士飞奔过去。
眼前的场面有点混乱。两辆交警铁骑横跨在那里,现场停着一部奔驰,旁边倒着一辆摩托车,阿福躺在地上,死死抱着一个中年男子的腿。两个交警站在旁边,只顾录像,好像没有一点办法。
我扒开人群,挤了进去,阿福一眼看到我,立马坐了起来。
“鸿哥,你可来了!”话没说完,嚎啕大哭起来。
我再不来,估计他也坚持不住了。被他抱住的中年男子看到这个情景,也松了口气,拍拍身上的灰尘,尴尬、惊愕、感激地看着我,也许他在急速判断,这个倒霉鬼搬来的是哪方神圣。
我并没有按照阿福盼望的那样,神兵天降,为他出头,而是喝令他:“哭什么!快起来,阿福!”
有话好好说是我的一贯原则,我最忌讳的就是胡搅蛮缠,丢人现眼。我自己也是开车的人,一看现场,百分之百就可以判断出摩托车与奔驰的关系。摩托车碰奔驰,是赖不掉的,问题是故意还是无意,这就需要执法者判断了。
一个风度翩翩的奔驰老板,两个交警铁骑,难道还不能公正办事吗?
我几次弯腰拉阿福,可阿福不依,坐地不起。
一个铁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走到旁边。也许他看出来,我不是来增援胡搞,而是来讲道理的。
“你是郭科长吧?事情的经过我们调查清楚了。”铁骑是个小伙子,脸上长满了青春痘。
我很是吃惊,他怎么知道我叫“郭科长”?一时辨别不出他的口气是揶揄呢,还是尊敬。
实际上,前面我有交代,阿福被家乡人叫做半脑子,我只是不在意,这事却充分证明,“半脑子”的哭笑不得。原来,在倒地大闹的过程中,他央求路人打电话,也把我的情况说出来了,如果现场的都是有心人,一定记得,深圳有个来自河唇镇的郭科长,是个全县作文第一名的才人,是眼前这个倒地受害者的邻居贵莲婶的亲外甥。
阿福以为,我是可以来救他的。他的半脑子不仅在于把我当作炫耀,而是不识时务,十足的法盲,因为,他非法从事摩托拉客,无证上路,违反了交通规则,刮碰到人家的车,还故意倒地纠缠,要车主赔偿他的損失。
我向铁骑说明工作身份,请他不要当回事,我只是以乡亲的名义前来,请他们秉公办事。
铁骑想了想,说,就应该这样,市长来,我们也得按章办事。他希望我能配合,尽快劝离肇事者,然后出面做个担保,阿福面临的是碰瓷、交通违法,要进一步处理。
天,这两项,随便一项都够阿福吃上一壶的。
我的精力集中到劝导、拉扯阿福起身的工作上来。我向交警保证,会全力配合。
当阿福松手那一刻,奔驰老板舒了口气,跟我说,一会儿带阿福去医院检查,坐他的车,有什么问题就治,他出钱,这是人命归人命。但是,法律的归法律,交警在场,所有资料、目击证人全在,这个他管不了。
我打量阿福,除了头发蓬乱,衣服打尘,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伤情,倒是地上的摩托车,后视镜打碎了一块。而奔驰横跨两个车门之间的超长划线和凹痕,更令人触目惊心。
交警分明可以立即处理,拖车、铐人。然而,今天这个场面实在有些怪,遇上的都是文明人,文明的奔驰,文明的铁骑,文明的围观者,大半天,他们竟然就愿意这样跟倒地的摩托拉客仔耗着。
他们没有那样做,一定是有所谅解,也有所等待。
我突然感到责任重大,一是要维护阿福的利益,真实情况不明,总不能先站到敌方,把自己人往坑里推吧?二是作为一个公职人员,得有起码的公德常识、起码的法律意识,不能助长老乡的胡搅蛮缠。
面对围观的人群,我向铁骑保证,请他们公正执法,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人我先带回去。
“不行。”另外一位铁骑道,带去医院可以,事后必须回大队处理。
我上去交了身份证、工作证,拍了照,留下了电话号码。两铁骑叮嘱奔驰,事故处理未出来之前,按保险公司的安排,先修车,赶紧开走,恢复交通。说完,铁骑呼啸而去。
奔驰没有立马开走,而是带着我和阿福,去附近的红会医院。
到了医院,我们下了车,阿福却死活不进去了。他要奔驰老板给他500元,他自己搞定。
老板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被这个倒霉鬼纠缠了半天,大庭广众下颜面扫地显然都不算什么,到了此时,他才陷入巨大的困惑,以为遇上了一个惊天奇局——如果说眼前这个倒霉鬼是碰瓷,不可能把当点小官的老乡搬出来呀?如果说不是碰瓷,那所有的举动,跟碰瓷又有什么不同呢?可是,说是碰瓷,这500元的要价,未免成本太高了点吧?!
老板感到奇怪的肯定不再是阿福,而是我这个“郭科长”,不是怀疑我的身份真伪,而是怀疑我的智商,到底是不是半脑子,是不是二百五,是不是苕货。明白人也肯定懂得,师出无门,钱,老板是不会给的,哪怕50元也不给,这是逻辑问题,是碰瓷者的坑,你给了,就认了。
阿福不进去,我不能逼着他进去,他不进去,老板不愿意给钱,这事就没个了结。
最后,我和奔驰老板加了微信,留了电话,互相担保,阿福才罢休。
老板临上车时,趁阿福不注意,塞了一沓钱给我,朝我眨眨眼,关上了车门。
送走奔驰,我转身背着阿福,数了数钱,发现中间夹着一张名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被我的河唇镇老乡抱着裤腿当街纠缠了半天的,竟然是深圳名气冲天的上市公司董事长。
很长时间里,我都提心吊胆的,不知那天的场面,有没有人录下来,拍下来发到网上去。还好,我没看到,身边的人也没看到,至少没有任何人跟我提起。
奔驰老板把钱塞给我,让我手心发热,这真是个明事理,也是有智慧的人。他不给阿福,是避免了认栽之虑,也不用微信转给我,避免落下口实,用现金显得非常人道主义。给我名片,一是明人不做暗事,二也是一种亮剑行为,提醒对方,彼此都不乱来。
高,实在高,我喜欢这种生活中的高人。
奔驰老板姓邓,邓董,此事过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我们竟然有了不少交往,他请我去参加过他们集团的一次新项目剪彩酒会,没有任何目的,就是让我过去喝杯红酒,拿一份嘉宾礼物。有一回他到我那个区视察工作,中午吃饭时,突然想起我,叫秘书开了车来接我一起吃饭。又有一次,他请我们区的一个局长吃饭,又专门叫我,一起作陪。这一来二去,好像是老朋友之间那么自然,没有任何前置条件。
真个是不打不相识,每次见面,邓董都会笑呵呵提起阿福。通过阿福事件,夸赞我处理事情的公道、智慧,夸赞我有见识。
邓董夸赞我,交警也夸赞我,处理事情合情合理。然而,邓董不清楚,交警也不清楚,我的河唇镇乡亲们,当然是以阿福为主的一群,却把我骂惨了。他们认为我吃里扒外,不仅不帮自己的人,反而帮外人说话,联合起来欺负老乡,甚至有人怀疑我吃了邓董的好处。
那个事的结局是,我强制阿福到医院做了检查,确定没有任何伤情,连半块擦伤都没有,神志清醒,也无内伤的征兆。医院出具了检查结果。我把邓董给的钱,总共1500元,全部给了阿福,另外我自掏腰包给他付了检查费。阿福收了钱,也认可了检查结果,表示不再追究。
然而,交警管的是法律,第二天,他们传我这个担保人过去处理。我心里没底,为了慎重起见,我没有把阿福带去,单刀赴会。
接待我的是昨天办案现场的一个铁骑和一位年轻女警官。他们先给我放了调取的监控视频,再看现场的执法录像,看得我浑身发烫,阿福那副逞烂的样子让我不敢直视。我也替邓董感到难过,好端端出门,遇上个无赖。整个过程非常明了,就是邓董刚在路旁缓缓把车停下,阿福的摩托车就从右侧窜过来,车头一晃,从车身上猛刮过去,直至倒地,邓董下车要扶起他,结果被他一把抱住了腿,像一只螃蟹,把大象的腿死死夹住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经过,”女警官道,“我们现在有足够的依据,认为你这个老乡是涉嫌碰瓷、敲诈。当然,他非法驾驶机动车辆,非法搭客,又是另一码事。”
办公室气氛还算蛮好,也没有做笔录讯问的意思。听完两位警官平和、客观的表述,我开始陈述我的意见。我先从河唇镇的贫困说起,然后说到3000多位老乡在深圳从事厨师职业,分布在深圳大大小小的酒楼,“说不定,二位警官都在不同的场合品尝过我们河唇镇厨师的手艺。”我临时来了一句,两位警官互相看了一眼,相视一笑。
我接着说,阿福是我的老乡,也曾经是这3000多名厨师中的一员,本来可以独立出师了,却自己放弃了这个工作,出来跑摩托车。
“真是个苕货。”女警官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做厨师不好吗?我们单位食堂厨师工资都有七八千块钱。”
好像在她的眼里,我是阿福的担保人,也必须承担苕货的指控,恨不得一巴掌打过来。
“人各有志吧,不过,阿福确实是在心智判断上有些小小的问题,就像昨天这事,他是突然就失去控制,没法管住自己,所以把事情闹得一塌糊涂,真是对不起。”说到这里,我有点灵机一动,也算是当年那个作文好手的小聪明吧。
铁骑与女警官对视了一眼,好像确认了那个苕货的真实性,说:“这样吧,作为非常特殊的一个例子,我们征求对方車主邓先生的意见,他也表示可以谅解,至于双方的互谅与经济上的弥补,你们之间进行协商,希望你能做好双方的工作。”
我心里一顿,怎么我成了双方的调解人了?这跟事实身份严重不符啊。
“但是,作为非法驾驶,非法拉客,这个处罚无法免除。”铁骑继续道,“一、没收摩托车;二、罚款500元。一会儿去缴款。”
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我肚子里还准备了好多要辩白的说辞,结果没再用上。我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做出了决断,处理结果多少令人意外。
从交警中队出来,我去见了阿福。一见面,阿福劈头盖脸就问我,“我的车子能拿回来吗?”好像我是坏了他大事的人,是把事情办砸的人。
这些我都有了心理准备。我没把罚款、没收的事情跟他讲,塞给他1000元钱,说:“阿福,那车你买来也是旧货,我们不要了,扔在废旧车场,看不得了,你去买辆新的。”
我本想说,你去干点别的,或重新去做厨师,摩托车拉客太危险,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他把钱收下,理所当然的样子,也不问是谁给的。
阿福住在黄贝岭下村,一个当地人的老村子,两三家人合租一个屋子。我前面说有3000多河唇镇老乡在深圳从事厨师职业,其实是不准确的,这3000人当中,也有不少在搞摩托拉客、搞货运、做小工什么的,这3000多个老乡,分布在深圳的各行各业,只是厨师比例高些。
阿福也不问我,去交警中队怎么处理的,有没有结论。待了十来分钟,我要回去了,他也没说句客气话。
这一走,就又是四年后再见到他了。
这四年里,阿福从深圳去了东莞,又去了惠州,然后回到了河唇镇,而且正式成了我的表妹夫。
结婚前夕,表妹少青给我发了精心制作的微信请柬,要我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喝他们的喜酒。
我父亲那段时间特别高兴,有事没事给我打电话,问我何时回去。他反复叮嘱我,对阿福的态度要从根本上扭转过来,他已经是你的弟弟(特别强调,不是妹夫,是弟弟,入赘,给你姨夫看家的),要给他撑面子。
那段时间,我们单位工作也特别忙,一时还没办法答应能不能赶回去。父亲恼火,又拿起旧事来说,他认定,我是为阿福那年在深圳惹事记仇,心理上不接纳这个入赘的弟弟。
这可是冤枉,我打电话给母亲,请她跟父亲解释,我没那个意思,天天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记仇。
不打电话还好,一打电话,母亲气不打一处来。“就是个半脑子,你别理他,没时间就不要回来。我们去送个礼就得了,酒我都不想喝一口,饭也不想吃一口。”
母亲的态度还是那个样子,她不看好姨妈家这门亲事。“你爸高兴成这个样子,好像把半脑子推销出去,做成了一单买卖似的。”
我赶忙制止老妈,她这样说,过激了。我父亲就是这种性格,他坚持说阿福不是半脑子,是个老实人,只有老实人,上门入赘,才能够给我姨父看好家。父亲爱管事,好像他活着一天,就一天不放心我姨夫丢下的这副摊子似的。我那三个表妹,对他好感却不多,按我妈的话说,“屁的好感!管得比人家爸爸还多,还严!”
“我不想跟他过了,少青这婚事一办完,我就来深圳,你两公婆可得讲好了,别厌烦我,我住三年五年再回河唇镇,等他一个人去显摆,去招摇。”我妈电话里说“显摆”、“招摇”,咬牙切齿,把我逗笑了,这却也是我父亲的形象最贴切的描述。电话里此起彼伏传来大鸡小鸡的叫声,母亲跟我说一句话,又骂一句围拢在她脚边的鸡群,“走开,饿不死你们!还不快走开,老鬼马上回来,把你们全宰了!”
事情的发展有点意外,婚事前四天,少青给我打电话,哭哭啼啼,说鸿哥你别回来了,我这婚不结了。
我问什么原由,这么大的事,玩笑开不得。
少青不说,光哭,哭得我这头心烦了,提高声音呵斥,她才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我通過母亲了解到,是阿福喝醉酒,被人唆使,说了少青的坏话。说少青离奇失踪这几年,说不清道不明,这是一段“黑历史”。少青听到了,哭了一晚,扬言这婚不结了。
我给少青打回电话,拨了三次,她才接,赌气呢。
我对她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黑历史”既然是存在的,就不怪人家说,就要勇于面对。既然都是自己人了,迟早都要直面这个问题,不要一听到只言片语,就怎么样怎么样的。人生漫长,谁都免不了有闪失,只有自己为自己买单。
电话里少青没表态,支支吾吾的。
我要挂电话了,她突然说话了:“哥,我问你一句话,你得说实在的!你若说假,就是毁人家!”
“你说。”我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上,如临大敌。
“你实话告诉我,阿福那年在深圳,是不是干过碰瓷的事?”少青道,“我的什么黑历史他爱怎么说都无所谓,这个王八蛋,哼,他也有黑历史,要是真干过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我死都要给他吐口痰,见一次吐一口!”
我似乎看到浑身颤抖、脸色铁青的表妹此刻正站在眼前,她的清白,她的幸福,她的未来,与她和阿福彼此的过去紧密关联。两个正待走进婚姻殿堂的人,彼此紧紧捏着对方的“黑历史”,互不饶恕。他们把对黑历史的裁决权,不加商量地推到我这里。
“没有!”我犹豫了半分钟,对少青说,“这事前前后后是我去处理的,道听途说的东西,千万别听太多。”
“真的?!”少青的口气缓和下来。
我知道,她把我这个表哥的话听进去了。
少青终于让步,不再坚持罢婚,只是坚决降低规格,不摆酒不请客。
反转了一个大事件,我得意了一段时间。显然,我把自己的作用放大了。过了许久,我才得知,最终迫使少青答应结婚的是阿福,而不是我。听说阿福拎了一瓶农药,站在我姨妈家的院子里,逼少青出来,大声叫嚷,这婚结不结,你说了算。不结,我把这药喝了,找你爸去。
据说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劝说少青原谅阿福这张嘴。半个村子的人都这么说,都来求少青,等于整个村的人集体原谅了她的黑历史,为了劝说她与阿福和好,顺利举行婚礼,将此一笔勾销了。
少青抢下阿福手里的药瓶,当着大家的面,松口答应。
婚事就这么办了。我父亲事先包了两千块钱的大红包,因为没摆酒,我姨妈硬是给送了回来。
听说那天在我家,姨妈哭闹了半天,把心底话全倒出来了。对这门亲事,她原本也是不满意的,她也觉得阿福是个半脑子,从小看着长大,鼻涕流到上初中还流。她说再怎么想象,也没想过会跟这个人住到一个屋檐下,她也不敢想,一个标标志志的女儿,到底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跟这种人睡到一张床上。
我父亲被闹得不高兴,姨妈是埋怨他做这个媒呢。他放话,没什么相信不相信,这就是命。你有个好命,就不至于此,没什么好埋怨的,等孩子一生,抱上孙子,你就知道,什么叫傻人有傻福。
阿福正式入赘姨妈家,听说还蛮听话,比亲儿子还亲。沿着我姨父当年耕种的山,把丢荒多年的林木管护起来,还在山窝里筑牢一座山塘,放水养鱼,山坡上养猪养鸡。一心想往外跑的少青表妹,被阿福的精神打动,不再思谋外面了,跟着他一头扎进山窝里。
可是,我父亲所断言的“孙子一抱,你就知道傻人有傻福”的幸福时光,始终没有到来。
有一次我回家住了三天,去姨妈家,没见到阿福和少青。姨妈说去闽西看病了。问姨妈,阿福得的什么病?姨妈脸一红,说:“暗病!不管他。”
“没点好的起色吗?”我妈拉着妹妹的手,关切道。
“山岗上的草药都吃光了,猪腰子吃了几百个,没鬼用。”姨妈突然哭了出来,“昨天有人介绍,闽西有个部队医院退休回来的老医生,抓药挺准的,一大早就去了。”
原来,结婚那么长时间了,都没怀孕的迹象,夫妻俩为这事四处辗转求医吃药。
又过了两三个月的一天,我接到少青的电话。说他们到了广州,要在这里找医生,做个彻底的检查,问我有没有熟人。
我在广州读了四年大学,工作两年,熟人还是有一些。当晚,我赶到了广州,在一个小旅馆见到了阿福和少青。
眼前的少青不再是过去那个胆敢离家出走,一走多年的美人坯子,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村妇,脸色发黄,憔悴不堪。而阿福,转眼成了一个小老头。
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阿福见了我,有点窘,眼神躲闪,叫:“哥。”
我这人见不得这种落差大的场景,心里发酸,赶忙拉住他,让他坐回床上。
聊了一会儿,我故意说没带换洗衣服,要去买毛巾内衣,请少青带我出去。
外面是一个街心公园,我让少青一起去走一圈。我们在老人堆里,在广场舞、扇子舞的空隙里穿行。
我问少青,阿福的病到底怎么一回事。她拍了拍腰部,有点羞涩地说,那里坏了。
“肾上的问题吧?”我道。
“以前看的都是土医生,每个说的不一样,在县医院照过B超,医生都说不出来有多严重。”少青说。
我告诉她,已经联系好南方医大的一个博士医生,是我大学班长的弟弟,明天去他那里,他会带你们去挂号、找医生,不论什么情况,先查清楚,好好治疗。
“钱带得够吗?”我问少青。
“带了些,我爸死的时候,留了十几万,我妈取出来了,”少青停下脚步,声音低哑起来,“我妈说,这下好,找个讨债的来了。”
说到这里,少青突然抱住我,放声哭了出来。
怀里抖动的就是小我十几岁的表妹,河唇镇上曾经的小妖精。我拍着她的背,安慰她不用过于担心,明天去查查,系统看看,有办法我们尽量想办法。
第二天一早,我在南方医大旁边找了一家好一点的宾馆,订了一间房,然后去把阿福少青接了过来,等到班长的博士弟弟上班,把他们交到了他手上。我叮嘱少青,不要急着回去,就在这里住下,我已经交好房子押金,检查清楚,再周详商量下一步的治疗。
交代完,我顺便去采买了一点办公材料,然后驾车回深圳。才到达半路的服务区,就接到了班长弟弟的电话。博士纳闷,向我要人。說上午做完检查后,叮嘱他们先回去休息,下午再专门带去看专家,拿方案。现在约定的时间过了,人没来。
我赶忙打少青电话。少青说,哥,我们回去了,不看了。
我再打回博士的电话,告诉他实情,表示歉意。博士叹了口气,说,也实在耽误太久,右边的肾已经完全糜烂,没用了。
过后没多久,我父亲打来电话,很严肃地跟我说:“阿福当年在深圳被车撞了,现在身上这病,就是当年的暗伤,你得去找找交警和肇事的司机,要替阿福索赔,讨个说法。”
“谁说得那么确凿,就是那件事?”我心里仿佛有一千只野猫在抓在挠。
“还要人说吗?看阿福那脸色,就暗伤,我看一百个人,一百个准。”父亲口气强硬起来,“这事你得操心。”
“你们想赔多少嘛?!”我几乎吼起来。当年那件事早已下过结论,责任完全在阿福,即使有问题,也追索不到车主,何况当时的现场目击,电子监控等等,已经完全证实车主无责,阿福却有犯罪嫌疑,只不过侥幸化解掉了。
“儿子,你别吼我。告诉你吧,阿福现在是回家等死,大家都知道,他的病县上没办法,广州也没办法,等死的人,如果你能把他这件事办好,不仅给他个安慰,给你姨妈表妹一个安慰,也给你姨父一个安慰。”父亲不容反驳,一口气道,“你要让我在河唇镇上有面子,不要你给我们多少钱,把这些事办好,就足够了!”
我只顾听,没有再回一个字。
这让我又想起了邓董,那个被我表妹夫大庭广众下死死抱住,脱不了身的人。
想起来还真是奇缘,邓董后来和我联系过几回,请我吃过三次饭,我也回请过他一次,不过,他手下人提前把单买了,不算。有一次,单位采购图书,多了一套《红楼梦》,我特意送到他公司,他不在,我交给前台转达。自那以后,忽然就又没联系了,一晃就是几年。自从认识邓董后,我这个从来不炒股票的人,时不时向人推荐他的公司,有人问,你熟悉这只股票吗?我说,股票不认识,董事长认识,吹牛似的,没有人相信。
我翻出手机通讯录,可怎么也没找到,换过一次手机,大概是不小心没转换过来。他的名片还在钱包夹子里,我把号码拨过去,提示“你拨打的号码已停机”。我灵机一动,上网搜索,看看邓董公司信息。输入检索词,一下子跳出几千条信息,两年前还偶尔有邓董剪彩调研、参加董事会会议信息,一年前的信息,董事长就不再是这个名字了。在网页的划拉中,忽然看到深圳特区报去年的一则“讣告”,正是邓董,内文显示:“9月8日晚上,邓董不幸去世,享年56岁……泪告亲友,因特殊原因,恕不举行仪式。”
恍惚间,又跳出一个邓董集团董事会的公告,看时间,是邓董去世前半年,大意是董事会免去邓某某的职务,由谁谁接替,公司经营中涉及到董事会成员其他职务违规、违法问题,按司法程序办理。
从这两条信息可以拼贴出,邓董公司出事了,他也出事了,他是在免职后不久去世的。
我的大脑里嗡嗡作响,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我把邓董的名片撕成了碎片,扔进垃圾桶那一刻,好像又觉得不妥,这样太像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了。
我试图联系邓董,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他,那个叫阿福的河唇镇拉客仔,深圳的前厨师,病得很重,估计快不行了。
既然他先早一步走了,这个消息也毫无意义了。
没过两个月,阿福还是走了。
整个河唇镇的人都知道,阿福死于暗伤。这个说法流传之广,超出我父亲的意料。那阵子,他不断地找借口,给我打电话,向我施加压力,希望我尽快与当年的肇事人联系上,取得赔偿,哪怕是象征性的。
“不然,我住在河唇街上,门都不敢出了!”父亲的口气是带着威胁的。
那阵子我忙得很,单位改革,人事精简,我自己的去向问题也面临重重关卡。被父亲纠缠得神魂颠倒,我本不准备跟他拉扯,不得不把少青拍给我的一张字条转发给父亲,告诉他,这是多年前发生在深圳的一件碰瓷未遂事件。
字条大概是阿福知道自己不行时,特意写下来的:少青,请代我向鸿哥说声对不起,上次在广州,与他见面时,我没敢说。那次是我的错,我是第一次,不知道这就叫做碰瓷,是违法的事,因为很多乡亲们都这样干过。幸亏鸿哥帮我脱险,才没事的,以后我绝对没再干过了(另外,第一次和鸿哥吃饭,是加清叔买的单,不是我)。
少青说,字条也不是阿福亲手交给她的,是阿福走后,她从他的钱包夹里找到的。她给我发来,是为了完成阿福的心愿。拍给我后,她就把字条烧了。人已经死了,她希望不要继续传播,“给死掉的人留点面子。”
看过字条,父亲再未跟我提过“阿福”两个字。
责任编辑:王玉珏
当代小说 2020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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