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南地图上,你一定能很快找到顺河高架路。它南北纵贯,状如一个发福中年男性的啤酒肚曲线。大约在这啤酒肚的肚脐眼处,由东向西挺出如小火柴棒一样的一条街,那就是馆驿街。
馆驿街是一条温暖的街。1987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济南。济南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不是大明湖,不是趵突泉,不是千佛山,不是泉城路,而是馆驿街。
首次来济南是在父亲的陪护下。我至今还记得那次和父亲走过两个开满荷花的大池塘,那荷花拥拥挤挤却高高兴兴的样子,荷花长得好像比我还高,蝉在什么地方张扬地叫着。我还记得我们走过夏夜西门,记得那时就有乘凉跳舞的人们——她们应该被称作现在跳广场舞的中国大妈的前身。
最深的记忆就是馆驿街这个名字。父亲一字一顿地念:“馆——驿——街,嗯,走走看。”
是啊,“馆驿”,多么有意思的一个名字。走走看,看有什么名堂。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现在想想,大约是父亲与我对古典语言共有的一种天生的敏感。“馆驿”,与刚刚脱离的“文革”及当时所处的改革开放初期,是多么不合拍的一个特殊名称,它带着古文明的胎记,带着汉文字的神秘感,指向古代,指向了大多数当代人看不清的远方。
馆驿让我想到战国四公子之一孟尝君的门下冯谖。孟尝君最初将他“置于馆驿”,不甚重用,后来冯谖唱《长铗歌》,吐槽自己“食无鱼,出无车”,终成孟尝君的高级食客,并成功地为孟尝君“买义”薛邑、游说梁惠王任用孟尝君为宰相。著名成语“狡兔三窟”也源于此人。典称“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馆驿让我想到商鞅。这是一个在生命的最后驿不得的可怜之人。他被迫逃亡到边境时,想投宿馆驿,却被以“商君之法,舍人无验者坐之”予以回绝,最终被逮捕遭车裂而死。
馆驿还让我想到杜牧那首著名诗作:“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此诗讽刺唐玄宗为了爱吃鲜荔枝的杨贵妃,动用国家驿站运输系统,从南方运送荔枝到长安。那嘚嘚马蹄声历久千年,犹自回响我耳畔。
父亲和我就是在那沙沙的长铗歌声中,在那慌慌的择路声中,在那隐隐的马蹄声中,像两簇小火,一步一步闪亮这根充满神秘感的火柴棒。
多少年后,当我终于在这座城市落户,而所居住的地方恰巧就在馆驿街附近时,就每每想到与父亲共在的那些宝贵时光。现在,这条路只能由我一个人去走了,火柴棒被我一次次孤独地擦亮,一次次映照出父亲那慈祥的笑容,淡淡的烟草气息与略带低沉的声音。
后来,我慢慢理解了这条街。
这是一根燃烧了六百多年的火柴棒。它最初出现在文字中是一条大道,俗称官道。那是在明洪武九年(1376),三司(布政司、按察司、都司)移于历城,此地始设馆驿,名曰谭城驿。这是传送公文、迎送官员的馆驿,百姓称“接官亭”。
这根火柴棒正式成为一条街,当是在清代。清乾隆三十六年(1771),《历城县志》将这一带称“十王殿街”。后来,在馆驿和十王殿之间形成街巷,才统称馆驿街。《续修历城县志》记载,馆驿街“北走燕冀,东通齐鲁,为济南咽喉重地。”
既为“咽喉”,那么我想,明代“后七子”领袖、大诗人李攀龙按理说也会从此街走过,如一枚秀丽的樱桃滑过我们的咽喉。因为他曾在今广东、山西、河北、河南、浙江、陕西等多地出任高官并多次回乡,一定有機会经过此街,而在极其重视迎送程序的古代中国,他在馆驿街上寒暄几句,当是必有的礼仪。
路有容。从历史资料来看,早先的馆驿街是条土路,后曾铺成碎石路。1929年加以翻修,1931年修成黑砂石路,1933年改作青花岗石板路,现为沥青路面。路也有色,这条街的特色也随着历史潮流而改变。20世纪初,这条街上有三多:人多、庙多、会馆多。到20世纪40年代,这里已演变成一条商业街,商品种类繁多,有农具、日用百货、筐子、篓子、建筑材料、粮食、布匹等。20世纪八九十年代,这里成了经营炊具、竹编、丝网、炉具等土杂品的特色一条街。总起来看是由官道而至商道的演变,我想这主要是由于上世纪初开埠的影响吧。
而当时父亲与我走过这条街时,路面是什么容色?已然记不清了,风吹走了什么。但我感觉是青石板路,至少是保留着某几块青石板的。要不,父亲那坚强有力的脚步声,为什么依然回响在我耳畔呢?
这根火柴棒的东端为迎仙桥,西端,也即它的红色磷头,是红瓦坡顶的德式建筑津浦铁路宾馆。我们在说这座建筑的时候,其实应该降低了声调,因为它可是一位业已107岁的历史老人。
在这一百多年的时光中,津浦铁路宾馆有很多荣耀的时刻,孙中山、胡适、泰戈尔与徐志摩均曾在此住过。此处地近经一纬一,济南经线与纬线的始点,因而是一个历史性与地域性的交叉点,又因与津浦铁路站——济南老火车站,有一个路口之隔,此处又成为诸多人事的原点或标志性节点。
颇值得一提的是1922年胡适的济南之行。胡下榻在津浦铁路馆,为的是参加第八届全国教育联合会。而正是在此宾馆中,胡适草拟了会议草案并推动大会通过了这个草案,即《学制修正案》。这是中国现代教育史上影响最深刻的一次变革。它彻底放弃了沿袭日本的旧学制,转向英美学制,也就是将小学七年改为六年,将中学四年改为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即“六三三学制”。说这是中国近代中小学教育的一个原点,一点也不为过;说此地为中国近代中小学教育的重要见证处,一点也不会错。
这次济南之行,孙中山与胡适均曾抽时间游览了大明湖。从路线上考量,他们均可能走过馆驿街,只是未曾有确实的文字佐证而已。一条街就是一条街,它平躺着,只供人走来走去,未必非得让人记住它,不像湖山胜景,或以水的形式低下头去一脸娇羞,或以碑、塔、寺、观的形式仰起头来一脸的正能量,让人在俯仰之间流连忘返。一条街,以正直为本分,沉默是它的声音,寂寞是它的命运。
徐志摩曾三至济南,这在陈忠、王展兄与我编著的《徐志摩与济南》一书中已有详细记述。1924年,泰戈尔与徐志摩住进了这座宾馆。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遇难济南,他的灵柩就停放在馆驿街的“寿佛寺”。寿佛寺在馆驿街西段,“中州会馆”和“安徽乡祠”之间。当月22日,梁思成、金岳霖、张奚若、沈从文、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等人赶到寿佛寺。梁思成当时带来一只用铁树叶作主体缀以白花的小花圈,这只具有希腊风格的小花圈,是林徽因和他流着泪编成的,徐志摩的一张照片镶嵌在中间。中国现代史上的这一干文化名流,含着泪,伴徐志摩在馆驿街走了最后一程。
从更大的视野上看去,这条街在现代史上,日本人的铁蹄踏过,国民党的军警皮靴响过,解放军的布鞋丈量过。720米的长度,一部大历史的容量。
而今,我上下班都要穿过迎仙桥,脚触馆驿街;我的孩子也曾每日路经馆驿街。而每次经过这条街,我都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受。我们称它为街,实则好似省略了什么。在我眼里,它是一座以直线形式存在的高山,是一条以硬土方式存在的长河。它甚至也可视为典型山东人的一个隐喻:外表平凡、平实、平和、平静,而目光久远、沉稳老练、处变不惊。
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经验与记忆中。每个人的记忆中,一定有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燃烧着的火柴棒。它们默默燃烧,侍奉着岁月,滋养着时光。它们小到无名无姓,却大到能照亮一座城市,光耀一部历史。
它们,是能够点亮人们心海沉舟的生命之灯。
当代小说 202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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