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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当代小说 2020年11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517
  张可旺

  父亲没有朋友,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而且日渐变得沉默寡言。母亲把这一现状归咎为父亲在动物园呆久了,他已经远离了人类社会,退化到动物世界了。母亲担心退休后的父亲这样下去会憋出病来,就报了一个旅游团,想和他一起去新马泰一游。可我们的父亲在登机前溜了,这让我们的母亲大为光火,回到家的一个星期里,一句话也不和我们的父亲说。父亲却我行我素,全然没把母亲的愤怒当回事。对此我们的母亲甚是绝望,两个人在一起南辕北辙,过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呢。母亲说夫妻多年,在他的心里,我还不如那只老虎重要。

  母亲忍无可忍,打电话给我姐,说我要和你爸离婚!

  离婚?

  是的!

  我姐说,妈,别搞笑了。土都埋半截了,离什么离?

  我是认真的!母亲说,又打电话给我,对我诉苦。

  我说,妈,你要想离就离吧。

  母亲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回了一句,白眼狼!把电话挂了。你不是说要离婚嘛,怎么我一说离就不高兴了?对此我只能说那是母亲说的气话,并未经过深思熟虑。母亲认为我们的父亲孤独,不合群,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认识。我倒觉得父亲退休后的生活习惯挺好,吃罢饭,一个人出门溜达,优哉游哉地逛街,一直走到动物园,去和那只他饲养了多年、已经来日不多的老虎叙叙旧情。这没什么不好,相比那些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我觉得父亲这样的生活方式无可指摘。再说他在家,寡言少语的,同我们几乎没有交流,与其这样,还不如去动物园。

  在这个城市只有一个动物园,过去是收费的,现在已免费对公众开放。在动物园里你会看到狮子、老虎、骆驼以及梅花鹿,动物很多,但是老虎只有一只。那只老虎是从外省的一个动物园买来的,当时还不到一岁,憨态可掬,很是可爱。我们的父亲一见到那只老虎就喜欢上它了。在第一时间通知我们,要我们去动物园看老虎。我们的母亲不无揶揄地说老虎有什么好看的?要是外星人,还值得一看。父亲讪讪的,他想不明白,那么可爱的一只老虎,我们的母亲为什么毫无兴趣?

  有时间你去看看吧。父亲又说。

  母亲说,你什么意思?张嘴闭嘴,一口一个老虎!

  父亲说,现在我是那只老虎的主人。

  母亲说,你不是在办公室工作吗?怎么你去养老虎了?

  父亲说,整天在办公室坐着没意思,人一闲着就钩心斗角的,还不如养老虎快乐。

  母亲说,你脑子进水了是吧!

  父亲嘿嘿一笑,不再做解释。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所以不解释是最好的解释。

  父亲把那只老虎饲养大,没少费精力,搜集了大量养老虎的资料,而且从此迷上了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从一只嗷嗷待哺的小老虎,到长大成为一只斑斓猛虎,父亲和它建立了很深的感情,在他的眼里那只老虎就是他的儿子。父亲的这个儿子,不用他买房子,也不用给它找媳妇,而且比我温驯、听话,在他眼里我似乎还不如一只老虎。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从小我就不喜欢老虎,只有一次,父親带着我去他工作的动物园看老虎,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我的同学都羡慕我,整天和老虎在一起,而且还把那只桀骜不驯的老虎驯顺得服服帖帖,在他们看来我们的父亲俨然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老虎可是兽中之王,发威的时候一声吼,震天动地。可我不喜欢父亲养的那只老虎,你看它在铁笼子里,有时趴着,眯缝着眼睛,有时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一副好吃懒做的派头,哪有什么王者之气。但是,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喜欢它,母亲也觉得他不可理喻,久而久之我们看父亲的目光变得像在看一只老虎。父亲却毫不在意,他谈到那只老虎,总是喜形于色,见我们无动于衷,无趣地闭上了嘴巴,后来在家里他再也不提他的老虎了。母亲说他,等你老了,就让你的老虎儿子伺候你,给你端屎端尿。父亲听了只是笑一笑。看他的笑,怎么看都觉得像那只老虎。因为一个人是不会流露出那种笑容的。

  那天,从机场溜回来,父亲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动物园。他说在登机前,他有一种感觉,内心就像听到了老虎的召唤,那召唤声穿过山野丛林,不可遏制地抵达了他的心里。这样的心理感应让他忐忑不安,所以他神使鬼差地离开了机场,直奔动物园而去。父亲的感觉是对的,那只衰老得不成样子的老虎生病了。父亲把老虎生病的责任归咎为他的徒弟小赵身上,说小赵玩忽职守,忘了他是怎么交代的。那是父亲第一次对小赵发火,让小赵有些吃不消。小赵就说,人都会生病,何况一个畜生。小赵那么说,父亲火冒三丈,但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说怪不得它会生病,原来你一直把它当畜生对待!小赵还年轻,与那只老虎相处时间不长,虽然父亲对他言传身教,可他却敷衍了事,全然不放在心上。那只病恹恹的老虎见到我们的父亲,就像见到了亲人,两行热泪,潸然而下。后来小赵告诉我们,说那只老虎啊!哪是一只老虎,看着就是一个人。小赵还告诉我们,曾经有一个导演,是李安,还是徐克,他不记得了。那个导演要拍一个《武松打虎》的电影,可我们的父亲说什么也不借老虎给他们。小赵说,人家又不是白借,给钱的。可我们的父亲不为所动,管理处的领导多次给他做思想工作,但是没有人能够说服他。

  那晚,父亲没有回家,他在动物园呆了三天三夜,悉心照料那只老虎,直到它能进食才回家。小赵很委屈,他可不想像我们的父亲那样一辈子待在动物园里,守着一只老虎虚度光阴,再说那只老虎威风不再,已经老得形销骨立,而他的人生还很长。过了几天,小赵辞职不干了。走之前,他来我们家和父亲告别。父亲向小赵检讨自己,说那天态度不好,要小赵不要放在心上。可小赵去意已决,父亲再挽留他已毫无必要。我们的母亲不无揶揄地说,人家小赵哪像你,榆木疙瘩一个。小赵这么年轻,是要去闯一闯的。世界是很大的,整天和一只老虎在一起人是会退化的。现在大家去动物园哪是看老虎,大家是去看你。你这种人比老虎还稀缺呢。父亲低下头,不做声,只是把嘴巴上的烟抽得吧嗒吧嗒响。

  我们把小赵送出家门的时候,小赵说,其实我也喜欢老虎,但是我女朋友不喜欢,她说一个男人不去赚钱,整天守着一只老虎有什么出息。我们的母亲说,是啊!再说,老虎能有你的女朋友重要吗?你这辈子是要跟你女朋友生活的,而不是老虎。父亲没说话,站在那里,两只手绞在一起。他不知道老虎生病并不是小赵不上心,而是他的女朋友在跟他闹分手,他心里窝着火,所以那天他就说出了那话:人都会生病,何况一个畜生。

  小赵走了,动物园的老虎怎么办?当父亲说他被返聘的事时,我们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其实,父亲是主动找到动物园管理处的领导,而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是返聘。父亲再次回到动物园,神色变得明显好看了,不再是过去的郁郁寡欢。母亲说,像他这种人,不去动物园能去哪呢?眼不见,心不烦,父亲不在家,母亲倒很开心,晚上吃罢饭去广场跳舞,回家的时候嘴里哼着《小苹果》。

  我的第二任女朋友来那天,父亲正在看《老虎的秘密生活》。赵忠祥充满磁性的声音被父亲调低了,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看着电视画面,魂儿已跑到崇山峻岭中去了。母亲正在烈火烹油,煎炸炖煮,准备午饭。那个叫小丽的女孩第一次来我们家,同我们的父亲、母亲打过招呼后,她跟我去了我的房间。她对我没有意见,而她也是我喜欢的类型,也算是一见钟情。虽然隔着门,可我们还是听到了赵忠祥低沉而具有穿透力的声音:“我们看到了它们的妈妈如何在危机关头挺身而出,如何历经艰辛捕猎觅食,日复一日,孩子们也开始掌握生活中所需要的技能……”小丽说,你爸喜欢看动物世界?我从没有告诉过她我父亲的工作是动物园养老虎的饲养员,她那么问我,我只好搪塞说老年人都喜欢赵忠祥。

  小孩子也喜歡啊!小丽说,我外甥就喜欢看《动物世界》,我爸妈也喜欢。

  我说,是吗?

  小丽说,你不觉得赵忠祥的声音很迷人吗?

  我点点头。

  小丽说,特别是我妈,一集不落地看《动物世界》。

  我说,要是你爸是养老虎的,你妈就没兴趣看了。

  小丽说,过去我还想当驯兽员呢。

  我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因为前车之鉴,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她我父亲的职业。我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在得知我父亲养老虎之后和我闹掰的。我们谈了有三个月,都到谈婚论嫁了,可那天我们去逛街,后来她提出去动物园看看,还说她小时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动物园。每到星期天,她爸爸都会带她去。我说动物园有什么好看的,臭气熏天的,那些老虎啊狮子啊,你又不是没见过。她执意要去,我也没办法,只好陪着。我打着哈欠,跟在她的身后,转来转去就转到了父亲养老虎的地方。看到笼子里的老虎,我再喊她走为时已晚,她不仅看到了那只老虎,还看到了我的父亲。父亲正在给老虎喂食物,他把剁好的鸡块扔给那只老虎。看到食物,那只老虎变得兴奋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这只离开了故乡的老虎,独在异国他乡,被关在铁笼子,不知道它是否还记得曾经生活过的山野丛莽。我想象着它奔跑时的迷人姿态,向猎物发起突然攻击时那优美的一跃。如果我是它的猎物,它会在瞬间把我扑倒,锋利的牙齿贯穿我的脖颈吗?但是,这只被关在铁笼子里的老虎已经被我父亲驯化得毫无野性可言。更多的时候它趴在那里,偶尔撩起眼帘,它看到的不是奔跑的羚羊、斑马,也不是丛莽和旷野以及浑圆而巨大的落日,它看到的是人。那些站在铁笼子外面的人,嬉笑喧哗,而它慵懒无聊,不为所动。再次去看那只老虎,我有点理解父亲了。

  那个人!女友突然说,是你爸?

  她都看见了,我还能说什么。我只好承认了。她说,你爸是养老虎的啊!我说,我告诉过你的。她翻了一个白眼,说你什么时候对我说了?你只是说你爸在动物园工作,而且还是领导。父亲也看到了我们,他笑嘻嘻的,说你看这家伙多调皮,总是贪玩,不好好吃饭。父亲没有注意到我女朋友的脸色,只顾自己在那里说。我把眼一瞪,说早晚有一天我把你的老虎打死!父亲一愣,扎煞着双手,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女友撇下我,招呼也不打,一个人走了。父亲莫名其妙,问我怎么回事?我本来想说还不是因为你,但是看到父亲一脸无辜的表情,我说由她去好了!我们分手后,差不多有半年,我才通过介绍人认识了小丽。

  母亲做好饭菜,招呼我和小丽吃饭,我们回到客厅,父亲已把电视调到了新闻频道。见小丽,父亲只是笑笑,表情尴尬。似乎他除了笑,别的什么也不会了。整个吃饭的过程,他只是在说,你吃,多吃点。母亲的厨艺不错,小丽夸奖说比她妈妈做得好吃。母亲见多识广,从事过售货员、会计,业余时间还卖保险,说话一套一套的。那顿饭吃得还算愉快,父亲没有谈老虎的事。吃过饭,他就回自己的房间了。母亲害怕夜长梦多,催我们早点把证领了。结婚证到手,对母亲来说就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家里早已给我买好房子,只等把小丽娶回家。我曾带小丽看过房子,在动物园的对面。附近有学校、商场,还有动物园、公园,地理位置很好。房子是小高层,十一楼,站在阳台上俯瞰街景,也算是赏心悦目。其实,小丽的年龄也不小了,她父母那边也在催她早点结婚。我和小丽是媒人介绍的,她在图书馆工作,喜欢读书。我在报社做编辑,负责副刊版,后来又去的县史志办。因为都是与文字打交道,我们聊得挺投机。那个时候我和小丽的婚事已是十拿九稳,只差领证了。但是,不想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发生什么事了呢?连电视台都惊动了,而且警察也出动了。在这里我无需故弄玄虚,直接告诉你好了。父亲养的那只老虎溜出了那个大铁笼子,它沿着动物园的石砌小路,步态柔软而充满力度,目中无人地一路溜达下山。那只在我的记忆中懒洋洋、无所事事的老虎,此刻却恢复了它的活力和威严。

  是一个孩子最先发现它的,那是一个小男孩,看到老虎后,他无比兴奋,大叫着老虎!老虎!你们看老虎!那些看到老虎的人,既害怕又血脉贲张,他们后退着,平息静气地看着老虎从他们的身边气定神闲地走过。只有那个孩子在大叫,他的母亲却恐惧地叫他闭嘴,甚至还用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小男孩挣扎着,他太激动,太兴奋,过去他看到的是关在笼子里的老虎,或躺或卧,偶尔抬一下眼皮看一看围观的人。而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老虎,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正是四月天,路旁的木槿花、丁香次第开放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骚动的气味,让人的心也蠢蠢欲动。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只肚子圆鼓鼓的老虎扭过头,对着大家龇了一下牙。后来,它突然一跃而起,跳到一块大石头上,然后眺望着无尽的远方,惊天动地的大吼了一声。事后据在场的人说,他们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两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想跑却挪不动腿。

  也不知道是谁打的报警电话,在围观者惊讶、兴奋、恐惧的时候,有人给派出所打了电话。等派出所的警察全副武装赶到时,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也来了。随后赶来的是我们的父亲,他示意大家都不要说话,然后对警察摆了摆手,叫他们后退。

  父亲说,你们不要靠近它。

  一个警察说,麻醉枪呢?你没带麻醉枪?

  父亲摇了摇头。

  那个警察又说,它要是伤人怎么办?

  父亲说,我了解它,没事的。

  老虎也看到了我们的父亲,它扭过头,咧了一下嘴巴,然后从那块石头上跳了下来。父亲走过去,慢慢地靠近,当他靠近,他抬起一只手,抚摸了一下老虎的脖子。那只高大、威猛的老虎,在我们父亲面前变得像一个害羞的姑娘。它的胡须蹭着父亲的脸,让人胆寒的利齿偶尔一闪。如果你近距离看着它,你就会知道什么是敬畏和谦卑。它那种肉食动物的气息,呼吸中呼噜呼噜的声音,是父亲喜欢的。父亲扭头朝警察看了一眼,似乎在说,看到了吗?它不会伤人的。在那一刻,父亲甚至腼腆地笑了笑。他的笑容被报社的那个记者捕捉到了,并在瞬间按下了照相机的快门。在第二天,父亲和老虎在一起的照片就刊登在了报纸上。照片上的父亲对我来说有点陌生,我说的是他的笑容。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笑容满面,看上去是那么开心。

  父亲在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时,同样是害羞的,母亲看着电视画面,说了一句丢人现眼,啪的一声,把电视关了。对于这起突发事件,动物园管理处的领导很是不高兴。父亲的玩忽职守给社会造成了很坏的影响,甚至连市领导都过问这事了。父亲被停职处理,暂时赋闲在家。至于老虎是怎么从那个大铁笼子里溜出来的,父亲不说,我们也不得而知。小丽的家人也看到了对那起事件的报道,那个喜欢《动物世界》的老女人说了一句话:不能嫁给这样的人家。小丽的爸爸倒不在意,但是在他的那个家庭,小丽的妈妈是说一不二的。后来小丽的妈妈又说了一句:丢人现眼!小丽拗不过她的妈妈,把分手的事告诉了我,说以后不要我去单位接她了,如果我们再联系,她妈妈就死给她看。那个老女人连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都不看了,她说她一看到那些动物就想起了我们的父亲,想起他面对记者镜头时那种羞涩的表情。她无法理解我们父亲的那种表情。

  因为这事我和父亲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母亲自然站在我这一边,很少给父亲好脸色看。在家,父亲自感没趣,只好早出晚归,不与我们见面。那是父亲一生中最为落魄的阶段,他内心苦闷,却得不到家人的理解。我姐姐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都拒绝了。家里有一个“名人”父亲,谁会嫁给我,忙来忙去最后还不是一场空。我不想在家里呆着,就搬到了新房子里。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为孤独才喜欢和那只老虎呆在一起,还是因为他天天和那只老虎呆在一起才变得那么孤独。一个月后,动物园管理处恢复了父亲的工作。在那一个月里代替他饲养老虎的是小赵,仅仅一个月,老虎看上去瘦了很多,精神头大不如从前。看着它,哪像一只老虎,简直就是一只病猫。父亲没去责怪小赵,因为他知道小赵对老虎的生活习性了解得太少了,而且小赵并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父亲打开铁笼子的门,走进去。那只躺在地上的老虎听到动静后,扑棱一下扭过头去。在它看到进来的人是我们的父亲后,它的精神为之一振,同时张开嘴巴,低吼了一声。父亲眼睛一热,流下两行泪来。

  儿子也喜欢老虎,但我一次也没有带他去动物园看过那只老虎。他只在电视里看老虎,我对他喜欢这种大型猫科动物的兴趣感到不可思议。妻子说儿子可能遗传了他爷爷喜欢老虎的基因。这种扯淡的话,也只有她能说出来。儿子不仅喜欢老虎,还搜集了很多关于这种猫科动物的资料。谈起老虎来,他总是头头是道。儿子说虎是由古时期食肉类进化而来。在第三纪早期,古食肉类中的猫形类有数个分支:其中一支是古猎豹,贯穿各地质时期而进化为现今的猎豹;一支是犬齿高度特化的古剑齿虎类;一支是与古剑齿虎类相似的伪剑齿虎类;最后一支是古猫类。古剑齿虎类和伪剑齿虎类分别在第三纪早期和晚期灭绝,古猫类得以幸存。其中,类虎古猫就是现今的虎的祖先。后来,古猫类又分化为三支:真猫类、恐猫类和真剑齿虎类。其后二者均在第四纪冰河期灭绝,只有真猫类幸存下来,并分化成猫族和豹族两大类群而延续至今,现今的虎,就是豹族成员之一。有时,我甚至怀疑儿子是一个天才,他对动物的了解,快赶上动物学家了。妻子的意见却与我相左,她说培养孩子多方面的兴趣不是什么坏事。将来儿子当一个动物学家也很好啊。不去动物园,在家里照样能看到那只老虎。我买来一个望远镜,让儿子趴在窗台上观察那只父亲饲养的老虎。

  它老了!儿子说。

  我说,谁老了?

  儿子说,老虎。

  我说,老虎的寿命一般只有二十多年。

  儿子说,它会死的。

  我说,不会的,有你爷爷照顾着,它死不了。

  儿子有些感傷,要我带他去动物园看看那只老虎,他想抚摸一下老虎棕黄色的皮毛。儿子这个大胆的想法遭到了我的坚决反对,看一看可以,但是不能抚摸。儿子振振有词,说我爷爷是养老虎的,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说,你爷爷脑子有病。

  你才有病!儿子反唇相讥。

  我一时哑口无言。

  在望远镜里看老虎不是很好吗?这可是高倍望远镜,能清晰地看到老虎的神情,连嘴唇上的胡须都看得一清二楚。可儿子却异想天开,说他想摸一下老虎的胡须。他眨巴着眼睛,说老虎的胡须长达十五厘米,钢针一样。他还说等他长大了,他也养老虎去。

  你就这点志向?我哭笑不得。

  儿子说,你懂什么!

  不管我愿不愿意,妻子还是带着儿子去了动物园。只是那只老虎已经气息奄奄,老得都站不起来了,偶尔抬一下眼帘,你看到的它也只是两眼的哀怨,而不是作为兽中之王,曾经的那种不可一世。它就像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在那里苟延残喘,让人心生悲凉。父亲打开铁笼子的大门,牵着他孙子的手,在那只老虎的身边蹲下来。儿子不仅摸了摸老虎的屁股,还摸了一下它的胡须,而那只老虎毫无反应,呼噜呼噜的声音已不像它年轻时那样让人胆战心惊了。儿子伤感地抚摸着它,更伤感的是我们的父亲,他坐在太阳地里,一头白发,满脸皱纹。

  儿子说,这是一只孟加拉虎。

  父亲点点头。

  儿子对老虎的了解,让他这个与老虎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爷爷佩服得不行。他把儿子揽入怀里,伤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父亲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出那个铁笼子。在离开的那一刻,儿子突然说,你为什么把它关在笼子里?

  父亲说,因为它是一只老虎。

  儿子哭了,抽噎着,说老虎不能被关在笼子里,你放它出来好吗?关在笼子里它会死的。

  父亲不知所措,说我们去看梅花鹿,去看骆驼好吗?

  儿子说,我不去,我要回家。

  回到家,儿子的脸上还带着泪痕。看得出儿子很失望,他看到了一只快要死掉的老虎。我只好安慰他,说以后动物园会再弄一只老虎来,一只年轻的老虎。儿子说,可它快要死了。我埋怨妻子,不该带儿子去动物园。妻子也有些后悔,她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个样子。人都会死,何况是一只老虎。但是,我不能这样对儿子说。

  儿子见了我们的母亲,说奶奶,那只老虎好可怜。

  母亲说,它有吃有喝,还有人伺候着,有什么可怜?它比我可是享福多了。

  儿子说,你不懂。

  母亲说,奶奶不懂,你爷爷懂。

  儿子说,是啊!我爷爷知道得可多了。

  母亲比父亲小六岁,父亲越来越老,而她越活越年轻了。母亲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五十多岁的人,穿得衣着光鲜。甚至有传闻,说母亲和一个退休老师关系暧昧。对于这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我是不会相信的。母亲只是去跳跳舞,如果说那个退休老师和她关系不一般,也只是舞伴的关系。母亲跳舞只是为了健康,都一把年纪了,她自然拿捏得住分寸的。母亲性格外向,不论和谁相处都很融洽,被那些老男人喜欢,也实属正常。妻子却不这么认为,还举例说他们单位就有一个女人,五十多,快退休了,却来了一场欲死欲活的黄昏恋。我说,那是她,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

  妻子说,我可没有别的意思。

  晚上吃罢饭,母亲撇下我们,把自己打扮一番,出门跳舞去了。妻子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她的意思我明白。在妻子的怂恿下,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我想不起上次打电话是在什么时候了。妻子的意思是应该和我父亲聊聊,不能让他总是呆在动物园。动物园不是一个人的家,这里才是。

  听到我的声音,父亲有点吃惊,问我吃饭了吗?

  我说,吃了。

  父亲说,你妈呢?

  我说,跳舞去了。

  父亲说,你妈血压有点高,你要经常回去看看。

  我说,你也要经常回家看看。

  父亲嗯了一声。

  我说,你要是再不回家,我妈可要红杏出墙了。

  父亲说,你说什么?

  那只老虎还好吧?我说,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问他那只老虎的情况。

  听我那么说,父亲说,不是很好,看样子来日不多了。

  我说,你不要太难过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我听见父亲说,那些畜生!他们居然想泡虎骨酒,一点人性也没有!

  父亲很少发火,听得出他的声音在颤抖。

  挂电话之前,我又提醒父亲,叫他经常回家看看。父亲满口答应着,说他正在查资料,这几天有点忙。我知道他查的是关于老虎的资料。对于那只老虎,我又知道什么呢。关于它的生活习性,我全然不知。父亲已有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了,我能夠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他要陪着那只垂垂老矣的老虎,在它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陪着它。打过电话,我有些伤感,因为我们的父亲也老了。从父亲养老虎那天开始,我们的母亲就和他分床睡了。母亲提出分床的理由是父亲身上有一种怪味,让她不能忍受。父亲对此并不在意,他把那间最小的卧室收拾了一下,从那以后就没再和我们的母亲睡一张床。父亲从动物园回来,吃过饭,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一关。那个房间不大,只能搁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母亲从不进那个房间,也不允许我们进去。

  父亲房间的门关着,我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扭,门居然开了。父亲没有锁门,他的房间里拉着窗帘,昏暗不明。我拉开窗帘,外面的阳光呼啦一下扑了进来,房间里顿时亮了。在床上的上方,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全是那只老虎的照片。看到那些照片,我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从那些照片我得以了解老虎的秘密生活,你看它小时的表情,多么憨态可掬,你看它成年的照片,又是多么高大威猛。父亲用照片的方式记录下它生活的点滴,让我看到了一只活生生的老虎。随后进门的儿子嘴巴张大了,这绝对出乎他的意料。

  儿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摸摸这张照片上的老虎,一会儿摸摸那张照片上的老虎。我提出去动物园看看那只老虎,儿子欣然同意了。

  到了动物园,我们围着那个铁笼子转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那只老虎。我们的父亲也不在。只有老虎留下的尿臊味,很浓烈,熏得人想吐。打听管理处的人,他们说那只老虎和你爸一直在一起的啊!昨天下午我还看到你爸和老虎说话呢。说这话的是许阿姨。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许阿姨把我们送出门,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要说。我说,许姨,那只老虎是不是?许阿姨说,你怎么知道?然后左右看了看,低声说,死了,他们不叫说。

  我打父亲的手机,连打三次,他才接了。我问他在哪?父亲说,老虎不见了,我一觉醒来,笼门大开,却不见了它的踪影。我说,它去哪了?父亲说,它肯定是憋坏了,出门溜达去了。父亲言之凿凿,说他会找到它的,因为只有他熟悉老虎的气味,只要它还在这个城市,还在地球上,就一定会找到它。父亲说那话,让我忧心忡忡,感觉他神志出了问题。我说,爸!你不要着急,我们一起去找。父亲说,不用,你们忙你们的,我一个人就行。

  就是从那天开始,父亲踏上了寻找老虎的征程。他一整天一整天游荡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蓬头垢面地出没在早晨或黄昏,我们几次劝他回家,可他执意不肯。我本想告诉父亲,那只老虎死了,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开始的时候,我们还能隔三差五地见到我们的父亲,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遇见他的机会越来越少。最后一次见到我们的父亲是在一个大雪天,他穿着一件油渍斑驳的黄大衣,头发很长,胡子拉碴,要不是他叫我,我都认不出他了。那天的北风很硬,积雪融化后又结成的冰碴子在脚下嘎嘣作响。父亲告诉我,说那只老虎走远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父亲说,它的气味越来越淡,所以我要到别的地方找它。我说,你想去哪找呢?父亲抬头看了看天,说那是一只孟加拉虎,我当然要去它的故乡找它了。我握住父亲的手,说,爸!你要保重。父亲笑笑,说放心,我没事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们的父亲,我把见到他的事告诉我们的母亲后,她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关于那只死掉的老虎,许阿姨说它被管理处的人开膛破肚,然后他们各取所需,偷偷地带回了家。只有我们的父亲被蒙在鼓里,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着属于他的那只老虎。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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