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

　　1

　　当荷花顺着窗口向外张望的时候，看见了梅子。她喊了一声，梅子没应声，只顾埋头飞奔。天阴沉得厉害，一声春雷从很远或很高的地方传来，随即听到雨滴砸在窗户上的闷响，她发现雨滴冰雹一样大，沉实地落在地上，瞬间破碎。

　　荷花又喊了一声。梅子抹泪从外面跑进来，荷花说，叫你到处乱跑，不下雨不知道回来。梅子一听，哭得更凶，嘴张得很大，荷花能看到她的小舌头在动。她没有立即去哄梅子，任由她哭。看着看着，荷花不由一笑。梅子听到笑声，睁开泪眼，顿时止住哭声，嘴里嗫嚅道，妈，打雷了。

　　荷花没想到她的笑声不仅止住梅子的哭声，惹得她也笑起来，荷花觉得梅子笑的时候可爱，哭起来比笑还可爱，梅子的脸上似乎只有这两种表情，变化之快让她难以接受。荷花弯下腰，将梅子揽在怀里，然后将她高高举起。

　　举得有些酸疼的手无力地垂下，荷花望着远处，这才发现自己站在田间小路上，风吹麦子，飘来缕缕清香，就像喂梅子时残留的奶香。荷花腆着大肚子，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至于走过多少这样的小道，她已经记不清了，就像迈出家门的那一刻，甚至不知道要去哪里，去往哪个方向，可她一直坚信能找到梅子。

　　麦子还没熟，她掐了几穗，搓完放进嘴里，透着一股浓浓的麦香味。荷花一边走，一边无聊地用树枝在地上划线，听树枝和地面的摩擦声，树枝在她手里不停地震动。不经意间，发现路边躺着半块烧饼，差点被她踩在脚下。她忙捡起来，看到上面爬着蚂蚁，用手拍了拍，又在衣服上蹭了一下，张嘴就咬。这时，她仿佛听到一声呼喊，妈妈，开开门吧。

　　2

　　起先，荷花还记得村庄或者城市的名字，后来就记不清了。忽然有一天，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到处都是门，大门套着小门，小门套着更小的门，那些看见的看不见的门，就像为她打开的村庄或者城市。

　　还没到村口，荷花便听到吵闹声，仔细辨听，也没听懂一个字，他们说话很快，声音就像从头顶冒出来似的。她问一个旁边看热闹的老头儿这是什么地方，老头儿没理她。她问，你见过梅子吗？老头儿对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通，荷花虽然听不懂，但能看出是在埋怨她。老头儿的一通训斥，让两个争吵的人停止争吵，借着他们停歇的机会，荷花说，我想找我的女儿，她的名字叫梅子，很小的时候就走丢了。在描述梅子身高的时候，她伸出手，站直身子说，有这么高。然后觉得不准确，又把手抬到胸前，觉得也不合适，又朝下压了一点，差不多有这么高，走的时候扎着小辫，是她给扎的，最后，她还特意加了一句，这是她猜测的样子，至于现在有多高，长成什么样子，她也说不清，你们见过这个人吗？

　　一帮人议论了一番，然后又对她说了一通，荷花依然没听懂一个字，于是，她从包袱里拿出一张被捏得发皱泛黄的纸，递给他们，上面写了几行字：

　　寻找一个叫梅子的人

　　她十岁，小时不甚走失，身穿小蓝花棉袄，嘴角有一颗黑痣。

　　看到他们还在比划着什么，荷花一把抢过那张纸，转身朝村里走去。在村子里打听了一番，也没有任何消息，这多少让她有点失望，当荷花走出村子的時候，天变得明朗起来，只见一道飞机滑痕割破天空。荷花正发呆，突然，迎面来了一辆摩托车，车速很快，她还没来得及躲闪，只觉肩膀一阵酸疼，转身再看时，人和车早没了踪影，幸好包袱还在。就在刚才紧闭双眼的时候，她发现天上的飞机瞬间碎裂，变成汽车，流星，树，还有一只只飞升起来的空瓶子，像突然静止在那里似的。她再次闭上眼时，瓶子就在面前，她伸手去抓，睁眼看时，手里果然有只瓶子。瓶子椭圆，看上去像只橄榄，一时没找到打开的地方。于是，她坐在地上，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最终发现螺纹在瓶子中间，拧了半天才打开，分开的瓶子像两片荷花花瓣。荷花看了很久，打开再拧上，拧上再打开，反复了几次，她也没想到这只瓶子能做何用，扔了又觉可惜，突然想起寻找梅子的启事，于是拿出来，叠好，装进瓶子，用手拧紧，来到河边，对着流淌的河水说，梅子，回来吧。

　　荷花一直没发现梅子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吃手。拇指放在嘴里，其余的手指展开护住嘴巴，嘬出嗞嗞咂咂的声响。吃手的梅子很乖，荷花担心梅子的大拇指会变细，想法改变她的习惯，喂她奶嘴，刚放进去，她就吐出来。后来，丈夫想到一法儿，在她拇指上涂抹大蒜，梅子刚把手指放进嘴里便拿了出来，接着就是大哭，这样才慢慢接受了奶嘴，可稍不留意，她又把手放进嘴里。那次荷花去做饭，等再看她时，才发现梅子早把手放进嘴里，另一只手抱着白雪公主，玩具挡住她的脸，拿开后看到她正睁着两只眼，荷花每次想到这事，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荷花正是在发自内心的笑之后才醒来的。她发现自己就像梅子那样吮着手指，在很多个夜晚过后，她也弄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吮吸手指，从嘴里拿出来，上面留下两个深深的牙印。荷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麦草垛子里，她爬起来，用手捋掉头发粘着的麦秸，直奔学校。学生还没放学，不锈钢焊接的铁门紧闭着，廊檐下一个老头儿正专心致志地看书。

　　荷花走近他说，我找梅子，她是我女儿。

　　老头儿嚷，哪跑来的疯子，家里人也不看好。

　　荷花说，我看看她在不在学校，你让我进去。

　　老头又嚷，去去去，你这样子不把孩子吓哭才怪，赶紧走，让校长看见麻烦大了。

　　荷花不想给看门老头儿惹什么麻烦，更不想给校长惹麻烦，可又不想放弃，于是围着学校转了两圈，见还不放学。正犹疑间，看到院墙不远的地方有堆砖头，她赶紧搬了几块，放到墙根，靠墙撂上，直到扒住围墙，费力地爬上墙头，她才发现院子地势很高，几乎没费力气便顺墙下到地面。她蹑手蹑脚地来到教室，脸贴玻璃，仔细察看里面的每一个人。这时，有个学生看到她，叫嚷道，老师，外面有个疯子。

　　老师见荷花披头散发，赶紧开门对她大叫一声，走开。

　　学生也跟着拥出来，边笑边叫，走开，疯子。

　　荷花被一群群学生追赶着，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地看，却始终没发现梅子。

　　3

　　荷花在山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石头硌腰一阵阵酸疼，手臂也麻木了，她对着大山大声吼叫，除了回声，再没别的动静。月亮不知躲去哪里，山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她慢慢站起身子，解下腰带，朝树枝上甩了几次，终于挂在上面，打好结，踮起脚尖，顺利地将头套了进去。荷花脚下一蹬，石头滚开的瞬间，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折断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爬行在脸上，荷花闻到一股涩涩的树叶味道，像从嘴里散发出来的，她本能地咀嚼了一下，又苦又涩，汁水浸润着干裂的嗓子，她试着叫了一声，声音微弱，只有她自己能听到。荷花躺在地上不能动弹，阳光照在叶子上，叶脉像一张清晰的网，丝丝相扣，就像她走过的还有没有走过的路，这时，她突然想起梅子的照片，每次从包袱里取出照片，总能看到她用梅子核给梅子做的手串，照片早磨得没了边角，连图像都模糊了，可对她来说就像希望，为了这张照片，她几乎失去了自己。想到这里，她一下拨开树枝站了起来，疯狂地沿着山路一边跑一边找，直到山脚下，遇见一个路边捡柴的女人问她打哪儿来的，她才惊醒。

　　女人说，你挺着个大肚子还到处乱跑，看这样子快生了。女人见她摸着肚子，嘴里直说梅子，又问，梅子是谁？

　　荷花说，我女儿。

　　女人问，你女儿怎么了？

　　荷花说，没了，我找梅子，你见过她吗？

　　女人说，没有。

　　荷花说，你肯定见过她，要不就是被你藏起来了。

　　女人说，我真没见过，看你疯疯癲癲的，她有多大？

　　荷花一时答不上来，嘴里念叨，我快能见到她了。

　　女人说，这么多人，就是让你挨个看一眼，怕你一辈子都看不完。再说，你这么找也不是办法，说不定没照个面，就错过了，就是看见，你都不一定认出来。照我说，你不如趁早回家，生完孩子再说。

　　荷花说，我家在哪儿？

　　女人说，你连家都不记得了？

　　荷花说，我知道，我就是家，我走到哪里，她的家就在哪里。

　　女人说，疯了你，你不替你女儿想，也得替你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要不你到我家，先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再想法去找。

　　于是，女人领着荷花来到家里，给她做了饭，让她住在家里。那一夜，荷花在老女人的家里睡了一个好觉，梦见漫山遍野的荷花，荷叶连着荷叶，荷花从池塘一直开到山顶上。

　　4

　　荷花总觉得这山有些熟悉，好像以前来过，至于来没来过，她也说不清。在山脚下遇见一个男人，他神情恍惚，就像梅子刚走丢时她和丈夫一样。她问，大哥，你见过梅子吗？

　　男人看了她一眼，茫然地看了看山，接着又看了她一眼，就这样，在没回答她的问题之前，男人连看了她三眼，荷花断定他一定认识梅子，于是说，梅子是我女儿，她十岁，也可能十三岁，三岁的时候走丢了，走的时候穿一件小蓝花棉袄，嘴角上还有一颗黑痣。

　　荷花说着，从包袱里取出照片。男人拿着照片，端详一会儿说，这个小孩好像在哪里见过。

　　荷花大喜，带我去看看。

　　男人说，我在找我婆娘，那天，她说要回山那边的娘家，翻过山就是，本来当天晚上就能回来，直到半夜也没见人，后来去她娘家找，我才知道她一直没回娘家。

　　荷花顿时生了怜悯之心，问他有没有消息。他说没有。荷花说，她一个大人一定认得回家的路，在安慰了他一番之后又说，求你了大哥，帶我去找梅子吧，只要找到她，你要什么我都愿意。

　　男人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下来。荷花跟着他沿着小路向上走，在半山腰的山林歇息时，男人突然抱住她，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就像从树枝上摔下来一样，她醒来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

　　老妇人精心照料荷花，每天她起得很早，打扫院子、屋子，然后做饭，饭做好才去叫醒荷花。经过几天的静养，荷花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每天看到老妇人在家收拾，后来得知她有个儿子叫强子，看见他就像看见多年前的丈夫。强子话不多，只有吃饭时才能见到，荷花记不清自己怎么来到了这里，有时觉得这里就是多少年前自己的家。

　　荷花的到来，引得串门的村里人看怪物似的看她，一天，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女人来家串门，恰巧老妇人不在，荷花一时不知所措。

　　女人说，大妹子，我来几次都没仔细瞅瞅你，村里人都说你长得俊，现在才知道啥叫漂亮，强子可真有福气，捡了你这么个漂亮媳妇，别看他傻里傻气的，人可忠厚。见荷花不出声，女人又说，在这住了两个多月了，也没见你出过门，走，跟我出去串串门。

　　女人说完，伸手去拉她。荷花连忙挡住她的手，向后趔了趔身子，手紧紧抓住门框。

　　女人笑了，别害怕，我是想让你熟识熟识邻居，他们也想看看你，还有好多人你都没见过，越不出门越不想出，人就这样，难道你还一辈子不出门了。

　　荷花愣了一下，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头一低，蹲在地上吐起来。

　　女人赶紧上前想扶住她，怎么了，你没事吧？

　　荷花摇了摇头，没吐出来，只朝地上吐出几口唾沫。

　　女人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了？

　　这时，强子妈挎着一篮子菜走进来，女人说，婶子，我想带荷花出去转转，你不在家，她也不敢出去，刚才看她想吐吐不出来，是不是有喜了？

　　荷花话也不说，转身进了屋，一连几天都呕吐不止，强子妈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你怀上孩子了。

　　梅子？

　　荷花不自觉地叫了一声，她不敢相信，甚至记不清什么时候到底怎么怀上的孩子，这么多天来，荷花一直像在家里一样，强子和他妈对她百般照顾，让她认为这里真是她的家，强子妈的话一下提醒了她，她这才想起了梅子。

　　荷花说，梅子，我要找我的梅子。

　　强子妈说，你还记得她长啥样？

　　荷花说，我有她的照片！

　　强子妈说，我看过，可照片上就只有一只看不清的手。

　　荷花说，我要去找她，她迷路了，一定在什么地方等我呢。

　　这时，强子从外面走进来说，她不就在你肚子里嘛。

　　荷花看了看自己的肚子，用手摸了摸，疑惑地指着肚子说，她在这里？

　　强子说，是啊。

　　荷花又问，她就是梅子？

　　强子傻笑道，不是她还能是谁。

　　荷花说，不，梅子三岁了。

　　一连几天，荷花一天到晚地闹着要去找梅子，弄得母子二人跟着一天到晚地叹气，形影不离地跟着她，怕她跑了似的。

　　荷花自从知道自己怀上孩子之后，直打自己的肚子，弄得母子俩只能靠她坐着，抓住她的手。后来，强子找来绳子，捆住荷花的双手，当呕吐不太明显时，荷花嘴里虽然念叨梅子的名字，几乎不再去打自己的肚子，强子和他妈见她好起来，便定下心来。直到一天夜里，趁强子和他妈沉睡，荷花偷偷地背上自己的包袱，溜出了房间。

　　5

　　当初在强子妈的劝说下，荷花才留下来，以为她和强子能帮她去找梅子，可从没见他们离开村子去找，所以荷花谁都不信，连自己也信不过。

　　她不择方向地一路小跑，直到村子、强子和强子妈终于被她甩到了身后，至于離他们有多远，荷花也不知道。正在这时，脚下一绊，荷花一下摔倒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荷花就势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就在流星飞过的时候，她仿佛听到了梅子的哭声。

　　那是在春天，天阴沉沉的，梅子正在外面玩耍，被一声闷响的春雷吓得直跑过来，进门时摔倒了。荷花记不清是被门槛绊倒还是石子，梅子像棵树一样躺倒在地上，张开大嘴比着雷声哭起来。

　　荷花是看着梅子倒下来的，她离梅子很近，只要努力伸开手就能抱住她，或者抓住她的衣服，那样，梅子不至于摔倒，更不至于哭起来没完没了。那一次是她把梅子扶起来的，现在自己摔倒在地上，身子紧贴地面，却不见梅子的影子。

　　地上凉冰冰的，露水像春天的细雨，密密地洒在身上，这让荷花想起那场雪。路灯下只有她一个人，从灯光中走进，又从灯光中走出，她的身上仿佛罩着一个光的圆球，雪下得并不大，但很急很密，从黑暗的天空中抛洒下来，在闯入灯光照亮的圆球时突然呈现出来。每到一个路灯，荷花都要停下来，仰头对着灯看上一会儿，那时，她觉得自己慢慢地穿过雪，穿过灯光，向上飘升。

　　荷花一路走一路喊，人群中偶尔有人回敬一句，疯子。除此之外，荷花就像根本不存在似的。直到有一天，荷花路过一户人家门前，见树下躺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很老，头发花白，双眼紧闭，脸色苍白，静躺在竹椅上，睡着一样，手里紧握一把蒲扇。

　　荷花走到她跟前，以为她死了，在她耳边轻轻叫了一声，梅子。

　　这时，老女人的手动了一下，睁开眼，惊奇地望着荷花，荷花又叫了一声梅子。

　　老女人说，好多年没人叫我的名字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荷花说，你叫梅子？

　　老女人说，梅子是我，可我不认识你啊。

　　荷花说，梅子是我女儿。

　　老女人说，你是谁？

　　荷花说，我是梅子妈妈，她走丢了，我一直在找她。

　　老女人说，刚才在路上听到妈妈叫我，一下把我拽回来了，我还以为回不来了呢。

　　荷花抱着老女人痛哭起来，梅子，妈妈找得你好苦啊。

　　老女人说，你是我妈妈，不可能，我叫梅子不假，可我这么大岁数，比你都大，怎么会是你女儿，她长啥样？

　　荷花摇了摇头。

　　老女人说，难道你只知道她叫梅子。

　　荷花麻利地打开包袱，取出照片和一张纸，老女人对着照片和纸来回挪动了几次，才发现照片上什么也没有，纸上写着：

　　寻找一个可能叫梅子的人

　　梅子，可能现在不叫梅子，女，九十八岁，也许更大或者更小，三岁时走失，嘴角有一黑痣，现在也许没有，望知情者请告知，拜谢！

　　未曾见面的妹妹? 梅子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