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立秋这一天的黄昏来到了李田村,说是立秋但二十四只秋老虎没过,气温依旧热辣得吓人,柏油路上的沥青烤得半化,路旁是臊眉耷眼的稻苗,离开出租车上的冷气不到十分钟,身上的T恤就被汗水浸透,腻乎乎地黏在身上,承担了红富士苹果重量的尼龙绳毫不客气地勒进手心里,左手提着的一箱牛奶沉得像块石头,两只手换来换去,各自勒出了赤红的痕,我腾出手来摸了摸兜里装着的两千块钱,盼着早点结束今天的行程。
顺着记忆中模糊的路线转遍了大半个村落,目的地总算近在眼前,跟李田村其它新建的房子一样,眼前的房子红砖绿瓦,院落是毫无必要的大,两根金碧辉煌的罗马柱直插云霄,彰显着西式审美的洋气与高端,窗户却守旧地做了防盗,不锈钢护栏在夕阳的余晖底下发着铮然的光,我下意识地往院子后面的空地上看了一眼,记忆中的小煤屋不知何时被人移平,被一片枝肥叶美的玉米地取代,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赶紧上前叩门,开门的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细眯眼,厚嘴唇,掛着两溜黄鼻涕,炭条似的手指嵌在门缝里,瓮声瓮气地问我找谁,我快速估算了一下他的年龄道:“我找你曾祖母。”
“哪个曾祖母?”他皱眉,满脸的不耐烦。
“李秀满,我找李秀满。”
“没有李秀满,李秀满早死了!”他沉下脸,啪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吃了这一个闭门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好在门很快被人重新打开,出来了一个细眯眼厚嘴唇的女人,跟刚才的小男孩长得如出一辙,我认得她,她是李秀满的儿媳李云娥。
她看到我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我还能再来李田村,这惊讶很快被一点浮浮的笑意所取代,她让我进屋坐,给我倒了两杯大叶子茶,刚才开门的小男孩看我带来了牛奶跟水果,不等人招呼,冲过来掀开牛奶箱,拿起一瓶牛奶就往嘴里送,李云娥上来给了他一个嘴巴,拉着脸骂:“饿痨饿相!跟你死鬼太婆一个德性!”
一面撵他出屋,回身看到我这才想起来屋里有客,搓着两只手,面上讪讪的:“他爸妈在外面打工,我也不会教,越来越没规矩。”
她拾起刚才被她撂下的活计,我这才注意到堂屋中央堆放着一大堆晒干的玉米棒子,旁边是刨好的玉米粒,她一面飞快地刨着玉米粒一面与我搭话:“这么热的天,难为你来。”
我四下扫视了一圈,发现这里并没有老人家用的东西,忍不住开口问:“李秀满婆婆……老人家身体还康健?”
时至今日,我也无法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李秀满与我,与我们一家人的关系。
眼前那双灵活地刨着玉米粒的手停住了,手一停,四处飞溅的玉米粒也停住了,李云娥对着玉米粒出了一会儿神,半晌说:“人早没了。”
我悚然一惊,虽然有过这样的猜想,可猜想贸然成为事实,还是非常震惊,兜子里装着的两千块钱烙铁一样烫人起来,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正月十五。”
“怎么去的?”
她叹了口气:“也是个受穷的命,我想着元宵节给她送几个汤圆去,碗还没来得及放呢,就火急火燎地吃起来,一连吞了两个就噎住了。”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李秀满的过世,一定是跟这两个汤圆有关了。
“人去了怎么不通知一声?”
“通知?怎么通知?”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仿佛在说你们一家子巴不得跟她撇清关系呢。
我脸上作烧,她看出我的窘迫,转移了话题:“人各有命,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她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比她那几个死鬼儿子强了。”
“你们撇清也没错,谁愿意沾她这么一个麻烦呢,我是没办法,嫁了她死鬼儿子,活该倒霉。”
“有空多来村里走动走动,你爸妈是热心肠,我这房子的宅基地还是他们帮忙批下来的,他们这份恩我还记得呢,这房子哪里都好,就是朝向不好……”
她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一一向我介绍他们家的新房一层有多少房间,二层又有多少房间,地基打得如何牢固,我听着她详尽的介绍,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这偌大的房子,没有一间房是属于李秀满的,李秀满的过世同这院子里的猫狗过世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不值一提,在正月十五这一天为身在煤屋的孤寡老人送上一碗汤圆,就已经尽了身为人媳最大的本分。
“老人家葬在哪儿?我想去看看。”我打断她喋喋不休的谈话。
“就在屋后田埂后头的小土坡上,碑上没字的那块坟就是她的。”她随手往院后一指。
夕阳收尽了最后一丝余晖,独属于乡村的凉沁随着硕果累累的稻浪翻滚而来,蝉鸣收敛,蛙鸣渐起,在芋田里此起彼伏,我穿过无数沉甸甸的稻穗,蹚过一条潺潺的小溪,在田埂的尽头找到了那块孤零零的坟地,与其说是坟地不如说是一块小土丘,随意铲了一堆黄土盖在过世之人的棺椁上面,坟前立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墓碑,板正严实,仿佛立誓要将坟墓里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伸手摸了摸那块墓碑,纹理粗糙一看就是学徒练手之作,口袋里钞票的棱角时刻提醒着我此行的意义,临行前外公的叮嘱还萦绕在耳边,但是这钱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送到它指定的主人手里了。
二
第一个得知李秀满存在的人是表哥德慧,德慧表哥年轻的时候在肉联厂上班,后来肉联厂倒闭,德慧表哥也下了岗,他不喜欢待在一个地方闷头上班,就买了一部摩托车在县城里跑起了摩托出租,德慧表哥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与人闲谈,闲谈起来眉飞色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在哪里哪里就不缺新闻,村里人根据他这个特点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张半仙”。
这天,他送一个客人回老家,送完客后刚在村口摆好龙门阵,村里一个闲人就喊住了他,笑说,德慧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扯淡?你外公都去李田村放石(方言,当上门女婿的意思)去了,德慧表哥以为那人是在羞辱他拿他取笑,揪住对方领子就要打,闲人求饶,再三保证自己说的是真的,不信可以去村里看外公是否在家,德慧表哥将信将疑,开着摩托回外公家一看,外公果然不见踪影,四处打听才知道他真住到了隔壁李田村寡妇李秀满家,两人是在看京戏的时候看对眼的,先是你给我带把瓜子,我给你带颗桃,后来索性住在了一起。
德慧表哥回县城报告了这个爆炸性新闻,母亲听了又急又气,我们家在老家虽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还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外公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大姨二姨舅舅还有我母亲,母亲经商,舅舅在县政府任职,大姨二姨家庭条件也都还不错,外婆过世后,母亲舅舅跟两位姨一度想要接外公来城里住,外公断然拒绝,外公说一来城里没有朋友,二来县城里都是车乱碰乱撞,他觉得不自由,三来他身子骨还硬朗用不着人伺候吃喝,母亲跟一众亲戚看他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强求,只是隔三差五回村里看他,谁知才过了不到三年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外婆过世后,外公不是没动过续弦的念头,只是每次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母亲舅舅们拦下去了,母亲觉得外公已经是古稀之年,儿女们都已经成家立业,孙辈也都上幼儿园了,如果觉得孤单,大可以来城里跟儿女们共享天伦之乐,这把年纪再娶一个,生不生熟不熟的,村里人都要说他是老不正经,儿女们也面上无光,如果需要人照顾,请一个保姆倒是可以,但是最终,保姆也没有请成功,因为外公的其中一个请求是,保姆晚上需要留下来陪他过夜,对于这个请求母亲实在是无法开口,并且觉得外公太过于老不知羞了。
现如今,因为提出的要求迟迟得不到回应,外公自己在李田村找了一个老婆,这成了让母亲头疼的一件大事,母亲跟舅舅姨妈们商议后决定,让二姨去李田村接外公来城里住,因为在一众子女中,二姨的脾气最和软好讲话,二姨回去的时候信心十足,回来的时候垂头丧气,外公说,要他来城里住可以,但李秀满也要一起过来,她是他们的后妈。
舅舅动了气,托人带话给外公说,他要是坚持不回家也可以,那就真当他去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以后一分钱也不会给他,全当他嫁给李秀满了。
外公说,只要他们四个子女良心上过得去就可以,但是外公没等到时间来见证子女们的良心,因为一个月后,李秀满就把外公撇下了,理由是,外公不是退休干部,没有退休工资,吃喝全靠子女们孝敬,如果子女们不管他,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就没有任何意义,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寡妇,还要再添一张嘴,实在是养不活他。
外公仍旧住回了老家,事情表面上得到了解决,实际上却并没有,外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整个人萎靡不振,母亲跟舅舅虽然嘴硬,心里却还是放心不下外公,他们决定见一见李秀满,如果可以,就请她做外公的保姆,这样一来也能两全其美。
我对李秀满充满了好奇,所以,回村谈判这一天我谎称有东西落下了跟母亲一道回了老家,我们坐在堂屋等了又等,黄昏的时候才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背了一个布包,慢慢地从夕阳的余晖里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细眯眼、厚嘴唇的女人,舅舅请来当见证人的村支书介绍说,身后跟着的女人是李秀满的儿媳,也是唯一一个没有改嫁的儿媳,她生了四个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年纪轻轻就都过世了,现在她在世的唯一亲人就只有这个儿媳跟两个孙女了。
母亲撇了撇嘴,我知道她在想这个李秀满的命真硬,四个儿子都死了她还活着。
李秀满走近了,我看清了她的脸,高颧骨,鹰钩鼻,一双眼睛机敏又灵活,外公见了她激动不已,拉了她的手嘘寒问暖,左看右看,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仿佛十八岁的小伙见到了他的初恋情人。
母亲舅舅们面面相觑,一脸难堪。
李秀满推开外公,表现出了罕见的矜持,她说:“元哉伯(我们这里同辈都喊伯),你还是放尊重一点,你儿女们不同意我们的事,你这样拉拉扯扯,别人看到会说闲话。”
“今天喊你们过来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闲话,让你跟元哉伯都能安享晚年。”村支书出来打圆场,把李秀满跟她儿媳请进堂屋,桌上早已摆好了瓜果热茶。
村支书说:“彭屹(我舅舅)的意思呢是这样的,两位老人家都已经上了年纪,既然彼此投缘想要在一起生活是极好的,但也介于上了年纪,儿女们都已经成家立室,两位要是再兴师动众地结婚,操办酒席,一来劳民伤财,二来儿女们心理上也难以接受,就是传出去,大家说的也不好听,所以秀满婶要是愿意呢,就留在彭家村给元哉伯做个伴,照顾下元哉伯的起居,生活上一切费用都由元哉伯子女开销,同时一个月给秀满婶两千块钱工资,但名义上还是两家人,百年之后,还是各归各家由各自的儿女打理各自的后事,您跟您儿媳要是同意,我们今天就签一份协议,要是不同意呢,邻里邻村的,以后大家也都是朋友。”
李秀满听得认真,听完之后抿了抿头发正色道:“古人说,好女不侍二夫,我家里条件比不上元哉伯,但是好在媳妇孙女都孝顺,也是有吃有喝的,我一只腳踏进棺材的人,要是元哉伯不来缠,我是没有这个想头的,事情也不会到今天这个境地。”
外公一脸羞惭。
“至于你们说的给工资,照顾生活起居,也就是做保姆,我没有意见,但是有一条,既然是做保姆,我是不在这里过夜的,我也是要名声的人。”
一番话说下来条理清晰,头头是道,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大姨暗自摇头。
外公垂头丧气,这显然不是他的初衷。
母亲拂开茶碗里的茶叶,想了一想,喝了口茶道:“既然秀满婶是这么讲名声的人,我们也不好强求,毕竟强扭的瓜不甜。”
李秀满没料到母亲这么快就放弃,似乎有些失落,不过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摸索着去拿放在一旁的布包,她儿媳扯了扯她的衣袖,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接受我们开出的这个条件,但她还是慢条斯理地收拾着随身携带的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她一样一样地清理好,外公拉住她不让她走,两个人磨磨蹭蹭走到了门口,夕阳的余晖给两人镀了一层金边,外公的眼圈有些发红,他说,你回去村里日子也未必就这么好过,你留在这里,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怎么不好。
她嘱咐外公在家要按时吃饭,夜里不要贪凉等语,但还是坚持要走。
天边的夕阳红得发亮。
她背好布包。
母亲突然喊住她:“每个月的工资再加五百,你考虑一下,要是愿意就留下来,我们不会薄待你。”
她站了一会儿,看了看天边的夕阳,走进堂屋,放下了手里的布包。
协议最终还是签了。
我们一行人踏上了返城的路。
大姨说:“这个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什么一女不侍二夫,家里有吃有喝,说来说去就是想多要点钱。”
二姨说:“支书说四个儿子都死了,也不知怎么死的,这么说来,她八字也硬,坚决不能由着老爸胡来,这种女人要是认了做后妈,不利市的。”
舅妈笑了笑:“说来说去还是老爸身体素质好,这么大年纪还要老婆,不然也没有这些事。”
一席话说得大姨二姨面上作烧,哑口无言。
我心想,无论如何,外公总是有人照顾了,有个伴,以后每一个夜晚就不会再那么孤单。
三
再次见到李秀满是第二年的清明,按照往年的惯例,全家人都要回乡扫墓,母亲给外公打了电话,让他提前准备午饭,电话是打给外公,却是说给李秀满听的,往年午饭是大姨二姨跟我母亲做,我们这些小辈帮着打下手,但今年有所不同,母亲认为,李秀满既然领了这份工资,就应该帮着操持这些家务,这样我们也不至于在扫完墓累得人仰马翻以后还要洗菜做饭。
我们回到老家,李秀满却不在厨房,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脚边放着一篮花生,她手里抓一把花生有一颗没一颗地往嘴里送,见了我们很是高兴,从屋子里拾掇出一个果盘摆出来让我们吃,一面拉了德慧表哥儿子小航的手,在他脸上亲了又亲,德慧表哥是我大姨的儿子,小航是大姨的孙子,长着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十分可爱,我平常也非常喜欢亲他,但他似乎不喜欢被李秀满亲,皱着一张小脸扭来扭去,大姨见状一把拉过小航道:“别亲了吧,他肠胃不好。”
小航躲在他奶奶怀里蹭着脸上的口水,李秀满听出这话里的嫌弃,撂开手,仍旧去吃她的花生。
母亲问:“老爸呢?”
李秀满说:“在厨房给你们煲鸡汤呢,听说你们要来,今早现杀了一只老母鸡。”
母亲三步并作两步走去厨房,外公果然在厨房煲汤,汤在锅上,外公手忙脚乱地给炉子添柴,一面又弯着腰去洗水盆里的菜心,外公怕热,脖子上搭了一块汗巾,那汗直淌下来,母亲脸色一沉,把外公拉到外面的葡萄架子下。
我悄悄跟过去,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母亲问:“在家里,洗衣做饭一向都是你做?”
外公说:“过日子嘛,谁做都一样。”
母亲说:“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请她来家里是花了钱的,是来给你洗衣做饭照顾你的生活的,你倒好,反倒伺候起她来,这不是找个擂靶压脑壳,花钱买罪受吗?”
外公扎着两只手,像个小孩子一样垂着头。
母亲又说:“过年的时候大姐二姐跟我一人给了你一千,哥給了你两千,一共是五千,你的生活开销一向都是我们负担,你平常花钱又少,这些钱应该都还在吧?”
外公支支吾吾:“修房顶花了一点,买榆树苗子也花了一点。”
母亲说:“房顶上没看见新瓦,买榆树苗子也花不了几个钱,还剩下多少?”
外公不说话了。
母亲没再问外公,而是熟门熟路地走去里屋,她一定是去找钱去了,外公的钱放在哪里她一向比外公还清楚,过了一会儿,她走了出来,压低了声音说:“只剩下几百了,钱你都花哪去了,你要是吃了喝了我不说你,你要是都给她了……”
她对着李秀满坐的方向把两个手指头一捻:“那你就是脑子进水了。”
其实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我看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李秀满,她面前摆了满满的一盘干果蜜饯,外公从前从来都不吃这些零嘴。
母亲结束了对外公的盘问,她走去院子里,冷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话生硬又客套,她说:“秀满婶,过来厨房帮忙做饭吧,这么多人,实在操持不过来。”
李秀满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跟着她去厨房,母亲脸上带了点笑意,拍着她的手背说:“秀满婶,我爸以后要靠你多担待,医生跟我们说了他身体不好,要多休息,少干活。”
母亲这是在敲打她,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出来。
大人们去了厨房,外甥小航落了单,蹲在地上拿树枝戳蚂蚁玩,我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实在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蹲下来跟他说话。
我问他刚才为什么不让秀满太婆亲他,小航乌黑的眼珠转了转,奶声奶气地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我拍着胸脯跟他保证绝不外泄。
小航左顾右盼确定了四下无人才对我勾勾手指,让我把脑袋凑过去,我被他可爱的模样逗得发笑。
小航附在我耳边说:“因为太婆嘴里有股臭气。”
我对着他嘘了一声,告诉他这些话不能随便跟人讲,尤其是当着太婆,要是当着人说太婆要伤心的,小航懂事地点了点头。
等到午饭做好,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这顿饭最终还是由我妈跟大姨动手,李秀满虽然进了厨房,但是站得离灶台远远地,只站在一旁剥点姜蒜。
午餐很是丰盛,松茸炖鸡汤、水煮肉片、白灼基围虾、奶油菜心,让人看了食欲大动,母亲跟舅舅一左一右坐在外公身边替他夹菜,外公还没来得及吃饭,碗里的菜就堆成了小山,李秀满坐在一旁闷声吃饭,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意这种差别待遇,面上只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外公把碗里的菜拨拉一半到李秀满碗里,李秀满说:“你吃你的。”
母亲面上过不去,也给李秀满夹了一筷子菜,李秀满脸上的神色和缓下来,甚至露出了淡淡的喜色,仿佛我母亲给她夹的不是菜而是尊严与体面,她吃了半晌,端起桌上的梅酒敬大家:“今天虽然是清明,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儿子女儿都回来看我们,我不会说话,你们吃好喝好。”
一席话说得大家面面相觑,谁是她的儿子?谁又是她的女儿?亲戚们各自埋头吃饭,没人接她的话茬,她自己也觉出了尴尬,放下酒杯,夹了几棵菜心兀自吃着。
“你老人家也多吃。”舅舅出来打圆场。
李秀满垂下眉眼,像是说服自己多吃菜似的,伸手夹了一筷子水煮肉片,肉是五花肉,她把瘦肉剔下来吃掉,肥肉放进我外公碗里,动作娴熟,做惯了似的。
我母亲看了心头火起,从外公碗里把肥肉拣出来扔在桌上,冷声道:“我爸不吃肥肉。”
“吃的吃的,我今年转了口味,觉得这肥肉比瘦肉还好吃些。”外公把肥肉捡起来放进碗里,一面去看李秀满的脸色,怕她不高兴似的。
“我看你是转了口味。”母亲话里有话。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吃完饭,亲戚们坐在院子里闲谈,外公跟李秀满坐在橘子树下脸贴着脸说悄悄话,说不出来的亲热。
德慧表哥剔着牙,看着外公跟李满秀的背影说:“最美不过夕阳红,外公这是梅开二度,被李田来的老太太迷了魂了,精神状态堪比十八岁的小伙,要不是上了年纪,你们几姊妹还要多几个弟弟妹妹。”
母亲的脸拉得有半里路长,大姨横他一眼,骂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会说话就把嘴巴缝上。
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的菜里放多了酱油齁住了嗓子,我觉得口干舌燥,于是问德慧表哥要不要一起去喝茶。
表哥点点头,我们一起进了堂屋,从碗橱里拿了两只白瓷碗,碗底油腻腻的,我渴得狠了顾不上碗底是不是有油,满满地倒了两大碗茶,一碗递给表哥,自己也埋头痛喝起来。
茶喝了一半,表哥喊住了我,他说你不要喝了,我被他喊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再喝,他说你看碗底,我顺着他的话音去看那茶水,只见两条微若游尘的小虫在碗底翻转腾挪。
表哥说:“叫你别喝了,这几条虫子这会儿正在我们肚子里游泳呢。”
我胃里翻江倒海,张嘴就要呕。
表哥说:“外公以前虽然不讲究,但吃食上还干净,找了这个李秀满怎么越来越麻虎(脏)了。”
我想起李秀满额前那几茎油腻腻的头发,再也忍不住,跑去门外小沟里吐了个干净。
这次回乡,母亲舅舅姨妈们对李秀满的印象变得极其恶劣,大家都一致认为把她请回来做保姆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又懒又馋,自私自利,一肚子坏水,对外公也不好,不知道外公怎么就鬼迷心窍看上了她。
二姨说,这是因为外公就不是一个聪明人,他年轻的时候给人做木工,人家说了几句好话他就工钱都不要的,他哪里分得出好坏。
母亲说,外公年轻的时候对外婆可没有那么好,外公喜欢吃鸡蛋,回回外公过生日,外婆都要攒上小半年的鸡蛋,趁生日这天煮给外公吃,吃撑了他都不会让一让外婆,现在倒好,转头吃上人家嘴里的剩菜了。
大家越说越气,恨不得马上回去辞退李秀满,再新招一个保姆过来。
我想着被自己吞下去的两条游虫,一晚上都没睡好。
四
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李秀满,偶尔听到有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也都是负面的,村里人说,每回我们买了东西回去看外公,转身李秀满就大包小包地拎着东西往李田村搬。
在说她闲话这一点上,村里人同仇敌忾,表现出了高度的一致,认为外公放着村里那么多寡妇不找,去找一个外村人,就是肥水流了外人田。
每次碰到村里打小报告的人,母亲都说吃喝尽她搬,她一个老人家能吃得了多少,我们家也不是些小气抠搜的人。
母亲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从那天起,除了水果零食点心以及按月的生活的开销,母亲跟舅舅们没再多给过外公一分钱。
我以为我们家跟李秀满的关系应该就这么不咸不淡地处下去了,只要外公开心,生活上的事情,母亲不再做过多的干涉。
改变这种关系的,是外公的病。
外公八十大寿那一天,母亲给他做了一身龙凤呈祥的红绸衣,舅舅姨妈们在老家开了几桌席面,请了县城里最好的京戏班子来村里唱戏,那一天,外公高兴得像个孩子。
吃了寿桃,开了席面,到了儿女拜寿这一环节,外公想找李秀满一齐上高堂受一受儿女们磕頭拜寿,但他左找右找也没找到李秀满,主持人说时辰要过了,外公只得自己坐在台上受了儿孙辈的头,母亲说,她总算是有眼色了一回,我在戏台上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李秀满,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她显得又瘦又小,呆呆地看着戏台上被儿女簇拥着拜寿的外公,我说不出来她脸上的神情,像是高兴又像是伤心,就像我小时候看着邻居家里煮好的一只酱肘子,我心里知道它有多香,但我知道它不是我的。
外公的开心一直持续到下午,开始还颇有兴致,跟李秀满一一介绍戏台上的花旦跟小生,后来就恹恹的,到了下午,连饭也不大吃了,说是肚子不舒服,母亲以为他是受了暑,带他去村医那里开了点西药,让他吃了,舅舅问他碍不碍事,要不要去城里看医生,外公说不碍事,天色暗了让我们早点回城。
我们都以为他只是受了暑气,一行人回到县城,一天操持下来,大家都累得人仰马翻,我连澡都没洗就进了被窝。
到了半夜,我们一家人被电话铃声吵醒,我心里一阵烦躁心想谁这么不识趣,深更半夜打人电话,母亲睡眼惺忪接起电话。
电话是宝林伯打过来的,电话里的声音却是李秀满,她说福青你赶紧回来,你爸肚子痛得在这里打滚。
母亲一听慌了神,一把把父亲推起来,睡衣都没换就跟父亲开车回了老家,母亲把外公送进了县医院,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并且已经化脓,要是再晚来半小时就危险了。
外公进了手术室,母亲急得直掉眼泪,一面责怪自己下午的疏忽,明明知道外公不舒服,却还是粗心大意地撇下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一辈子都要后悔。
等着外公做手术的工夫,舅舅姨妈们也都陆续赶到了,一个个都红了眼圈,说是自己的不是,伤心一阵后,大家各自忙碌起来,舅舅去给外公办住院手续,大姨去给外公准备换洗的衣物,二姨去问医生病人做完手术后能吃些什么,不一会儿,手术室的灯灭了,外公被医生护士簇拥着推了出来,脸白得像一张纸,家里人忙问医生情况怎么样,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只要安心养着等到伤口痊愈就可以出院了。
大家提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有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我转头一看,发现念佛的人是李秀满,她也跟着一同来了县城。
不知道是不是急着出门的原因,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外衣的扣子只扣了一颗,脚上穿着的一双布鞋不知在哪里掉了一只,光着的那只脚上满是泥渍。
母亲也注意到了她,红着眼圈问她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她说,外公肚子疼得厉害那会儿她想拿外公的手机给我们打电话,谁知手机没电了,只好出门喊人,因为是半夜,大家都睡熟了,跑了半里地才喊开宝林伯的门,天刚下了雨,路不好走,鞋子就掉了一只。
我没来由地一阵心酸,跑去楼下的小卖店里买了双一次性拖鞋给她换上,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连声跟我道谢,说话的当口二姨拎着桶皮蛋瘦肉粥走了过来,看到我们,匆匆跟她打了个招呼就跑进了外公的病房。
李秀满静静地看着外公病房的门牌号出神,过了半晌突然说:“你外公福气真好。”
我苦笑:“他都这样了还福气好。”
李秀满两只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气,我突然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说:“有儿女们心疼着,再苦也是甜的。”
她拿出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手绢,若无其事地压了压眼睛:“要是福生、满生还在就好了……”
她这么说着,一滴极大的眼泪从脏手绢下掉了出来,掉在她皱巴巴的膝盖上。
我鼻子一酸,把手搭在她膝盖上,在外公住院的这个晚上,李秀满剥掉了自己坚硬的外壳,展示了她的脆弱与不堪。
母亲走过来给她披了件外套,拉着她的手说,今天的事真是感谢她,要不是她,外公可能就没了。
她说应该的,就是一个陌生人也应该出手帮忙,更何况是我外公,你们都是孝顺的好孩子,老天爷会保佑你们。
两个人拉着手各自说了一些家常。
那天晚上的谈话,似乎在我们跟李秀满僵化的关系之间破开了一道细碎的缝,大家各自收起一些坚硬的棱角,展示出一部分软肋去退让,去妥协。
母亲说,她救了外公的命,就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后大家都要尊敬她。
外公住院那几天行动不便,需要人把屎把尿,她依然跟从前一样懒得动弹,脏活累活很少去干,但是外公渴了她会给他倒水,乏了她就把枕头铺平让他睡觉,无聊的时候她打开收音机放一段京戏给他听,他们的手总是拉在一起,或是说些家长里短,或是默默无言地看着窗外。
还是有人不停地说她的闲话,但是闲话传到母亲耳朵里,母亲听一听就算了,亲戚们聚会,旅游,办酒,越来越多地看到李秀满的身影,她不再跟从前一样蓬头垢面,母亲给她买几身新衣裳,舅舅给她打了一只银镯子,她穿着新衣裳戴着银镯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村里,逢人就说这是她老头子的儿女们买给她的,她苦了一辈子,没想到到了晚年还有些福气。
五
日子一晃过了好几年,我们家做生意投资失败欠下许多外债,光景大不如前,因为是看准了的项目,所以亲戚们也都把积蓄投了进来,项目失败,所有的资金一夜打了水漂,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大家都叫苦连天。
父亲一夜白头,为了还清债务身兼数职,生意清闲的时候跟着人去村里收玉竹尾仙,三伏天毒日头底下蹲在田里抖玉竹上的泥,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就为了赚那几百块钱,母亲心疼他,让他不要再去,父亲说,人活一世,不说给儿女创造多么好的条件,总不能留下一身债让儿女去还。
坏运气像是结了伴来的,家里亲戚一个也不见消停,不是大姨哮喘发作进了急诊室,就是舅舅在高速公路上出车祸摔断了腿,外公的身体也大不如前,多病多災,差不多要磨掉大家所有耐心。
母亲是个信命的人,她在夏天的一个清晨去找了我们这边一个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两只眼睛都是瞎的,母亲开了红包,算命先生给母亲排了运,掐着指节算了半晌之后他问母亲家里是不是来了一个高颧骨、鹰钩鼻的老太太。
我跟母亲都是一惊。
母亲说是,算命先生说,赶紧请出去,这人是个天煞孤星,嫁老公死老公,生儿子死儿子,但凡跟她沾边的都要倒大霉。
我听了脊背发凉,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一样,母亲问:“有没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算命先生说:“没有,请出去就是了,不要拖,越拖越糟。”
母亲出来的时候脸色煞白,我不知道她信不信他的,又信了多少,我只知道她在算命先生那里求了一个平安福给外公贴身带着。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外公八十五岁生日这天,母亲问他还有没有什么心愿,外公说,他这一辈子该吃的吃了,该享的福享了,儿女们又孝顺,福气已经大过很多人了,就只有一样,他没有去过北京,没有见过天安门,他很想去看一看,大家手里头虽然拮据,但也都愿意满足他这个心愿。
舅舅问这次带不带李秀满,母亲咬咬牙说带。
李秀满的身体也大不如前,脸色黄中带灰,走几步路就大喘气,她听说要带她去北京,高兴得像个孩子,早早地收拾好了出门要用的行李。
我们坐飞机去的北京,李秀满坐在飞机上,整个人局促不安,紧紧地贴在靠背上,生怕过多地占用了飞机里的空间,仿佛她是什么不合时宜的人,阴差阳错地出现在了这里,外公却像是这飞机的主人,一一跟她介绍着这舱室里的设备,餐桌怎么使用,呼叫乘务员要按哪个铃铛。
李秀满两只眼睛里露出羡慕又钦佩的神情,她轻轻地抚摸着舱室里的每一样东西,餐桌,靠椅,窗户,仿佛它们都万分金贵。
飞机起飞的时候,李秀满闭住眼睛,抓紧了外公的手。
飞机平稳飞行了一阵后,外公提醒她看窗户外面的云,她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窗外是缥缈的白云,她梦呓一般:“我这是到了天上,哪里来的福气。”
晚上我们下榻了北京的一家连锁酒店,因为是报的旅行团,行程安排得非常紧,一天就要走完三个景点,大家都累得人仰马翻,李秀满的身体就是在这时候出现异样的。
当天我们在一家早茶店吃早餐,因为起得早,李秀满的脸色分外难看,却还强打着精神听舅舅给她介绍广东早茶的由来,舅舅从流沙包说到虾饺,从虾饺说到潮汕的海鲜粥,她听着听着,眉眼耷拉了下去,整个人往座位下面溜,舅舅赶紧拉住她。
她昏睡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清醒过来后舅舅问她怎么回事,她说累着了,不碍事的,她这么说着,要跟大家证明她身体强健似的,立即站起来前后走动了几步,母亲舅舅对视了一眼。
下午我们没再去其他景点,母亲舅舅带她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结果一出来,舅舅派二姨带李秀满去宾馆休息,自己跟母亲进了诊室。
我站在门外竖起了耳朵,医生说她这是肺源性心脏病,舅舅问,要不要紧?医生说,保养得好呢活个四五年没问题。舅舅又问,保养得不好呢?医生说,那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舅舅跟母亲同时沉默下去。
到了晚上,母亲跟舅舅避开众人去宾馆外头的院子里说话,我装作下楼买水的样子去听他们在说什么。
母亲说:“看样子要走在老爸前面了,万一倒在家里,你怎么打算?”
舅舅说:“我们签了协议的,百年之后各管各的。”
母亲说:“你看她那儿媳妇是省油的灯?要是真倒在家里,未必就能撇清关系。”
舅舅皱眉:“实在不行,那也只能送走她了,办个后事也就几万块钱。”
母亲说:“几万块钱你能立时拿得出来?这次出门旅游都是打肿了脸充胖子。”
舅舅不说话了,表姐琼燕大学毕业正准备出国留学,正是处处要钱的时候。
他点了根烟说:“依你怎么看?”
母亲想了想说:“只要不倒在咱们家里就跟咱们不相干,我们可以跟她儿媳妇商量,让他们去李田村住,吃喝还是由我们这边负责,工资也照付,只腾她一间房子住,对她媳妇就说两位老人家老了,独自住在家里实在不放心,住在李田村多少有个人照应,有了什么不妥也方便随时打电话联系。”
舅舅说:“要是老爸哪里不舒服呢?”
母亲说:“我们随时接回来就是。”
舅舅低头吸了口烟,把烟头摁灭说:“就这么办吧。”
六
我们从北京回去没多久,母亲就给李秀满的儿媳李云娥打电话商量了这件事情,李云娥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母亲的请求,北京一行之后,李秀满似乎变得非常不安,时时想要证明自己身体强健似的,她格外勤奋起来,洗衣做饭一样都不落下,家里的活计没再让外公沾过手。
等到母亲跟她商量送他们两个去李田村住的计划,她变得非常忧愁,偷偷问外公说,是不是要送她走的意思,外公笑她杞人忧天,要送她走还要自己跟她一起去?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忙前忙后地收拾着回村的行李,外公的随身物品更是一样都不肯落下,仿佛两个人都要去李田村住上一百年似的。
搬家这一天,家里所有亲戚一齐出动,收拾了半天工夫,才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后备厢塞满了行李,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了李田村。
李秀满的儿媳李云娥木着一张脸坐在门口,她似乎没有请我们进屋的打算。
表哥德慧从后备厢卸下行李往屋里搬。
李云娥拦在门口。
表哥脸色难看起来,问她什么意思,李云娥扬着脸说家里没房间了。
表哥指了指从大门就看得到的三间卧房说那不是房间,李云娥说,那是她两个女儿要住的,表哥说楼上呢,李云娥说,楼上的房间她外孙要住。
表哥额上青筋直跳把箱子一扔说你耍我们呢,两个人眼看着要起冲突,母亲把表哥拉开问李云娥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不同意应该要早说,而不是等人把东西都搬来了再变卦。
李云娥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说:“我没有不愿意,只是他们不能住这里。”
李秀满的脸色突然苍白起来,她颤颤巍巍地上前拉住李云娥的衣袖,低声地跟她说着什么。
李云娥不耐烦地推开她,从兜里拿出一把钥匙说:“你们跟我来。”
我们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着她,她绕过她们家的院子在后院一间煤屋前停下,拿钥匙打开了木门上的锁,门一开,灰尘兜头盖脸地扑了过来,几张蜘蛛网吊在破败的房梁上,屋子里没有灯,黑黢黢的,窗户也没有,只有几张落灰的条凳,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屋子里跳出来。
李云娥摊着手说:“她以前就住这里,你老爸要是愿意就跟她一起住这,我没意见。”
这房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住人的样子。
李秀满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像是当众被人扯下了遮羞布,她怯怯地去看她媳妇的眼睛,巴望她能改变主意似的。
然而李云娥并不看她,李秀满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愣了一会儿,转身去拉外公的手,讨好似的说:“这房子收拾一下能住人的。”
外公往屋里看了一眼,没有作声。
李秀满勉强笑着:“回头我装上电再买张新床,收拾收拾就能住人了。”
外公还是没有作声。
她眼睛里的神色近乎哀求了。
外公迟疑着往那间小煤屋走了两步,拐杖往里探了探,最终还是退了回来,摇摇头说:“我住不了这里。”
她眼里的光黯了下去,转而把目光投向我的母亲。
母亲对李云娥说:“再怎么说,她也是你婆婆,你匀一间房子给她住也碍不着你什么。”
李云娥撇嘴冷笑:“你要是这么孝顺就接她回城里养老。”
母亲不作声了,像是下定了决心,对外公说:“你要是愿意就跟她住这里,要是不愿意就跟我们回城。”
李秀满慌了神,紧紧地抓住外公的手,她似乎意识到,只要外公还在这里,我们就不会撇下她。
外公看了看母亲又看了李秀满,眼睛里满是为难:“要不……”
母亲瞪了他一眼,外公把嘴里的下半截话咽了下去。
母亲看准了外公并不愿意留下,走过去拍了拍李秀滿背:“你不要太担心,我们会再回来看你。”
母亲的话掐灭了她跟我们去县城的希望,李秀满的脸色骤然变得灰白,再也顾不得尊严与体面,大张着嘴,两只眼睛里射出祈求的光,急速地环视着四周每一个我们家的亲戚,仿佛溺水的人在寻求一块浮木,然而没有一个人给予她回应。
我不忍心再去看她的眼睛,她贪财,她自私,她懒惰,但她只是一个老人,她只为了在这世上求得生存。
她的要求没有人理会。
我独自坐回车上。
不知过了多久,外公也跟了过来,李秀满还拉着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她的发髻散了下来,花白的头发糊在挡风玻璃上,外公眼里满是不舍:“你先住一段时间,我再来接你。”
她用力地点头,像小孩得了一个郑重的承诺。
家里亲戚都陆续上了车,车窗缓缓升起,她不得不放了手,舅舅踩下了油门,汽车缓缓地向前行驶,李秀满站在那里,用力地朝我们挥着手,她的身影印在后视镜里,汽车渐行渐远,她的身影也逐渐缩小,最终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大家都变得出奇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舅舅往后视镜看了一眼,仿佛她还站在那里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清了清嗓子跟我母亲说:“等哪天你抽空来李田村一趟把工资结给她。”
母亲点点头。
舅舅想了想又说:“另外再多给她两千块钱,算是感谢她这几年对老爸的陪伴。”
母亲说:“我有分寸。”
二姨说:“她也怪可怜的,但人老了都只能靠自己的儿女,要是儿女靠不住,那就只能是命了。”
大姨说:“不靠儿女能靠谁?老爸看着多在意她多爱惜她,关键时刻还不是选了儿女,感情能当饭吃,人都是现实的。”
他们这么说着,外公不发一言,始终把脸对着窗外。
越野车在狭窄的乡间小道上无声地行驶,路旁是高高的玉米林,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树梢,车窗将炎热的空气拉得泾渭分明,夜色一分为二,窗外的月亮黏腻而潮湿,窗内的月亮干净而清爽,不知什么时候起,车窗将我们隔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夜深了,困意席卷而来。
我在睡意蒙眬的恍惚间,车窗的倒影里,看见外公灰玻璃珠子一样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滴晶莹的泪。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11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