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我家炕沿儿上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男人穿着一身绿军装,红五星在帽子上闪闪烁烁,我一下就对他有了崇敬感,虽然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目。可是接下来,当我怀着巨大的希望,把视线挪到帽檐下时,我失望极了,陌生男人不仅缺少应有的英气,而且根本就没有看我一眼。我可以接受他五官的凡俗,却不能忍受他的漠然。我可是我们班的学习状元啊,居然不在他的视线里。他的眼神儿很紧俏,没有多余的一个给我。
屋子里有些拥挤,却也很有秩序,以我爷爷为首的长辈们坐在靠着柜子的条凳上,手上都端着一盏冒着热气的茶。我家平时是不喝茶的,只有来了重要的客人,柜子角落里一只落满灰尘的铁盒子,才有机会被打开。茶杯被长辈们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他们坐在条凳上的目的不是喝茶,而是和他们对面的这个陌生男人交谈。而头戴五角星军帽的陌生男人,注意力也都在和他谈话的长辈身上。他不敢旁视,正襟危坐,表情紧张而又谦卑,面向每一个和他交谈的长辈。很快,我发现一个秘密,陌生男人虽然不敢旁视,他的眼神却在走私,用余光一下一下地往一个方向扫。余光是迫切的,也是带着温度的。余光的方向,才是他内心最期盼的方向。我的眼光追随着他的余光,在余光行走的终点,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是大我八岁的小姑姑。
门帘儿是卷起的,陌生男人眼角的余光擦着我的鼻子尖儿,经过了门口,扑打在堂屋小姑姑的身上。余光是完全有别于面对长辈的目光的,它是兴奋的,是急切的。是我小姑姑的那个人,一张原本也是庸常的脸,此时竟然红扑扑粉嫩嫩,生出来五六分的美丽。看来,她很是享受那样的扑打。为了多出现在男人的视野里,不让男人的扑打落空,在堂屋里和我母亲一起做饭的小姑姑,借故去碗橱里拿东西,一次拿只碗,一次拿双筷子。这样一来,我的小姑姑就显得非常忙碌,奔波在锅灶和碗橱之间。碗橱的位置正对着陌生男人,她一出现在碗橱边上,陌生男人就能感觉得到,然后就将带着热度的余光扑打过来。余光分明就是小手掌,一下一下地拍打在小姑姑的面颊上,所以小姑姑的面颊才绯红绯红的。我还发现一个变化,小姑姑今天穿了件梅花袄。袄上的梅花爆炸式地盛开着,努力迎合着小姑姑满心的喜悦。小姑姑的美丽,小姑姑的娇羞,小姑姑的喜悦,都是陌生男人带来的效果。我一下就明白了,陌生男人和我小姑姑有着紧密的联系。他和她是一体的,也就是一个战壕里的。顷刻间,我就放下了耿耿于怀,不再介意他是否分了一个半个的眼神给我。小姑姑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既然打算不在意,就谈不上记忆深刻。但是,与我初次谋面的陌生男人,还是让我刻骨铭心了。这里表述的刻骨铭心,不是指情感上的依恋,而是和愤怒有关。陌生男人和长辈们说着话时,堂屋的锅里开始飘出香味,是那种可以引人灵魂出窍的香味。肉,一定是肉。我一边辨别着肉来自哪种动物,一边确定一个事实,这场肉事是提前预设的局,它是为陌生男人准备的。有肉吃是令人欢欣鼓舞的,然而我却高兴不起来,内心有了某种的惴惴不安。很快,我的担忧得到了验证,院子里的大公鸡不见了。恰切地说,是我的二花不见了。每天放学回家,二花准会咯咯地唱着歌迎接我。今天家里的热闹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让我忽略了二花。二花还有一个哥哥叫大花,大花仰仗着身材上的优势,经常欺负二花。有时候二花谈好了女朋友,准备生儿育女过小日子,刚刚想做那件让我害羞的事情,大花就冲过来。它霸道地赶走二花,跳上二花女朋友的背,理直气壮地强行进入。我真是看不惯大花的嘴脸,手里执了一根木棍,将大花轰赶走。大花展开翅膀,扑扑楞楞飞起来和我吵架,嚣张的气焰简直和我小姑姑一样。哼,我抱着打败大花就是打败小姑姑的信念,抡起木棍一通狂揎,直到大花落荒而逃。二花眼见着有了依仗,过起了妻妾成群的幸福生活。吃水不忘挖井人,二花对我满怀感念之心,听见我归家的脚步,就会屁颠屁颠地出来接驾。它的俯首帖耳,让我有了母儀天下的感觉。
是二花么?我指了指飘出肉香的锅。
我与小姑姑势不两立已久,如在往日,她定会说出刺激我的话语来。但此时的小姑姑,心思都在屋里陌生男人的身上,早没了与我作对的情趣,自是不理会我。我那个留着齐耳短发,永远一脸阴郁的母亲,在忙碌的间隙,朝着我甩过来一个眼神。母亲的眼神和陌生男人给小姑姑的眼神,简直有天壤之别。它们是幽怨的。幽怨的目光最有力量,砸疼了我,使我噤住所有的声音,不敢再继续我的疑问,追究杀害二花的凶手。
午饭的桌上,二花的尸体被摆了上来。陌生男人盘腿坐在炕里最尊贵的位置,脸上依旧保持着谦卑的笑意。我家里的男人们,蚕豆似的分散在桌子的周围,陪着陌生男人喝酒吃菜。二花的尸体,是桌子上唯一的肉菜,自然成了众矢之的。大家都劝陌生男人,吃鸡,吃鸡。陌生男人会说,吃呢,吃呢。筷子却客客气气地夹起一块炒鸡蛋。饭吃了会儿子了,二花的尸体还是完整无缺的。我靠在门框上,目光灼灼地盯着二花的尸体,里外伺候着的母亲,大概先是给我递了眼神的,见我无暇对接,才暗中捅了捅我的后腰。我感觉得到母亲指尖儿燃烧的愤懑,它在指责我在外人面前不顾形象。那一时刻的小姑姑干嘛了呢,我已然顾及不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二花的尸体上,母亲愤怒的手指也没能奈何我。我要送二花最后一程。
到底有人动了二花的尸体。吃鸡,不吃干啥啊。坐在炕沿儿上抽烟的我奶奶,把烟袋锅儿在鞋底子上磕打几下,将烟袋扔在炕上,用腾出的手拎起一双筷子,和二花的尸体搏斗。这是一次敌我双方势力不对等的战斗,我亲爱的二花啊,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被肢解是唯一的结局。肢解下来的大腿儿,分到了陌生男人的碗里,戴着红五星帽子的陌生男人,露出假装斯文的牙齿,却是恶狠狠地咬了二花一口。那一口仿佛是咬到了我的心儿,迸发出一个猛烈的疼痛来。我的嘴巴最大限度地打开,一边哇哇地嚎哭,一边指着陌生男人,吐出来一句含混不清的,却是很脏很脏的话:
你他妈的,敢吃我的二花!
2
没人能理解我,谁都以为我是因为吃不到鸡肉才变得气急败坏。还不馋死你!我隐约听到奶奶这样骂我,母亲这样骂我。我的死对头小姑姑没有骂我,我以为小姑姑不过在端着架子,想给陌生男人一个美好的印象,所以她才憋住对我的愤怒,拒绝任何粗野的行和为。其实不是这样的,小姑姑已经不屑于骂我了,而是深刻地鄙视我。她以我为耻,所以要和我彻底划清界限。在接下来相对漫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在她的眼睛里,她甚至拒绝看我一眼。我的存在对她而言,已经够不吉祥的了,她实在不想再继续和我有任何瓜葛。连之前的谩骂和吵架都不屑于了。过去吃饭时,我夹菜的筷子一旦在搪瓷大碗里过界,小姑姑的筷子就会“仗义执言”,把我的筷子好一通轰赶。小姑姑有着粗壮的手臂,给筷子提供强大的力量供给,往往是不出几个回合,我的筷子便会落荒而逃。我是不甘心的,叫一声“奶奶,你瞅我小姑姑”,或者“妈,你瞅我小姑姑”,来寻求外力的援助。我奶奶说,快塞饭。我母亲不吭气,脸色难看地扒碗里的饭,然后在刷碗的时候,把锅铲磕碰得丁当响。小姑姑是得意这样的效果的,她觉得情势对她有利,在下一场和我的对决中,气焰更加嚣张。从我身边走过的她,会恶声恶气放出一句侮辱我的话,臭不要脸!
小姑姑把我当成敌人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我刚刚出生的时候。那一年的小姑姑,为自己缝制了一个花书包,准备秋后和小伙伴们一起走进学堂。不幸的是,小姑姑的花书包还没来得及装上课本,我就手刨脚蹬地出生了。本来我的出生,和小姑姑上学并不矛盾,然而,作为一个小生命的我,是需要人看管的。看管一个婴孩,是不能浪费好劳动力的,稍有懈怠一大家子吃饭便成了问题。没上学的命,我奶奶说完动手剪了小姑姑的花书包。从此,作为婴孩的我,和小姑姑发生了紧密的联系。
小姑姑当然是气愤的,但是她没有办法扭转她的气愤,只有被动地接受。上学事件中,小姑姑是弱者,而在看护我的问题上,小姑姑又变成了强者。小姑姑喜欢到僻静的地方看管我,僻静可以为小姑姑营造出她需要的氛围。在那个氛围里,小姑姑可以为王。“再哭,我还抽你!”她在我的身上以巴掌恐吓等多种方式,来实施她的王者风范。我不喜欢做小姑姑的臣子,严重地不喜欢,可是我不会表达,只有用小手拼命地朝着母亲摇摆,把自己哭得梨花带雨,示意母亲不要把我交给小姑姑。母亲匆忙地收拾起被我吮吸得干瘪的乳房,将一柄农具扛在肩头,用最迅捷的速度,让瘦小的身躯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母亲的消失把我推向了绝望,几个月大的我,从梨花带雨式的哭泣转成死去活来式的哭泣。全然不顾接下来小姑姑会用怎样的方式来折磨我。带到她僻静的王国,在我屁股上抽打一顿?还是揪住我的耳朵,把我变成小兔子?或者捏住我的鼻子,不让我喘息,直到翻起白眼呢?我的表现肯定惹恼了小姑姑,怒火中烧的小姑姑,把我从她的怀里揪出来,扔在后背上颠簸。这是一种很寻常的哄婴孩的方式,颠着颠着,后背上的孩子就没了声息。表面上看,小姑姑在哄我,实际上小姑姑假借着颠来惩戒我。她颠的力度很大,我的头像是一颗煤球,在她的后背上跌来撞去。小姑姑不曾想到,我绝望的哭声,并没有被剧烈的颠簸征服,向着更深层次的绝望态势发展。小姑姑用尽了身上的气力,制造更加猛烈的颠簸。即使我哭到吐了奶水,也丝毫没有引起小姑姑的同情,猛烈的颠簸一拨接着一拨,中间都没有停歇。然而,小姑姑没有想到,她从背后环住我屁股的手臂,没有抵挡得住一拨激越的颠簸。我的小身子挣脱环绕的手臂,掠过小姑姑的头顶,向着天空飞翔。飞翔的翅膀是小姑姑的一个颠簸,一个颠簸的能量耗尽后,飞翔的翅膀就断了。
尽管小姑姑的行为很可恶,但是我仍然选择了这样描述,我相信她的非本意,不是存了心让我飞出去,然后一头扎进车沟里。深深的车沟里存着未及蒸发干净的雨水,我突兀的扎入,骇得浑浊的雨水四处逃窜。好在经过村里赤脚医生的抢救,我的性命并无大碍,小姑姑才躲过一劫。我有一个破坏性的想法,希望我是落下残疾的,让小姑姑心生内疚,灭了我欠她的想法。
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没有改变我是小姑姑敌人的事实。随着时日的增长,我开始独立行走,独自出去玩耍,丧失了对小姑姑的依赖性。小姑姑也就无法再一厢情愿地把我弄到僻静处,来发泄她不良的情绪。渐渐长大的我,开始懂得作恶,知道如何才能打击到小姑姑。我努力地学习,把奖状一张一张地贴在墙上。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会盯着奖状露出难得的笑意。小姑姑呢,则不客气地从我母亲的微笑入手,指责母亲生孩子不是时候,耽误了她上学读书,她要是读了书,奖状也会贴满墙壁。母親不和小姑姑辩解,只是鼓励我,好好念书,将来考一个大学,给她争口气。小姑姑的肚子早气得鼓鼓的,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零碎机会,对我施以语言的拳脚。比如,小姑姑背着一筐草回来,刚好遇到放学的我,她会先呸一声,然后啐出来一句,“小死丫子,害人精。”
忽然间,因了一个戴红五星帽的陌生男人,小姑姑就变得纯洁和高尚起来。她不再使用粗糙的话来鞭打我,像陌生的男人一样,都没有多余的眼光来看我。我还真不太习惯,有一些失落的感觉生出来。于是,我便制造一些动静,来试探小姑姑。二花死了,大花理直气壮地上位了,把我的存在当成一个零。我拿了棍子追打大花,边追打边咒骂,你这个不要脸的,也不会下个蛋,天天净想着搞对象。小姑姑“刚好”看了个满眼,听了个满耳。令我郁闷的是,小姑姑仿佛没有带着眼睛和耳朵,安静地经过了我身边。
从此,我和小姑姑过上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
3
转年,小姑姑出嫁了。出嫁前的一天晚上,因为家里来了好多亲戚,小姑姑和母亲我们挤在一盘炕上。那晚的月色不该那样好,它清亮亮地洒在小姑姑的脸上,让我看清绽放在小姑姑脸上的幸福。我保证,那是我今生看到的开得最绚烂的幸福,是一种我形容不出来的颜色。没错,幸福是有颜色的。它诱惑了我,让我舍不得睡觉,把欲望隐藏在月亮的背面,一口一口地偷吃小姑姑的幸福。我越是偷吃,小姑姑脸上幸福的颜色就越是美,这让我好不妒忌。当我确定自己在妒忌小姑姑时,我被自己吓了一跳。天啊,我怎么会嫉妒这个相貌平庸,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女人呢。
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家里有婚丧嫁娶就会请假。已经是初中一年级学生的我,为了在第一次中考中拿出好成绩,我决定放弃请假的机会。这是多么好的理由啊,没有谁会怀疑。早上出门就跟母亲说好,我要复习功课,在外边买点吃的,中午不回家了。我看见我母亲像看墙上的奖状那样,眼睛里荡漾出珍贵的笑容,那就别回了,反正也没你啥事。母亲说着四下望望,迅疾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被油浸透了的纸包,塞进我的书包里。
我一个人霸占着空荡荡的教室,没胃口去吃纸包里的两颗肉丸子,眼睛直愣愣地扒住课本上的文字。想给思绪找一个停歇的地方,怕它溜号去想小姑姑。思绪也是固执的,越是强迫它,越是事与愿违,书本上的字一个也辨识不清,做消极怠工状。教室的空气开始被挤压,美到惊人的小姑姑居然有孙猴子的分身术,从我的前后左右向着我逼近。我用身体感觉到了她们,没有勇气看她们一眼,更加用力地扒住书本里的文字。我怕小姑姑看到我眼底的自卑,看到我对她的艳慕。我怕。我怕。所以不敢和小姑姑对视。小姑姑看穿了我的懦弱,她带着胜利的微笑继续朝我逼近。属于我的空间越来越狭仄,我的呼吸因为受到挤压而艰涩。救我,谁来救救我……
我来也!
随着喊声,跳出来一个少年。少年头戴红五角星帽子,帽檐下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珠。这不是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么?但见潘冬子从腰间抽出一把精巧的小手枪,瞄准了我的小姑姑,砰砰砰一阵点射。一颗子弹打中一个小姑姑,弹无虚发,每发出一声“砰”,便有一个小姑姑倒下去。倒下的小姑姑,来不及收敛胜利的微笑,胜利的微笑就变成了外套,一层一层地将小姑姑覆盖住。外套是小姑父第一次来我家那天,小姑姑穿的那件梅花朵朵的袄。
你的红五星帽子呢?
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全班的同学都发出了哈哈的笑声。长着两颗又大又黑眼珠的潘冬子,好无辜好无辜地看着我。
我不记得我做梦了。难道他不是潘冬子,没有来帮过我的忙?可是我惊诧地发现,这个不是潘冬子的同学,如果戴上一顶红五角星的帽子,真的超级像潘冬子。与我同学已经几个月的时间,之前怎么就没引起我的注意呢。
噢,认错人了。说完这句话,我的心跳跃的速度莫名地加快了。
晚上,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写下的字全都变成了一颗一颗的黑眼珠。它们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把我看得害羞了,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看它们,看它们的感觉是如此心慌,却又是如此甜蜜。不好意思直视,就用眼的余光来看它们,像我的小姑父看我小姑姑那样。直看得熄了灯,直看得月亮爬上来。月亮啊,和我小姑姑出嫁前的那晚一样亮。月光洒在我的脸上,脸颊开始发痒,从肌肤底下钻出来好多幸福的种子。在月光的见证下,它们开始发芽,开始成长,然后开出了绚丽的花朵,比小姑姑脸上开的幸福之花美丽一万倍。就是在那一瞬间,我一点也不嫉妒小姑姑了。我的幸福之花还在继续绽放,不,简直是在肆虐。幸福过于汹涌了,毫无经验的我,放纵了它们,让它们潜入我的体内,把幸福的花蜜播撒得到处都是。我的手指变成一只蝴蝶,通过一个少女最隐秘的渠道,去采摘我体内幸福的花蜜。
4
来年暮春时节,小姑姑住进了我家。她是来我家长住的,那个时候的小姑姑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小姑父在部队,她带着有身孕的身子来我家休养。小姑姑来休养,最不高兴的是我母亲。我听见母亲一边喂猪,一边释放肚里的唠叨,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没见这娇气的,我怀着大丫一天活也没少干,头天还下地了,第二天就生孩子。母亲的声音不大,力量却不小,落在抢食的猪身上,砸得猪直哼哼。因为怀孕的缘故,小姑姑的幸福比过去又丰富了许多,即使这样,我也一点都不在乎了。我有了我自己的幸福,况且我的幸福要胜过小姑姑千倍万倍,我干嘛要妒忌她呢。
小姑姑和我之间照样没有语言上的往来。然而,我明显感到小姑姑有了一些变化,她愿意主动地盯我一两眼了,眼里含着的尖刻软润了很多。这样的目光打在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明显的不舒适了。我还从小姑姑的眼神里分辨出一层含义,她希望能与我对视,让我读到她发生的改变。我怎么可能会轻易遂了她的愿呢,她包含的含义再多我也没有兴趣阅读。对不起,我的眼里已经没有您了,就像当初您眼里没有我一样。您被幸福遮挡了,我也被幸福遮挡了。其他一概不见。
有一天,小姑姑做出一个惊人之举。饭桌上,她夹了一筷子的菜放进我碗里。这的确是个意外,着实惊到了我的碗,差点就逃之夭夭。那是一筷子菜么,我怎么闻到了菜之外的味道?在大脑里翻检着我所存储的词汇,讨好,或者谄媚。讨好或者谄媚的背后是别有用心。在大脑的词汇里,我还看到了温暖,但是我掠过了它。于是,我果断地将那筷子沾着小姑姑口水的菜,拨拉到了一边。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吃完碗里的饭,只剩下那筷子小姑姑的菜,在碗底儿孤独地醒目着。
小姑姑不急,也不恼。她用柔和的目光迎接我放学,用柔和的目光送我上学。二花不在了,小姑姑就成了忠心耿耿的二花。我判断,小姑姑每天用目光的迎送也是她策划的,刚好在我上下学的钟点,她挺着大肚子的身影便出现在院子里了。我无法飞跃过去,只好被动地承受她的迎送。小姑姑的迎送逐渐添加内容,迎接的目光配上“下学了”,送行的目光配上“上学去啊”这样的问候。开始,我假装没有听见。但是,小姑姑拿出了持之以恒的架势,坚持一天三顿的迎送和问候,雷打不动风雨无阻。她的坚持终于有了效果,我略略地做出了妥协,在她问候我的时候,回应一个“嗯”字。即使这一个嗯字,我也是充满警惕的,怕不小心掉进小姑姑的别有用心里。
又有一天,小姑姑在院子里迎接我,她的目光在我的胸前掃来扫去,扫完了说了一句话,我大侄女长大了。我的思想一点准备都没有,猝不及防地羞愧了。我垂下头,匆匆经过了小姑姑和她的目光。那一时刻的我,多么像一只偷吃粮食的小老鼠,不幸被主人发现了。我一直以为身体的变化是我自己的秘密,没有人会在意它,也没有人会发现它。除了月亮,只有我自己知道。它居然轻易地就被人捕捉到了,而且还是我的小姑姑,我有了一种被窥视的羞耻感。于是,在公众视野里,尤其在我喜欢的黑眼珠男生面前,我弓着身子行走,来护住我胸部的秘密。然而,随着天气逐渐燥热,胸部的秘密越来越不安分。我愈是想隐藏,它愈是往外突围,故意引来人的目光。我从书上知道全世界有多大,知道全世界有多少人,好像有全世界那么多的人,都把目光集中在我的胸部。天,我的秘密在燃烧,蓝色的火焰在舞蹈。我要逃到海里去,扑灭燃烧的焰火。我要逃到地下去,躲避全世界目光的注视。可是,大海是如此遥远,大地不肯为我裂开一条缝隙。我只好用双臂环绕住自己,将一颗头匍匐在课桌上,拒绝可怕的体育课。因为操场上毫无遮挡物,他的目光能抵得上一世界的目光,会把我烧成粉末。我害怕,我不去。
为啥不去上体育课?
他说。我的黑眼珠男生说。第二个学期,我们班换了体委,黑眼珠坐在了体委的宝座上。不擅长运动的我,忽然就爱上了体育,听他喊,“以右排头为准,向右看齐!”声音高亢清亮,和他的黑眼珠一样让我着迷。我相信,他也是喜欢我的。因为我就是那个右排头啊,他喊向右排头看齐的时候,黑得透明的眼珠盯视着我。我知道,平常的日子,就如同我不好意思正视他一样,他也不好意思正视我。刚好借着这个喊口令整理队伍的机会,他可以堂而皇之地望着我。而我,由于是右排头,不用把头甩向一边,也可以堂而皇之地望着他。我们谁也没说过喜欢对方,那一时刻的对望,就是我们表达爱意的特殊方式。他的眼里有我,我的眼里有他。
然而此刻,他的语气为何如此冷漠,充满了苛责的味道。霎时,我的委屈拱到了嗓子眼儿,出来的却是挑衅:不为啥,就是不想去。说话时,我的眼睛眺向房顶,不敢与他对视。我怕一对视,眼泪就会淌出来。
他再无话可说,身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嗵嗵嗵地离开了教室。每一个嗵声,都是他的脚踏在我心脏上的结果。
也许我应该像一个女孩该有的样子,把头埋在臂弯里,嘤嘤地哭泣一番,来祭奠糟糕的初恋。可是我没有,我奔到他的课桌边,将他课桌上的书摔在地上,制造出一阵凌乱的砰砰砰,来迎合他的嗵嗵嗵。砰砰砰还不足以解恨,于是又踏上两只脚,我踩,我狠命地踩。不就是个破体委么,有啥了不起的。折腾没有变成及时雨,浇灭我心中用羞辱做燃料的怒火,而是发挥了助燃剂的作用,眼见着火势愈发凶猛。我闻见了发肤的焦糊气味,渐渐丰盈了空旷的教室。
接下来,我多么希望黑眼珠追查迫害书的凶手,好给我一个与他对决的机会。我像大花那样,已经竖起全身的翎羽,随时准备为少女的尊严而战。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做。甚至都没有吆喝一声,是谁踩了他的书。难道他知道是我,所以才忍气吞声的么?莫非我错怪他了?
听不清老师在课堂上讲什么,因为我的左耳朵和右耳朵打起来了。它们争得面红耳赤,一个说黑眼珠就是故意凶我的,一个为黑眼珠辩护,批评我太敏感了。它们势均力敌,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只好用手捂住它们,强制它们发声。
5
我不能让家人看出我的挣扎,硬撑着捉筷子,硬撑着扒饭,硬撑着吞咽。硬撑是一场演出,谢幕后我回到和父母的屋子里,以课本做掩体,继续一场左耳和右耳的战争。激战正酣时,门帘一挑,小姑姑进来了。
挺着大肚子的小姑姑,手上负了一件物品。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知道它发挥的作用。它是女人专用的,穿在衣服里边,束缚住饱饱的胸脯上。这些东西大多是女子们手工缝制而成。胸部是女子们的隐秘,和胸部有关的物件亦然。因此,女子们悄悄地缝制,悄悄地佩戴,悄悄地洗涤。小姑姑没有出嫁时,总是把胸部的秘密晾晒在门旮旯。那时我对它们根本不感兴趣,一个是因为它们是小姑姑的,另一个原因则是,我觉得它们对我而言是那么那么地遥远。谁想到,突然间,就和它面对面了。
是新的,用碎花布拼对而成,很精致的样子。小姑姑从何时缝制的呢,或许从她说“我大侄女长大了”就开始了罢。一定是这样的,她说了那句话,然后顺理成章地送我一件礼物。礼物和每天的迎送肯定是同谋,做出这个判断的我,并没有回绝小姑姑的好意,我想看看小姑姑背后的“别有用心”究竟长什么模样。还有,我也是真切地意识到,小姑姑手上的隐秘之物,可以让我重新挺胸抬头,不用再费力地躬身走路了。如果它早出现一天,就不会有今天的尴尬,和现在的左右耳之争了。
见我没有拒绝,小姑姑将东西塞进我被子里,手上空空之后却没有立即离去,庞大的身子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小姑姑粗重的呼吸,喷在我敞开的课本上,课本的页码簌簌抖动。也许,小姑姑在等我主动和她搭话,我怎么会那么容易上当呢?别以为我是小孩子,看不出来一切都是她的设计。她在也好,可以分散一下我左右耳的注意力。
坐在我身边的小姑姑,局促地看着我写作业。虽然她一个字也不认识,却看得认认真真。
丫儿——
小姑姑唤我。我手里的笔有了一個停顿,以示我在听她讲话。
她却不说了。仿佛在做最后的思考,要不要继续下边的环节。见小姑姑局促地沉默,我的笔又开始在本子上步伐凌乱地走动。
丫儿——
我听见这一次的呼唤后,小姑姑咕咚咽下了一口唾沫。
丫儿,我想让你替我写一封信,给你小姑父。
噢,小姑姑的谜底终于揭晓了。眼见着我的笔又停下了,小姑姑变魔术一般,将几张粉格子信纸呈现在我的面前。小姑姑真是用心良苦,我忽然有了被牵引、被蒙骗的感觉,本想着一口回绝掉,但我的手已经被一种力量控制住,主动移驾到信纸上。见我的笔准备在信纸上行走,小姑姑开始口述了。口述的同时,她把手放在凸起的肚子上摩挲着。
回来吧,已经快七个月了。
十个汉字,完了。谁又能否认,这是多么幸福的呼唤啊。幸福的热度从小姑姑身上发散出来,把我炙烤得热汗淋漓。就在今天以前,我幸福的热度不比小姑姑的少,根本不屑于妒忌小姑姑。她有小姑父,我有黑眼珠。而此刻,小姑姑依旧保有她纯粹的幸福,我却深陷辨识不清的模糊状态。猛然,内心一只魔兽嚎叫着冲撞出来,它的力量太过强大,牢牢掌控了我手中的笔,在铺展开的粉格子信纸上,写了如下一行文字:
你不在,我都快把你忘了。
数了数,刚好和小姑姑口述的字数吻合。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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