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爱萍

　　春来叔还在医院躺着的时候，就在心里想好了一件事：要是这个病确诊了，他就回到家里，回家，把心里的话，对桂芬说出来，说明白，按年轻人的说法，就是向桂芬表白。

　　他一想到这个决定，心里就漾起一阵特殊的感觉，像春天的风吹过麦田，绿色的波涛一阵阵涌来。他的心变年轻了，他的血液似乎流得更快了，他觉得蜡黄的脸上，都有了一层光彩。

　　春来叔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他连每一句话怎么说都想好了。他连在什么情景下说都想好了。应该是在桂芬家的小院里，太阳暖融融的，他和她，眼前是一片開得金黄的油菜花。她手里，正收拾着准备播种的玉米种子，或者慢慢悠悠地纳着鞋底;最好是，她在给他缝缀衣服上的扣子，是他使小心弄掉的扣子，就为的是让她给他缝上。不，不是他让她缝的，是他穿的常挽起的上衣袖口磨破了，半圈袖边耷拉在手腕，她看到了，就让他脱下来，拿出针线来帮他缝上。他在她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帮她收拾着菜苗，觉得春天的阳光隔着薄薄的秋衣晒得人背上暖暖的。他突然停下手里的活儿，对她说，桂芬，我的病确诊了，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啥也不想了，我就是想给你说……

　　春来叔每次想像到这里，都会停下，他想不出往下该怎么说，事实是他一次也没有说出过那句话，虽然他在心里演习了许多许多遍，可每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他的思路就断了下来。现在他闭着双眼躺在病房里，身上疲惫极了，这个念头却异常坚定。他对自己说不用再想了，只要确诊了，我就要对桂芬说出来，就要让她知道，我想和她在一起过日子，她一定也想这样……我俩能过一天是一天，别的啥也不用在乎。

　　春来叔年前就感觉浑身乏力，右肋骨下侧疼痛，胃口也差，吃不下饭。儿子大钢回家过年，见他消瘦得厉害，要带他去医院看病，他说，大过年的，不去医院。年初三，春元婶看他精神大不如从前，就对他说，哥，等过了年，啥事都放下，先去医院看看，有病治病，没病也好放心。春来叔笑了笑，说没事没事，过几天胃口一好，人就没事了。过了年十五，春耕就开始了，春来叔一忙起来，就把劝他去医院的话给丢脑后了。

　　农村人就是这样，除非有别人催促着去看病，谁会主动说自己身体不好要去医院呢，何况田里翻土、松地、除草、施肥，农时不等人。这一丢就又是半个月。二月初，冬小麦要灌溉，油菜、菠菜也要撒种子。春来叔正在给麦田浇水，突然眼前发黑，腿一软，差点倒在水沟里。他定定神，只觉喉间一阵咸腥，一低头，吐出一口黑血。他跌坐在地上，浑身冒虚汗。春元婶正在另一边地头上看水，一转脸看到春来叔的样子，忙走过来招呼他回家，要他一定好好歇着，说地里有她帮着照看。春来叔没有再要强，他放下铁锨，一步一挪地回了家。

　　桂芬的话他是听的。

　　是的，春元婶的名字叫桂芬。

　　春元婶还是不放心，就打电话给在城里上班的大钢，说你爸在地里干活，吐血，看来是病得不轻，你赶快回家，带他去医院看病。闺女玉秀闻讯也赶到医院，说爸，医生说你都便血好几天了，你咋不给我们说一声啊，你知道这个病多严重吗？玉秀眼里闪着泪花。春来叔没有说话。他没有力气说话。

　　在医院打了几天针，春来叔觉得身上有了力气，他急着回家，地里的活得干，玉秀和大钢也得上班啊。可是，大钢不答应，说检查结果过几天才能出来，医生怀疑……医生怀疑是肝癌……大钢说完这句话，玉秀的脸就变了。

　　春来叔倒平静得很，他就决定了一件事，要是确诊，他就不住院了，他要回家，做一件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他要向桂芬表白，然后就在家，安安静静地，等着阎王爷来叫他。只一样，在跟阎王爷走之前，他想和桂芬在一起好好过几天日子。

　　又过了几天，春来叔就出院了，医生要他回家静养。他问大钢，医生怎么说？确诊了吗？大钢告诉他，不是大毛病，只是毕竟不年轻了，干活不能那么拼，回家要好好养着。

　　趁着大钢去办出院手续，他又问玉秀：医生怎么说？玉秀又原话给他说了一遍。他就觉得玉秀说的时候，眼睛不敢看他，这几句话，她说得停顿了几回。春来叔就有点疑惑，说，秀，有啥事你给我说，别瞒我。玉秀咧开嘴角，说，爸，你想啥呢，医生说的，哥都给你说了，我再说也是那样，你就好好歇着吧。

　　春来叔突然有些失落。他原先想的那些话，像热血一样涌在胸口的话，就一点点失了温度;他心里长出来的小苗儿，突然像缺失了水分似的，萎谢了。

　　春来叔没再问什么。他知道，在孩子们面前不能犟，得听孩子们的。

　　两个孩子不可能知道春来叔心里绕的九九八十一个弯儿。桂芬，她能知道吗？

　　春来叔刚回到家，春元婶就过来了，送来一袋子鸡蛋，说给春来叔补补身子。看春元婶来到，春来叔强撑着身子要从床上坐起。春元婶忙走到床边，按住了要起身的春来叔。玉秀搬了把椅子，让春元婶坐下，说，婶，你好好劝劝俺爸，他听你的。春来叔听到玉秀这样说，心里有点不好意思，就顺着玉秀的话说，你婶说得都对，我怎么能不听哩。春元婶叫玉秀给她爸做饭加营养，劝春来叔好好养身子，啥都不如身体重要，不能再和年轻时干活那么拼了。春元婶说的和孩子们说的意思一样，春来叔也应着。春元婶最后说，你好好歇着吧，我也回家做饭去。

　　春元婶告辞春来叔，却没有急着回家，她看春来叔合上眼睛养神，就悄悄进到厨房，一边帮玉秀烧火，一边低声问，秀，你爸他，什么病，不要紧吧？玉秀低头切菜，说，婶，不要紧，医生说俺爸就是太累了，让好好休息调养。春元婶心里还是有点不踏实，秀，有啥事，你别瞒着我，咱可是一家人。玉秀说，真的没啥事，婶;我请了一段时间假，就不去上班了，给俺爸好好做几天饭。秀，你好好上班，我帮你爸做饭吧，我一个人的饭好做，你爸一个人的饭也好做。不用了婶，你一个人，两头跑，还要做两个人的饭，婶，家里地里的活儿本来就够累的，你也注意身体，别太累。春元婶还想再说点什么，再问句什么，玉秀又说了一句，婶，你知道，这些年俺爸实在太累了。

　　春元婶心里酸酸楚楚的，像有一只手在揉搓，眼睛也就酸胀起来。她忍了忍，低声说，是啊，你爸的累，我是看在眼里的。然后，春元婶告别了玉秀，低头走了出来。

　　走到过道里，春元婶擤了一下鼻子，眼泪也随着清鼻涕掉了出来。她抬头看了看过道里一挂编得齐整的蒜辫，那是春来年前一颗一颗编起来的，他编了两条，给她送去了一条，这么粗长的一条蒜辫，够她吃一年的了。春元婶眼泪止住了，嗓子却胀得有什么卡着似的，她清了清嗓子，压下一些什么，快步离开了春来家。

　　天气回暖了。春来叔的身子也有好转。清明节，大钢回来了。春元婶的两个闺女，在外地打工的玉芹和在城里上高中的玉芳，也都回来了——她们要给春元叔上坟。大钢和玉秀也要给他们的娘上坟。

　　几个大大小小的土馒头散落在麦田中。春元叔的坟是前年秋天刚起的，坟头上放着一块用来压黄表纸的砖头，半坟腰长了一层小草，茎叶贴着地皮，细碎的绿色叶片上有一层白霜似的绒毛。坟边，一片荠菜开着小白花，几棵地黄长出毛茸茸的叶子，喇叭状的小紫花还未盛放。坟地周围泥土松软，冬小麦刚及小腿肚。再往外，一片小臂粗细的白杨树静立着。天阴沉沉的，一阵风起，吹得人眯起了眼睛。两个闺女一到坟地，未及供品摆好，早已大哭起来。春元婶没有哭。她摆好供品，点燃纸钱，嘴里念叨着，你可受够罪了，你到那边享福去了……你在那边别太俭省，该花就花，钱不够托梦给我要。念叨几遍之后，也不由垂下泪来。春元卧病八年，生活不能自理，春元婶拉扯着两个闺女，伺候着一个瘫子，日子过得太辛苦。

　　春来叔和大钢、玉秀，也在不远处一个矮坟前祭扫。春来婶走了有五个年头了，这两年一般是玉秀和大钢来给娘上坟，这一次，春来叔也来了。各自祭拜过之后，玉秀、大钢和玉芹、玉芳，又分別给春元叔和春来婶祭拜。不觉下起小雨，雨很细，不一会儿头发上就起了一层细密的白雾。春来叔形销骨立，一双眼珠黄得缺少生气。他立在一旁，看着孩子们摆供、烧纸、磕头、哭祭，黄中带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像置身事外。春元婶劝住了正哭祭的玉秀，秀啊，去搀着你爸，快回家吧，要下雨了。

　　春来叔慢慢转过身来，轻轻叹了一声：明年清明，我也在这儿了。玉秀刚刚止住的泪，又涌了上来，爸，你说什么呢，医生都没说什么……春来叔说，医生不说归医生不说，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又对玉秀说：去，叫你婶……叫你婶，还有你俩妹妹，来家一起吃个饭吧。

　　村委大院来了一位照相的师傅，不少老人都来拍照，他们相互打趣着说，将来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得有张照片，挂在灵堂，好看，也风光。老人们言说着生死，表情是淡然的。平日里他们谈论起庄稼收成，也比这要严肃得多。

　　春来叔找到春元婶，你也来照张相吧，挺方便的。春元婶想了想，答应了。

　　等着照相的时候，春来叔问春元婶，相片你洗几张？春元婶说，我也不知道;你呢，你洗几张？

　　两张吧，一张大的，一张小的。大的留着给孩子们，哪一天用得着。

　　那我也要两张吧，一大一小。春元婶看了两眼春来叔。他的脸上，似乎只剩一双眼睛了。

　　春元婶这天穿了一件毛蓝色的上衣，短发简单地拢了拢。你看我这样行不？

　　春来叔端详着春元婶，我记得你穿过一件毛衣，青绿底的，有红的黄的花，那个照出来好看。摄影师也在一旁说，是啊，穿个鲜亮点的，照出来人脸也明亮，显年轻。

　　春元婶说，还啥年轻啊，都这把年纪了。

　　尽管这样说，春元婶还是回到家，换上那件衣服，又梳了梳头发，用一根细铁丝发卡，将有些花白的头发拢到脑后，整个脸显得饱满了一些，连眼角和额头上的褶皱都有了好看的纹路。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突然有了别样光彩。

　　春来叔看着她走到布景前，整好衣领坐下。春元婶注意到春来叔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心里突突跳了两下。她偏了一下头，避开闪光灯。摄影师喊，好，好，就这样，头再稍微摆正一点，看镜头，别眨眼，好！

　　摄影师果断地按下快门，春来叔的眼睛也像照相机似的，一眨之后，将春元婶定格在了心里。

　　等春元婶走后，春来叔对摄影师说，这个，我们是一起的，给她洗一张大的，两张小的。联系方式，都写我的吧。

　　不几天，相片送来了。春来叔取回相片，没有回家，径直去春元婶家，给她送去。

　　春元婶正收拾院子。她的小院里，一畦绿蒜苗柔柔弱弱的，另两畦平整好了还空白着。她拉来一个小板凳，让春来叔坐下。

　　他婶子，忙什么呢？

　　想撒点菠菜。春元婶正蹲在地上，手里搓弄着一把浸泡过的棕色种子。

　　春来叔不说话，看春元婶忙。

　　唉，今年菜够吃的，上集市买也挺方便，一两个人吃不多。我呢，就不种那么多菜了。春元婶边说，边将种子撒在平整好的菜畦里。

　　不种菜，种什么？

　　种花儿啊。种好养活的花。我见过人家墙头上，一大盆花，太阳越晒开得越好看，大红，二红，黄的，啥颜色的都有，可是好看。

　　那是啥花儿？春来叔扭头看了看院子外那棵梨树。梨花盛期将过，稍微一点风吹，花瓣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院子里弥漫着好闻的梨花味儿。

　　不知道呢。听说那种花儿，太阳晒不死，掐一段插土里就能活，秋天种子落地上，第二年能开出一大片……对了，那花就叫个死不了。

　　春来叔不说话。他也是力乏。

　　哥，你身体……感觉咋样？

　　没事，挺好的。

　　吃饭呢？能吃饭不？

　　能吃。能吃一个馍呢。

　　外面卖的馍个头小，不如自己蒸的大;现在都不自己蒸了。

　　是小。都是这样。

　　还是自己家蒸的好吃。

　　是，自己蒸的好吃。

　　两个人就都不说话。

　　哥，我记得你是属虎的，虚岁五十三，对吧？

　　是。和你隔着两个属相。

　　春元婶没说话。她手里的活计也顿了一下。

　　种子撒进土里，春元婶用耙子仔细地耙一遍，再慢慢慢慢地用脚踩实，一个脚印紧挨着一个脚印，细细密密。泥土松软，将种子温暖地拥抱起来。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缓缓往前移动，整个身子像一棵刚发出芽子的豌豆。

　　桂芬啊我……冒出这半句话，春来被自己吓了一跳，心头有东西激烈地跳了跳，他顿住了。几只麻雀在院墙上叽叽喳喳，他希望她没有听到，却分明看到桂芬的身子僵了一下。

　　麻雀们扑扑楞楞，从墙头到树梢，在梨树枝头穿掠。花瓣纷纷扬扬飘洒下来。

　　唉，前几年真让你受累了。玉芹她爸身体那个样儿，家里事事都是你帮着。桂芬说，还是低着头，移动着脚印。

　　一家人，说这个就见外了。春来焦黄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柔光，他抬头，眼睛追着那几只麻雀。

　　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这些年怎么过……桂芬用袖子擦眼睛。

　　都过去了，不提啦。春来说。

　　坐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话说。春来站起来，要走。

　　给你的照片，放好了？

　　放好了。她说。

　　那我走了。天不早了。春来抬脚要走。

　　哥，你等一下。……你，你的相片，能给我一张不？一张小的就行。桂芬说，眼睛还是瞅着地上，双脚却停住了。

　　春来也止住脚步。他看着桂芬，嘴唇哆嗦了一下，吐出来一个字：好。

　　他小心翼翼地从纸袋子里拿出一张照片。

　　我的手上有泥，你帮我，放到我那个袋子里吧。桂芬说。

　　好，我给你放好。春来放好相片。没事啦？

　　你要不要我的……我的相片？桂芬想说。我的照片，想送给你一张，你要不要？……她最终没说。

　　没事啦。她呼出一口气。你走吧，哥。她扬了一下手，无处不吹的柳綿眯住了眼睛。

　　小院的光线慢慢暗下来。起风了，有点冷。

　　这天傍晚，春元婶到春来叔家，送新蒸的馒头。她知道两天前春来又去了一趟医院，下午刚回到家，心知他的情况可能不好，一从田里回来，就赶紧过来了。

　　看到玉秀在做饭，边烧火边掉泪。春元婶问，咋啦秀？玉秀一看婶，泪掉得更止不住，不由哭出声来。春元婶急了，说，秀啊，你妈没得早，我虽不是你妈，可也把你当亲闺女待，你一哭我这心里猫抓似的……有啥事给婶说，别叫婶着急难受，啊？春元婶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玉秀终于放开声音，婶啊，俺爸……他……是绝症，医生说治不了……我哥和我都不敢让他知道……玉秀号啕起来。

　　春元婶头嗡的一声，愣在那里。你，你说啥？她怔忡着问，整个人木掉了。玉秀声吞气咽，医生说，俺爸，没有多少日子了……春元婶身子软得站不住，喉头像被什么一下子给堵住了。她一把抱住玉秀，哑着声音，喊了一声：我的孩儿啊……玉秀在婶子怀里痛哭不已。

　　两个人半天才缓过来，各自擦了眼泪，春元婶问，秀，你怎么打算呢？玉秀说，我想好了，这段时间，我啥也不干，哪也不去，就好好服侍爸。婶啊，俺娘走了五六年了，俺爸这些年太不容易了，医生说得这个病，也是因为太劳累太辛苦了……玉秀说着，又捂脸啜泣。春元婶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爸多劳苦……我知道。她说着，声音凄苦。

　　嘱咐了玉秀几句，春元婶恍恍惚惚往回走，心思不宁，却拐进了刘大嫂家。刘大嫂是春来和春元的堂嫂，本家中数她年长，经的事多，为人和善，他们有什么事也愿意和她商量。——刘大嫂看她脸色惨淡，双眼发红，整个人像没了魂，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将她让进里屋坐下。他婶子你这是怎么啦？春元婶定了定神，对刘嫂子说，大嫂，我有个请求，你别怪我。刘大嫂忙应着，不怪不怪，桂芬妹妹你说。春元婶说，大嫂，这个请求，我以前也给你提过，我知道这次你可能还是会驳回，可我还是要说。春来哥的病，是绝症，医生说没几个月了。刘大嫂轻轻啊了一声，那咋办……春元婶倒镇定下来，大嫂你听我说。医生治病不能治命，我也算想明白了。我就想，和春来哥把事给办了，办了事，我搬到他家住，好好服侍他几天，这样他就是哪天一下子走了，我也能心安。刘大嫂听了，叹了一声，说，桂芬妹妹，这些年你过的啥日子，我都知道;春元一病那么多年，春来帮你养家，帮你照料春元，我也都看在眼里。上次你提这事，我是觉得，咱这庄稼人，一家子里面，小婶子改嫁给大伯子，咱是不兴这样，也从来没有过，咱就是当头一家，也怕人家笑话。可这次不一样，我站你这边，我替你去给春来说。临走，春元婶拉住刘大嫂，说，大嫂，你就说，我王桂芬啥要求都没有，只要春来哥答应一声，我立马搬过去，白天黑夜伺候他……就算我怎么伺候，他也没有多少日子了……我就想让他走得心里舒坦点儿……大嫂，你和春来哥说的时候，千万别说他得的什么病，家里人还都瞒着他……你去问他，我等着你的话。

　　刘大嫂连连答应着，马不停蹄，就去见春来叔，问了他的身体，说了几句闲话，便把话引到正题上。春来，咱一家人不说外话，这些年，你弟兄两家的情况，我都看在眼里。春元病那几年，你帮着桂芬照料家，照顾春元;这你也病了，得有个人照顾，玉秀和大钢还得上班，不能总让他俩照顾。桂芬找我说了，她想和你再成个家，她搬过来照料你，名正言顺。她给我提过不止一次，我觉得这事可以，你只要点个头，啥也不用你操心，咱说办就办。

　　春来叔依靠在床头，灯光填不满额上深刻的皱纹，只在颧骨高处涂了点亮色，听了刘大嫂的话，他瘦得骷髅似的脸突然有了生机。他笑笑，垂下头，虚弱无力。大嫂，他婶子的心思我知道;可这事，我不能答应。

　　刘大嫂以为，春来只要不反对，不说话，只要默许，她就回去给春元婶回话，就能堂皇地把两个人的事办了，可没想到春来拒绝得这么干脆。她一惊，忙问，那是为啥？春来叔抬起头，良久不说话，似乎在积攒力气，终于长叹一声，说，大嫂，我的病我知道，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我没有几天日子了。我要是答应了她，我这甩手一走，又给人家留个话柄。她还年轻，以后还能找个伴儿……将来俩闺女嫁了人，她身边不能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大嫂，你要是有心，帮桂芬妹妹寻摸个人，我不能陪她过下去了，我得给她以后考虑。

　　春来叔一口气说完这些，头无力地垂在胸前，闭上发干发涩的眼睛。

　　刘大嫂看他主意已定，只好收住再劝说的话，唉，你俩的情分……我算是知道了……怪我没有早些应承桂芬，怪我……春来叔说，大嫂，不怪你，得这病是我的命，早晚的事儿;你不答应她，是对的。

　　刘大嫂擦了擦眼角，陪春来叔枯坐了几分钟，告辞。她没有回家，径直到春元婶家告诉了她。春元婶送走刘大嫂，眼睛发热发烫，心里像揣一盆火，又似抱着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疼，羞愧，无奈，进退为难，不知所措。她在屋里走来走去，拿起放下，难以安宁。这一夜，春元婶像把自己放在急流间的小船上，随波逐流，起伏难平，一夜似醒非醒，似梦非梦。恍惚间她看见春元夜起突然中风倒地，她拖他、拉他，怎么也弄不动，她跑去喊春来，是春来把他连夜送进医院;那时两个闺女都在上学，春来跑前跑后，缴费、陪床、日夜服侍，替她分担;春元卧床八年，家里大事小情、家里家外、风雨霜雪、春播冬储、生前身后，春来帮她撑起大半个家;嫂子过世，两个孩子抱着爸爸大哭，春来一夜白头，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没法说出;春元去世后，她找刘大嫂子谈心被驳回，一个人羞愧交加只能隐忍不发……恍惚间她眼看着春元在水中扑腾，而她的小船摇晃得厉害，她想把他拉上来自己却差一点掉进水里……春元婶一下惊醒，胸口跳得厉害，在黑暗里愣怔半天，再也无法入睡。很久，才听到鸡叫的声音。

　　第二天，春来叔让玉秀多炒两个菜，秀，叫你婶，叫你婶……一块儿过来吃顿饭吧。

　　饭食摆上桌，春来叔对春元婶说，他婶……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你就整五十了。

　　春元婶一时没明白过来，待回过神，泪就哗哗地往下流。从春元生病躺下，几年来，多累多难，她都没有痛痛快快地流过泪，她一门心思忙着活下去，没有工夫流泪。她以为自己都不会流泪了，人老了，心枯了，泪干了。今天这泪却淌得止不住。生日，只是她身份证上的一个数字，她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她突然想到，春来在用这种方式向她表白什么，她却只能流泪，不知怎么回应。

　　玉秀一听，高兴地说，今天是婶生日啊，祝婶生日快乐、健康长寿！

　　春元婶止住泪，笑道，这把年纪了还过啥生日啊……

　　春来叔端起面前的一杯茶，也请春元婶端起茶，说以茶代酒，敬她一杯。他婶子，桂芬妹妹，这些年，你对我兄弟春元，对这个家的情分，我都知道，见外的话我就不说了。我今天想说的是，我这个身体……要是好不了，我就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他俩还都没成家，将来他俩都在外面工作了，回老家，玉秀回娘家，都要来看你这位亲婶子。秀，给你哥说，你俩要把你婶子当娘孝敬，也要关心玉芹、玉芳你这两个妹妹。春来话说得慢，时不时停下喘口气。

　　玉秀说，爸，你放心，我懂，我从小娘身体不好，跟俺婶的时间不比跟俺娘的时间少。

　　春来叔说着，气咽在喉，要是我好不了，你和你哥，今后都记着我的话。

　　春元婶心里已哭成一片海，她说，哥，你说啥呢，有玉秀这么照料你，你怎么能好不了呢，你还得等着给俩孩子，不，看着四个孩子成家呢，等着抱孙子，这日子说快可快了，他们很快就都长大了……

　　玉秀抹着眼泪，语不成声，爸，你别说了，我懂，我知道……

　　这天午后，春来叔觉得身上好一些，就慢慢走出家门：他想去田里看看。太阳暖烘烘地照着，街头有三两老人带着孩子玩耍，几个孩子边跑边拉着风筝欢笑。老人们和春来叔打过招呼，看着他的背影，叹息，摇头，春来这一辈子太苦，幼年丧父，中年丧妻，好容易养大儿女，没过几天好日子，自己又得了这个病。老人们的叹息像一根细铁丝在风中颤抖，春来叔的身影在这叹息中摇晃。

　　田野里是一片多么好的景象啊！阳光跟着春来叔的脚步落下暗影，又把他的视线延至天边，在麦田与蓝天相接之际，一幅黄、绿、蓝交织的锦缎，铺展在天地之间。春来叔上次见这麦田，还是清明后不久，那次他从医院回来，进村的路上，他让大钢停下车，搀他下来，他站在路边，看小麦拔节分蘖，油菜花随风摇曳。春来叔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今年的新麦子我不一定能吃上了。而眼前麦子黄梢，麦秆粗壮，麦穗扬着骄傲的头颅。微风吹来，整齐的小麦们发出细微好听的，把那风染得绿，染得黄，染得温柔体贴。春来叔伸出手，抓一把这风，心里笑着，眼里却有了泪。视线最远处，是一片小臂粗细的白杨树，那是春来叔前年春天与村里人一起亲手种下的。路的另一边，春玉米已长出尺把高，细长的叶片柔软得像孩子的手，抓挠得人心里痒痒的。远处，有农人弯腰劳作的身影，玉米施肥、麦田套作，西瓜育秧、棉花播种，等等等等，人勤地不懒，有多少活等着人来干啊。春来叔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他要告别这土地了。嗯，这家的玉米有点黄，该追点氮肥;那边的小麦快到日子了，这节骨眼上，老天爷一定要多给几个好脸儿啊。这块地的尽头，就是自家的田地，他真想走去看看。不知道今年怎么样，可辛苦了玉秀这闺女，她从小没怎么下过地，这些日子，跟着她婶干了不少农活。

　　想到了桂芬。春来心上一阵酸楚。

　　他想起从玉秀娘没了之后，桂芬对他这一双儿女，真像娘对自己的孩子一样。孩子的娘以前身体就不好，是桂芬帮他照料两个孩子，桂芬说不嫌孩子多，多一双儿女是巴不得的事呢。他又想起，春元去世时托付他说，哥，我走后，你还得帮着点桂芬，两个孩子还没成人，你把她俩和玉秀一样看待，我就放心了。

　　太阳向西沉了。春来叔只觉得双脚软得迈不动步子。他面朝西方，看太阳一点点收起金光，变得硕大，光线柔和。他低头，路边脚下，一溜野花，淡紫色的花瓣被夕阳染上一层金黄。他的心突然软了，眼里有了一层余晖的柔光。他将手伸进衣服的内口袋，贴近心脏的地方，摸出一张小小的照片。那上面，桂芬穿着红花黄花的青绿底毛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认真地看着他。桂芬。桂芬。他默念了几声，他想起一件事，他必须完成的一件事，他要尽早完成。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一早就放晴了，空气湿湿的很舒服，泥土散发着好闻的气味。玉秀早饭后就和春元婶下地，给玉米施肥去了。积攒了两天力气，春来叔来到春元婶的小院，按以往习惯找到钥匙，打开院门。他的手里，紧紧捏着一小包种子。他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在土里播种，他想留下点什么给桂芬。

　　这以后，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春来叔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疼痛已使他连着几夜难以入睡，大钢和玉秀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旁。这天黎明时分，春来叔收到了死神的通知。他咯出一口鲜血，呼吸不畅使他焦黄的脸色变得青紫，凹陷的两颊爬上一层绀红，他瞪著双眼，挣着最后一口气。看看眼前大哭的两个孩子，他吐出几个字：叫……叫……

　　玉秀急切地问，爸，叫谁，叫谁，你说……两个孩子焦急地看着爸的口型，一字一字地跟读。叫……叫……医……生……叫医生对吧爸？爸，咱这就去医院。

　　春来叔眼里最后的光熄灭了，他摇动了一下头，失望地叹了一声，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这时，春元婶在一阵心悸中突然醒来，她赶到春来叔家，远远听见两个孩子的哭声。

　　春来叔七七这天，骄阳似火，玉秀和大钢来给爸爸上坟。眼前，一大片太阳花开得热烈奔放，与春元婶院子里的那片花遥相呼应……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