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赵大亮将薛梅的孕检单递给赵老太,赵老太手一挡说,你咋老不长记性?依我看,打掉。大亮说,妈,这、这得薛、薛梅同意吧。老太沉吟片刻,故意拉着嗓子说,这事儿,千万别张扬!
俩娘母正嘀咕着,薛梅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了。大亮站着没动静,薛梅一皱眉,哎呀,帮忙收拾啊。大亮挠挠脑勺,赶忙揭开餐桌上的罩网,挪开一碟泡菜、半碗猪头肉,腾出空地方来。薛梅将盘一放,擦擦额头的汗,对老太说,妈,今儿冒的血旺和豆腐,都是您老人家喜欢吃的。她说话脆响,像小马达在转。老太侧过身,瘪瘪嘴,刚想说点什么,薛梅又钻厨房去了。
过了一会儿,她端出汤,捧来一撂碗筷,玩杂技一样叮铃晃啷配出三对,然后捏住筷子,唰唰唰地在桌面敲几下,挑出一对红头黑尾的筷子,架在上位的那只碗口上说,妈,快喝点开胃萝卜汤。又给大亮递了个眼神。大亮马上扶老太坐下,自己搓一搓手,给老太舀了一碗汤。老太呷一口说,薛梅,大亮没思想准备,正愁着呢。薛梅翻个白眼说,大亮说啥呀,刚才他不挺兴奋吗?
各自就座。大亮不语,他斜探出身子,将腿排得开开的,仿佛紧张的萝卜。客堂忽地静默下来。黄昏的风涌入,把屋里原有的一点儿温热赶走了。薛梅紧一紧手脸,夹一块泡咸菜塞嘴里,嘎嘣脆地嚼着,去拉上了窗帘布。风没了,汤盆的热气直直地往上腾,缭绕着桌上方的灯泡,狭小的客堂很快就有了温暖的味道。薛梅坐下来没多久,一股风又从老太的卧室窗户外吹进来,把半掩的室门啪地吹关上了,震得房间都神经质地微颤一下。薛梅脱口道,这房子,真是小得连风都兜不住!说完,觉得话说得有些弯酸,忙给老太夹了块豆腐。
仨人都不吭声了,只听到吧嗒吧嗒嚼东西的声音。吃到一半工夫,老太摇晃两下头说,我颈椎病犯了,得做做牵引。大亮忙说,还、还没吃饭呢。老太摆手,你们好好想想,想清楚。然后目光在瓦屋顶小作勾留,真回卧室了。
等老太关上室门,大亮问,孕检状况咋样?薛梅吝啬一笑,又沉下脸说,现在啥也看不出,真要有个啥,也得等段时间才知道。大亮跺下脚,低声道,别说晦气的话。然后走到墙上的观世音画像前,拱起双手念道,保佑啊,保佑啊……薛梅沉思着,长叹一口气。大亮吓一跳,以为她不舒服,想扶她去歇息,薛梅甩开手,真像个孕妇似的,蹒跚地走进她和大亮的卧室里。一抬头,就瞧见紧靠床头的两个大木衣箱。箱边是小书桌,放有小台灯。那是给大亮的儿子看书写字用的。
薛梅打量着,眼神一寸寸地暗下去,又长叹一口气。
2
薛梅知道,老太绝不是放权了,她老人家需要时间酝酿对策。别的家庭生一胎、二胎,甚至三胎,所有人可以坐下来商量,可她和大亮,是离异女人和鳏夫组合成的二婚家庭,有的问題很难挑明。
薛梅的女儿在甑子场念小学,由于种种原因,抚养权归了男方。薛梅如今在一家超市上班,待遇低,但活儿还算轻松;大亮呢,儿子去年考到县城中学念书。大亮一直在“金剪刀”做理发师,他人勤奋老实,帮别人打工,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偶尔休假,遇上老板一个电话,马上就屁颠屁颠跑过去。但他长成矮冬瓜,还轻微结巴,说话像含着枣,囫囵浑浊。特别木讷,少情调。恋爱时,他很少买东西讨薛梅欢心。薛梅上班受了气,他也说不来关心人的话。这导致需要用耳朵享受恋爱的愿望,在薛梅这里简直无法实现。大亮约她,就一件事:吃!吃串串香、吃火锅、吃烧烤、吃冒菜,吃得她嘴角生泡,还得自个儿去买清火药。所以,薛梅对大亮并不太满意,她看中的,是赵家那间四十多平米的店铺——在这客家旅游名镇,租金十分可观。美中不足的是,这店的产权已经过户到大亮儿子名下。可她眨眼想想,自己长相平平,年龄老大不小又没啥特长,再等几年,怕只能嫁个老头给别人当佣人。犹豫一段时间后,有件事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天,两人吃过晚饭回家,遇上一条恶狗冲上来。大亮马上展开“双翅”护住她,又赤手空拳跟狗斗,那蛮劲真够味。大亮送薛梅到家后,薛梅心里一热乎,主动拉上他的手了……
这一来,两人的爱情进入火山爆发期,很快扯了证。那时候,老太立刻以精明的管家身份操持起家务。比如,买回一篓土鲫鱼,偏偏遇到大亮连着加班,完了,薛梅又加班,老太就把鱼养在储水缸里,每天不厌其烦地换水,直到小两口聚齐后才动刀下锅;还有一次,薛梅想换新沙发,老太却找到家具店老板,把旧沙发换了皮继续用,气得薛梅背着老太,直拧大亮的耳朵,骂他没用。至于大亮,脾性是好,但结婚后极少带薛梅去吃香喝辣了。回到家,他要么窝在沙发上看肥皂剧,要么溜去打麻将。时间稍长,薛梅觉得这日子有点像嚼二手口香糖,很是无味,就难免想娃儿了。于是,她周末常接女儿过来玩。大亮的儿子也大多回家。大人为表现亲昵,就把大亮的儿子叫大宝,称薛梅的女儿为小宝。大小宝年龄相差仅两岁,完全有共同语言。只是一家五口凑一块儿,打个转都会屁股碰屁股。而且大家经常抢厕所,好几次大小宝都为这事闹架。老太索性在两个寝室各放一个小便盆,缓解内急压力。薛梅越看越懊恼,劝大亮换套大房住。老太以威仪天下的姿态回拒道,又不生仔了,换大房,想躲着我么?这话气得薛梅眼珠都瞪出来了。不仅如此,据大亮交待,老太还常叮嘱他,千万别让薛梅的肚子进货。这一来二去,婆媳之间表面还风和日丽,暗地里却有了埋怨。
现在,薛梅的心情蛮复杂。撇开房子的事不说,女儿如今算单亲孩子,要有个血源关系的弟弟妹妹,对她以后的成长有利。可真要生娃,还得靠自己带,毕竟老太是年近七旬的人;其次,大亮也要学会关心人,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家庭上;最重要的一点,还得赵家给予经济支持呀。这些问题让她挺头痛,薛梅哪敢贸然“接种”。这个月,她例假没来,几天后去做了个孕检,阴性。医生开了点黄体酮说,注意饮食和休息,保持情绪稳定,很快会正常。薛梅回家,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顽皮的主意,把化验单拿给大亮,逗他说怀上了。没料到,马大哈加糊涂虫的大亮信以为真,还未经她许可,向不咋识字的老太“告密”。薛梅忐忑了一会儿,听见老太让别张扬的叮嘱,看到她淡漠冷硬的态度,心里五味杂陈,决定抱着恶作剧的心态,以假乱真将错就错,瞧瞧事态到底咋发展。
不过,看现在这局面,怕是有一场风雷暗蓄的较量吧。
3
翌日绵小雨,薛梅快下班时也不见停歇。大亮一整天却没个问候。她窝起火来,拨通他电话,响两声就砸掉。大亮回打过来,她故意不接,想看他懂不懂窍。少顷,老板运来一小车大米,她帮着卸货。刚搬一会儿,大亮出现了。他看到薛梅,眉头一皱说,注、注意身子。薛梅一下滑下米袋,擦一擦额上的“汗”,假装喘粗气。老板问,怎么了?大亮紧张道,她、她有了。薛梅头一偏,用目光甩他一鞭。大亮马上跨步挽住她,没、没事吧?老板一脸绽笑,哦,祝贺祝贺。那、那别搬了,下班吧。说着,笑意慢慢往回收,眼里透出思虑。
往回走,薛梅瞪眼道,你妈不说了,别到处张扬吗?又不是爆孙猴子,噼啪一声就成。大亮左右环顾,是是是,不该……薛梅骂道,不该个屁!早点过来,省得我搬米。大亮忙说,我妈说,以后下雨,我、都得,来、来接你。薛梅灼他一眼,不是接我,是接你孩子。
接连几天,薛梅在家,没事就翻字典,拼凑出好些名字:惠秋,云曦、顺延、鹏飞……老太拉大亮一边问,你们到底啥意见?大亮闷头不吭声,老太撇嘴道,老娘就知道你们一伙的。薛梅窃笑。其实,她一想自己肚里的“孩子”,跟谁都不一伙了。她对大亮苛刻道,别光接我,孩子的营养得跟上啊。大亮遵令,每天来超市,便提着从菜市场买回的山竹、榴莲、核桃、鲫鱼什么的。薛梅吃腻了,就嚷道,老是吃吃吃,能不能有点创意。
第二天,大亮骑了辆新单车来。薛梅心里甜着,嘴上却说,你个猪头,我现在要多走,懂不?大亮赶忙跳下车,推着龙头走。走了一会儿,薛梅说,你扶车也不扶我,就让车给你生仔吧。大亮傻愣着,不知咋办。薛梅忍不住笑出声,算了,也不能晾着这车,还是试试好使不。大亮说,要不,骑着去吃、吃……薛梅拧他一下,这巴掌大的镇,站在上街就望到下街,犯得着蹬车吗?大亮摸摸额头说,那,去,县里,吃。薛梅敲了下他脑袋,你终于开窍了。
县城离瓦镇半小时的自行车程。骑到半路,忽然打起雨点。大亮骑得更快了,说,坚持坚持。薛梅心情正坏着,找不到擦痒的地方,就趁势捶他一背,大亮马上刹车说,是、是不行,会淋坏的。见前面有加油站,便拐进去躲雨。雨越下越大,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大亮在站里买了袋脆酥饼。薛梅问,吃这玩意儿?大亮手一颤,想吃啥?她说,想吃外国货,能弄来不?
大亮愣了愣眼,说了声“等我”,跨上车,一溜烟钻进雨里。他连人带车在风中晃了晃,那样子像受惊的鸟。等他骑远了,薛梅呼哧呼哧吃了半袋饼,吃得不停偷笑。不到半小时,大亮提着鲜色纸包,一身湿透地回来了。薛梅打开袋一瞧,一杯封好的咖啡,外加三明治,都冒着热气。薛梅乐得满脸艳阳天,哪买的?他说,电、电影院旁边。薛梅扭扭嘴唇,呵,看不出来你还能找到那地方。大亮翹起大拇指,指着自己说,我是一路打探到的。说着,打个喷嚏。薛梅忙从包里抽出手巾,给他擦头脸上的水滴,又拂了拂他粗短的眉毛。
4
等雨停下来,天也黑了。县城一游泡了汤,两人回家快九点了。路过胡同巷,老太正坐在巷口张望。乘凉的邻居们都向薛梅道贺,恭喜她即将添子。薛梅一追问,才知道消息是从超市传出的。薛梅脑子飞快转两下,瞅一眼老太说,生不生还没定呢。那房子又不是气球,撑一撑就能变大。大伙一下起哄,鼓动老太换新房。
老太被将了军,只好说考虑考虑。
薛梅一下乐得眉角眼梢都是春风疙瘩儿,浮出一脸幸福。她打心眼感激邻居们坐着说话不腰疼的好意。又有人接嘴道,这瓦镇没新楼盘,得去县里买。嗬,到时你们就成县里人了。薛梅掩嘴一笑,又把手放开,笑却自控不住地绽开。大伙跟着笑起来。她立刻转身,几乎是“飞”进屋的。老太跟在后面问,啥时候去检查身体。薛梅下意识摸摸肚子,那里面仿佛有了个冰窟窿,把刚才的幸福倏地吸走了。她说,得等两周。老太望望瓦屋顶,嗯一声。薛梅戳一戳大亮,努起眼皮,也望一望房顶。大亮这回反应还快,喜得搓手问,妈,换,换多大的房?薛梅抢过话头,把人算齐,两个仔加新丁,非套四的不行呀。老太没搭腔,跑厨房烧水去了。
第二天,老太炖了乌鸡汤。薛梅猜,她这姿态,是默许生仔了。这意味着,换房也应该纳入到计划。原以为的持久战,就这样曲径通幽化和谐了。转念她又乐不起来,因为现在万事俱备,唯独“基础”没有。最要命的是,如医生所说,薛梅的例假很快恢复。那些天,她借口腰胀头昏,不跟大亮亲密接触,又谨慎行动,把“大姨妈”的事瞒过家人。隔日睡觉,她洗完澡,在耳根脖子洒了不少香水。上床后,手开始急切切地在大亮身上滑动,还在他耳边吹气。大亮问,你、你这情况,行、行么?薛梅糯笑几声,跟母夜叉似的跃在他身上……
不仅如此,薛梅开始每晚“缠”大亮。她算算时间,现在是受孕期,要把肚里的“窟窿”堵上,全在这几日的功夫里。三天下来,大亮腰酸背疼,便约薛梅去县电影院看新片《叶问4》。薛梅吃惊道,哟,你居然浪漫了?大亮蔫搭搭地说,总、总不能每、每晚都自个武打啊。薛梅看着他倦怠又温存的眼神,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
薛梅当天要上夜班,傍晚她给老板请假。老板说,我正想找你商量这事儿呢。这店子,每个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耽搁不得。我已经找到人替你。现在生二胎不容易,你安心养好身子……薛梅一下急了,我没事的。老板呶呶嘴,还没事?搬一两袋米就累成那样。万一有个闪失,我可担待不起。不等薛梅接话,又说,我不会亏你,无论你做到哪天,我都把工资结到月底。
薛梅被逼得没了退路,干脆当场结帐走人。晚上,跟大亮到了电影院,薛梅也没兴致,拉住他说,先去吃饭吧。大亮说,先买票吧。薛梅没好气地回道,是你陪我,还是我陪你?大亮哪拗得过她,到了餐馆,薛梅点了盘鸡肾。大亮问,今晚不会还、还武打吧?薛梅说,今天心情不爽,放你一马。接着道出自己被辞退的事儿。大亮听完说,也好,也好。薛梅哼一声,好个屁。你不上班,天天陪我吗?大亮说,我、我正这样想呢。薛梅看他样子不像敷衍,忙夹了个鸡肾,放他碗里说,逗你玩呢。你不上班,喝西北风啊?大亮囫囵吞枣地咽下肾,她又问,嗨,房子,到底买不买?大亮说,我妈说,真要生了孩子,一家子人会尽心尽力地带。房子嘛,她,她还没,没表态。
薛梅的热情劲儿顿时没了,连电影也不想看。回家后,她按捺不住地对老太说,妈,明儿我想跟大亮去县里看房子。老太没表态,反倒催她去孕检复查,薛梅心头晃两下,还早呢,现在火候不够。妈,听说现在房价走势低……老太打断道,生了娃,用钱的时候多着呢。还有,大亮的孩子越来越大,开销比以前多了不少。薛梅涌一涌火气,嘬嘴说,养不起,就不生了呗!老太不客气地反击,谁让你生了?大亮马上拉过薛梅,扶她坐下说,注、注意身子。老太这才软下语气说,要生就好好生,我没说要亏待谁。说完,回卧室了。
望着老太的背影,薛梅嚼着她的话,似乎又嚼出一丝希望来。
5
薛梅開始在家“养胎”。每天睡到自然醒,水果零食敞开吃,没事在胡同转悠。有街坊邻居盯住她看,薛梅就装得像一只母鸭子,微微摇摆地钻回屋。到晚上,她又会变成亢奋的母鹤。
转眼月底,薛梅的受孕期一过,大亮暂时解放。但薛梅越来越紧张,生怕又来例假,怕得连步子也不敢迈大。这样熬到生理期,还真没啥反应。在老太的催促下,她跟大亮商量,把复查时间定在周日。周五晚上,薛梅将小宝接过来,提前说了准备生二胎——准确地说,是家里备三胎的事。小宝没表态。等大宝回来后,小宝跟他嘀咕一会儿问,到时抢厕所咋办?老太说,肯定大的让小的。大亮笑道,宝宝用尿不湿,不跟大伙……薛梅打断道,换了新房子,啥问题都解决。两娃仔都雀跃起来。薛梅用余光瞟老太,老太对孩子说,你们这是瞎操心,好好念书,成绩有进步,我给奖励……薛梅暗自哼哼,这老太狡猾,在关键时候就顾左右而言他。思忖间,突然感觉体内暗流微涌。她立刻跑去厕所,发现是自己神经过敏。
周六中午,薛梅烧了孩子们爱吃的红藕炖蹄花汤。热腾腾地端上桌后,大小宝却蜷在卧室不出来。大亮推开门,勾着脑袋一瞧,两娃儿正伏在书桌上,对着画有几何图的作业本,面红耳赤地讨论着什么。大亮拉一嗓子说,快喽,肚先生在召唤你们。大宝马上溜出来,上桌,叉起一小块藕,吹两下,咬一口问,爸,小宝以后会在新房住么?大亮怔忡着,薛梅问,问这干嘛?小宝一骨碌钻出来,妈,大宝说,新房是他家的,我不能住。说完,一屁股挨坐在大宝的那张长凳上。大宝屁股一撅,这板凳是我家的,必须经过我同意才能坐。小宝被撅下凳子,磨着牙,气呼呼地说,哼,这汤是我妈做的,你要吃,也得经过我同意。大宝反击,没我家的锅,这汤能做成吗?就这样,两人吵嚷起来。小宝急得转身回卧室,拿出作业本,翻开那张几何图问,妈,大宝说,新房没我的卧室,是这样么?薛梅凑上前瞅了瞅,原来画的新房布局图,只有三间卧室。她又好笑又好气,正琢磨说点什么,老太和大亮已经开始劝架。但大小宝到下午各自离开,都没和好。
有那么一会儿,薛梅买房的欲望,像一团浇了水的火,几乎熄灭了。倒是下午,老太拉着薛梅亲密聊天,还走到菩萨像前,喃喃有语,薛梅心里那团火又死灰复燃。老太又问,明天需要陪着一块儿去?薛梅迟疑道,不用,明天打算跟大亮去瞧瞧房,没准会在县里耗一天呢。然后讨好地冲老太笑笑。没料到,这一笑,就像把哪道闸门冲开了——该来的来了。她心里顿时狼藉遍地,急得腿发颤。悄悄忙活完,她保持镇静,揉揉肚子说,妈,我有些困,先去歇会儿。
躺上床,薛梅如临大敌般焦虑,脑里划过无数道闪电。电光变成一大堆人,全是街坊邻居,无不龇牙咧嘴地嘲笑她。笑声混一块儿,像旋风,又像皮鞭,狠狠抽打着她脸皮。这光景,搞得她有一种灰飞烟灭的幻灭感,一整夜都没睡踏实。
6
第二天,薛梅跟大亮到了县城,大亮闭口不提到医院的事儿,只拉她往新区走。远远地,看到几幢拉有彩条的新楼盘。两人一路穿过,礼仪小姐热情唤他俩。大亮也不理睬,薛梅心怯,只老老实实跟在后面。拐过几条街,闪出一片安置小区。薛梅纳闷道,买二手房呀?和拆迁农民住一块儿?大亮摇头说,看、看铺面。薛梅眼一亮,是租还是买?没想到,这一问,大亮结结巴巴地道出了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
大亮在“金剪刀”干了七年,跟薛梅结婚后,他就有了出师的打算。可按照行规,他不能在甑子场自立门户。现在薛梅辞了职,大亮想在县城开理发店。他说,你、你当店长。薛梅斜睨他一眼,那你来生娃儿。大亮笑道,店长,不、不干活儿,只收钱。薛梅心头一美,追问道,那,到底是买铺店,还是租铺店?大亮吞吐地说,赚了钱,大钱,就,买一间。薛梅说,大钱?你家收租的钱,就是大钱啊。大亮说,我妈说了,用钱的日子长,现在买住房都、都够呛。薛梅一下软成蔫黄瓜。她左望望右瞅瞅,扭着脸说,你自个儿去看,我上趟卫生间,到时就在这儿等你。大亮似乎还想说点儿什么,终究作罢。等他走远了,薛梅坐在花坛边陷入沉思。阳光穿过几棵槐树叶,恍如一群鬼精灵,朝她扑面而来。她挪一挪位置,半眯眼,不安地在脑子里排练着自己的挽救计划——
哎啊,大亮,跟你说吧,医院把我忽悠了,刚才我来那个了。
大亮自然是六神无主,傻眼看她。
她接着说,其实,我也一直觉得没对劲儿。
大亮结巴道,那、那你,你说咋办?回去咋、咋交待啊?
谁也别说,不然街坊邻居要笑话我的。对了,也千万别让你妈知道,继续武打片嘛,人家都说大屁股女人,很会生仔的。
……
大亮愣一愣,并不太意外地说,其实,我、我猜,你,就没怀孕。
薛梅使劲掏一掏耳朵。耳朵里面好像有一个窟窿,冒着冷风嗖嗖的寒气,逼得她半张嘴说不出半个字。
大亮又窘迫道,是、是我妈说的。其实,我也觉得没、没对劲儿。
那你说咋办?回去咋交待?薛梅的声音,跟烧焦一样生硬。
我妈说,谁也别讲。不然,街、街坊邻居要笑话我们。
薛梅戗一下,那,那到底咋办?
大亮抿抿嘴唇,我妈说,你、你腰细屁股大,想生,早迟能成。
薛梅听完,想起自己预设的台词,眼睛瞪成弹子球。大亮却憨憨地笑起来,薛梅一下黯淡着眼神说,算了算了,我们回家吧。大亮说,吃、吃东西。下午看、看电影。薛梅嘀咕,你个死鬼,还有心情浪漫。大亮说,以后想看,都,陪你。薛梅吃惊地望着大亮,仿佛望着外星人。她这次想笑,却没笑出来。眼里有泪往外涌,努力压回去了。
一路沉默。薛梅跟在大亮后面,始终落半步。穿出安置小区,她问,大亮,住房还买不买?大亮挽住她手,继续朝前走。他说,生意,做起来,再说嘛。薛梅忐忑着,话也跟着结巴起来,那、那还生娃不?大亮说,看你呗。薛梅不语,大亮继续说,我妈说,我要学会关心人。其实,我、我心里关心,就是不懂表、表、表现……
那一刻,薛梅鼻子一下发酸,是酸里带甜的感觉。她揉揉鼻头,感觉买房的愿望落空了,却并没有预想的失落。半晌,她也学着老太的调儿,顾左右而言他,聊起两娃仔的事。她说,小宝和大宝挺像亲兄妹,但他俩相处时间不长,还需要时间磨合,你说,是不?大亮点头,我妈说,我、我们,都需要磨合。
薛梅低头,紧紧咬住嘴唇,突然扑哧一笑。
不知不觉到县城中心。四处高楼林立。正午的阳光将玻璃幕墙照得光闪闪的,车辆川流不息,构成一道道华美的弧线。金银手饰店在大白天依然亮着灯,金晃晃的像白日梦。穿街走巷,大亮一直扶着薛梅,步子迈得小小的。薛梅真有点累了,把头微微靠他肩上。大亮鼓一鼓臂膀的肌肉,把薛梅的手团在掌心。薛梅突然觉得大亮特别温暖,特别安全,将头朝他肩膀靠得更紧了。
责任编辑:王玉珏
当代小说 2020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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