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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当代小说 2020年10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301
  李健

  刘放生捡到一把钥匙。

  如果他預知这把钥匙影响到他的人生,打死他也不会捡。

  他上班,刚到华悦集团公司大门,看见有把黄澄澄的钥匙横陈在地,弯腰捡起。钥匙呈细长纤巧的圆棍状,头部往前伸出窄短的薄片,薄片上刻着花纹繁复的锯齿图案,尾端则是一个大大的圆圈。凭经验判断这是永发保险柜上的钥匙。

  刘放生是华悦集团公司办公室综合科科长,分管集团车队、文件起草和集团十多层楼房的门钥匙配发。他太熟悉钥匙了,他断定配得上这把钥匙的一定是个十分重要的保险柜。什么人掉的啊?这么重要的钥匙掉了,主人不急死才怪。

  这条街,除了华悦集团,还有几家公司,从钥匙躺的位置看,既可能是华悦集团的人掉的,也可能是别的公司的人的。单华悦集团的永发保险柜就不下百只,副董事长邓强就有一只。

  刘放生随手把钥匙放进公文包。

  进了办公室,刘放生依着惯例抹桌子,拖地板。忙活过后,他把捡来的钥匙捏在手里,把玩。办公室采光很好,钥匙是铜制的,在充足的自然光下,亮得耀眼。刘放生想,钥匙都这么大气,那头的保险柜里装着什么?金银珠宝?红票子?机密的文件资料?不能被对手知晓的商业计划?……无论是什么,肯定都非常重要。他打算把钥匙送到传达室,贴张失物认领启事,可万一是其他单位的人掉的呢?

  刘放生犹豫了。他在钥匙上摩挲起来。这一摸,倒有了重要发现。钥匙尾端的圆圈内壁有点硌手,应该是刻有字。刘放生走到窗前,把钥匙伸进穿窗而入的阳光里,眯了眼睛细瞄。原来,是一组数字。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辨认,记在纸上,不多不少,十一个,竟是个手机号码。显然,钥匙主人担心会丢,刻下电话,方便联系。刘放生由衷感叹,这人想得真深远,心思缜密,换作是他,在钥匙上缠一圈胶布,写上就是,简单。平时,领导出差用车找刘放生,同事不小心丢了钥匙也找他,特别是那些新来的员工,丢了钥匙进不了办公室,看到他们那个慌急,他就好笑。因觉得自己在单位的重要性,他有种小小的满足感,愈加珍惜这份工作。每天上班最早,下班最迟。同事们都说他事无巨细,认真负责,是位值得信赖的好同志。

  刘放生想,这个丢钥匙的人一定吃过这个亏。不然,他不会在钥匙上留下联系方式。他曾看到过那些丢钥匙的人,在墙头找广告电话联系开锁师傅的焦灼样子。虽然锁只能锁君子,不锁小人,但总归给人安全感,谁知道锁后面藏着什么秘密?找师傅开锁,实在是万不得已。

  这么想着,他改变主意,决定不去传达室,他担心传达室的人不认真。多年办公室的工作经历,让他凡事都追求亲力亲为。既然有电话号码,联系失主就不成问题。他依着钥匙上的电话号码,发了一条短信过去:你好,我拾到一把钥匙,如你是失主,请联系。

  刘放生的办公室,进门靠左是个与墙壁一样长的柜子,里面东西很杂,有书、电话线接口、电脑网线、螺丝螺帽,右边墙壁上用铬线吊着一串串备用钥匙,每把钥匙上都用白胶布贴着,上面写着几楼几号房。他截了段铬线把钥匙串起来挂上右边墙壁。它一入钥匙群,便见出不合适来,像一位珠光宝气的贵妇人站在一群穿着灰暗的女仆当中。刘放生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又像从九楼下来巡视的邓强副董事长,挺胸腆肚,气派十足。刘放生暗自好笑。左看右看,钥匙挂在那很是碍眼,他只好把它塞进办公桌抽屉里。

  他打开电脑,却无心工作,心思全在那丢钥匙的人身上,想像他焦急的模样。

  他在电脑上边下象棋边等回复。

  杀了几盘,盘盘皆输。心情渐渐乱起来。这时,桌上的座机响了。电话是上级主管部门打来的,通知邓强副董事长到省委机关事务局三会议室开会。邓强是刘放生的分管领导,顶头上司,主抓公司财务、人事、员工福利,属实权人物。刘放生吞了口唾沫,老天爷好像在你的脑门口装了摄像头,你想什么他都知道,想什么便来什么。有一次他和底下一个科员在一起笑话企管部一位同事,那人被老婆追着打。谁知,话还没说完,那人神不知鬼不觉到了他办公室门口,说是钥匙掉了。你说巧不巧,平时他都难上这来啊。刘放生窘得找钥匙都不利索了。打那后,他便把自己的嘴门把紧,能说的不能说的一概不说。

  邓强个子不高,但平日里,不管在哪里碰到,总是把那颗油光可鉴的秃头扬得很高。无论公司里高的矮的员工,他的目光都能越过他们的头顶,投向更高更远的地方。也许长期扬着头得到锻炼,他那肥硕的脖子竟可以灵活地拉伸得老长,像只大白鹅。普通员工向他打招呼问候,邓强总是在鼻孔里轻哼一声,有时甚至连轻哼都省了。

  在刘放生眼里邓强还算平易近人。刘放生自认和邓强关系还行,因是同乡,两人走得稍近,他没少用公车给邓夫人办事,解了邓强很多燃眉之急,也似有若无掌握着邓强那么一丁点小秘密。邓强有酒局常带着他。同事们看刘放生的眼光便多了羡慕。刘放生很享受这样的眼神。

  刘放生想都没想,当即把电话内容转达邓强,继续下棋。

  隔壁办公室的同事开始打电话预订中午盒饭。快下班了,钥匙主人迟迟不见回复。刘放生等不及,操起电话打过去,电话通畅,并无人接。他心里生起不快,这人是块什么料做的呢?竟然电话都不接。他想起自己平常遇到不方便接电话时,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也不是没有。

  这样一想,心里就释然了。

  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他开始拨“美味园”电话,送盒饭。过去,单位有个食堂,设在六楼,每天免费供应一餐中饭,三菜一汤,不用晒太阳,不用淋雨,有电梯供上下,可以说是足不出楼,很好。可是,一些无聊的人老在工会提意见,说饭菜口味一般,不如发相当的补助金,自己想吃什么就去外面吃什么。于是,单位午餐就取消了。

  邓强赶到省机关事务局。

  会议室空空荡荡,没见一个人影,他打开手机看看时间,按理会议应该快开始了,不可能这么冷清。找人一问,人家诧异地看着他,说这会明天才开,看来你有会瘾,这么迫不及待。看着人家满脸的讥讽,邓强无名火顿时从心头冒起:刘放生,你皮痒了,办事竟这么不牢靠。事务局院子里的紫薇花树正开得热烈,以往邓强来开会都会在树下站上一站,闻一闻紫薇香。可是,这次他却对紫薇树视而不见,好像忘记世界上还有这棵树的存在。邓强回到单位,打电话把六楼的刘放生叫到自己办公室。

  接到邓强冷冰冰的电话,劉放生立马觉得不对头,但不知自己做错什么,诚惶诚恐上了九楼。邓强平时叫他来,总要亲自给他起身倒茶,然后轻言细语,或谈工作,或闲扯。可这回全免了。他板着脸,单刀直入问刘放生开会通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会要明天才开。一听,刘放生就心虚,知是自己原因,没听清就向邓强传达会议通知。他记得当时自己脑袋瓜子粥一样糊,耳朵嗡嗡响。他赶忙尴尬地赔笑,说:“邓总,对不起,一定是我听糊了,对不起!”

  邓强在省委机关受的奚落又岂是一句“对不起”能抹平的,那是对领导的侮辱。刘放生让他平白无故受了天大的侮辱。邓强用平时签字的笔敲击着桌沿,硬邦邦地说:“小刘啊,平时我看你工作兢兢业业,一直看好你,没想你工作这么不负责,吊儿郎当,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唉!”

  邓总平时总亲切地叫他“放生”,现在改称“小刘”,刘放生一下听出了距离与生疏。公司里小刘、小张、小李一大摞。他甚至连“吊儿郎当”都用上了。刘放生额上汗珠一颗颗渗出来。从邓总长长的叹惜声里,刘放生又听到言外之意,就是前途无望。他全身心的希望都寄托在邓强身上。每天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下班,如此苦熬,认真巴意表现积极上进,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前途”两字。办公室副主任老吴快要退休,正好腾出一个位置,单位上的人都说刘放生口碑极好,又和邓总关系铁,提副主任顺理成章。现在看来,这事成了一个寡掉的鸡蛋,再也孵不出鸡崽。刘放生感到脸上有什么东西掉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砰的响了一下。

  到了电梯里,他发觉那响声还在心里回荡。

  这事像鱼刺鲠在心里很难受。

  压他娘的,全是钥匙惹的祸,真是鬼打了十八餐,好好的,捡那钥匙回来干吗?不然,怎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人常说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刘放生不敢苟同,机关这碗饭,是碗沙子饭,稍不留神,便会因噎致命。他每时每刻都绷紧神经,十二分谨慎,力争不犯任何错误。可是……

  刘放生恨死了那把捡来的钥匙。他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不带福的东西,他把钥匙狠狠掼到地下,又猛踹一脚。钥匙朝墙角打了几个滚,不见了。

  刘放生家和邓强家住同栋楼同一个单元,依旧是邓强比刘放生高几层。

  一挨下班,邓强前脚进屋,包没放下,后脚就听到门铃响。打开门,刘放生提着一对茅台酒满脸挤着笑站在那里。邓强脸绷着,乜斜着他,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两个人就这么僵着。以往过年过节,刘放生是邓家的常客,没少提烟酒之类拜访邓强,邓强既不推辞,也不客套,都由老婆收到内室,彼此心照不宣。这次,邓强不让进,刘放生杵在门口,进退两难。倒是邓强老婆眼尖,透过厨房的玻璃门一眼看见刘放生手里提着的礼品,连忙说:“放生,站着干吗?快进来。”

  刘放生喉咙里像搁着块石头,僵硬,滞涩,心里却清楚得很,知道邓强还在为开会弄错时间的事生气。他嗫嚅着说:“邓总,我不是故意的,请您原谅。”

  刘放生讪讪地,放下酒准备抬腿就走。邓强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既然来了,就喝两杯吧。”刘放生老老实实坐到沙发上。

  奇怪的是,他的腿竟不大听使唤,还没有端酒杯,就麻了,硬了。平常,刘放生在邓家坐多久都没出现过这种状况。他不停地把左腿挪到右腿,把右腿挪到左腿。

  喝了几杯酒。

  邓强问刘放生:“小刘,你最近怎么啦,魂不守舍。”

  “没怎么。”刘放生克制着紧张,小声说。

  “没怎么?怎么会闹这种笑话?你对我有意见?”邓强疑惑地看着他,等着听他的真话。

  刘放生想解释他怎么拾到一把钥匙,一心想找到失主,正心烦意乱。可一把钥匙,与开会通知又有什么卵关系呢?风马牛不相及。刘放生无法启齿,怎么解释好像都构不成理由。他只好哑哑地喝酒。邓强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很不乐意,说:“幸亏是碰到我,换个领导试试,看你有好果子吃?”

  刘放生是军转干部,当初安置工作进华悦找的就是邓强。他在东北买了一只鹿角回家孝敬父母。父母让他送给同乡邓强,托他给他在省城找个好单位。老家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邓强在省城是大人物,和他攀上了就有出息了。刘放生上门相求。华悦集团当时正好在外引进管理人才,邓强落得做了顺水人情。他重乡情,讲义气,能耐大的名声在老家更是传开了,邓强喜不自胜,虚荣心大大满足。

  说一千道一万,就算上面有退伍军人安置政策,如果没有邓强,刘放生凭什么进华悦?

  想到这一层,刘放生连连对邓强检讨说:“邓总,对不起!”

  “事情已经过去,计较也没用啊。下次注意吧。”邓强说。

  听到这话,刘放生心里的石头落地,这页总算翻过去了。

  办公楼外下好大的雨,乌天黑地。

  邓强站在窗边看雨,只见豪雨像一片宽阔的林子,歪歪扭扭,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仿佛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就如在身边某个地方炸响。

  邓强心里一悸,他把办公室保险柜钥匙丢了。那是他的心头宝,一直贴身藏着,怎么会弄丢呢?在哪丢的?有谁捡着了吗?邓强挖空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邓强喜欢钥匙紧贴肌肤的感觉,只有感受到它存在,他才踏实。可它竟然不见了。

  邓强心慌意乱。

  他打开办公桌抽屉,拿出一台苹果8。这台手机自从巡视组进驻省里,邓强就把它丢在抽屉里,一直处于静音状态,上面联系的名字不多,只有个别上级领导和几个红颜知己,极为机密,一般人都不知他还有另一台手机。他年纪大了,记忆力衰退严重,老怕忘记保险柜密码,便把这手机号设置成保险柜密码,手机用得少,他担心记不住,又在保险柜钥匙上精心刻下手机号。原想着是一着妙棋,双保险,天牢地稳。谁知……

  他关上门,烦躁地摆弄着苹果手机。他心情很不好,还有点害怕。迟不丢,早不丢,这个节骨眼上丢,难道真是老天爷给暗示了?他从农村里考上大学,凭着自己的能力和机灵,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与上层接触多了,慢慢地,他觉得自己不一样了,好像真要手可摘星辰了。于是,他看下属时常常细眯着眼,就如这些人都是蝼蚁,一副不努力看就看不清似的表情。与员工交流时动不动就抬出想当年我怎么怎么样,口气里充满傲慢与不屑。对于这样一个自我感觉非常好的人来说,又何曾这样心情糟糕过?

  手机处于静音太久,电已耗尽自动关机。他插上电源,打开手机,一条条翻阅未读短信,大多是红颜们嗲声嗲气近乎肉麻的内容,正依次看下去,他的心“突突”狂跳起来,一条不同寻常的信息跳入眼帘:“你好,我拾到一把钥匙,如你是失主,请联系。”他忐忑不安,这条短信是谁发的?莫非是巡视组的人?不可能,如果是巡视组的人,早就传唤自己啦。

  这样一想,邓强心里稍宽。

  早些天手忙脚乱应付自查自纠,他暗自庆幸总算暂时过关。钥匙丢了,他又急又怕,像屁股上坐着2500度的电磁炉。那么重要的钥匙,怎么办呢?他首先想到的是找墙头广告上开锁的师傅,开锁的师傅是能把锁打开,但打开就保不住保险柜的秘密,不妥。这个保险柜装着现金、金条、数十处房产手续……关系着自己的身家性命,绝对不能暴露。他想最安全的还是找到拾钥匙的人,可是,这个人是个什么角色并不知晓,万一是巡视组或上级纪委的线人呢?不知对方底细,太冒险。不能因为一把钥匙阴沟里翻船。

  他来来回回不停踱步,小心翼翼拿起办公室电话试着拨短信电话,然后屏气凝神听着波音一波一波往对方涌进,嘟嘟响了几下,终于传来对方喂的一声。这一声喂让邓强惊得差点跳起来,很熟悉的声音,邓强迅速掐断电话。同时,脑子里马上跳出一个人的名字。不会这么巧吧?平时都用大户号,完整的电话号码早没人去记了。为了稳妥起见,邓强将短信电话输入常用手机一查,名字跳了出来,确定是刘放生这个鬼。

  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近段好像专门与自己过不去,克星一样。邓强想着怎么样找他好好谈一谈,套一套钥匙怎么会在他手里,他想是不是刘放生来办公室时趁他不备做了手脚,好抓住把柄要挟他?量他也没这么大的胆!正琢磨着,刘放生电话及时拨了过来,他问:“邓总,打电话来有事么?”

  刘放生在那边正奇怪着。他只喂了一声,电话就掉了,一看号码显示是邓强办公室的座机,怕误事,赶紧拨过来请示。

  邓强一时没想好怎么应对,沉吟着不露声色说:“没别的事,周日晚上有时间么,和天下,喝个酒怎么样?”

  “有什么好事吗?”刘放生很兴奋的样子问。

  “没什么。上班天天不许喝酒,嘴巴都淡出鸟来了,周末,放松放松。”

  “好,我请你。”刘放生真的高兴起来,邓强主动找自己喝酒,总比板着个脸强,看来他总算原谅自己,冰释前嫌。过去,邓强来了朋友,喜欢叫刘放生做陪,都是刘放生抢着买单,刘放生想着钱多钱少,都是心意,既能表达对邓强的感激,又是长期投资,以后还靠邓强罩啊。邓强偶尔也让他开发票,报销。有时,邓强兴致来潮要刘放生请客桑拿按摩,次数也不少。表面上他们打得火热,同事都说刘放生是邓总跟前的大红人。但刘放生心里明白,他们之间隔得远,一层纱都是万水千山,何况上、下级间的距离。他隐隐约约看到邓强的霸道后面隐藏着一些东西,也许是野心,也许是贪婪。这些东西能像气球般膨胀,不加以适当扼制,会炸得四分五裂。

  和天下在云阳河边。

  这里过去是一大片低洼的荒地,搞基建的人将渣土堆到这里,于是,干脆整平硬化成了一条结实的河堤。然后,河边那些经营饮食业的人就把桌凳碗筷延伸过来,摆起一大片饮食夜宵摊。和天下也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最拿手的菜是跳跳蛙。邓强经常来这里,他喜欢和天下这个店名,喜欢跳跳蛙,做工细腻,别有风味。如果不天天叫着打老虎拍苍蝇,天下就这么和谐下去,多好。

  刘放生赶到和天下的时候,邓强早稳稳坐在那里。刘放生忙打拱手说:“不好意思,迟到了。”其实刘放生一下班就动身了,心想自己早到等领导才显得心诚,没想领导比他到得更早。

  刘放生坐在邓强对面,发现酒菜已经上桌。邓强显得比以往亲热,拍着刘放生的肩膀说:“今天心情好,我们一醉方休。”

  “好,应当。”刘放生毫不打停地说。

  高楼上的燈光倒映在蜿蜒的云阳河水里,随着河风吹起的涟漪,一晃一晃,晃得水里的高楼似乎摇摇欲坠。

  邓强一反常态,眉开眼笑,好像很开怀的样子。酒是他从家里带来的茅台,两瓶。他一边先给刘放生倒酒一边嗔怪:“放生,以后去家里别这么见外,想去就去,不兴再提东西。”

  哪能让邓总斟酒!刘放生“唰”地站起来,双手郑重地从邓强手里抢过小酒盅,替他满上,又端起自己的小酒杯,说:“邓总,感谢您多年来对我的厚爱,我先干为敬。”

  邓强哈哈大笑:“你小子,一个地方的人,在外面就是一家人,我不帮你帮谁啊?”

  刘放生又端起酒杯,对邓强恭恭敬敬说:“邓总,大人不记小人过,请多原谅,我敬您!”

  邓强脸一板,故意声大气粗地说:“莫样,今天不谈工作,只喝酒。”

  刘放生边喝酒边寻思,邓强的表现可是盘古开天地,头一遭。以前虽说两人也常在一起喝酒,他的领导架子端得可是足足的。今晚怎么了?难道真的只是要和自己和解?他迷惑不解,邓强这摆的是哪出呢?刘放生爱酒,在部队时只要逮住机会便和战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敞心掏肺,多痛快,哪像在单位,谨小慎微,活得就像背着壳的蜗牛,累啊。他想,不管了,人一个,卵一条,怕个鸟!

  邓强频频给刘放生倒酒。不知喝了多少杯,刘放生见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脑壳已快成糨糊。

  邓强甩了一包“和天下”给刘放生,又抽出一支点燃,塞到他嘴里。刘放生头上罩的雾水更厚了,这待遇,在哪烧高香了吗?

  邓强自己也点了支烟。吐过几圈烟雾,他关切地问:“放生,你最近情绪不大对头,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酒醉心里明。刘放生思前想后,除了因为拾到那把鬼钥匙带来的一连串烦恼外,一切依旧。但这么件小事,怎么能向领导汇报,说出来不让人笑掉大牙?他答:“多谢邓总,没什么。”

  “好啦,放生鳖,你就装宝吧。”邓强记挂他的保险柜钥匙,但又不知用什么方法从刘放生口里套出下落,心里很窝火。他和蒙在鼓里的刘放生说着话,将烟蒂丢在地上,重重蹍了几脚。

  刘放生眼睛直勾勾望着邓强,在机关呆了这么多年,他观言察色已经历练得炉火纯青。邓强心神不宁,心里分明藏着说不出口的事,似乎还蛮发急的样子,自己又不便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就这么耗着。

  夜,在河风中,渐渐凉起来。

  刘放生料想今晚非醉得一塌糊涂不可,趁着还比较清醒,早早把单结了。

  单结了,酒还没完。天上的露水落满酒桌,酒桌上湿漉漉的。刘放生终于趴在桌上打起呼噜。

  邓强一边搀扶瘫软成泥巴的刘放生,一边在他口袋里摸索,搜遍全身,没掏出想要的东西。邓强失望地一松手,刘放生啪地跌落在地。

  邓强失眠了。

  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从刘放生手里把钥匙取回来,又不让他知道失主是谁?钥匙放在什么地方呢?这小子近段言行还真有点让人揣摩不透,莫非他是巡视组或纪委的线人?如果真是这样,这钥匙就成了他们手中的钓饵,一旦上钩,后果不堪设想。

  非常时候,小心行得万年船。

  他记得钥匙的模样。邓强一直有意识地想要摆脱身上与生俱来的土气。站上高位后,他对生活的要求益发高起来,所用物品总是追求精上求精。办公室的保险柜他原本装个普通的就行,那样才不打眼。可他硬没说服自己,特意定制了一个仿古的,低调奢华有内涵,不能委屈箱里的东西啊。邓强特别喜欢那把钥匙,有空就会拿出来把玩。它就像阿里巴巴的咒语,一念,便能见到满箱宝贝。邓强满心富足和安宁,所有的惶恐都在箱门打开的那一刻荡然无存。

  邓强背着手走进刘放生办公室,很悠闲的样子。他继续表达关心:“昨晚喝醉了吧?”趁着说话,他眼睛把墙壁上的钥匙串挨个[目留]了一遍,没发现自己丢失的那把,有点失望。

  刘放生见到邓强,忙要沏茶。邓强摆摆手,说:“没别的,怕你喝坏身体,特意下来看看。”

  “谢谢邓总。”刘放生有些感动。他不记得昨晚怎么回家的,头重脚轻,闻到酒味便直犯呕。

  邓强顺手拿起桌上一张报纸,上面说又打掉一只大老虎,全国人民拍手称快,反腐浪潮汹涌澎湃,腐败分子没有藏身之地。这个世界唯利是图,谁还这么干净呢?说不定反腐哪天就反到自己头上了。他忧心忡忡,自言自语:“这样下去会把国家搞乱,亲者痛仇者快啊。”

  “打老虎好啊,老百姓拥戴。”刘放生想反腐是个好事,应当人人喜欢,没料邓强会发出与大势截然相反的感慨。虽然他了解一些他的小秘密,但并不真的清楚他心里的小九九。于是,他脱口而出道,“谁是亲者,谁是仇者呢?”

  “你就是个土鳖,看问题想事情没点高度,鼠目寸光。”邓强摆出说心窝子话的模样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世道,哪有不贪的官,只是多少而已,抓得完吗?官不安生,不乱才怪。”那语气,刘放生觉得他好像自动脱离了官员队伍,和群众推心置腹了。

  邓强记挂着保险柜里的东西,那么多的金条房产,何况保险柜里还有上级领导的东西,他负有保管之责。好不容易进了保险柜的东西都弄丢了,还怎么混?这样想着,他愈加认识到钥匙的重要性,钥匙一天没回到手中,就多一天危险。他佯笑着又说:“你小子说起反腐有模有样,莫不是巡视组的线人吧?”

  “哈哈,邓总莫调戏我,巡视组那是天梯呢。我这斤两您还不了解呀?”刘放生腼腆地笑起来。刘放生虽然也是科级,见的世面毕竟有限,即使想破脑袋,也委实理会不到邓强话里的真实意图。

  “好啦,好好工作,跟你开个玩笑。”邓强讳莫如深,走了。他谅刘放生爬不上天梯。

  刘放生望着他的背影,嘀咕:“古怪。”

  正嘀咕着,桌上手机传来信息进入的声音。他打开一看,是钥匙上的人,这家伙终于出现了。“你在哪捡到钥匙的?”

  “我们单位大院门口。”刘放生回复。有丝不悦飞上心头,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不讲,谢字都不说一个。不过,他又发了几个字过去:华悦集团门口。

  邓强记起一周前的一天,他剛到办公室就接了个电话,便支开司机,独自去见一位神秘人物。那天下大雨,风大,疯了般刮得人灰头土脸。邓强很注重保持个人形象,何况是去见重要人物。钥匙肯定是他掏纸巾擦脸时带了出来……

  邓强又懊恼又庆幸。

  “你今天下午二点把钥匙放到华悦集团左前方公交车站的垃圾桶里。”邓强又发了一条信息。

  哪有这么奇葩归还方式。刘放生又气又好笑,非但不道谢,还让扔垃圾桶里。真要扔垃圾桶早就扔了,还等得到今天?怎么看着像谍战片里的地下党接头,见不得人啊?最可恶的是,他的语气里竟有命令的意味。他愤愤地回道:“钥匙被我扔了。”他想起捡到钥匙后的一摊烂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怎么呢?”

  “你这么久不联系,以为不要了。”

  “丢哪了?”

  “不知。”

  “把它找出来。”

  既然人家联系了,怎么样都得还给他。刘放生起身找起来。桌上没有,抽屉里没有,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地上。仔细回想,记得当时不解恨还踢了一脚。刘放生办公室地板锃亮锃亮的,纤毫毕现,哪怕是一根头发掉地上也异常醒目。他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拖地,习惯到看到一个小污渍,都要细细擦洗,擦不干净就用清洁剂。虽然他办公室杂物多,但整理得很有头绪,很清爽,不像有的办公室烟雾弥漫,打开窗子,烟灰缸里的烟灰就会乘风飘进眼睛。所以同事们都喜欢到他这里闲坐,扯淡。

  找遍每个角落,没找到。

  刘放生急了。

  最后搬开一只包装箱,终于发现钥匙安静地躺在那里。他哑然失笑,把钥匙紧紧攥在手心里,这钥匙可真憨实,天天被扫被拖,竟没有开溜,好像着意等待他的重新认知。

  “我尽力找,不过,你得赔我精神损失费。”刘放生想起所受的委屈,信口开河发了句牢骚,划在手机屏上成了块生铁,又冷又硬。

  “你捡把钥匙还要精神损失?没搞错吧?”邓强一惊,这小子果然路数多,学会敲诈勒索了。翅膀硬了,竟敢欺负到老子头上,他恨不得掐死这个不知轻重的小鳖。可是,刘放生捏着自己的七寸,实在无法动弹。

  “都怪你!”刘放生在信息里简短地说起捡钥匙后自己工作上的失误和造成的影响。

  邓强对自己的震慑力相当满意,这小子,最近魂不守舍原来是因为钥匙。

  “做梦!”他拒绝,态度坚决。

  刘放生没辙,心里强烈的不满像火苗一样往上蹿,压都压不住。他恨恨地说:“反正是因为你这鬼钥匙,害我十几年的努力白费了。你不赔偿,我就不找啦。”

  邓强有点怵,部队出来的人都犟,真惹急了刘放生,只怕他说得出做得到。最后关头,可不能出乱子。他连忙放低语气回道:“要多少?”

  “一万。”刘放生没好气随手发出。

  “行。你发账号过来,我现在就打钱。但你得保证今天下午二点准时把钥匙送到指定地点,然后离开,我不想见你。”邓强爽快答应。不就是一万元钱吗,挨这一刀宰,对他来说是一根烟头的事。如果逼急了,这小子走出意想不到的歪路数,捅一个大窟窿,那才得不偿失。

  这回轮到刘放生惊讶了。什么钥匙这么金贵?竟然值一万块。自己随口说说,对方一点折扣都不打,痛快应承。他噼里啪啦发了通火,心情平静下来,只觉钥匙在手中沉甸甸,让人充满好奇。

  这是一把什么样的钥匙?

  难道真能打开潘多拉盒子?到底锁着什么?可这是人家的隐私,与自己扯不上半毛钱关系,雖然失主很可恼,吝啬得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甚至还带着火药味,但自己又怎么能和他一般见识呢?调整好心情,刘放生忙回了条短信:“钱就算了吧,我说着玩的。钥匙还你就是。”

  邓强看到回复,心下嘀咕。这小子一会儿说要钱一会儿又不要,琢磨不透,不会是在试探我吧。他想起平时和刘放生在一起喝酒吃饭,钥匙莫不是他趁自己喝醉时掏走的,压根儿就不是他公司门口捡的。想着想着,邓强身上冷汗直冒,莫非养了条白眼狼啊。

  吃过中饭,竟下起大雨,电闪雷鸣。刘放生撑伞冒雨往公交车站赶,虽说不远,但早到比迟到好,早还早轻松。雨下得又急又猛。一支烟工夫,他的下半身就精湿,皮鞋也变了样,上面全是一板一板的污渍,里面也进了水,走起路来发出有节奏的咕嘟咕嘟声。

  街上变成一条河流。

  皮鞋泡水容易坏,他干脆把鞋子脱下来,拎在手中,一手撑伞,赤脚走路。他不时用手肘掖掖衣袋里的钥匙,怕它又掉了。好在,它没有逃跑。这钥匙挺漂亮。他开始喜欢这把钥匙,并为曾经厌弃它而感到歉疚。不过,再好也是人家的。

  公交车站空无一人。刘放生四下张望,那人真怪,真像个地下工作者。垃圾桶太脏,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包好钥匙,想了又想,把钥匙放进垃圾桶可回收的那一边。他看看手机,时间已过二分钟,还是没有人来,只有呼啸而过的各种汽车。他站了一会儿,不想走开,他想看看来取钥匙的人到底是谁。

  “你舍不得走吧?”刘放生手机信息及时提示。刘放生骂了句娘,这人就是特务,一定在附近盯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他或许坐在雨雾茫茫的车里,或许藏匿在大街的某个角落。刘放生很是疑惑,他不露面,有什么难言之隐?难不成怕被自己认出,留下什么证据?他再次环顾四周,什么都没有。

  刘放生摇摇头,钥匙反正已经放那,管他是谁,无所谓。

  重要的是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被搬走,刘放生突然轻松起来。他懒得回这条信息,扬头就走。

  雨仍然很大,打在伞上,欢快地滴滴答答,似乎给他伴奏一般。

  前头拐角处来了位市政公司的工作人员,全副武装,黑色的橡胶长款雨衣从头套到脚,为了避雨,又在雨衣帽子上加了顶宽檐的大斗笠,他正弯腰清理被水冲得到处都是的垃圾。这座城市的市政设施不够完善,一遇大雨就内涝,没少被市民吐槽。刘放生感慨,政府真的开始行动了,这么大雨都安排人手出来处理情况。那人正在用力捞远处漂来的杂物,帽檐扣得很低。和他擦身而过时,刘放生替他脚上的皮鞋可惜,那鞋看起来质地很好。

  很快,刘放生接到通知,到资料室当主任。

  资料室偏僻,很少有人光顾。刘放生每天干些把资料编号归档保管的工作,每当闲下来时,他就胡思乱想,传达错一个电话通知也不至于让邓强把自己发配到这地方,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

  没多久邓强被纪委的人约谈,再也不见回来。

  公司里大地震,各种小道消息纷至沓来。有天来了两同事找资料,凑在一块儿悄悄议论。邓强竟把手机号设为保险柜密码,还刻在保险柜钥匙上,真是蠢到家了,顺藤一摸瓜,什么都出来了。

  刘放生坐在光线暗淡的借阅台前,忆起了那个在雷鸣电闪、雨水如注中清理垃圾的人,他分明看到他脚上穿一双和邓总同款的皮鞋。

  责任编辑:王方晨

  当代小说 2020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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