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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幕电影(当代小说 2020年10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372
  程相崧

  我正在削土豆皮,白板打来电话,说尤金回来了,想晚上聚一聚。尤金是我高中同学,现在做了京官。前几年就听人说,县里的领导去京城办事儿,都要找他帮忙的。我跟尤金在上学时就不太熟,上班后自觉各自的生活圈子没有交集,这些年也很少联系。我在电话上支吾着说妻子在医院忙,需要加班,我得照看两个孩子。白板说:“尤金点名要见见你这个大作家,叙叙旧。”

  白板当年跟我们不一个班,但跟尤金关系最铁。他们两个是在篮球场上认识的,都是NBA球星皮蓬的粉丝。这小子家庭条件好,父母都在矿上。当时的煤矿,是全县经济效益最好的单位。白板喜欢篮球,擅长盖帽,经常逃课去操场打球。高考落榜后,家里托关系给他在建设局找了份工作。现在竟然已经干到了建设局办公室主任。

  我从厨房出来,妻子小梅问是谁打电话。我说,一个同学,北京的,约个饭局。刚才,我跟白板撒了谎,其实这天恰好小梅休息。两个周才这一次,不容易。我们从上午就开始准备食材,打算晚上吃顿老火锅。吃完火锅,按照原计划,全家人一起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动画片《哪吒》,电视上天天宣传,孩子也盼了好几天了。

  小梅还想问什么,我的电话响了。因为显示的是北京的区号,我便知道是尤金打来的。声音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声音。照例是问好,寒暄。当我说到妻子单位要加班时,尤金便提着妻子医院院长张红林的名字说:“我打电话给红林安排一下,不让弟妹加班,今天晚上必须让你来。”我心里有些不大高兴,因为尤金的小题大做和口气里的盛气凌人。我含糊其辞地答应了,说不必劳驾,让我跟妻子电话上商量一下,如果可能,尽量过去。

  在打电话时,妻子就已经焦急地跟我做了几次手势。一看我放下电话,她便数落道:“这样的人请你,你还不慌紧点儿,又要摆文人的臭架子吗?”我说,我不愿跟这些人结交,再说了,我一走,你们怎么办?妻子说,就跟这个家一刻也离不开你一样。别婆婆妈妈的了,赶紧收拾。你还故意姗姗来迟让人家一桌子人都等着你?你清高啥!到了那儿,恭恭敬敬地给人家端几个酒,好好聊聊。这样重要的人,我们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得着。

  接下来,我成了家里小小的中心。洗澡是来不及了,匆匆洗了个头。水冷得我直打牙巴骨,但用妻子的话说,也正好清醒清醒让文学冲昏了的大脑。我洗头时,妻子和女儿在外面忙着给我找着合身的衣服。深蓝色的西裤,藏蓝色的T恤,都是为了参加侄子的婚礼刚刚买的,还没来得及穿。甚至,妻子还为我取开了一件新买的内裤。

  在我换衣服时,9岁的女儿一边给我擦着皮鞋,一边抱怨:“爸爸是个大骗子,说好了陪我去看电影,怎么又要出门?”妻子说:“你爸爸不知交了什么狗屎运,有个大人物要见他,这可是八辈子烧高香求不来的事儿。”

  女儿还要闹情绪,妻子说,你忘了上回去北京玩,600块钱一夜,那是住的什么地方?墙纸掉得像癞头疮,被褥脏兮兮的,满地臭虫蟑螂。在那儿住了一夜,让什么东西咬了一身红包。以后,我们在北京就有人儿了。我们明年暑假再去北京,就让你爸爸找你这位当大官的叔叔。

  我照照镜子,发觉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就人还是那个熊样儿。小梅上下打量着我,一边送出门,一边叮咛道:“吃饭时长点儿眼色,该说话说话,别饿死鬼一样光顾着自己趴在那里吃。”

  我唯唯诺诺答应着,下了楼,骑上电瓶车的时候,感觉一切都好,就是内裤也许尺寸小,也许新穿的缘故,有些勒襠。

  我连闯了几个红灯,飞一样来到金龙湾文旅小镇,却并没有马上看到尤金。

  我走进房间时,里面七八个人都站了起来。我认识的,除了白板之外,还有做煤炭生意的小航和从省教育厅来的牛莉。牛莉也是我们高中同学,从高速接了尤金,送他回来的。我是后来才听说,她在省里的工作,一直得到尤金的关照。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听小航介绍,三教九流,从商的,从政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一来,他们都把我往里让。我自然是恭敬地谦让着,推小航往里去,我要坐他的四陪。小航说你大作家不必客气,尤金特意请你来,还要和你好好聊聊的,你就坐他旁边。我只得坐了,仿佛屁股上生着痔疮。坐定,他们才指着楼上说,尤金在上边。原来,四楼还有一个酒场儿,是县里的一些重要领导,他先去那里应酬,让我们先吃。我瞥了一眼桌上,虽说先吃,却只有茶壶、茶杯和几副碗筷。

  这些人便坐在那里,等尤金。

  当然,为避免冷场,大家也时不时地搭讪两句。先是白板和小航开着玩笑,然后,就是牛莉说我变了。牛莉说:“你上高中那会儿很邋遢的,记忆中一年四季穿件黄大衣,是位大衣哥,现在怎么混成了一个大作家?”我便说我还不是作家的。她就睁大了眼睛说,还不是作家,听说你一年光是稿费,就能买一座别墅哩。我有些尴尬,不置可否。她便转了话题,说自己这些年变化也挺大,体重翻了一番。白板接过去说,你不必自暴家丑。我便说了违心的话,说牛莉现在还是我们这些男生心目中的女神。

  金龙湾文旅小镇是一个度假村,打的是文化牌,曾经承办过省书协的展览。每个房间里,也都挂着几幅来路不明的书法。小航便指着身后一幅字说,大作家给大家讲讲,这幅字好在哪里。我瞥了一眼,是幅本地书画家的作品,死狗墨猪地涂了一张。我便大大咧咧地说,所谓书法,就是不好好写字。他们都笑。牛莉说,如果照大作家所说,那小航的字是天底下最好的书法了。

  大家正说笑着,尤金进了屋。尤金上学时头发就比较珍贵,现在几乎全秃了。尤金边走边大声说:“悲悯、人性、尊严,老同学讲得好,讲到了文学的真谛。”尤金提到的是我在学校做的一场演讲中的三个关键词。照片不知让谁发在同学群里,当时很多人都跟着点赞。但是这会儿,大家都不知道尤金在说什么,纳闷地看看我,又看看尤金。我看尤金过来,就赶紧站了起来。

  我们握了手,甚至还紧紧地拥抱了一小会儿。

  尤金一坐下,就催服务员上菜,菜很快便陆续上来了。在大家讨论着各自喝什么酒时,桌子上也就多了两瓶红酒、两瓶青花。人们都抬起身子,拆着碗筷的包装袋儿。服务员也开始殷勤地走过来,给大家斟酒。

  “我喝红酒,其他都喝点白酒,在北京,现在时兴喝这个青花。”尤金说。

  当然,尤金说喝红酒,就喝红酒,谁也不敢略有微词。在服务员握着酒瓶,斟到我这里时,我抓着水杯,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喝酒。”

  “矜持!清高!文人的故作矜持,假清高。”小航说。

  “李白斗酒诗百篇,作家哪有不喝酒的?”白板也说道。

  “你不用管,这个酒,让尤金来安排。”尤金的发小,一个叫刘登思的生意人说。

  “你喝点。”尤金把酒瓶子从服务员手中接过来,抓在手里跟我说。

  “我……我肾脏不好,已经半年没喝过酒了。”我捂着杯子口。

  “你还好几年没见过我了哩。”尤金说着,不由分说,给我倒上了。

  “白板也喝。”尤金给我倒满酒,指着白板的杯子说。

  “我喝水。”白板抿嘴笑着。

  “你跟我一样喝红酒,你能喝红酒。那次在北京,你喝了一瓶。”尤金说。

  “你还说那次,那次我是舍命陪君子!我的命都是金哥给的,跟金哥喝酒还不舍命?”白板放开杯子,让服务员斟了红酒,说,“那次多亏了金哥,才能稳着陆,但愿这次也是一样。有算命的说了,金哥就是我的贵人。”

  “今天人多,不提那个。”尤金摆手说。

  大家都有了酒,尤金就做了个开场白,说为了老同学的聚会,尤其是为了我这个大作家的出席,先干一个。大家就开始喝第一个酒,红酒一杯,白酒一半。

  我受宠若惊喝了一大口,还跟尤金碰了碰杯。

  大家都喝了酒,尤金又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你的小说,我都看了,写得好!我要见你,当然要先拜读你的作品。小说写的都是人性和尊严,体现的是人文关怀和悲悯意识,反映最多的是底层人的苦难。”

  “他肥头大耳,还会写底层人的苦难?”小航插嘴问。

  “你别理他,他不懂,他就知道现在市场上煤多少钱一吨。”尤金瞥了小航一眼,“但是,依我看,你还缺个大部头,反映一个大时代里人性的挣扎,像司汤达的《红与黑》。”

  “这简单,让他写个《黄与绿》。副标题我都想好了,叫黄阿玛与绿帽子。”小航说。

  “你认真听着,少插嘴!”尤金说。

  “金哥说得对,如果我会写,就写个像《大秦帝国》那样的,反映大时代。”白板说。

  我想着《大秦帝国》,脑中似乎没有什么印象,不知如何搭话,但还是诺诺地点头称是。

  “这个好说,让他写个《大清帝国》,皇阿妈跟皇阿爸的故事。”小航说。

  “你这个文盲,你就知道《还珠格格》和小燕子,再不闭嘴,尤金还喷你!”牛莉说。

  “闭嘴,向作家学习!”小航低头笑着说。

  “你们俩都是好同志,就是读书太少。你们先不用向作家学习,作家你们学不来。你们先向我学习。我现在每天晚上,都要读书。”尤金说。

  “不读书睡不着,一读就困。”牛莉打趣说。

  大家就都笑了,在尤金的提议下,我们又喝了第二个。

  “大家既然聚在一起,就理所当然有共同点,臭味相投。尤金说他每天读书,那他跟我一样。”小航从桌上拿起一包烟,打开挨边散着,同时说,“我现在也每天读书,不一样的是他读《红与黑》,白板读《大秦帝國》,我研究的是《金瓶梅》。”

  “小航说得对,坐在一起,就肯定有共同点。我在上学时候,最拿手的就是写作文。我的心里,一直有个作家梦。”尤金说。

  “你作文还写得好,我怎么不知道?”牛莉故意问,“上学时好像不知道你的作文写得好。”

  “你不知道他会写,因为他没给你写过情书。”白板说。

  “我上学时,写过一篇作文,让当时的语文老师梅老师推荐,参加作文比赛,还获得了全国作文比赛一等奖。”尤金说。

  大家当然都配合着,脸上显出惊讶而佩服的表情,说了不起,你要搞写作,那你们班不是要出两个大作家了。

  “当时,我自己都不知道,梅老师拿我的作文替我投了稿,参加了比赛。这件事儿对我鼓励很大,让我对学习一下子充满了信心。可以这样说,梅老师改变了我的命运。没有梅老师,就没有我的今天。”尤金说。

  这时候,就有几个人明白过来,指着尤金左边一直空着的一个座位,说梅老师怎么还没来?很多人似乎这才明白,梅老师似乎才是今天的主角。梅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当年教我们时,刚刚毕业,年轻漂亮。算起来,也得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

  “如果梅老师来了,我就要告诉梅老师,其实,他当年那篇作文,是我替他写的。”小航开玩笑地说。

  在大家的哄笑声中,房间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正是梅老师。梅老师看上去并没比当年老多少,脸盘儿没变,只是眉眼四周显些松弛。她烫着卷发,白皙的脸蛋,高挑修长的身材,穿了一件蓝色的连衣裙。

  “山东地儿邪,说曹操曹操到。”有人说。

  “迟了迟了,来迟了,失礼了。”梅老师站在饭桌前,看着大家,摆着手抱歉地说。

  大家都指着尤金另一侧的那个空位子说,里边请里边请,尤金刚才还正在说你。

  这时,尤金也离开座位,大步流星地迎上去,说,梅老师,你来了。说着,拉着梅老师的手,将她领到自己的另一侧。

  “今天失礼了,有事在外面,也没来得及回家换身衣服,就匆匆赶来了。”梅老师浅浅地笑着,显得文雅而端庄。

  “今天能请到梅老师还有我的作家同学,我非常高兴。”尤金说。

  “怪不得尤金一直念叨着梅老师梅老师,原来这样年轻漂亮!”一位刘老板赞美道。

  “白板、牛莉,你们还记得吗。梅老师教我们时,刚刚毕业,还没有结婚。那时候的梅老师,可以说是叫什么……那个词儿我忘了,”尤金说着拍着有些光秃的脑门,“叫,叫,裙子飘飘。”

  “梅老师不但那时候裙子飘飘,现在仍旧是裙子飘飘。”小航说。

  我们都低头去看梅老师的连衣裙。

  “我们为了梅老师多年不变的裙子飘飘干一杯!”尤金提议道。

  我觉得脸颊发烫,脑袋有点儿犯晕,但想起出门前小梅的叮咛,还是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了。我想起尤金刚才想说的那个词儿也许是“裙角飞扬”,但转念一想,这又有什么要紧。

  服务员给大家又都斟满酒后,尤金又把刚才在大家面前讲过的作文比赛的事儿重复了一遍。

  “我当时只是做了一个老师应该做的事儿,没想到多年以后,你还记着。”梅老师撩了一下头发,轻轻地说,“我当年那样做,也是因为你那篇文章的确文笔优美,是一篇佳作。你那时候就很优秀,现在也是老师教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梅老师说话的时候,大家都盯着她。梅老师不仅面目清秀,举止文雅,连说话的声音都柔美而富有吸引力,只是让人略感到带着一丝疲惫。在梅老师的声音停下来之后,白板旁边的造纸厂张老板说:

  “我知道当年为什么学习不好,没考上大学了,因为没有碰上梅老师这样年轻漂亮的老师。”

  大家听了都笑了,小航又接着说:

  “梅老师,你一直都不知道,当年,那篇作文,其實是我写的,他抄的我的。”

  大家都起哄,说笑了一阵。牛莉指着小航说:“你再这样说,不但我们信了,连梅老师都信了。”

  “自从梅老师给我推荐的作文获了奖,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作家。”尤金指着我,跟梅老师说,“他就是我以前的梦。”

  “你看人家,都开始谈梦想了,你上学那会儿,也有过梦想吗?”牛莉问小航。

  “我没有过梦想,但我有过梦中情人。”小航说。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端着酒杯走了进来。他满面红光,眼睛炯炯有神地扫了大家一圈儿,不用说是要给大家敬酒。

  因为不认识,大家都看着尤金。尤金跟大家介绍说,这位就是文旅小镇的老总刘老板。服务员给刘老板加了一把椅子,然后听小航一一介绍参加宴会的这些人。当小航介绍到梅老师的时候,刘老板瞪大眼睛问:

  “尤军说是同学宴,怎么还有一位老师?”

  这位刘老板一开口,大家心里都有些惊诧,不知他为什么管尤金叫做尤军。但在这种场合,自然也没有人去纠正他。

  “初中老师。”有人说。

  “这位梅老师怎么可能会是尤军的老师?你们说什么我也不信。她比尤军还年轻,怎么做尤军的老师?”刘老板故作惊讶地问。

  他的这个包袱,把我们大家都逗乐了。梅老师也笑着说:

  “我的年龄大,比他大六七岁呢。”

  “那是尤军长得太着急了。”刘老板说。

  “你废话少说,你今天领三个酒。”尤金指着他说。

  “我今天这个酒,自然要喝。因为,尤军老弟从北京回来了。这些年,我也接待过不少大领导。北京来的,上海来的。尤军在这些大干部里面,是最没架子的。”

  大家同饮一杯之后,刘老板指着桌子对面的一位王老板,跟尤金说,“他那个厂子的事儿,就托付尤军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尤金就指着他说:“你给我闭嘴!今天都是我的同学,你屁大那点事儿,今天不用说。”

  “你们听见没有,这就是军哥打包票了。还不赶紧过来,给军哥端酒。”

  那位王老板赶紧站起身,慌不迭地跑过来,给尤金端了一杯酒。

  “刘老板是半个商人,也是半个文化人,”那位王老板给尤金端了酒,坐回到椅子上,跟大家说,“今天到的都是文化人,你何不讲讲你龙姑娘的故事。”

  这时,尤金便指着我,跟刘老板道:“你今天跟他好好聊聊,我把这位作家同学给你请来,就是让他帮你写龙姑娘。”

  刘老板眼睛盯着我,一边伸过手来握,一边说:“久仰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经常听尤军提起你,还看过你写的段子。我这个龙姑娘的故事,你给我写成电视剧。写成后,咱就请靳东来演男一号。资金没问题。就是之前请的几个人给编的剧本,我不满意。”

  据刘老板说,他开发的这个度假村,之所以叫个“金龙湾文旅小镇”,是因为这个地方未被开发,还被叫做“桃园”的时候,民间曾经有个龙姑娘的传说。

  这时,大家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不再统一行动,而是自由组合,随意地相互敬着酒。刘老板也跟我碰了一下杯,接着侃侃而谈起来:

  “古人说龙有九子,其实,龙还有十个女儿。我们金龙湾的这个龙姑娘,就是东海龙王的二夫人所生,排行第十。这天,龙母生辰,龙姑娘领了圣旨,去凡间寻觅仙桃。她驾着祥云,自东海一路寻觅,不觉到了咱桃园村。她低头一看,好一片茂盛的桃园,桃子挂在枝头,一个个粉白粉红,煞是喜人。于是,潜下云头……”

  “这时,靳东扮演的桃农牛二,一定正在园中摘桃。”我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你之前一定听过。”

  “这是传说,还是你请人胡诌的?”

  “这有什么区别,哪个传说不是人胡诌的?胡诌的流传久了,不就成了传说?这故事交给了你,你就给我尽情胡诌下去。”

  “在这方面,我不擅长。”我连连摆手。

  “你过谦了,一看你就是个擅长胡诌的人。”

  我对这样的故事,心里实在没有太大的兴趣,但碍于情面,又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听他讲,一边看着房间里的众人。我看到,在我旁边,梅老师和尤金都离了席。他们碰了碰杯,喝了一口酒。尤金跟梅老师说:

  “梅老师,您的要求,我已经给县里领导谈过了,他们一定会认真研究,尽力满足。当然,看在我的面儿上,你也退后一步,别再跟他们较真。唉,人活着,不都是为了活得舒坦些?”

  “感谢感谢,非常感谢!”梅老师不住地弯着身子,说完,又跟尤金碰了一下杯。

  “这点儿事,学生应该的。”

  “你给老师帮这么大忙,老师真是觉得无以为报。”

  当时,梅老师的声音很轻,但因为挨得近,刘老板还是听见了。刘老板丢下龙姑娘的故事,转过身,大声对梅老师说:

  “梅老师,你想感谢尤金,这有何难?你想感谢你的学生,你的学生现在啥都不缺。他就惦记着一样东西,那就是你的裙子飘飘。”

  我看到,梅老师的脸腾地红了,尴尬地望了刘老板一眼,又看看尤金。还没等尤金说话,刘老板就大声地招呼大家说:

  “大家说让梅老师跳个舞好不好?尤军至今记着梅老师的裙子飘飘,今天,咱就让梅老师的裙子再飘一回,好不好?”

  “不行不行!老了老了!”梅老师连连摆手。

  “不愿意跳舞,走两步也行!”刘老板说。

  刘老板话音未落,尤金就“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家都被这一声炸响惊呆了,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大家都看到了尤金紧紧板着的猪肝一样的脸。刘老板神色尴尬,赔着笑,站在那里。

  “尤金,怎么生那么大气?老刘说错了话,他喝醉了。他这人就这个德行!”白板打圆场说。

  “我……我……”刘老板垂着手,苦笑着说,“我就是想让梅老师给献个节目。”

  “你还让梅老师献个节目,我们看你最该献个节目!”好几个人都说。

  “我献,我献。”刘老板一边给尤金倒酒赔罪,一边说。

  接下来,饭桌上的主题成了批判刘老板。刘老板给尤金赔了不是,又给梅老师赔不是。直到窗户外面响起了音乐和水声。

  这时,刘老板站起来,大声说:“金龙湾文旅小镇为了欢迎尤军和他的老师同学,也为了向梅老师道歉,给大家特意献上一场水幕电影。”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服务员走到墙边,拉开了窗帘。这才显出,原来窗帘后面是一道落地的玻璃幕墙。玻璃外面就是一个硕大的人工湖,湖的中央,喷泉正在喷起无数个雪白的水柱。水柱先是汹涌地朝天上喷着,接着摇曳着,分开,合拢,分开,又合拢,形成一个巨大的幕墙。

  大家都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站住。这时,一道光柱从远处射过来,水幕喷泉上,果然有影影绰绰的东西在晃动。开始看不分明,后来,显示出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铺展着翅膀飞翔的鸽子……

  我站在窗前,看着黑色的夜幕中摇曳着的光影。透过厚厚的玻璃,还是有喧闹的音乐和洪大的水声传过来,震荡着人的耳膜。不知什么时候,尤金站在了我的身后。我转过身,俩人轻轻碰了一下杯。

  他似乎望着我,又似乎望着我身后的水幕;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道:

  “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并排站着,一起望着水幕上跳动着的模糊的光影。尤金一只手握着酒杯,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在夜幕里,许久。

  在水幕电影结束后,我们又回到饭桌前。

  梅老师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该结束了。但是,刘老板还是殷勤地给大家斟着酒,让服务员给大家继续加着菜。大家都说,怎么还有菜?够了够了。

  在一道鱼端上来之后,尤金老远地就伸出筷子,为我夹了一块鱼。然后,尤金瘫坐在椅子上,看上去疲惫极了,喃喃地说:“我原来的梦想,就是跟你一样,当一个作家。”

  我没有说话,心里却想起临出门时小梅的话,还有上次去北京时,住过的那个臭虫满地的酒店。

  “我这个人不适合当官,我以前的梦想就是像霍尔顿那样,做个麦田守望者。没想到这辈子……有句话怎么说的?卿本佳人,奈何……奈何为官?”尤金说。

  我有些惊诧,伸过手去拍了拍他,没想到尤金用了唐代李延寿编著的《北史》中的话。那原话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他改“贼”为“官”字,似乎更加贴切人的身份。但那八个字原来的意思,却是志向高节或理想远大的人,后来却自甘堕落。

  “尤金这么一提,我还真想起来了。《卿本佳人》这片子我看过,叶玉卿演的爱情动作片。记得第一次看完那天晚上,我跑马了。”小航说。

  最后,大家吃了面条儿,也就算是散了。大家一起出来,站在酒店门口,路灯已经熄了,夜有些凉意。尤金喊住大家说:

  “谁都不能走,接着去练摊,吃烧烤。我安排好了。”

  大家都说,不了不了。

  因为都喝了酒,刘老板安排车代驾送大家回家。我和登思都坐小航的车。

  “尤金的朋友可真多。”坐稳了之后,我没话找话地说。

  “什么朋友?都是酒肉之交,利益上的往来。你没看那个姓刘的,连尤金的名字都还叫不对!”小航说。

  “尤金这人不错,当那么大的官儿,一点架子没有。”在车出了停车场时,登思说。

  “这些年,我们县里的领导没少找尤金帮忙,所以每次回来,县委书记、县长都要亲自招待他。我们这些同学平常到了北京,有事找他,他更是有求必应。”小航说。

  “梅老师的丈夫命还能保住吗?”登思忽然问。

  “谁知道?人还在医院里躺着,保住命也是个植物人了。临江小区启动拆迁,业主们阻拦。不知怎么就动了手。项目是白板批的,开发商就是今天晚上的这个刘老板。这次县里,估计要处理老刘,舍车保帅。”小航说。

  “这趟尤金回来,组这个饭局,一是为了梅老师的事儿;二就是为了白板的事儿。谁不知道他们是好哥们儿?不是尤金,他在建设局坐不到这个位置。”

  “尤金回来,能摆平吗?”登思又問。

  “悬。”小航叹了口气,转过脸来看我一眼说,“怎么样?大作家又有了新素材?”

  我尴尬地笑笑,“尤金的酒量练得可以了!”

  “尤金每次回来,都这样发疯地喝。你们不知道,尤金的老父亲,最担心的就是他这样喝酒。”小航又默默地说。

  此时车已驶进县城,在昏暗的夜幕里穿行。大家对小航的话,没有搭茬,大约都有些困倦。

  我回到家,女儿和儿子都已经睡下了,在书房里我的那张小床上。我凑到床前,看着女儿和儿子,给他们掖了掖被角。

  “你也留人家个电话号码了吗?”小梅问。

  “留了。”

  我说着,去洗手间。我在花洒下把头发搓出一团团泡沫时,还听到妻子在外面说:“他们睡前还惦记着明年暑假去北京的事儿呢。”

  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在哗啦啦的水声中,我正默默地哭泣着,泪流满面。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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