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起来有那么些年头了,银锁当年出了趟远门,走的時候可拉风呢。村上的小把戏们在他身后蝴蝶穿花似的尾旋了一路,到后来真的不能再跟着人家的步子往前走了,一个个恨不得踮着脚尖望断双眼,脸上的那股媚笑几天里还挂着印痕。也有人说,当年村人可是看走了眼,银锁倒也没为村人争一口气,虽说在外面湾了三年,回村的当儿,像是当年鬼子进村似的也不敢闹个动静,明白人一看,肯定是光着身子回来的。
只是,这么一溜烟地在外面飘了三年,身上啥也没增加,薄薄的档案袋子,村部里一时都找不到地方存放,没承想这个人的骨子里倒是添了不少派头,就好像是村上的一草一木连同路上的石子都是脏乎乎的,从此都碍了他眼睛似的。用他的话说,那就是这个破村子灰蒙蒙的有什么待头?甚至连枝头树梢上偶然栖息的那几朵云彩,一度也脱不了不干不净的嫌疑。
用他的话来说,哪天,就不能弄得干净一下?
干净?一开始村人有点蒙圈,搞到后来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说的就是那两个字:干净。
这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干净?
依我看,干净过了头吧?
汉子爷,又不是个娘们,干净个鸟?
自然有不少人看不惯。身边人知根知底,哪个会轻易认可他人的好?这倒也符合常理,除非你好出人家一大截,人家有事求你的时候,哈着腰堆着笑啥的。这么说来,有这样的一帮人撑着腰,铁锤就来了劲儿,话一戗出来,分明是炮筒子里轰出来的。
银锁与铁锤这哥俩,哥哥不大弟弟不小,好像早些年这两个家伙的两瓣屁股蛋子刚一落地,从此就较上了劲。有人私底下说,这两个家伙,哪里是较劲,简直就是较命!什么都想比试一把,典型的一个窝里斗,耗子扛枪窝里横。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这样子比来比去的还不是累得慌?能较得过来么?
还别说,两人刚一开懵懂事起,就一个不服气一个,长成了公鸡头子大小的愣头青年岁,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星子烤焦了对方那才是解气。这么些年下来,两人自小打一个村子里长大,眼下活出了一把年纪,要是较劲也要趁早嘛,黄土都埋到胸口了,这个劲有什么较头?
不较劲,就活不成么?家门口的鱼塘,谁还不知道一个深浅?再说了,两家前门抵着后门,放个响屁对方都能听见,这要是谁恼了,一泡尿滋过去,弄不好都能浇湿对方的身子骨;若是两人同时掏出家伙对飙,那还真像是两只灌得满满的水枪玩具拧了开关——只不过这回可是真玩艺儿,不是那种所谓的玩具。
这么说吧,两人从小一起厮混,性子真的如点着了炮筒子似的,说好就好说戗就戗,鸡巴拖弹灰的玩伴,如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货,做事一样快,什么事只要是撞上了,那就是比着赛着一般;吃个东西也抢,两张大嘴巴同时开动起来,像是并排的一对粉碎机;要是拼起酒来,嗵嗵嗵一仰脖子猛灌一气,一抹嘴巴,滋出两声回响,仿佛眼见着真的有两列火车相向着冲了过来,是那种闯进山洞一般的架式,就差没有鸣笛示意了。
2
只不过那个年月,头等大事是每天吃饱肚子,只要是哪个出了村有了那么几年,村人记不起来有他这么个人当然也是正常。一个个居家过日子的,大农活成天折磨得人浑身都漏了气,眼前的都顾不过来了。银锁出远门闯荡过一阵,除了家人心里惦记着,还有隔三差五从外面寄来了一封信啥的,管其他人啥事呢?可话说回来,即使人家没闹出个啥名堂,好歹那也是出了远门好几年。整个村子,这么些年,自打银锁之后,有谁像他那样出过远门,当年还敲锣打鼓渲染了一路?
那年,银锁是当兵,上头发下来一身绿军装,身上的褶皱还没抹平呢,一股儿樟脑丸的味儿,那套军衣抖落开了,一水儿的簇新。胸前盘上的那朵光荣花,比他的那张笑脸还要大。本来么,方圆十里八乡几个村上,也就银锁一个人验上了兵。有人回忆起来了,毕竟那可是村子里这些年难得的一件新鲜事,哪能让它就这么扯远了不回头?那天,好多年前的一天吧,村部来了上头的几个武装干部,几十挂鞭炮结成了串,抱着身子似的结着球儿地炸,一鞭鞭嫁接起来,绕在一根比屋顶矮不了多少的竹竿之上,还是铁锤扛着的,绕着村子追着人儿地响。直到那根竹竿中间那一截子被炸得直冒烟儿,武装干部们都急着催着银锁要上船了,你再看那个铁锤,两个人先是笑了一下,接下来抱得死紧死紧的,半天里也掰不开,嘴里又是哭又是嚷的。
谁想到呢,等到银锁几年过后一回来,好端端的一个人却变了脸:干什么都磨磨蹭蹭的,似乎他那个手头的事永远做不完。
实在是憋不住了,铁锤这才吱了声:好歹……大老爷们,怎么比娘儿还粘乎?这有啥抠的?你还能抠出金山银疙瘩来?
更让铁锤看不明白的,银锁后来娶的那个老婆也是。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子能打洞。银锁生了两个闺女,与她的娘老子都是一个套路,做个什么事,你不急她更不急;你若是急了她还是不急。有次,铁锤看到了,心里一直当自己还是个叔叔辈,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替银锁催促了孩子几声。银锁闻了风声,有了些不高兴:姑娘家,进屋出门就得有个干净。再清爽的姑娘,一下地,不就蔫了?
又不是公主千金,落到咱这样的村子,就是农家人,一天到晚的干净,有啥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干净,能当饭吃么?
银锁听了,也不当个事。事后,铁锤一直也闷闷不乐,一直搞不懂呢,怎么当了几年兵,就成了这样一个怪怪的人?
3
有那么一回,也是两个人之间,为个什么事戗了,说毛就毛的那种。特别是银锁,真的是恼了,吼出来的话,扫机关枪一般:你……知道个鸟?我说的干净,难道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打扫卫生?干净,说的事可大呢。部队上叫整洁,懂不懂?用我们班长的话说,那就是搞内务。内务卫生,说了你也不懂,你又没当过兵:内务,衡量的是一个兵或者说一个班排一个连队的战斗力。“你知道么?我们首长下来检查,戴一双白手套到处摸,要是手指头一摸黑了,那我们这一年下来算是白辛苦了。”
铁锤还是不解:有什么摸头?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摸条鱼下酒,哪怕摸几只麻虾也好。你们那个什么大首长,那不就是没事喜欢折腾人?能不能做点实事,尽搞那些虚的干啥?要是有那个本事,你就请他到我们村里摸摸,看看在地里能不能摸出粮食,还是下到河里能摸上几条鱼来?
银锁懒得理他。没当过兵哪里知道兵事,就是我对你说出来,那也是个对牛弹琴。
可是,这要是不弹呢,对面的这个泥疙瘩,怕是永远也不明事理:首长,那就是首长,部队是讲究纪律的一方天地,首长哪怕咳嗽几声,那也是句句真理。军人嘛,服从命令为天职,要不然,当个兵不仅要体检身体还要政审什么的,图个啥?那就是说,当兵,这是个天大的事,全中国数不清的好小伙子,一个个站出来挺着胸膛让祖国挑选,那可是个顶个的精兵强将;你要是报名当兵,说不定上级首长还懒得睃你一眼呢?我们当兵那时候,首长那可就是天,天要你下雨,你还敢出太阳不成?
哈哈,你还以为你是个啥?在部队上转了几年,到头来还是一个大头兵退伍,你还什么天啊地啊刮风啊下雨啊什么的?到头来还不是与老子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什么好炫耀的?乡里狮子乡里舞,我们这里也不操枪弄炮,农村做活,讲究一个辟扫麻溜快。
铁锤能不气么?平常还好,要是到了抢收抢种的“双抢”季节,那就是与土地夺粮向老天要钱,老少爷们齐上阵,妇女得顶半边天。那一阵子的半个多月,女人当男人唤,男人当牲口使,哪个不是与天与地拼着刺刀?不信?你看呐——天还没有麻麻亮,只要是个大活人,扒拉一口吃食,有的还边走边吃,稻秧捆子恨不得捉在手窝里枕在头底下。毕竟,秧苗儿自己也猴急急的,早赶一个太阳下田,活了棵,就早一天收拢了一大束太阳的光线宝宝。这一束那一缕的,金贵着呢。太阳那玩艺儿一入了秋,早晚时分就他妈的早泄了,热度一天不如一天,庄稼人哪个不心急?别说做农活了,就是突然来了小便,那也是一溜烟快跑,有时候看起来平常一个斯文男人,也在田地里顾不上啦,直接掏出家伙,背对着身后的娘们,自己就这么说放就放;当然,更多的是成天的汗流浃背,就是憋了那么点点儿尿,早就随着汗水一起跑了。
如此,一季的“双抢”,要好些个日子呢。那时的日头毒辣的,天上地下一起吐着火,再经晒的人,也给炕成粑粑了。要想做活,只有起早摸黑。这边月头还高挂头顶,也没有哪个招呼,床上一翻身,眼还没有睁开呢,脚步子就咚咚地甩开了,一出村扑进田地,走个路也像是犯抢似的;从田间地头一回来,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是吃了就睡,直呼呼的,雷也打不醒。
当然了,大哥不讲二哥,银锁在外面当兵的那三年,哪怕过得再滋润,回乡退伍了,那也得在田地里死受,什么兵不兵的,吊起来一样打。没想到银锁倒好,虽说半天的农活下来也是一身的泥浆,但他只要一收工,却是干净的一个模样:立马换上干净衣服,还是迫不及待的那种,接下来,一番洗漱则是少不掉的,没有一袋烟的工夫收拾,怕是整不出来。就是吃个饭,也要板板正正,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刚换上的衣服领口,白得晃眼不说,袖口也卷得老高;要是有风纪扣,一准儿扣得板板正正,一出屋这里牵牵那里整整……别说他们这个村子,就是方圆十里八乡,再也找不到如此讲究干净的第二个人。
4
这么一来,银锁这个人,那可就是另类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可是老人古话。
不就是当了三年兵么?现在你可是退伍回乡成了农民老二哥,落进鸡窝,你还当自己是凤凰么?“不识数不要紧,可不能不识时,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么?”就说在地里干个农活,你银锁一个人在那里抠来抠去,就是把地里抠个底朝天,又能抠出了一粒沙金?就是在地头绣出朵花来,这朵花儿入了秋也结不出果子,更何况一场风雨下来,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银锁,不就是一条田埂么?稍稍踩实,不漏水……不就行了?”总有三五成群的好心村民,打他身边路过时,哪个嘴里也要丢下几句。谁也不希望自己身边,出了这么个如此讲究的干净人,你那么干净,还不把大家比下去了?
银锁也不抬头,只顾在那里忙活。是开春那会儿,要是累了,一会儿直起腰杆子,还能看个风景啥的:哪成?要是黄鳝泥鳅什么的,钻了个洞,漏水了不说,那些肥料不就白施了……得拍结实了,磨刀不误砍柴功嘛。
又是一连串的响声,这是银锁挥舞铁锤的声音。就这么一直响着,如同记忆里的部队拉歌一样,在心窝窝里一鼓一动的。直到铁锤与那一班人走远了,也没有人能叫停他,更没有哪个停下来,真心实意地喊他停了这么一回。管他呢,其实,他们心里也明白,遇上了这么个穷讲究的,你就是叫了也是白叫。
过些天,又有人看不惯了:乖乖隆滴咚,我的个亲娘呢!你这哪里是田埂?上面既不跑马开车,又不铺床垫被,扫那么干净,犯得着么?
银锁只顾挥动着扫帚。整个村子,下水田的活,怕是瞄着眼睛数上七八个来回,也只有他一个人带着扫帚下地吧?“田埂扫得光溜了,看着也养眼,累了乏了,倒头在上面睡一觉。”
一班人拐过田头那边了,银锁手里的那把扫帚依然有板有眼地散着步子。那条土路,不过两三只巴掌那么宽,经他一锤一扫折腾着大半天,就算没有跑马开车,真正的一个大活人,要是在上面睡上一觉,衣服绝对沾不上半粒土星子。一般的劳力,一上午能砸出三条大埂,他银锁最多的时候也就是能做好一条仔埂。仔埂也是埂嘛,人家做的田埂毛毛糙糙还脏兮兮的,他又锤又扫打理出来的仔埂,就是美美睡上一觉,起来时随手那么一拍打,全身上下还是干净如初。
不信,银锁真的敢与人家打赌。“你要是不信,扔只馒头,我捡起来,擦都不擦一下,一口吞掉给你们看,看看沾不沾一粒土末子?”
只是,满村里从东到西,又从西找到东,却没有一个人与他赌。
哪怕……就是嘴上的一次賭,也找不到对手;真有点孤独求败呐。
又过来了一班人,多是脸熟的村邻,正是农闲的天,一路说说笑笑的,又一次从他的身旁走远了,一不留神,风一般走散了。于是,对他来说,这倒也是安静了。银锁躺在田埂上,看天看云有时也看风。都说风的脚看不见,可是银锁偏说不,甚至他还能看到这一股脑儿的风,聚着拢着就一脚迈上了天,成了厚厚薄薄的一朵朵云,慢悠悠地就从当年他们那个遥远的营盘里跑过来,大老远地还拖着一路痕迹,军装一样绿得生翠。这么看不几看,就仿佛看到了远在天边的那个营盘,就想起来浑身的劲涨得没地方发泄,就想着要拉上班里的几个兵,出屋找上哪个班排拉个歌,或者直接拉到操场上来一个队列操练,什么立正稍息、整齐报数、集合跑步什么的……往年的这个时间段,营盘的午饭时间就要到了,那个山洼子的上空,会准点飘过一阵子悠扬的军号声,还有每个连队里闻香而来的整齐队列;单是那一阵阵番号迸发出来,一喊一声天的。
那些年的午餐吃的是些啥,银锁几没什么印象。银锁想的更多的是饭前一支歌,每次他们班都把对手赢了,赢得那个干净利落。那时候,银锁心情特别好,特别是有一天,他看到了来到大山沟里慰问的战区文工队的那几个女演员,一个个长得水灵不说,歌子也唱得干净,看过一眼听上几支歌子,多少天里心情也是久久不能平静,脚步子迈得是那样坚实有力。那时候,他就想:这以后要是有了儿女,也要像她们这样,不管以后做什么事,都要讲究一个干净利索;哪怕就是穷点苦点,一出门的脸蛋儿腰身儿,也要是水灵灵的让人走过头了,还忍不住回头望了几眼。
5
还真是天遂人愿,好人一生平安呢。
银锁回村之后,凭着一身还没有褪色的军装绿,人的脸貌子本来生得不丑,走在路上那就是一具衣服架子,再加上说起部队上的事一套一套的那个精彩,一开始自然挺吃香,因此也就早早地娶了亲。没过些年,生下的还真是两个姑娘,文化程度虽说不怎么高,但模样儿周正,脸蛋儿清爽,比起其他农家女孩,那就是一个干净。
干净,这两个字,直到这时,村上算是晓得了银锁心里的那种意思。干净是什么?是一种上档次的干净,比干净还要干净的一种比喻,或者说是形容。村人嘛,没什么文化,能说出这样的两个字,那也是牛叉。
乡下女孩嘛,农村小学都没怎么开设副课,老师忙着课堂还要顾着自留地,从小就是这样的起跑线,能考上名牌大学的那可真是鸡窝里飞出的凤凰。银锁的两个女儿自然成不了凤凰,那就得自己投简历找工作,大海捞针一样的不靠谱,闹不好就是一个“家里蹲”,如此一来,大学不大学的也没个啥!祖祖辈辈咱没那个命,老祖坟冒不了那股青烟,不指望咱也别想。文化程度不高又怎么啦?只要能识几个字写准自己的名字,那就是差不多够用了。那些大城市大酒店相中的,就是这些二十岁擦边的农家小妹,朴素的青涩的还图一个纯天然,那是大街上难得看到的野生模样,素面朝天的,商场里那些再高档的化妆品见到她们,都羞涩得往一边躲,两边都是互不理睬的模样。这样的……才金贵嘛。要是没过二十岁的女孩儿,像菜地里的上市货,进了那些场所则更为抢手,一个个的凭脸蛋凭身段,还有的就是凭身上的干净味儿。
银锁的两个女儿从小干净惯了,从事的又是那种休闲娱乐服务业,正好对上她俩从小养成的那种天性路子。在外飘荡惯了,两个女儿把老家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是过年之前总要回一次村子,老家活着的上人数数还有一大串,打断骨头连着筋,哪能就这么说断就断?
这方面,银锁当然是个人精,头年把每到两个女儿回家的时候,如同彩排一样电话里总要嘱托个一二三四,让她俩把那些到了嘴边的话先得咽进肚子,好歹也要在里面绕上几绕,吐出来时更得要拐个弯,哪能竹筒倒豆子一样直来直去的?祸从口出,不是么?要是和盘道出自己所从事的真实职业,那说不定就是个麻烦事,甚至还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糗事一桩桩一件件。怎么着,多多少少也得编出N个,反正村里也没人出来调研考证。英雄不问出处,手上有钱那就是本事,你管我有没有文凭有没有背景有没有资金,我只要年轻只要干净只要舍得,城里的有钱人就认这个,你不服还是咋的?我们融入有钱人的圈子又有啥错?你家姑娘想攀权结贵,人家还看不上呢。再怎么说,手里挣到钱了,到头来还轮到你们说三道四的?只要有了钱,哪怕就是望人时,也不需要像以前那样哈着身子,就算是以后露馅了,那也是一段美丽的谎言。
发家致富嘛,走到天边那都是满嘴的硬道理。
银锁家的这对小姐妹,小小年纪一棵枝丫,刚出尖芽子,嫩生生地拱进了城,如同带露珠的小菜,原生态的一掐冒汁水,清爽可口呢。没过些日子,两人就赛着往家里寄钱。先是寄了几回,款子数额越来越往上走,银锁心里虚了,总担心着这个气泡泡会不会总有一天给吹破了。于是,他不得不多了一份心,吩咐着两个女儿以后私底下带钱回家,后来他去了几家银行各办了一张卡,让她俩悄悄地划账过来,免得一路上提心吊胆的,怎么着也省事多了。再说了,就是银行里的,与村上也有沾亲带故了,得多存几家银行,省得一两张卡上的钱多了,难免会漏了风声,要是有村上闻着味儿登门来借,该说啥好呢。
不过,村人倒是眼馋他们家。比如说,银锁竖起了一幢楼房,吹口气一样的轻松。
就是……城里的日光呛肤色,腊月正月的每回来一次,两个孩子脸上的皮肤,又像是被开水浇过一回的花。尽管,两个女孩子后来也施了脂粉,下车时也没忘补个妆,村人眼睛那可是真的尖呢。特别是那些妇人,总是拿自己的以前与她俩对比着说事。还有,有人大老远闻出来了,说是她俩的身上有一股洗不掉的味,城不城乡不乡的,反正……于是,有的人家就盯紧了自己的女娃子,说少听她俩得瑟外面的世界,怕是一不留神听着听着就野了心。这不,看看银锁的那两个姑爷,年前倒是一家人各开一部车子回来,只是她俩的车子一时进不了村子里的土路,只能远远停在村口。那两个开口叫银锁岳父的老男人,脸上糊墙一样地刷了层涂料,看起来还是一个比一个年纪大,有一个快赶上了银锁的岁数。
每次,年一过,村人有事没事地拉呱,都要以银锁家的两个女儿说上一阵子,只不过说的时候耳朵也是竖着的,声音越来越细。毕竟,也只是私底下说,人家有了钱,走路都横着膀子,哪个敢当面吱一声?
6
又是一个年底,上头来了个通知,银锁屁颠颠地去了一趟乡里,前后这么一登记,居然领回了一块亮锃锃的牌匾,上书“光荣人家”四个大红字,悬挂在楼房正大门,门头上的那个位置。太阳一出来,这块牌子就亮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过来过去的乡邻们看了,指指划划一水的啧啧之声:你要说是铜水刷的,太阳球儿怎么在上面站不稳脚跟?你要说不是金水喷的,村上怎么这么多人眼红得不行?
回村没有待上几天的那两个女儿,又分别拖家带口地被两部车子装进了城里。与一帮子儿孙辈的挥了挥手之后,银锁就叹了口气,一个人背着手围着自家落成的三层小楼,驴儿拉磨似的转着圈。顺过来一圈,倒过来两圈,有时也直通通地晃来晃去的,这儿扫扫那儿抠抠一边还擦擦。
看到铁锤路过时,银锁还故意咳嗽了一声,等到铁锤过来,这才慢吞吞地掏出香烟,是那张通红的牌子,听说一根烟能打上两瓶酱油呢。烟盒的色彩好喜庆,是电视上经常看到的那个金光闪闪的城楼。哈,就算是这辈子还没到过天子脚下,这城门楼子可是天天被自己在手里握着呢。
铁锤本来也准备掏烟回敬,一看银锁甩出来的一根,差不多能买下他口袋里的一整盒,于是就叹了口气,凑上来想问个道。
铁锤家一直想盖幢楼房。两个儿子老大不小了,与银锁的女儿差不多一样的岁数,早年他心里还盘算着那些小九九,可是看到银锁傲着脖子的那个样儿,以及后来看到村口停着那两辆车,铁锤夫妻就剩下长吁短叹的份了。
这次,铁锤一家人又冷清清地吃了年夜饭。两个儿子早早地出屋忙活开了。怨谁呢,铁锤这两个儿子也算争气,苦做苦累,还一身的蛮力气,没日没夜地在外打工,刮风下雨也不想歇一个工,只要老板不发话停工,天上别说刮风下雨,就是下刀下枪,这两个不服输的儿子头顶着钢筋锅子也要往外冲。还有呢,两个孩子又是节俭得不得了,可就是这样苦着累着省着熬着,带回来的那幾卷票子,没有一次让夫妻俩惊喜一回。为竖一幢楼房说着亲事,或者是去镇上买两套商品房凑个首付,亲戚朋友差不多都开口借遍了。铁锤嘴上念叨了好些年的愿望,现如今也只是打了个房基地建造了墙坯。远远望去,倒像是小屁孩的小鸡鸡,一见到生人,软塌塌的就是竖不起来。
银锁一咧嘴:你问我有啥道道?我哪晓得。古人说,牛吃稻草鸡食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你问我,我又不是算命先生,哪能说出什么道道?只是,你以前不是一再劝过我那句话,你还记得么:干净,能当饭吃?
银锁弹了弹烟灰,又摸出一支。铁锤见了,躬着身子举着打火机上呼呼升起的豆状火苗,直往前凑。银锁眯了眯眼睛,半天里这才吐出一口烟雾,伸手擂过来一拳:嘁,一边去,看你一身穷酸相,别占着上风头!沾一手晦气。
两个人这么多年闹惯了,银锁这样数落自己,那可是心里有他这个老伙计嘛,要是换了他人,眼皮子都懒得朝你眨一下。铁锤连忙接了话茬,连声说好:我先回家,收拾收拾,换身干净衣服……一会儿,这就过来陪陪你。咱老哥俩说说话,解解闷。
铁锤刚一转开身子,就听得身后的银锁猛地咳嗽了一下,接着,又重重地“嘁”了一声。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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