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长临走时,说校长,赵文学的水平比你高。校长揉搓着两只手,说,是、是,他这个人的优点特别明显。镇长不急不缓地说,你的意思是缺点儿也很明显么!校长弯着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镇长上车时,回头看了眼赵文学,说:再见,文学。
再见、再见,校长说着,极力地挥手。
校长冷冷地看了眼赵文学,说:你很牛逼么!
赵文学叉着胳膊,说:你说这话我心惊肉跳的。
校长呵的笑了笑,说:那镇长说时你心跳不?
赵文学是教美术的,他的画在省上获了个奖,县教育局给了表彰,镇长来学校和他谈了次话,肯定了他的成绩。
食堂在后院,一楼是教职工餐厅,学生餐厅在二楼。
赵文学打了饭,在灶口的凳子上坐下,还没来得及吃,校长便过来了,半笑不笑地说,赵大师,亲自吃饭呢!
赵文学僵着脸说,您都亲自吃么!
校长摇着头说,必须亲自吃么!我才是个校长。
赵文学舀了碗粥,专门没给校长舀。
校园里有个花坛,是赵文学设计的。校长说,花坛谁设计的?不洋不土、不伦不类。
我、我,赵文学赶忙举手。
拆了,什么水平么!校长在会议桌中间坐着说。
会场冷却了一分多钟,校长又说,赵老师,把你调走如何?你现在都是认识镇长的人了,去镇政府多好!和我们这些大老粗呆一起有什么意思?
赵文学哭笑不得,脸紧紧地绷着。
副校长添油加醋地说:不就是拿了个奖、和镇长谈了个话么!到了咱们这里,不论你有多硬的后台,都要踏踏实实地干。说着,讨好似的看着校长。
校长接住他的话继续说,不要觉得你认识个镇长,就怎么了,县长我也不怕。
周五下午,赵文学在公路上等回市内的车,副校长的车停下了,按了几声喇叭,赵文学装作没听见,他摇下玻璃窗,把头探出车窗,说,走吧!
赵文学不想坐他的车,又想着,不坐也不行,人家是领导么!往后的日子还长。
好我的马哥!受不了,领导把我快欺负死了。
赵文学和马七七在夜市上喝了酒,沿街散步时,他这样说。
好好呆着吧!好不容易才考上的。马七七说。
赵文学把美术协会朋友的照片在微信朋友圈晒了几张,上面写了句别人的诗: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
他希望校长看到,校长点了个赞,在下面连着写了三个肝胆,又点了三个感叹号。
教育局一个副局长是搞美术的,喜欢赵文学的画,去镇上找赵文学,赵文学和人家吃了饭。餐馆出来时,天还早,二人去河边散步,碰见了副校长。副校长说副局长,您大驾光临了,我还不知道,我这太失禮了,抱歉、抱歉,又冲赵文学笑了笑,赵文学感觉怪怪的。副局长说,我随便转转,没事。
做完早操,赵文学在乒乓球案前围观,副校长喊他,赵文学急急忙忙问啥事!副校长说校长找你。
赵文学捏紧拳头,心想,老子真想一拳头把你揍扁。
校长在椅子上半躺着,眯缝着眼睛,说:昨天白局长来镇上了?
嗯,赵文学感觉气氛不对,紧张了起来。
你很牛逼么!校长的语气极其平缓。
赵文学心想,我又没犯错,爱咋咋。
你算什么东西呀!局长是你陪的人吗?咋不给我说?校长突然扯开了嗓子,声音像吼雷。
副校长在一旁缩腰站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
赵文学心想:素质这么差。
局里让他写份儿获奖心得,赵文学写好后,本来是想让副校长和校长看看,无形中巴结他们一下,以后请个假啥的方便点儿,当他给最后一个字画上句号,想起他俩对自己的讥讽,骂了句,去你妈的,自己把心得送到了局里
快上晚自习了,赵文学在操场上散步,校长打电话让他去办公室。赵文学早做好了挨批的准备,他高昂着头,没敲门,猛地推了下,门嘭响了声,他一脚跨进办公室,副校长也在。
校长语气平静地说:你的心得写了几页?给谁看过没?
副校长歪着头说:你脑子有问题,居然越级。
赵文学没有搭理他,校长说,下去。
赵文学从校长平静的语气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怕校长给自己挖坑、放冷箭,“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他又想起了这句乡谚。
半夜里,他睡不着,他问自己,是不是多想了,是不是太胆小?
升国旗时,班主任在各班后面站着,任课老师围绕两位校长,站在学生队伍侧面,赵文学一个人站着,他有些尴尬。
教务处主任推了他一把,说,旗升完后,来我办公室。
学生队伍离开、教师三三两两地散去后,赵文学犹犹豫豫地敲开教务处主任的门,怯怯地问了句,主任,您找我呀!
是这么个事,主任客气地说,学校想安排你兼一个班的英语课。
啊!主任,这不行呀!赵文学像孩子一样,拍了拍桌子,说,我偏英语和数学才考的美术,高考英语二十多分,不信您查档去。
这个我说了不算,要不,你给校长说去。
主任,求您了,赵文学可怜巴巴地说。
真的,我没办法。
去他妈的,给校长说。他快步走进校长办公室,用不咸不淡的语气说:我教不了英语。
看大门去。校长好像早就想给他安排这个职务。
行,赵文学说完这个字,一转身,两步跨出办公室,直接去了门房。
辞职,来我们学校,虽然是民办的,但在市内,工资高,还交三险一金。马七七对赵文学说。
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考特岗吗?就是为了争口气,为让亲戚们高看一眼,若是不为这口气,我才不回这破旧的小镇。他讲起了自己的成长经历:
我七八岁时我妈的奶奶还活着,我叫她姥姥。她是小个子、小脚,一辈子没有生育,抱养了我外公。我小时候太淘气,长得也不像好人,她用凶巴巴的眼神看我,我不服气,叫她老婆子。
那时候的秋天,我的父母很早去地里收割庄稼,把我留给老婆子照料。她把早饭藏在锅里等我父母回来。我饿了哭喊,老婆子便用布条似的绳子绑在我脚上,把绳子的一端绾在钉在炕底下的锥子上。我装着睡着了,等她去院子里抱柴火时偷着把绳子解开,吃锅里的饭食。老婆子冲进门,拿柴棍子照着我的屁股狠劲儿地抡。抡够了继续把我拴在锥子上,手里捏着笤帚看管。我骂道:你老婆子不得好死,住在我家还要拴我。老婆子捡了羊粪往我嘴里塞,我咬住嘴唇使她塞不进去。老婆子怒气了,用笤帚把子顺着我的手腕打。
我三舅来我家了,老婆子抹眼泪,我三舅问她咋了?老婆子指指我,说:这娃经常骂我。我三舅是个火爆脾气,也是个二杆子,脱掉我的裤子,伸开巴掌在我屁股蛋子上扇。我哭喊也骂,我骂得越难听他下手越重。扇完还咬牙切齿地说:你小子要是不坐禁闭就抠掉我的双眼。我大舅的大儿子当时十二岁,看到他三爸把我打惨了,拍手高呼,也学他三爸说:你小子要是不坐禁闭就抠掉我的双眼。看到他如此德性,我更怒了,喊我外公的名字,我三舅听到我外公的名字,像被蝎子蜇了,脸红的像关羽关二爷,对准我的脸颊又是几巴掌,我的脸被打肿了,鼻子里也血淋淋的。
我扯了嗓子骂:你个没良心货,要不是我爸说媒,你就是一条光棍。
我三舅把方便面、糖也没少给我买,按常理,我记了他对我的暴打也应该记他的好处,我很狭隘,根本不愿意说他的好。
我奶奶有腿病,常年累月地拄着拐杖。我们村里那些碎小孩儿学我奶奶走路,还背地里说我奶奶是三条腿。我喊了他们父母、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的名字骂。我骂人的本事绝对是一流,如果评职称,肯定是泼妇那一级的。
村里的小屁孩儿骂不过我,试探着和我打架。那么一个冬天,坝里面的冰冻得老厚。我拿了冰车去滑。村里的小孩儿也来了,几个围攻我。我的冰车质量好,滑的速度快,在他们的围攻中一次次成功突围。那些小孩儿趁我没防备,把我的冰车扔进火堆。我揪住扔我冰车的那个瘦小子的头发,用磨得尖细得冰锥在他脸上横纵划了几道口子。
九岁时我上了一年级,班主任开家长会。会上,很多孩子的家长都揭发我,说我骂人、打架,好像人能干的坏事都被我干了,牲口能干的坏事也被我干了。班主任让我站在院子里,头昂得端直、手举得老高。他在窑洞内上课,还不时地透过窗户监督。我每把手放下来一次,他用修长的槐木棍子在手掌心打十下。
每天站下来,我如受了刑一样。
整整熬了一个星期,虽然给班主任说我不再骂人,但心里还是没。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我在黑板前面站着,班主任用教棍在我头上敲了敲,说:以后还敢骂人吗?我说不敢了。班主任说对着其他同学说。我像朗诵课文那样说:不敢了。班主任问同学们:听到了没有?同学们说:没有。班主任说声音再大点儿。我又亮了亮嗓门,说:不敢了。如此重复了三遍,我才回到座位。
班主任用教棍指着黑板,说:大家都监督着,赵德德要是骂了人、打了架你们第一时间给我反映。我刚开始叫赵德德,后来改成了赵文学。
星期天,我们几个臭小子去拦牛了。李彤彤说:没德德,让我骑你一下,我一个巴掌拍到他脸上,说:你算哪个毛头啊!李彤彤挑衅似的说:你敢骂我吗?我说:连你这个孙子也不敢骂吗?他们合起伙来给班主任说我骂人了。班主任让我罚站。我辩护,班主任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只好认栽。
十一岁那年冬天,父母突然想进城谋生,呆在农村挣钱太难,他们又怕我出去了学坏,跑去与我舅和外婆他们商量。我三舅来到我家,指着我的脑袋说:你小子进了城还不变成个流氓?
我在城市的学校叫时风路小学,总共有一百多名学生,校舍是三层平房,整年里被外围的家属楼包裹得看不到一点儿光。班上有一个叫刘雨晨的女同学,她穿的是当时最流行的喇叭式牛仔裤,喜欢斜挎背包,老拇指头在牛仔裤的兜里装着,其他几个小指头又漏出来。我看到她那副样子觉得恶心。但她在班上人缘极好,尤其是男生,总围着她转。
我在班上呆了一个星期,除过老师的提问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压抑、不适应。那天是周五,下午是自习课,其他人围在刘雨晨跟前猜字谜,我坐在位子上不动。刘雨晨在桌子上坐着,一只脚在空中搁着,一只搭在凳子上,笑嘻嘻地说我:新同学,过来一起玩啊!我装做没听见。刘雨晨把头扭了扭,说:哎!新同学,说你呢!我看了看她,摆了摆手。她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装什么逼么!
进入四月份,桃杏花开了。周五放学时,刘雨晨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明天上午十点校园集合。
我还以为是学校的要求,屁颠屁颠地去了。
去了才发现,只有我们班学生。刘雨晨组织大家去校园山上春游。我极不情愿,还是去了。一路上刘雨晨挥舞着胳膊,偶尔招呼大家一下。那些男生,争抢着往她跟前挤。上坡时,刘雨晨伸出手,哎哟了一声,说:谁拉我一把?白飞飞殷勤地伸出手。自此,我连他也一起讨厌了。
白飞飞咧嘴唱道: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我瞥了他一眼,紧走了几步。
刘雨晨调情似的唱: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你会看见幸福的所在……我大步流星向前走了,刘雨晨追上来:新同学,走那么快干啥呀?
我不知道怎么就蹦出一句累了。
劉雨晨冷笑道:累了还走那么快?
我只能放慢了步子与他们走在一起。
我沉默着又过了一个月,我的新班主任刘丽霞过生日。刘雨晨和白飞飞站在讲台上喊道:给刘老师过生日谁去?呼一下举起来很多双手,我没有举。刘雨晨和白飞飞照着举手的方向挨个儿往过收钱,每人五元。我骂了句:真他娘的是一群马屁精。
刘雨晨踢了一脚凳子,说:你给老子骂谁呢? 我继续说:马屁精。
呼一下我觉得很多只手和脚朝我扑打来,我拿了几本书挡住头,脊背上不知道挨了多少脚。 看到我被人打了,我爸既痛又恨地说:谁让你和人家打架的?你以为还在咱庄里吗?你这样下去,肯定有坐禁闭窑子的那一天。如果你还不听话,咱们就回老家,免得把你混成个流氓。 我三舅来城市了,他要买个三轮车,在我家住了一晚上。我对他没好感,没有与他说话。倒是我妈说我和人家打架了,她担心这样下去我会混成个流氓。我三舅指着我的眉头骂道:你就不要给家长省心,看你爸爸把你领出来受得什么罪?你还不听话,早晚得坐禁闭。
这几个字像锥子一样扎进了我的耳朵,那天起,我变得沉默不语,不知道那是一股什么样的力量。
快六一儿童节了,校方让每个班选举一个优秀少先队员。班主任问选谁?白飞飞喊道:刘雨晨,其他人也跟着喊道:刘雨晨……
我们的班主任刘丽霞办了一个补习班,假期在她家补半个月课一百块钱,还说要补习的抓紧报名,再有几年就考初中了,你们难道不想上个好中学吗?再说了,我这里的补课费也是很便宜的。刘雨晨和白飞飞率先举了手,我冷冷地看了他们两眼,心想:狗改不了吃屎。从此,连刘丽霞也开始讨厌了。
刘丽霞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也不过二十二三岁。之前,隐隐约约觉得喜欢她,想叫她姐姐。
刘丽霞的小补习班是她家院子里的一间小房子,里面摆着幼儿园孩子坐的小凳子、小桌子,我们同学去补课时坐在里面。每次上课前,她总要把教案和课本放在桌子上,清理一下嗓音,说:课前说点题外话,咱们补课这些同学都是突飞猛进的,我早就说过,不补课是学不好的,现在竞争如此激烈,单凭课堂上那几十分钟你能学到啥?
她把这样的话说得越多、越入耳,我觉得越讨厌。每每这个时候,刘雨晨就举手说:老师,我爸爸说假期不补课,成绩会一落千丈的。刘丽霞走在她跟前,在她肩膀上拍拍,说:多懂事的孩子,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
看到她们一唱一随的样子,我的牙齿打颤、脊背发冷,便说:老师,我想上厕所。刘丽霞瞟我一眼,说:就你事多,下课再去。
我真想揍刘雨晨一顿,但是人家在班上有那么高的声誉,随便放个媚眼都会有人把我放倒,所以,我就忍着,用无声和沉默对抗他们。
中期考试过后,我考了最后一名,或许是刘丽霞故意让我难看吧!开家长会时把家长的座位按照名次顺序排了出来。会间,又给家长们宣传她的补习班,特别点名说:有些同学成绩不好、毛病不少,不团结同学、不尊敬老师,这样下去真的危险。
刘雨晨作为学生代表,在会上发言,她装作很文静的样子,朝着讲台下面鞠了个躬,而后轻声细语地读刘丽霞之前写好的稿子:亲爱的叔叔阿姨们,大家好,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参加我们的家长会,我要说的第一点呢是补习的问题,很多学生不理解老师的苦心,不补课,成绩自然就提高不了……
老婆子还活着,八十多岁的她耳聪目明,也随我外公在我的老家住着,我们住进城市后,我外公外婆给我家看老家的门。
我回老家了,我姨家孩子建华也来了。建华大我两岁,像个身经百战的农夫,锄草、架西红柿、捡香菜啥都会干。
建华说老婆子:姥姥,明天把你的衣服换下来我给你洗,我外公和外婆忙得顾不了。老婆子说:我娃可精哩,这么一点儿人说话就像大人似的。我翻了一下身,老婆子瞟了我几眼,说:娃娃,你要改个调儿哩!不改调儿早晚得坐禁闭。 她这样说我,建华就沉浸在幸福之中。
那天下午,外公没有去地里劳动,我外婆、老婆子、建华在屋后的阴凉下面铺了塑料袋子捣杏仁。外公抽着旱烟,在沙毡上躺着。对我说:德德,你以后有了出息要记得给外公烧纸啊!你记性大、心灵,比一般人有出息。
我说:都说建华好。
外公说:好啥?就知道土里刨挖,有屁出息。
外公又装了一锅旱烟,吧嗒吧嗒地吸着,一边吸一边说:我八岁时父母都走了,她抚养了我。外公指了指外面,我知道他说的是老婆子。
外公磕掉烟锅,说:十一岁那年,你男姥姥也就是我的后老子让我和他去县城卖米,当时我背了六升,早上天不明就起了身,一直背到县城。结果,米没有卖掉,又背着往回走。我累得不行了,不想背,被你男姥姥打得鼻血直流,愣是把一件白洋布衫染得通红,回家后她又用红柳条子在光身上打了一顿,红柳条印子在身上留了好几天。
吃了午饭,在月亮地里坐到九点多能睡觉了。铺被褥时,我铺了自己的,建华殷勤地把他的和老婆子的铺好。老婆子在建华头上摸了摸,说:亲死了,紧接着在我头上指了两指头。我挖苦道:你心术不正,我外公小时候不知道受了你多少气。
老婆子的脸刷一下白了,赶巧第二天我三舅来了。老婆子又抹眼泪,我三舅问咋了。老婆子指着我说:他说我心术不正。我三舅顺着我的耳根几巴掌,又重复了他那句你小子非得坐禁闭的话。
雪整整下了一天,我从早晨开始,一直在外面站至中午。快放学时,刘丽霞让我进去。她在我冻得发硬的手掌上打了二十棍子,那是火焦火燎地痛。刘丽霞扔下棍子,说:让你再不写作业。又指着我脑袋说:你小子要是能有出息,狗头上都能长角。
我讨厌极了刘丽霞和刘雨晨等人,但人家人多势众,我打不过,用不写作业的方式对抗。
起先,刘丽霞也没理我,我一直没写。快寒假时,她突然打开我的桌兜,把各类学习资料铺在桌子上,说:让大家看看,是不是我冤枉了你?出去、滚出去。我就这样站了一上午,看着满天飞雪,我想到了那个叫欲擒故縱的可恶的词。 刘丽霞点名说不要我了,让我下学期另择他校。我担心第二年报不了名,去她的补习班补课了。投资了一百块钱,刘丽霞就说我是个好学生,以后一定会有出息。
之后的几年内,我的成绩每次都很高,升学时却很差。
十几年后,刘雨晨告诉我,刘丽霞把补了课的学生的成绩都改得很高,没补课的改得很低。听到这个消息,我真想强奸了那狗日的。
老婆子终于骑着鹤走了,我回老家给她送葬,入殡那天,她的棺材被放进了架子车,几个人在前面拽,后面几个人推。起先要进一条沟,走完沟道,车子顺盘山路上了山顶。我拿一个花圈在前面走,心想:这个老东西总算拜拜了。
吃完宴席的下午,我三舅率领着我姨家那些儿子收拾桌椅,我不想理他。建华勤快地扫了院子,把碗筷摞得整整齐齐。我姨和我三舅说建华以后娶个好媳妇、过个好光景,建华喜滋滋的。我没搭理他们,他们说我懒得不愿动,以后的光景会过得很贫穷。他们如此说,我也装作没听见。我姨又说:德德就像他爷爷,身体上全部是懒筋。
我怒了,骂我姨和三舅,他们冲上来打我,我顺沟道跑了出去。我似乎听见我姨又说:德德以后肯定得坐禁闭,他要是能得好,把我的双眼抠掉。
我上初中了,居然与刘雨晨在一个班。她耳朵上吊一个明灿灿的圈子,十个指甲上 染十种颜色。
第一天下午放学,白飞飞等在了学校门口。刘雨晨出去后,白飞飞牵了她的手,快至家里时,白飞飞抱紧刘雨晨热烈地吻。他们的举动看得我恶心。
我们新班上的几个男同学给刘雨晨写字条、送首饰,我心想:狗永远闻见屎香。刘雨晨在男生面前来者不拒,每次课间,那些男生把她压在教室后面集体乱摸,刘雨晨总是一副轻松愉悦的表情。
我值日时,在垃圾桶里发现了几个避孕套。于是,我开始留意。等其他人放学离开后我翻墙进了校园,缩小身体溜至教室门口,听见里面有水乳交融之声。我透过门缝,看到李强压着刘雨晨,第二日我又偷看时发现男的变成了王帅,女的还是她。以后好多次都是刘雨晨不变,男生换了人。
我们班主任是教数学的,我的数学一塌糊涂。班主任看见我很讨厌,初二刚开学便把我叫至办公室,在我肩膀上拍了拍,严厉地说:三分之一的时间已经过去,如果你的数学还提不上来,不仅影响中考,还影响高考,你要知道,偏科的学生根本考不了好大学。你和刘雨晨也算旧同学了,看看人家的成绩,再看看人家的人气。你呢?学没学成个样子,在班上还没人气。上次选班干部时我破例把你提成候选人,你有几票?人家刘雨晨差三票全票。
刘雨晨学习好是不假,德行和鸡差不多。班上多数男生把她视为珍宝,因此,她的人气很旺。不仅当选为班长、还是团支部书记。
我姨家孩子升初中了,我那些姨、舅、表兄姨姐都给他钱,他用那钱买书包、自行车,我很郁闷:同样的关系,我升初中时亲戚们连慰问也没一句。
那年正月,所有的亲戚都去看我外公了,我没去。事后,我三舅来我家,委屈地说:你现在成城市人了么!再能认得你外公?你外公给你们看门、护家,你咋这么没良心呢?刘雨晨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了,没事时把学校发的小牌牌挂在胸前,领一帮兄弟在校园四周检查卫生。开学典礼时,我们在台下坐着,刘雨晨作为学生代表,在主席台上坐着。学校给她发了优秀学生干部的荣誉证书,把她的二寸照片贴在十星级文明栏上。我每次路过文明栏,都想朝着她的照片唾几口,之前是讨厌她的德行,现在却有了深深的妒意,有时候竟也迷恋她的容姿。
我下决心想学好数学,买了各类复习资料、学报,可惜,我天生不是学数学的料,一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习题,脑瓜子疼。
在同学、亲戚、老师的三重排挤下我鬼使神差地爱上了文学,最初读的是一些校园言情小说,慢慢地又读起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平凡的世界、活着、白鹿原、秦腔、简爱等文学名著。
读书多了,觉得自己还有些文学天赋,竟也鼓捣过一些文字,但每次投稿都石沉大海。看到我如此“不务正业”,班主任把我叫进办公室,拍着桌子说:孩子,觉醒吧!文学是独木桥啊!你能挤得进去?隔壁班的老师改几笔作业看我一眼,改完后把作业叠整齐,说:文学挺误人的,不敢执迷不悟,否则后悔莫及。她们说得我出了一头汗,沿着月牙形台阶下楼时差点摔倒。
我舅家出嫁女儿。那是冬天了,送亲队伍走后满院子狼藉,一干亲友将院子收拾干净后已经掌灯。
窑是土窑,炕是土炕,暖烘烘的炕头坐满了人。我二姨呲牙咧嘴地说:我们家建华像他二爸,皮锤似的,问死不说话。大姐家那些孩子像爷爷的和奶奶的,和谁也没来回。二哥家的孩子,像他外公外婆,德德像他爷爷,懒得不愿动。其他人装作没听见,打牌的打牌、喝酒的喝酒。我问道:为啥没有一个像我外公外婆?我外婆那么是非,你咋不说……没等我把话说完,我三舅怒吼道:你外婆咋了?给你们看门还看得不对?我还想辩论,我爸一个耳光子抽过来,骂道: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多话,大人的事你插什么嘴。我外婆也坐不住了,接住话茬说:你觉得我不行,我不给你家看门了,你这娃咋这么没良心?我二姨插嘴道:就是的么!谁好让谁给你家看去,没良心。
回家后我爸爸没有像以往那样发脾气,而是耐心地说:你越来越大了,我也不想再多说你。你自己想想你現在的名誉!你还没有结婚,这样的名誉传出去,以后谁家的女子跟你?当时只我们两个人,我也实话实说:我二姨说的话本身不对,我外婆给咱看门吃亏了吗?我爸爸说:不管她们说啥,你不要言传么!我气愤地说:为啥不要言传?我不是石头么!我爸爸说:你在学校里已经把名誉搞糟了,现在在亲戚这边又是如此,你真想活成一个人吗?
我试着和刘雨晨他们接近,想让人家说我人品好、团结同学。
我和他们把关系搞上去了,逢上了刘雨晨的生日。学校那些有头有脸的学生都去给她过生日,我本来不想去,怕人家说我人品不行,也主动买了点儿小礼品去了她家。
过节时学校组织了一次歌咏比赛,刘雨晨是领唱。她站在最前面,穿着纯白色裙子,戴着纯白色手套,鹤立鸡群。不得不承认,我是被她吸引了,楼上的男生望着我们班的队列,不断地吹口哨。
刘雨晨把我堵在楼道,让我帮她买套。她的话一出,我觉得胸腔难受。心想:你他娘的和别人做爱,让我买套。你自己不要脸不算,还以为我也不要脸。我好像受了侮辱,之前对她的好感早已飘散到了九霄云外。不出声地骂道:真是个婊子。
刘雨晨估计是嫌我不听她的话,在年末的班会上狠劲地批评我,我们班主任在我身边坐着。听到她的批评之声,班主任给我递了一张字条,上面用红笔重重地写道:没冤枉你吧!我用黑色签字笔回复道:没。她又给我回复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依旧用黑色签字笔回复道:OK。
我把书包拉出来打算走,班主任在我脊背上拍了拍,说:你留着。我坐回原位,班主任说你猜我留你干什么?我摇了摇头。班主任说:你如果还不进步,明年的中考就不要参加。说完,说:去吧!
一个假期,我又紧张了,把小说全部扔掉,想把数学突击一下。可惜,看到数学就脑瓜子疼。 回了一趟老家,看了一次戏。戏台搭在桥对面的土台上,看客都在缓坡上坐着。戏曲是陕北道情现代剧男到女家。男女主角走着十字步,在二胡、笛子等乐器的伴奏下唱着舒缓而优美的陕北版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迷恋着台上的十字步,陶醉在抒情的曲调中。我发现自己爱极了陕北道情和信天游,在老家的田间地头、房前屋后走着哼着。
外婆与我姨在院子里淘洗萝卜,我躺在炕上模仿戏劇里面的人唱道:这么好的人才谁不爱哥哥哟………院子里的我姨爆发出一阵嘲讽与冷笑之声,亮起嗓子说:年轻娃娃么!唱这么些歌。自此,我深深地讨厌上了我姨。不得不承认,我这个人很狭隘、认死理、钻牛角尖。
初三下半学期,我就离开了学校。我的户口在农村,政策上要求中考时必须回原籍考试。班主任本来也不想让我考,借这个由头,把我挡在了门外。
五月初至八月末,我在家里呆了三个多月,在郊区一所民办高级中学上了学,学了美术。原来计划不上高中了,直接学门技术,开学时看见别人都上高中,自己也爱,找了个亲戚,帮我在这所中学里安了家、落了户。
这所中学的生源质量普遍差,好学生都被好中学录走了。
刘雨晨考入延英中学了,这是我们那地方最好的学校。很多家长教育孩子就是:你一定要考入延英中学。仿佛那里的学生都能修成正果。成绩好的凭成绩进,有钱成绩差的拿钱往进砸。
刘雨晨在那里上了一年,连着考了五次全年级第一名,成为全市那几十所中学的名人了。很多老师教育成绩差的学生都会说:你看看刘雨晨。 我们小学和初中的门口贴着她非常大的照片,照片中的她经常穿着校服,衬着一张恬静而阳光的小脸蛋。刘丽霞的补习班门口也贴上了她的照片。
刘雨晨转入我们学校后依然是大姐大,屁股后面的马仔很多。
我在餐厅二楼打饭,窗口有很多人排队。那么一个毛头小子冲进大厅,喊道:让道、让道,好狗不挡道。没人搭理他,他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我抄起放筷子盒子砸他的头,他吹了一声哨子,不知道哪里冒出来几个秃头小子对我拳脚相加。刘雨晨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了,她呵斥道:都给姐住手。那几个渣男孙子似的媚笑道:姐。我把口擦了一把,打算离开。刘雨晨呵斥道:站住,我把头歪了歪站住脚。她又说:小子,别不服气,你不行。
再回到老家,我外公去世了。在众多亲戚中外公算没有小瞧过我的一个人。那几日,我跪在灵篷前烧纸、砍丧棍、接待外来亲朋。
人入土后,姨舅们都说我长大了、懂事了,不再像之前那么对我恶言恶语。我心想:每个人都得长大,每个人也都有小的时候,只是我小时候你们都用大人的标准衡量我,才觉得我不是个东西。你们要是稍微懂得一点儿尊重人性、尊重成长规律,估计也不会那样对我。
建华比我大两岁,已经打工三年了。他学了家电维修,操一口洋腔。我们那里的人都说我是俄,他就说我。他挣了一点儿小钱,颇有些得意。我小瞧了他,心想:你再有钱也是个土财主,高雅的艺术你不懂。
我的美术考上了,是二批本科。毕业那年,一个同学说油田能签个合同。问我去不?我想去,但是拿不了主意。把电话打到家里,我爸爸说合同工先不要考虑。
回到北方延英,四处打听工作。多数岗位都是服务生、保安。我在家里呆着。家里人着急了,骂我,亲戚们也说我这辈子是完蛋了。
过了些日子,我爸爸与我进行了一次谈话。我在凳子上坐着,他在炕上坐着。他说:娃娃,你不小了。马上就能问婆姨了,一是要熬威信,二是要挣钱。首先,你得和你的姑舅、两姨处好关系,你看你现在的名誉能不能提?
建华结婚了,他开了一个家电维修的铺子。听说生意很好,赚了不少钱。看着人家发财,我有些瞧不起、又有些嫉妒,心想:自己如今是个服务生,怕是没有出头之日了。越想越灰心,仿佛我们那些亲戚又在说:你娃娃要是能有出息,狗也不吃屎了。
亲戚们几乎和我失去了联系,他们过去瞧不起我,现在更瞧不起了。我也不愿意走近他们,我就是个驴脾气。
我爸爸苍老了很多,他几乎不和我说话。他太失望了,原来,他指望我考公职、拿财政工资、娶妻生子、光宗耀祖,我啥都没有做到。
我努力了几年,终于考上了、考上了呀!
马七七说,那就好好上吧!要不去校长那里走走,给人家送点儿东西。
呸,赵文学像受了侮辱,说:喂了狗,也不可能给他。
赵文学他舅车祸去世了,赵文学没去,亲戚们说,有了单位了,好好上班,不要随便请假。
责任编辑:王方晨
当代小说 2020年9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