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老头推着一车垃圾,向西边走去。他要把它们送到庞四的垃圾收购站。那些垃圾装得太满,像一只偌大的螃蟹,横七竖八的,有废铁,塑料纸,还有汽修厂换下来的机油桶。到吴镇桥头的时候,从劳斯莱斯里面下来几个人,骂骂咧咧的。他们要他交出龙二,骂龙二是个缩头乌龟。龙老头说,龙二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张三说,不会,你一准知道他的下落,就是不说。李四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龙二和你一样,说起瞎话来连眼睛都不眨。王五说,你告诉龙二,再不还钱,我们准备打断他的狗腿。纠缠一会儿,也没有得到有用的信息,几个人似乎不解气,踹几脚垃圾车,扬长而去。龙老头呆呆地看着快要干枯的无名河,有一缕污水,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蜿蜒着细瘦的身子,伸向远方。
在吴镇,大家都知道龙老头是个正直的好人,还知道他有龙二这个不争气的儿子。龙二是何许人呢,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所以,欠下别人好多钱,不完全统计,有二十万几吧。为此,三天两头有人追着要账,吓得他常常不在家,常常是上午在吴镇,下午到浒城,这样一来,龙老头成了挡箭牌,受过好多窝囊气,好像欠债的不是龙二,是龙老头。一开始,这些人还算客气,找到龙二,好说好商量,也不限制他的自由,不揍他,给他一个月,两个月,或者半年的期限,只要把钱还上就行。那样,日子就平静一段时间。可是,龙二总是一次次地失约,那些人就不客气了。龙二真硬,无论怎么揍,揍到流鼻血,只是抱住头,什么也不说,摆出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的架势来。一看从龙二身上榨不出油水,他们转向龙老头。有一次,王五拿出一张欠条让龙老头看,上边清清楚楚写着欠款三万,王五却说欠他五万。龙老头上过两年小学,识得几个字,也认得落款是龙二。怎么成五万呢?王五拿出手机,开始算利息。王五放的是高利贷,五万块钱是驴打滚的钱。王五是狠了点,如果龙二不认,人家也不会逼着他借吧。龙二签了字,划过押,就等于认同,自古借债还钱,天经地义,就是这个理儿。看了半天,龙老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王五说,龙老头,你告诉龙二,跑了和尚跑不了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龙老头说,你也太黑了吧。他当然护着龙二,龙二再多的错,也是他的儿子。王五也不是善茬,恶狠狠地说,子债父还,天经地义。这句话激怒了龙老头,他的脸红起来,大声叫道,你爱咋咋地,我又不欠你的。还觉得不解气,摆着手说,你找龙二要去吧。
龙老头照样每天收他的破烂儿,然后卖给庞四。庞四是出了名的狡猾,不但压价,还虚秤,在他的磅秤里,永远没有满秤过。但是,他从来不压龙老头的价,不舍龙老头的秤。龙老头特别信任他。庞四不止一次地说,人老了,不容易。不是不容易,是因为庞四小时候溺水,龙老头下坑救过他的命。
贵贱都卖。龙老头忽然有一种紧迫感,他有一个秘密,谁也不想告诉。这个秘密和龙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几次想告诉庞四,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这几年,吴镇开始搞新农村建设,建筑垃圾特别多,有时候,敲一晌混凝土,露出的钢筋有六七十斤。那几个人的言行,刺疼了他的心,正一滴一滴地流血。这么多年,龙二欠钱这件事,像一道紧箍咒一样,一圈紧似一圈,箍进肉里,疼痛不已。他为有这样的儿子感到痛惜,没想到龙二这么混账,把祖宗八辈的人都丢尽了。龙老头感到抬不起头来。
龙二娘生下龙二,就得了一场大病,走了。没女人的日子苦呀,龙老头既当爹,又当娘,一手拉扯大龙二。说真的,那不是人过的日子。龙二慢慢长大,从毛头小子,到无知少年,一天天的,竟然养成吃喝嫖赌抽的劣习。龙老头曾经深深自省,却想不起来原因出在哪儿。
龙二十七岁那年,第一次犯事,说来很奇葩。某天,龙二嫖娼,付过嫖资,身体的那股舒服劲还没过去,发现小姐长得光鲜,一脸桃花,忽发奇想,想和小姐谈恋爱,便相互留下电话号码。不久,小姐被抓,把龙二咬出来。龙二被传唤到派出所,罚款三千。龙老头见到龙二的时候,他正坐在联椅上,跷着一条腿,有几分悠闲,看到龙老头,还粲然一笑,没一点廉耻。龙老头忍了半天,也没有忍住,一脚踢过去,把龙二从联椅上踢下来,好久没有爬起来。龙老头早已没有性事,那似乎就是海市蜃楼,美丽而茫然。龙二的母亲死后,龙老头有好多年没尝过女人。他理解儿子。一个男人是不能离开女人的,就像蜜蜂离不开花朵一样。走出派出所,龙老头决定带龙二下一次馆子。他这样做不是鼓励龙二的胡作非为,主要是因为天气晚了。龙二走在肥硕的阳光里,身子单薄,几乎没长屁股,相比较而言,衣服宽大,被风衬托得没有形状。他不禁叹一口气。吃什么呢?龙老头首先想到肥猪肉片。这是一道好菜,龙二从小喜欢。看着龙二吃得活蹦乱跳的样子,龙老头的脸上现出一股暖意。龙二一边吃,一边朝他笑,嘴角湿漉漉的,油星子隐约可见。小时候的龙二也是这样,常常带着崇拜的样子,瞪着一双澄明的眼睛看他。如果龙二不长大,那该多好。龙老头的眼睛湿润了。龙二,你慢慢吃,别噎着。龙老头的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可是,他舍不得吃,只是拿馍蘸汤吃。龙老头有好长时间没有吃过肥猪肉了,肚子里贫瘠,近乎寸草不生。可是,看到龙二吃相慌里慌张的样子,龙老头有一种满足感。他说,龙二啊,记住这个教训。龙二点点头,眨巴着眼睛,仿佛里面有小虫飞动。龙老头打算好了,下一步,求庞四给龙二说个媳妇,越快越好。男人是需要女人滋养的。他原本想说需要女人调教,临到嘴边,换成滋养。他一边想心事,一边感叹:女人和肥猪肉都是好东西。
龙老头打算原谅龙二,一个年轻人,因为无知,犯点错误是正常的,重要的是改正错误,可是,龙二并不打算吸取教训,接二连三地犯错误,从嫖娼,到吃喝,到赌博,一步一步,走向罪恶。赌博是个无底洞,今天输点,明天赢点,赢了再输,输了再赢,如此循环,越陷越深。龙老头试图阻止,可是,哪能阻止得了?如果是个牲畜,拿一条绳拴上,可龙二是个大活人,有胳膊有腿的,像只野猫,今天野这儿,明天野那儿,哪能拴得住?龙老头想过其他办法,比如,砸断龙二一条腿,省得他惹是生非。有一段时间,这个想法占据着他的大脑,堵得满满的,几乎没有一点预留空间。之所以会这么强烈,因为龙二输红眼,把家里的老房子做了抵押,当然输了出去。老房子是三间大瓦房,是龙老头和妻子去砖厂打了三年工,才盖起来的。三年里,他和妻子累弯了腰。瓦房盖得有头有样,成了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窗户大大的,便于光线自由出入。妻子走这么多年,房子变得破旧,有种低人一等的感觉。龙老头不止一次地想过,将它推倒,建成两层小楼,给龙二娶房媳妇,安生过日子。债主是拿着欠条来的,龙老头傻眼了。这个败家的玩意儿,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好在债主是个能商量的人,龙老头将攒多年的八万块钱给他,那人看上去不高兴,看到龙老头的眼泪从眼角爬下来,还是心软了。那天,龙老头没有吃中午饭,去妻子坟前坐了一个下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地吸烟。有那么一刻,他似乎听到妻子唤他,声音微弱,便徒手扒妻子的坟,直到手指出血,才停止下来,呆呆看着夕阳一点点下沉,眼看着落入地平线,融进远处的河道里。龙老头才下定决心,狠狠地扔掉烟屁股,蹒跚回家。这一段路程,虽然不远,却走得腿软,软到肌肉酸痛,软到如即将融化的蜡烛,没一点刚气。他先寻找到那把杀猪刀,它在苇席下边躺得太久了,睡出一身锈,像刚出窝的婴儿,懵懵懂懂的。龙老头开始磨刀,虽然摆幅不大,却是那么沉重,那么漫长,像石磙碾压过他的身躯一样。当刀子变得明亮的时候,龙二突然跪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爹,你饶过我吧,我一定改。龙老头的眼睛红红的,像是没有听见,继续磨刀,刷刷,刷刷。龙二突然夺过杀猪刀,一眨眼的工夫,刀起刀落,左手的小指跳到龙老头的脚边。这是在一个瞬间发生的,龙老头紧紧闭上眼睛,脸上的肌肉弹跳起来。
龙老头放下心来,从庞四那儿淘得一辆破旧三轮车,带着龙二,开始了捡破烂儿生涯。父子俩早出晚归,风雨无阻,等捡到一定数量,再送到庞四的废品收购站。庞四高兴地说,叔,龙二改邪归正了。龙老头笑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庞四对龙二说,好好干,我媳妇有个表妹,生得水灵,大眼睛忽闪成精,一副会说话的样子,如果龙二不嫌弃,赶明儿让我媳妇保媒。龙老头“嘿嘿”地笑。庞四补充说,咱丑话说前边,她腿脚有点不方便。龙老头说,哪儿的话,感激还来不及呢。两个人说说笑笑,形同父子,哪里是买卖关系。
龙老头干得更加欢实,他没想到庞四这么有良心。那段时间,似乎是好运连连,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发生。他收到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收到过一把北京“王麻子”剪刀,重要的是,还收到一杆秤。这些老旧的东西将他带回到过去。想当年,这些东西哪一样不是时髦得要命?想想看,一件半导体收音机惊倒多少人?多少人为之痴迷?那把王麻子剪刀会深得多少手红女人的喜欢?特别是这杆秤,它的挂钩和两头的铁箍起了锈碱,身子的颜色变深变黑,上边的斤两星黯淡无光。龙老头花一下午的时间修理这杆秤,用细砂纸搓得明明晃晃,有的斤星和两星开始显露出来,有的没有显露出来,最可惜的是,定盘星没有擦出来,好像里面的金星已经掉过几颗,不过,他还记得它是由十颗微小的星粒组成,上边五颗,下边五颗,像两颗顶角的骰子。让他感到高兴的是,它竟然是一杆十六两秤,最高能达五十斤。小时候,家里有一杆秤,是十两秤,父亲常常用来称东西。现在的磅秤都是电子的,无论是庞四的大磅秤,还是他的小磅秤,那些闪烁的数字,像燃烧的绿色火苗,让他感到不踏实。自从有了这杆秤,但凡收到贵重的东西,比如有色金属,他都会先用它过一遍,和庞四的电子磅做個比较,让他惊讶的是,往往这杆秤硬点,庞四的磅软点。龙老头把秤砣绳挂到定盘星上,秤钩上不挂东西,秤杆不张扬,不下滑,说明这杆秤是公平的。龙二一点都不高兴,这么辛苦,一滴血,一滴汗的,什么时候赶上王五他们?龙二早就想干一个几十万锭的纱厂。王五他们笑他是蛤蟆想吃天鹅肉。龙二不服他们,牛什么牛,有朝一日,老子也要开奥迪,开劳斯莱斯。龙老头劝龙二,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做人一定要量力而行。龙二生气地说,你一年的收入不值一个劳斯莱斯车轮。龙老头说,我活得踏实。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龙二跟了半年的时间,忽然手开始痒痒起来,把龙老头卖破烂儿的钱全部卷走,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龙老头再次来到妻子坟前。妻子的坟上荒草萋萋,有几分枯凉。龙老头说,龙二这样,我也没办法。他的嘴唇哆嗦,说出的话几乎不成语句。龙二是个无可救药的孩子,老天也保佑不了他,这回,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呢?龙老头的声音很细,像一炷燃烧的香,有几分飘忽。阳光伸出温暖的手,想安抚那张因痉挛而扭曲的脸,越是安抚,脸上的肌肉跳得更厉害。他的心里像被打烂的马蜂窝,扎心扎肉地疼。接下来的日子,在吴镇,每天都会看到龙老头一个人孤零零地推着三轮车。他的腰弓得更厉害,脖子细长,头低垂下来,像个锄钩;头发脱得特别快,不多长时间,头顶变得寸草不生,两侧的毛发稀疏,萎靡而颓废;身上始终发出一股难闻的垃圾混合气味。冬天的时候,他几乎舍不得去澡堂洗澡,门票二十,如果搓搓背,还得二十。在吴镇,他是出名的会过,外号“铁公鸡”。有人见过他的身子,古铜色,上边像是涂一层厚厚的色油,一只花脚蚊子在上边叮咬一阵子,却一无所获,瘪着肚子飞走了。他身上的衣服好久没有洗过,胸部满是污迹,像浆过一样硬。还有那张原本就早衰的脸,因为风削日蚀,变得沟壑纵横,足以摆一座八卦连环阵,看上去复杂而又困难重重。他变得沉默寡言,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是早起晚归,收拾破烂儿。傍晚,他推着满满一车废品,行走在夕阳里,如果从远处看,像是农耕时代的老人,牵着一头老牛,从田埂慢慢回村。这个剪影像一幅油画,色彩古朴,厚实而沉重。怎么说走就走呢?他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两片厚厚的嘴唇松松地拉长,不时流下一缕口水。怎么会呢?他还是不相信龙二卷走他钱这个事实。他下那么大的决心,把手指头砍掉,怎么会不长记性呢?一准是受到什么人(或者东西)控制。龙老头做过各种假设,最后,都不是龙二的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过了一段时间,龙老头的身体开始心慌,干活没有力气,喘得要命,还会猛烈地咳嗽,震得五脏六腑跳舞,不知哪儿被狠狠地捏过一下,霍霍地疼。
有一天,村子里响起警笛声,尖利刺耳,很多人围着看,说是王五被抓。王五欠农商行三百多万,一分不还。农商行到法院起诉,那个帮他贷款的主任也撤了职。街两旁聚集好多人,笑呵呵的,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龙老头恰巧经过那儿,王五上了警车,还不忘回过头来,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笑眯眯的,露出两颗金牙,仿佛不是去坐牢,是外出做报告。王五被抓后,张三李四也不知去向,听说是外出避避风头。龙老头的心里像点着一根蜡烛,亮堂堂的。如果和他们相比的话,龙二是小巫见大巫。
有一天夜里,龙二回来了。他听说王五被抓走,才敢回家的。一进门,龙二跪倒在龙老头脚下,这吓他一大跳。龙老头的身体里像有一个鼓风机在吹,气儿越来越大,抑制不住地痛恨起来,恨得牙痒痒,抡起拳头砸过去。龙二也不躲,随他怎么打。打累了,龙老头闭着眼说,你走吧,我没你这个儿子。龙二什么也不说,眼巴巴地望着龙老头。灯光下,龙二的大圆脸变成刀疤脸,像冬天被风吹过的平原,显得苍白和荒凉,几根黄胡须缠绕成弹簧的形状,无力地附在下巴上。龙老头的心软下来,抱住龙二大哭起来。从龙二断断续续的叙述中,龙老头才知道他这回不是去赌博,而是在浒城租赁了一个中型纱厂。他拿走的资金不够,又从王五他们那里贷了高利贷,由于棉纱行情突然不好,价格下跌,运行不到一年,全部赔进去了。龙老头倒抽一口凉气,浑身战栗起来。那本是一个温柔的夜晚,龙二伏在他的怀里,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鸡叫三遍,龙二要走,怎么也留不住。龙老头硬着塞给他五千块钱。龙二跪下,连磕三个响头。
不久,王五出狱,一切照旧,开劳斯莱斯,出入大酒店,大声说着里面的见闻,什么贪污犯,强奸犯,诈骗犯,等等。这有什么意思呢?没犯大错,抓了放,放了抓。如果不放,利息谁还?本金谁还?王五说得非常轻松,仿佛去看守所是走了一趟亲戚,笑脸满盈的。同时,从他的嘴里,还讲出一个秘密:他贷三百万,帮他贷款的那个主任扣留三十万。这件事像一页书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吴镇人有干不完的事,没谁记得住这些,倒是有人看到龙老头,会说龙二有一年多不见了,一准是外出躲债去了。接着,张三李四陆续回到吴镇。吴镇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初冬的时候,吴镇人有好几天没有看到龙老头。有人说他五更时去了浒城。那天下着大雾,能见度不足二十米。那人喊一声,龙老头,干嘛去?龙老头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走起路来发飘,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龙老头似乎走得很快,脚底像抹过油一样,转眼被雾吞噬,连个影儿不见了。大约一个星期后,龙老头才回来。有人看到他肩上背着个包袱,里面像是有一个盒子,有角有棱的,有人以为是水果,有人以为是一箱奶。月亮静静的,光辉如霧,洒在树木村庄和地上,像是镶了一层银边。他的脚步声沉重,擦着路面,有几次,差点被什么绊倒。不远处,有一只狗在叫,呜呜咽咽的叫声里满是幽怨。第二天,龙老头病了,住进医院。只有庞四去看他。龙老头躺在病床上,挂着输液器,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庞四说,叔,没事吧?龙老头攥住庞四的手,长长地叹一口气,唉,爷们,日子不多了。庞四劝他说,没事的,叔,你的身子骨这么好。龙老头光是叹气。庞四知道,一切起因应该和龙二有关,却不敢讲龙二,怕龙老头伤心。呆了一阵子,龙老头忽然问庞四:你说,龙二欠的钱,是该他还?还是该我还?庞四说,当然他还。龙老头说,要是他还不上呢?庞四说,你可以还,也可以不还。龙老头说,如果不还呢?庞四说,你老人家英明一辈子。这是一句没有尾巴的话,说得龙老头一愣一愣的,好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在龙老头住院期间,张三李四王五在病房楼下轮流守候。他们期待龙二会出现,可是,龙二始终没有出现。他们商量着,一旦龙二出现,就把他拧到派出所,当然,龙二还会赖账,在派出所里蹲个十天半月的,如果再不还钱,他们决定打断龙二一条腿。眼下,最让他们担心的是龙老头死了。如果龙老头死了,他们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龙老头还是活了下来。出院后,他继续收废品,早出晚归,风雨无阻。镇子上的人开始可怜他,说他因为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才落得如此下场。也有人把责任归罪到他的头上,养不教,父之过。不管怎么说,在人们心里,龙老头都是值得同情的。与此形成对比的是,王五开着劳斯莱斯,住别墅,衣着光鲜亮丽,过着花天酒地的日子。两相对比,家长教育孩子时会说,长大后一定要做王五这样的人,不学龙二那样的人渣。
龙老头的头发几乎全白,背驼成九十度,走不多远就气喘吁吁。好日子快到头了。他对庞四说他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如果现在不下定决心,他怕以后会反悔。那天,他通知张三李四王五过来,说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同时,还通知了庞四。龙老头的精神特别好,穿上过年过节时才穿的衣服,洗掉脸上的灰尘,明显看得出来,他年轻好几岁,脸上还出现少有的红润。龙老头设下一个宴席,一桌菜摆得满满的,是从吴镇饭店要的,其中一盘是吴家驴肉,一盘皮家烧鸡,都是浒城出了名的。他还特意要了一分肥猪肉片,两瓶浒城大曲。一桌子坐了五个人,在龙老头旁边,摆着一张空凳子,放着一双筷子,一个酒杯。那盘肥猪肉片放在空位子跟前。张三看着李四,李四看着王五,都愣住了。庞四打趣说,叔,你这是摆得哪门子鸿门宴?龙老头笑笑说,哪儿是鸿门宴?咱先吃着,说着。他给他们一人倒上一杯酒,也把他旁边的那个杯子倒得满满的。张三说,你不说明白话,我一滴酒不喝。李四附和说,如果是想赖账,我们坚决不同意。庞四和王五也看着龙老头。龙老头还是笑着说,你们猜得没错,我是想把你们和龙二的事情做个了断。空气登时凝结起来,相互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粗粗的,像雨前刮过的风,吹得树叶子哗哗响。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好酒,好酒啊。他们不相信这样豪气的话能从龙老头的嘴里说出来,仿佛龙二附在他的身上。几个人齐刷刷地看着龙老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龙老头从兜里掏出三个提袋,里面鼓囊囊的,有角有棱,摆在桌面上,不慌不忙地说,庞四,你来做证人。张三擦一下眼睛,仿佛不相信似的。李四捏一下提袋,还打开袋口看了看,说,是真的?是真的。庞四惊讶地说,叔,这么多钱,哪来的?龙老头朝他摆摆手,庞四有点纳闷。龙老头对那几个人说,你们把欠条拿出来,咱一次做个了结。几个人争先拿出欠条,像是几只刚刚破壳的雏鸡,皱皱巴巴的。龙老头对庞四说,今天,你是证人,证明我龙老头不是赖账的人,龙二不是赖账的人,我们龙家人都是光明正大,世世代代没有赖账的人。王五拿起信封,想清点里面的钱,被龙老头一把按下。龙老头说,别慌,欠账人还没出来,怎么能算了断呢?他转身去里间,拿出一个黑包袱,放在空位子上,揭开,现出一个黑色的骨灰盒,上边贴着一张照片,平头,眼睛大大的,盯着他们。龙老头夹一块肥肉片,放到它前边的桌子上说,吃了才有劲。房间里变得格外安静。那几个人的目光变得慌乱起来。龙老头喝下他旁边的那杯酒说,钱是干净的,是龙二的车祸赔偿金。声音像一只飞行的苍蝇,听起来清清楚楚。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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