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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路今夜无风(当代小说 2020年9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5070
  王国梁

  1

  我出生在农村,四岁以前住在农村,没见过几辆车,没听说过肯德基,眼睛里都是灰突突的东西。二十年后,我生活在城市,有车有房,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所谓体面,大概是我不用经常低头,和声细语奉承别人,做些非己所愿的事情。反倒是不少人得求我帮忙,也不是什么大忙,无非撤条新闻,删条稿子,协调关系之类。那些不得不报道的,我也有办法避重就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似乎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资质过人、成长迅速,没几年工夫就修炼成台里骨干。从新闻到民生,从前期到后期,从拍摄到写作,无一不通,无一不精。这些评价来自我的直接领导,新闻部主任何勇。他是个很会用人的领导,能说会道,分寸拿捏得好,很有一套。加上又懂得上下疏通,左右逢源,不过四十岁就能挑大梁。我能被大梁挑中,也算是有福气。毕竟当时刚刚毕业没两年,没人脉,没背景,就靠着一膀子力气,能混到现在,还混得人模狗样,也算是自强不息的典范。

  此刻,我正扶着一棵树,弯腰呈九十度,拼命地吐。一边吐,我一边回忆自己的出身,忽然想起我的童年,上幼儿园那会儿,因为穿着姥姥给做的复杂衣服,加上年龄小,不能熟练操作衣服上的各种机关,经常拉尿在裤子里,然后哭着回家。回忆起这段时光,不禁更觉得恶心。我吐得肝肠寸断,眼泪滴在眼镜片上。童年不堪回首的过去会给人留下阴影,若干年后,你可能早已忘记曾经的辉煌,却仍记得当年的糗事。

  酒店门外,人影稀疏,行道树旁,一横一竖。不时有风吹过,无疑更加剧了我的恶心。一只细手在我后背缓缓地拍打,间或还递给我纸巾,那只细手的主人叫刘晓琳,我在电视台的同事,在总编室负责审电视片,是电视台所有人都眼红的差事。今天的酒局,刘晓琳穿了一身淡粉色运动装,头发高高地绾起,破天荒摘了美瞳,戴一副圆框眼镜,俏皮得像个高中生。她之所以這么穿,是因为今天不是她的主场,说白了她只是来陪酒的。不给自己办事,不用费劲捯饬。像所有中年油腻男的猥琐局中调节气氛的花瓶一样,刘晓琳也不能幸免,经常被邀请参加,负责傻笑、倒酒以及撒娇。不同的是,刘晓琳参加得很少,或者说她不好请。而有我在的局,她往往答应得颇为痛快,台里人都知道原因,她对我有意思。而同事们之所以得知这样不幸的消息也不敢在背后嚼舌头,是因为刘晓琳的爹是副台长。

  刘晓琳说,王哥,你也太实在了,这么拼命图啥?

  我擦擦嘴角,又抹抹眼泪,踉跄地从呕吐现场抽身出来,刘晓琳见势又扶了我一把,帮我维持平衡。

  我说,妹妹,你不知道,老大给我下任务了,让我陪好孙局,今年的创收任务眼看要完不成,孙局这儿是根稻草。

  刘晓琳说,整天你老大你老大,你老大也整天喝,早晚喝出毛病来。

  我说你少乌鸦嘴,你爹喝得少?哪次我去送稿子,他办公室不是一股子酒气。你信不信,我能闻出他喝的是多少度的。

  刘晓琳说,快进去吧,你吐了好一会儿了。孙局该等急了。

  我和刘晓琳往屋里走,正好碰见出来上厕所的孙局。孙局眯着眼,嘴角挂着笑,拿手指点我。

  我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搀扶过去,赔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夸赞着孙局海量。一套动作,紧锣密鼓,行云流水,天衣无缝,完全没有刚吐完的迹象。孙局显然很受用,转身欲奔厕所,刚迈了两步,又回过头,冲刘晓琳说,晓琳,你爸还欠我一顿酒。回去跟你爸说,孙叔叔记着呢。

  刘晓琳也赔着笑,但显然比我从容得多。刘晓琳说,知道了,孙叔,我爸老念叨你,说你大忙人。

  孙局脸上挂着笑,心满意足走开。刘晓琳拉住我,在我耳边嘀咕了句,回去别喝了。我看着刘晓琳,心里有些温暖在跳跃。

  今晚的酒本就是我借她的面子,她能来我这事就成了一半。孙局是烟草公司二把手,跟刘晓琳她爸是大学同学,关系甚佳。同学闺女也就是他侄女出面,他做叔叔的怎么着也得树立高大形象。再加上我本身跑烟草口,早就在烟草系统里混得脸熟,平日稽查宣传也没少给他们出力。于情于理,于外于内,这三万块钱的广告费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何勇反复交代,我才不得已请刘晓琳帮忙,以确保万无一失。

  2

  我在电视台已经是第五个年头。因为大学学的新闻专业,所以毕业首选新闻单位。平城电视台在红旗路89号,紧挨市委市政府,院里两栋小楼,一南一北,均建于80年代末,最近三年连续被判定为危房。台里向市里打报告,市财政也不宽裕,好歹卖了块地,又讹了一把开发商,才拖拖拉拉在市南盖起了广电大楼。可开发商也鸡贼,只管盖不管装修。台里又给市里打报告,市里翻翻合同,果然让开发商钻了空子,但无力弥补,只能守株待兔,卖下块地的时候再讹另外一家。台里即将退休的老人,得知台里要搬家,纷纷卖了市中心的房子,在市南区新台址周边置房,谁知又生变故,老人们望楼兴叹,悔不当初,一把年纪了还如此冲动,搞得现在舍近求远,每天在新老城区来回奔波。

  我住在老城区边上,没结婚前跟父母住一起,结婚后父母给置办一套小两居,跟父母住得也不远,开车五分钟。老两口规划得好,等有了孩子他们可以方便看孩子。可他们没想到,我俩压根没想要孩子,不光我不想,孙俪也不想。不是一直不想,是暂时没计划。二十郎当岁,还是玩的年纪,早早给自己拴个尾巴,想想都可怕。

  孙俪在一家外贸公司上班,偶尔会出差。我在电视台,天天采访加班。我俩脾气都不算坏,也不喜欢腻腻歪歪。孙俪她二姨是我们介绍人,她二姨和我姑是瑜伽班的同学。我和孙俪第一次见面在肯德基,当时我还没去电视台。我记得孙俪没怎么正眼看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规规矩矩,我俩各吃了一个汉堡,喝了一杯可乐,她吃了半包薯条,我吃了三块炸鸡块。回去后我姑问我怎么样,我说还行,后来我姑跟我说,孙俪跟她二姨也说还行。后来又约了几次,逛逛街,看看电影什么的,恋爱男女的老套路。再后来谈了差不多一年,我俩没吵过架,也都见了父母,就定了日子,结了婚。那时我已经进了台,在何勇手下打杂。

  何勇当年三十多不到四十,正是敢闯敢拼的年纪。台里改革,竞争上岗。他从经济频道跳出来,自立门户,成立民生部。当时省台的几档民生节目颇为火热,在全国也影响不小,那个嘴歪眼斜的主持人操一口半吊子山东话,人送外号“小麻哥”,夹叙夹议、嬉笑怒骂的主持风格吸引了大批事爹事妈、痴男怨妇,一时成为现象级事件。县级台也纷纷效仿,你有麻哥拉呱,我有奇哥办事。何勇在台里摸爬滚打多年,对台里上下了如指掌。明面上在经济频道干着副主任,每天嘻嘻哈哈,抽烟喝茶,背地里却没闲着,单独找台里几块“籽料”密谋民生节目。等改革的大幕一拉开,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人员流动是双向选择,何勇挑中的人都提前做通了工作,所以顺理成章拉起了班子。何勇仍然装糊涂,一边对这么多精兵强将纷纷前来投奔表示不可思议,一边又当着台领导的面,立誓言、拍胸脯,一定不负众望什么的嘚吧了一大堆,台底下几个老同事都有点坐不住,直翻白眼。我也是在那期间被何勇收入麾下,何勇跟我谈话时很客气,对一个新人来说,不欺负已经算是恩惠,如果还能给点阳光,那简直要乐得鼻涕冒泡。我一直忘不了那个下午,何勇被烟雾包裹,我们坐在刚刚成立的民生部办公室。阳光从窗外猛烈地涌进来,何勇的脸反而不那么明亮。在调侃一般的开场白之后,何勇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帮我分析了目前台里的情况。我必须承认,那段总结比我来台里三个月学到的都多。几乎没费什么力气,我就被招入了民生部。我甚至没谈谈条件,表表态度之类,像个木偶般被何勇手中的线操控着。

  刘晓琳跟我几乎是前后脚进台,但境况却大不相同。刘晓琳学播音主持专业,长相出众,身材高挑,有个当副台长的爹,按说不应该委身县级台。但俗话说得好,树大招风,电视台虽不是什么险要部门,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透着贵气。这份贵气来源于其工作性质。作为党政喉舌,电视台掌握着宣传报道的命门。市里上到市委市府,下到村庄散户,记者的镜头到哪里,宣传报道就跟到哪里。所以说在学校里学的“上到总统、下到垃圾桶”,结合实际,所言不虚。刘晓琳有个好爹,台里的业务副台长刘全胜。在体制内混过的人都知道,一个单位的权力只有两样,人和钱。真正掌握了这两样才能称之为掌权。而恰巧,刘全胜这个副台长既管人又管钱,抛去台党委几位喝闲茶玩纸牌游戏的挂名副台长,以及那位摄影发烧友台党委书记,刘全胜这个副台长才是实际上的“大家长”。这样一位呼风唤雨的副台长,给自己闺女安排个省台、甚至活动个央视的位子不是难事。可愣是放到了自己身边,还安排到了总编室,实在有点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一次何勇喝多了,偷偷跟我说,刘晓琳大学时候为情所困,得了抑郁症,后来自杀过几次未遂。所谓毕业实为休学,刘台把她安排在自己身边,也是无奈之举。于是我便知道,这个经常对我放电的女孩,原来还有不少不为人知的插曲。

  周六的早晨被一串振动惊醒,我摸起手机,发现是何勇的电话。

  接听后,何勇的声音几乎是蹦着传到我耳朵里,以表示其紧迫程度。“穿上衣服,下楼,老马的车到了。东山起火,消防已经在路上了。”

  “我在家,老大,昨晚喝大了。”我捏著眉头,酒精还在持续发力。

  “老马在你家楼下!”何勇再次强调并挂断了电话。

  我艰难坐起,摇晃着挪到窗边,拉开窗帘往下看,老马正捏着烟猛嘬。看来他也是被刚薅起来。我转身奔衣橱找衣服,期间还往厕所跑了一趟,干呕了几次,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来。回来后发现床的另一面平整如昨,这才意识到孙俪压根没回来睡。该是出差了,顾不得多想,我抓起外套下楼。

  “小祖宗,你可下来了。”老马一看见我,扔了烟头钻进了车里。

  我瞥了一眼后排座,透过后车窗缝隙,主持人大奇鄙视的眼神和强壮的中指冒了出来。

  “滚!”我随和地回应他的问候。

  3

  老马的车在马路上飞驰。路上碰见一辆消防车,老马尾随其后,把新闻采访的牌子立在挡风玻璃后面,执勤交警颇有眼力,指指点点疏散了不少拥堵。

  车子在东山西脚下停稳,我和大奇带上设备下车。老马也从车里钻了出来,望着远处浓烟,脸上阴晴不定。手机振动,微信来讯,是何勇。信息简短,只四个字:确保安全。

  何勇知道,山火不是闹着玩,一阵风就能吞了人。山区镇村政府工作压力大,冬春防火,夏秋防汛,每年清明前都派人到坟头蹲点,即便如此,还是有漏网之鱼。春风肆虐之时,一个烟头就能引发山火。

  我们赶到时,山下已经停了五六辆消防车,消防、公安、林业等部门临时成立的指挥部就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四五个负责人手持对讲机,围在一张地图前指指点点,表情凝重。打眼一看,都是熟人,消防大队的林队,公安的张处和林业局的魏局。

  领导,情况怎么样?我把机器抱在怀里,扎进指挥部。

  小王,大奇。你们来了。魏局扭身看着我们,其他几位也纷纷点点头示意。

  眼下风力见小,是扑灭的好时机。已经有三队护林防火队员上去,一会儿就有消息。公安的张处说。

  林队穿着消防服,顶着一脑门子汗,一会儿看看山上,一会儿看看地图,有些无可奈何。山火不比其他,消防车上不去,全靠人力小分队。森林消防配备简陋,鼓风机效果惨淡。消防来除了做做样子,大多是在外围作业,用高压水枪延伸处建一条隔离带,防止山火蹿下来,危害周边群众。

  简单攀谈几句,了解了基本情况,又见几位头头忧心忡忡,各自打着算盘。大奇给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支到一边。

  出外景吧。大奇叹了口气,表示各尽其责。

  我支好脚架,调整角度,架上设备,对大奇比了个OK的手势。

  我现在身处的位置是东山脚下,昨夜,东山突发山火,消防、公安、林业等部门及时赶往现场应对,从临时指挥部得知,火势目前已得到有效控制。已经有三支小分队在一线火点作业。起火原因正在调查中。

  大奇一口气讲完,几位负责人表示满意。取下机器,我又补了几个镜头。镜头推向远处,浓烟包裹下,明显还能看见火舌跳动。

  我扛着机器,想要凑近拍摄,被公安的张处拦了一把。从他复杂的表情不难猜测,前方火势迅猛,情况不容乐观。我也很知趣,站在原地,摇了几个空镜,又招呼了一声大奇和老马,匆匆驶离现场。

  回去路上,老马开得不急,偶尔能遇到对向驶来的消防车,吱呀鸣叫着与我们擦肩而过。我抱着机器,在副驾位置上心不在焉,思考着孙俪昨晚去了哪里。

  大奇在后面摆弄手机,玩王者荣耀正酣。突然我俩的手机前后脚响起,我掏出手机,是何勇的信息:这条今天不上了。

  我揣起手机,顺便骂了声靠。老马扶着方向盘,不时瞅瞅反光镜。

  烟不小啊,看来彻底扑灭还需要点时间。老马不急不慢地说。

  我说,回台吧,今天这条不播了。

  大奇从后座听到我的嘀咕,突然耸起身蹿到前面,妈的,你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我说,你坐好了。

  靠。大奇折回身子,关掉手机,把话筒从腿上摔到一边。整天他妈毙稿子,越来越过分,过年话都说尽了,还是不让播。

  我和老马对视一眼,各自表示无奈。这些年干记者,这样的窝囊气受多了,我们本已见怪不怪。何止是火灾,甚至连城管查烧烤、交警查酒驾、环保查污染这样无关痛痒的稿子,都因为当事人是某领导的关系而香消玉殒。记者有采访和拍摄的权力,但能不能播出却是另外一回事。

  车子朝着台的方向行驶,我突然觉得心里无比放松,并不因新闻无法播出而感到愠怒,相反却感到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当年那个怀揣新闻理想的懵懂少年,经过这几年的锤炼,明显被磨去了棱角,眼下,我更像是个毫无作为的老油子,凡事讲格局,讲“政治”,态度诚恳,谦卑恭敬,心里的想法从不轻易抖落,只有在酒桌上发发牢骚,外行人当笑话听,其实苦乐自知,胳膊拗不过大腿,何必自找没趣。

  4

  全胜台长的办公室不大,坐俩人就显得拥挤,加上他喜欢收纳,靠墙堆一排架子,把每期的稿子都摞上去,硬生生打造出一块行为艺术展示区。

  全胜台长热情招呼我进门,指挥我坐在“展示区”对面的沙发上,自己则拖来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罐茶叶,用竹铲子铲出一小撮,倒进茶壶。待水沸开,全胜台长一直面含微笑,像位慈父一样跟我拉家常。

  小王来几年了?全胜台长问。

  还差三个月就五年了。我回答。

  呵,也是老人了哈。全胜台长打趣道。

  我说,哪里哪里,还需要学习。

  全胜台长把水倒进茶壶,叫你来也不是别的什么事,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干民生的制片。说完,全胜台长从眼镜片后面投射过来一束目光。

  我立时感觉空气紧张,心里升起水雾。民生的制片?何勇不是刚成立民生两年吗?他是制片人啊,难道另有重用?

  全胜台长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何主任呢有这么个情况,当着你说说也无妨。他的关系一直在下面的广播站,说白了不是台里的人。这次台里搞改革,一刀切,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所以,民生这边得找个人。

  我说,之前不是也有关系在下面、工作在上面的先例吗?

  全胜台长给我倒上茶,我赶紧伸手接下。

  这是台党委的意思,你考虑考虑。喝茶。

  我端起茶杯,有点烫手,忍着嗞溜一口,涩中带香,上好的乌龙。

  从全胜台长屋里出来,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他跟何勇谈过了没有,无论如何,这事分两面看。一来领导器重,是间接肯定了我的工作,二来台里眼下正改革,领导把我一个新瓜蛋子推到浪尖上,是福是祸都难下定论。

  正寻思着,手机嗡鸣,刘晓琳的电话。

  王哥,你今天没洗头。嘻嘻。

  我拿着手机抬头寻找,看见刘晓琳在总编室的窗口捂嘴偷笑。

  我说,嗨,起猛了,没来得及。

  挂断电话,我又抬头瞅了一眼。刘晓琳显然准备目送我进楼,仍然立在窗口。总编室在三楼,旁边是少儿部。少儿部的窗户上贴得花红柳绿,一片莺歌燕舞。少儿部楼下是新闻部,三个月前刚刚被大火洗礼,窗户是刚换的,与斑驳的建筑外墙格格不入。刘晓琳被定格在窗口,姣好的面容显得不甚真实。像百老汇歌舞剧中的女主,在一片萧条的布景中,露出惨淡的微笑。

  扎回自己的斗方天地,我感觉额头有根筋突突跳动。隔着玻璃,我能看见何勇在隔壁屋里抽烟,烟雾把他包裹在其中,他的手指在头发中穿梭,是他下意识的动作,看得出是有烦心事。难道全胜台长已经找他谈过了?

  凭何勇在台里的人脉和根基,要得到台里决策层的消息不难。况且,改革的消息都传到了我这一层,那也就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我准备找何勇摊牌,去他娘的制片。

  压了一颗布洛芬,喝了半杯水,额头的那根筋似乎稍有消停。我翻出手机,已经一天了,孙俪没有信息,我竟然也没给她打个电话。如果闹矛盾,眼下我已经输了一回合。她只要抛来一句“难道我消失了一天你都不知道给我打个电话吗”之类的话,我就无法反驳,进而任她宰割。

  所以我立马拨通了她的电话,“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拨,仍然是同样的声音,我登时有些慌乱。没有讯息,手机关机,发生什么了呢?我努力回忆最后一次跟孙俪联系的情节,何勇在屋里冲我招手。

  拨开烟雾,何勇清晰起来。“晚上跟我出去一趟,参加个局。”何勇的声音里充满疲惫。我头回见他这樣,于是在心里确定,改革的镰刀肯定伤他不浅,辛辛苦苦努力拉起了队伍,正是红火的时候,却因为出身要解散,搁谁身上也受不了。

  好,我回去收拾一下。我说。

  收拾啥啊,现在出发,咱们打车去。何勇关了电脑屏幕,夹起包,不容我插话,抢先奔门出去。

  我跟在后面,顺便给他带上门。本来我的想法是先给孙俪家里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她是否在家,或者给她要好的几个闺蜜打一圈,探听一下情况。可何勇的状态也耐人捉摸、令人着急,只能顾一头,我尾随何勇奔赴酒局。

  5

  老船夫酒店是何勇的据点之一。从改成饭店到现在,两三年的时间,换了三个老板,最近一个干的时间最长,已经有7个多月。说来奇怪,何勇跟每任老板都能迅速打成一片,别人送何勇的酒,何勇都存在这里,老板大胡子也是个好喝的主,红的白的存了不少。每次何勇来他都亲自到桌上敬酒,顺便还送两瓶红的或一瓶白的,有时候跟何勇的酒混在了一起,也不在意,百川到海,天下酒鬼是一家。大胡子是个豪爽的人,何勇的心里也隐着一股子侠气。

  一进门,我就发现气氛不对。来的都是同事,而且都跟何勇是一期的台里老人。有几个已经多日不见,挂着某部主任的位置,实际上离岗待退,成了台里吃空饷的角色担当。我倒是最近有几次在台里经常遇到这些“老人们”,垂头丧气来上班,敢情是改革的大手把他们逮了回来。

  何勇经常带我参加他们的聚会,几位大哥酒量都好,能吃会玩,几天不见就想得牙根痒痒,见了面却又经常喝多吵散,用他们的话说,这叫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醉眠。我听何勇说,有回他们中的老大喝大了,跟广场上大妈跳了一晚上广场舞,他们一票人拉都拉不住。后来舞尽人归,大妈散去,这位大哥仍然魂牵大妈,不肯离去。几位劝说的也不放心大哥,于是纷纷留下陪伴。劝到最后,口干舌燥,也不知道是他们其中哪位,又点了一堆啤酒和烤串,在空旷的广场上继续展开深入交流。喝到最后,几位大哥相拥而眠,第二天被晨练的大爷发现叫醒。对于这段过往,几位大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经常对外人提起,以证明他们之间感情基础牢固,也顺便证明自己酒量大,委婉地炫耀自己曾经的壮举。

  几位大哥不把我当外人,一落座就开始喷,从台党委开始一个个骂,没一个好东西,就连平时不问世事、随时准备羽化升仙的工会主席都没能幸免。

  何勇坐在一旁,低着头,一言不发,一根烟接一根烟地抽。

  菜陆续上齐,酒也纷纷打开,几位大哥从喷改革到逐渐转变话题,其中经历了三轮互敬以及对过往种种的忆苦思甜。何勇的话仍然不多,别人喝他也喝,别人说话他就抽烟。期间我也敬了他两杯,他并没有过多表示,像平时一样,让我好好干,他很看好我之类勉励下属的惯常用语。

  酒过五巡,几位大哥明显喝高,相约打牌。何勇婉拒,起身晃了晃,有些踉跄,看来也已上头。何勇表示晚上还要审片子,递给我一个眼神,让我打车拉他走。送别几位大哥,我叫的车也在酒店门口停妥。何勇钻进车内,闭着眼躺在座椅上。

  老大,回家休息会儿?我在副驾上扭身问他。

  何勇摆摆手,说,不回,先去河边上坐坐。

  我让司机往前开,到河边上放下我俩就好。司机也是个灵光人,一看拉了俩醉汉,趁早送下才是上选。

  下了车,何勇直奔河边,掏出烟点上,还没抽两口就开始吐。我拍着他的后背,才发现他瘦得可以,鬓角也有了细密的白发。这两年折腾民生部,何勇没少操心,民生新闻不比时政,总是正能量稿子,很多涉及民生问题的稿子往往暴露社会的阴暗面、人性的复杂。为此民生做得并不顺畅,时常要摆平各路关系,还要顶着台里的压力搞创收。相比记者受点委屈,何勇的压力更大,节目要出彩,还要踩着刀刃权衡,个中艰辛,我最了解。何勇也跟我聊过不少,也曾在艰难时萌生退意。可好的一面是,节目受百姓喜欢,民生部的牌子也越来越响,很多投靠无门的市民百姓把民生部当作解决问题的首选,加上节目报道过几期爱心救援残障儿童的新闻,在市委办公会上被领导点名表扬。台领导脸上有了光,何勇也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吐空了胃,何勇坐在河边的长椅上,眼里泛起泪花。不一会儿竟抽噎起来。

  小王,你说这是为什么?干得好好的,不让干了。二十年啊,我他妈一辈子就干这么点事。何勇抖动着肩膀,在河边哭得像个孩子。

  我想宽慰他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不停轻抚他的后背,一个劲儿叹息。何勇应该还不知道全胜台长找我谈话的事,如果知道了,该如何看我?明摆着背后给他捅刀子。人家工作都没了,都要打回原籍了,你可好,翅膀硬了,高升了。几家欢喜几家愁,这可真是个滑稽的伪命题。

  手机来讯,是孙俪。简短几个字,我去南方散散心,和几个姐妹,勿念。

  再拨过去,仍是关机。看来孙俪有意躲着我,究竟为何,对我来说一头雾水。她跟我说过想去南方旅游,但时间好像总喜欢跟我俩开玩笑,不是她忙,就是我没空。小红书翻了好久,攻略也做了不下十回,回回都无法成行,着实无奈。

  我无法揣测她的内心,回想一下,我们从结婚到现在的交流也少得可怜。有时候我甚至恍惚觉得自己仍然孑然一身,混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她对我的工作不感兴趣,而她的工作我也从未过问,我们在两条看似交汇的轨迹上各自奔行,无限接近又无限遥远。

  我把何勇送回家,临走时嘱咐我帮忙审看今晚的片子。我已打定主意回复全胜台长,可坐到自己工位的一刻,心里又升起犹豫。电脑屏幕上是结婚前和孙俪一起拍摄的艺术照,当时拍摄的场景历历在目,修图师手下留情,没给孙俪P个大白脸。画面里,孙俪笑得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可惜凡事都有保鲜期,才不过一年婚姻的洗礼,就已物是人非。

  6

  听说了吗?烟草的孙局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听说是开着会直接被带走的。孙局本人比较激动,还跳起来骂纪委的工作人员。刚进办公室,大奇就堵着我,给我兴奋地比比划划。

  我说,听说了。老黄历了,上周就听说了。

  大奇没得到我应有的惊讶,讪讪离开。

  我撒了謊,其实我是昨晚才听说。在市委组织部门的同学刘博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烧烤摊上买烤串。孙俪不在家,我也懒得做饭。何勇已经三天不见人,稿子不看,片子不审,副台长亲自监工,心里窝火。嘴上骂骂咧咧,老党员,一点党性觉悟也没有,受了点委屈就耍性子。你们都听着,不愿意干早点滚蛋。

  民生部死气沉沉,复杂的气氛在周遭蔓延。

  孙局被抓,三季度创收已经悬了,更不用说全年创收。可回头想想,我有点杞人忧天了。民生部都已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谈什么创收呢?

  孙俪已经快一个礼拜没联系我,期间孙俪她妈给我打电话,让我们回家吃顿饭,我说最近忙,过几天吧。她没问我和孙俪的情况,看来孙俪联系过她,那她给我打电话莫不是在试探我?不得而知。

  上个礼拜东山的山火出了调查结果,是山脚一家加工企业私自在野外焊接配件,火花点燃了干草,作业工人们本想自己扑灭,后来发现根本无望,是日山风肆虐,星火燎原,工人们自知酿成大祸,却隐瞒不报,足足耽搁了好几个小时。错过扑灭的黄金时间,剩下的事情就只能拜托老天爷了。

  上山灭火的除了几支森防小分队,还调动了直升机。一开始是一架,后来眼看火势迅猛,市里又从外地紧急协调来三架,救火小分队大概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架直升机。其中一位不长眼,被直升机取水的水箱击中,当场毙命。当地政府做通家属工作,劝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得顾活的。承诺向上级申请烈士,又给了笔不菲的补偿金,对外口径一致,树立英勇救火烈士的光辉形象。另外还准备把戏做足,在山下为烈士塑一尊雕像,供后人瞻仰。

  孙俪不在的日子里,刘晓琳约我吃了两次饭,一次中午,一次晚上。她绝口不问“她嫂子”的情况,对我也保持着相当克制的爱慕。反倒是说起工作,她透漏了一点她爸跟她聊起的细节。无非是很看好我之类的场面话,听得我不咸不淡。

  那晚,快下班前刘晓琳给我打电话,约我参加一个聚会,并一再声明不是单独。几个平时对刘晓琳疼爱有加的企业负责人张罗了满满一大桌。刚坐下,我就冲刘晓琳使眼色,刘晓琳偷偷吐舌头,表示无辜,就是拉你来给我打圆场的。

  我知道这几位负责人的意图,无非是借刘晓琳攀上全胜台长这根枝,进而给他们企业多多宣传,增加在市领导眼前的曝光量,借机也能从市里捞点优惠政策。三番五次邀约,刘晓琳也不胜其烦,只好勉强应允,且拉我垫背。

  七荤八素喝了一堆,几位负责人纷纷败下阵来,可兴致不减,要继续展开二度交流。定好了KTV包间,本来刘晓琳极少参加这样的聚会,可见我喝酒也不推脱,原本是我帮她,现在反倒成了她陪我们。

  几位老板出手阔绰,又点了一堆五彩斑斓的水果和液体,包间里灯火摇曳,嘶吼的嗓音此起彼伏。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说什么,人来疯一样一会儿叫好,一会儿鼓掌,一会儿闷声喝酒,眼眶竟有些湿润。

  刘晓琳见我状态迥异,借去洗手间的空当儿,把我拉到角落,询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晓琳,你得好好生活,你是个好姑娘。你得活得像个人,像他妈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刘晓琳扑闪着大眼盯着我,突然抱住我,在我怀里呜呜哭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赶紧安慰她,顺便尝试打开她的拥抱,却发现她抱得更紧。我扭头四处扫视,生怕遇见熟人造成误会。

  王哥,你让我抱会儿,就一会儿。

  我见她哭得伤心,便把手搭在她的头上,轻拂她的长发。

  说实话,抱着刘晓琳,确切说是被她抱着,我感觉到无比安宁。这份安宁甚至不是从孙俪那里得到的,或者说我们已经太久没有像这样拥抱,我们成了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陌生人,而可怕的是,我们自己全然不知,也或者是我后知后觉。

  那晚回家,我睡得很糟,大概凌晨时分,屋外狂风大作,接着大雨倾盆。客厅北窗忘了关,我起身关窗,顿感头晕目眩,坐在床边冷静了好久。

  第二天起床,发现客厅窗台下积了一摊水,找来抹布拖把慌乱地收拾干净。洗漱上班时已近晌午。到单位才发现是周六,除了新闻部,其他部门周六都休息。我闪身进楼,民生部开着门,跑公检法的大刘电脑亮着,人却不在,大概是去楼上机房剪片子去了。何勇的屋里空空荡荡,没有烟雾的包裹,一切变得格外清晰。

  我坐在椅子上,不知该干点什么。盯着一堆凌乱的稿子出神,思绪勾陈最近发生的一切。

  孙俪走了,何时归来不可知。何勇联系不上,民生部前途未卜。全胜台长那里我还没去回复,近来见他几次,也不过点头招呼,提拔任命一事似乎从未发生。还有刘晓琳,我该如何面对她?要说不喜欢她那是撒谎,可我和孙俪正不明不白,又怎能再去搅和人家一份痴情。

  我一直坐到傍晚,大刘也没下来,剪什么片子能剪一天?当然我也并不是期待他的到来,他真的下来,我们不过打个招呼,闲聊几句。

  已是深秋,天黑得早,也黑得快。前脚刚刚擦黑,后脚就已夜幕四垂。我迈步走出后楼,经过前楼时,发现全胜台长屋里的灯还亮着。领导周末也不休息,真是敬业。前楼是行政楼,与后楼的颓败不同,为了粉饰门面,前楼经历了几次粉刷,几乎换一任台长,首要工作就是对前楼粉刷一遍。从最初的鹅黄,涂到现在,已变成浅褐,对外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辉煌(灰黄)。台里的改革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牵扯个人利益问题,推进举步维艰。效益下滑,市里也再无心思讹诈开发商,坐落在市南部的广电大楼怵然耸立,空空荡荡,搬迁遥遥无期。

  我漫步在红旗路上,目送着接送孩子的家长从补习班放学队伍里捞出自己的孩子,塞进后座,匆匆驶离。这是无数个稀松平常的周六,红旗路依然繁华如旧。过往穿梭的行人神色匆匆,被无数隐形的线牵着,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街灯渐次亮起,照着我灰突突的面容。我有些想何勇了,是該找他聊聊。

  红旗路今夜无风,空气恍若凝滞。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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