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是夜里过来的,从熟睡的人们身后悄无声息、不留痕迹地包抄。天亮的时候,大雾已经一统天下,朦胧、混沌,一整天,地面上的万物全都陷在巨大的白色深渊里。才下午四点钟,马路上就亮起了灯。灯光透过浓雾,洒下一小片单薄的光影。楼群的下半截隐在雾中,只露出一个个欧式的尖顶。镭射灯从半空中生出来,打出绚丽的光柱,瞬间又变了颜色。远远地听见人语,却是不见人影。
“奶奶的,真像在阴间里。”路生说。青翠笑说:“腾云驾雾一般,我怎么感觉像在仙境呢。”建筑工地上的塔吊停了,钢筋、模板、水泥等物料上不去,连轴转了大半年的工人们这才暂时卸下鞍鞯。钢筋工青翠和路生两个去了服装批发市场,在人群里挤了大半天,给家人买齐了过冬的衣服和鞋袜。夫妻俩下了公交车,大包小包、肩扛手提,正往建筑工地的方向走。“女人就是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路生看向青翠,青翠的头发梢上沾着小水珠,脸庞湿润润的,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韵致。路生说:“你今天很像个女人呢。”“难道我以前是个男人吗?”“差不多。”“唉,也是啊,干建筑的女人有几个像女人的?”路生将右肩的包裹换到了左肩,揽住了青翠的腰,又将脸贴过来,湿湿的热气吹到青翠耳边,说:“你刚才说起仙境,咱们有些日子没当神仙了吧……”“一边去。”青翠推了他一把。路生说:“九个月了。守着自己媳妇竟当了九个月的和尚,奶奶的,这话跟谁说谁信啊?”青翠笑说:“当和尚、尼姑修身养性,长寿。”路生又凑到青翠耳边,笑说:“今天不要和尚,要神仙!皇帝也可以。”青翠说:“还神仙、皇帝,回那个宿舍做皇帝吗?”路生停住脚步,一摆手说:“哪能回那儿?今天豁出去了,住宾馆!”路生转回身,拉着青翠往回走。青翠说:“好歹将包裹送回去啊。”路生说:“还送啥?直接去宾馆,一刻也耽误不得。”
从年后离开家到现在,真的九个多月了。九个月来,夫妻俩尽管住在一起,却一次也没有亲近过。
那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活动板房里,放了六张床,是上下铺,住着六对夫妻。每张床无一例外都围着一块布,布内是一个二人世界,布外也是。通常的,男人睡上铺女人睡下铺,毕竟,有上铺的床板挡着,下铺更隐蔽一些。房内铁丝纵横交错,袜子、内裤、毛巾捱捱挤挤地挂在一起,五颜六色、参差不齐。汗臭味儿、脚臭味儿霸道地占领了整个空间。那天,两个男人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将脚丫子搁在床头护栏上,正天南海北地聊,聊得兴起便忘记了旁边有女人存在,索性讲起了荤段子……一时间,仿佛打翻了调料摊子,诸多滋味一起在青翠的胸内翻滚,青翠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她转身跑出屋,蹲在一堆砂子旁“哇哇”地吐起来,早晨在火车站吃的几个荠菜包子全变成了秽物。几个男人走过来,站住,一起看着她。
那是青翠到建筑工地的第一天。
路生说不行咱们就租房子住吧。青翠问租房子一月多少钱,路生顿了一下,说在小区里合租三居室的房子,一个月一千六左右的租金,楼层不好的可能还要便宜些。三家平摊一家一月五百元多点,可他们都不愿意租,嫌贵,毕竟出大力的人,挣钱不容易……青翠说那租别的房子呢,路生说这个工地在高新区,周边没有那种便宜的平房,除了三居室,还有一种是公寓,公寓月租应该在……一千元左右。青翠沉默了。路生忙说贵就贵吧,挣钱不就是给你和孩子花的嘛。青翠喘了一口气,说还是……算了吧,一千块钱,够大儿子一个月的生活费了。
两个儿子,大儿子读高中,小儿子读初中,想起他们时青翠清醒了许多。男人未必是她的天,可儿子却是。为了儿子,青翠即便将自己身上的肉一块块割下来,也感觉不到疼的。好在同居一室的那几对夫妻和路生是老工友了,应该是为了照顾青翠,晚上一回到宿舍他们就噤了声,进进出出时也不再有人衣冠不整了。可是青翠仍然睡不着,心里总有一堆碎屑,在那里飘来荡去,扫都扫不走的样子。连续失眠了几个晚上后,以致于某次在扛钢筋时两腿直打晃,差点从高空栽下来。这一吓,吓得青翠的思绪彻底刹了车。遮阳伞、连衣裙、玫瑰花、公主房……看看吧,建筑工地上的这些女人们,哪一个做姑娘时没有过这些想法?这些多余的想法。通常的,这些多余的想法在嫁人那一天就终止了。即便谁脑子里还残存着一些星星点点的根须,还不是被她们亲手剜得一干二净?!那些东西是缠绕在女人心头上的菟丝子,留不得的,你不斩它早晚有一天它会吃掉你。
前臺的女孩子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青翠夫妻进了门她还没有发觉,青翠向她打了声招呼,女孩子才抬起头来。青翠问:“住一晚多少钱?”女孩子说:“标准间和大床房都是两百。”青翠“咝”地吸了一口冷气,说:“太贵了。”女孩儿说:“都是这个价。”青翠看了路生一眼,转身往外走,路生只得跟着往外走。青翠出了门就骂:“奶奶的,也太坑人了。”“在省城确实都是这个价。”路生停了一下,又说:“偏僻一些的、条件差些的,也许会便宜点。”“再差也比那个群……宿舍强吧。”“那是肯定的。”路生打开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宾馆。
青翠记得前些年,农闲的时候她去工地上看路生,民工们在建好的房间里用木板钉上门窗当临时宿舍用。半成品的房子,毛坯,木板门窗,简陋是简陋,私密性倒是不错。只是这几年那种临时宿舍已被取消。还有更早的时候,那时青翠和路生刚结婚,两人还在老家种西瓜,西瓜快成熟时路生在瓜地里搭了窝棚。窝棚用木棍搭起框架,棚顶盖上稻草,再覆上塑料。四个面的瓜棚,两面遮光,两面透风。本来是男人看瓜女人守家的,可是路生偏不让青翠回去。西瓜卖完了,瓜秧也拔了,路生还常常拉着青翠去瓜棚住。青翠想起她有一个叫苏影的初中同学,苏影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这里买了房安了家,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如果她知道自己大半夜为这事奔跑是不是会笑呢……不想这些了,每个人都有他的日子,别人的日子终归不是自己的,安心过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理。
转了五六个宾馆,总算在某个角落里找到一家。那家宾馆在一栋楼的第十四层,标准间一晚上一百四。登记时才发现两人的身份证都没有带,青翠让路生回活动板房去拿身份证,自己在这里等着。走廊里很暗,有股怪怪的气味盘旋来盘旋去,像是霉味,又像是消毒液的气味。负责登记的女人坐在一个房间的桌子后面,不时地瞟青翠一眼。青翠感觉有些胸闷,走到窗前,想透透气,推了一下窗户没有推动,只得返回来。有脚步从通道的暗处慢慢走过来,走到离青翠不远的地方,停住了。是个老男人。那人站在那里对青翠笑了一下,慢慢蹭过来。到了青翠近前,他又笑了一下,说:“妹子,一起坐会儿吧。”青翠没理他,转身想走,他跟了过来,说:“别走啊,说会儿话呗,其它的事好商量……”
青翠转身向后跑去,跑了几步才发现方向错了,她等不及电梯了,直接从楼梯跑了下去。
清晨,青翠刚一打开房门,喘着白气的浓雾猝不及防地扑了上来。青翠后退了一步,将门重新关上了。雾气太重了,屋内的衣服和被子很容易泛潮。青翠正准备回转身的时候,一个男人抱着小腹从里面蹿出来,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连话都没顾得说就跑了出去。从外面返回时,那男人对青翠笑说:“嫂子,不好意思啊,刚才急着上厕所。”青翠也笑说:“咋不尿裤子里。”那男人嘿嘿笑着,打量了一下青翠,说:“嫂子,这工地上的伙食也不咋地,我咋发现你的腰身反而粗了呢?不会是里面揣上了什么吧?”青翠说:“揣上你啦。”路生还在上铺躺着,青翠推了推他,说:“起来啦。”“起来干什么,还是大雾,今天又干不成活了。”路生翻了个身,脸朝向里继续睡。青翠知道他还在生气。
半夜里,青翠醒来感觉有些口渴,开水壶在窗台下面的木板上放着,她却懒得下去倒水。过了一会儿,身体里似乎冒出一股小火苗,小火苗在她身体里到处乱窜,搞得她有些心烦意乱。之前每天晚上收工后,吃过饭洗漱完毕,她将自己往床上一撂,不到一刻钟便睡死过去了。看来人是真不能闲下来。周围的鼾声此起彼伏,高一声,低一声,有的还拖着长长的哨音。就当是火车卧铺吧,火车卧铺不就是睡觉的嘛,只是睡觉。这么想的时候,那些小火苗渐渐熄灭了。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上铺有了动静,是路生爬了下来,路生掀开布帘就往她身边挤。她没有动弹,路生的手开始往她的上衣里钻,她抓住了那只手。尽管平日里有布帘挡着,她一直也都是穿着衣服睡觉,不为别的,只为夜里上厕所方便一些。路生的另一只手又伸了过来,她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应该是拧疼了,她听到路生 “咝咝”地吸了两口冷气。两人僵持了片刻,路生爬回了上铺。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将就的。她想。
青翠从床底下拖出自己的纸箱,纸箱里有她的乳液和BB霜,盒子上沾了一些灰尘。她用湿布将那些灰尘擦掉,拿着化妆品钻进自己的床铺内。小镜子挂在床头的墙壁上,许久没照镜子的缘故,镜子里的那张脸让她感到有些陌生,眼角有了鱼尾纹,颧骨上出现了两块淡淡的色斑。她记得有几年村里的年轻小伙子看见她就唱歌,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细细地涂了乳液,再拍上一层BB霜,颧骨上特地多拍了一些。她将头发梳成一个马尾,再扯下一绺刘海遮住鬓角的几丝白发。
她下了床拍了拍上铺路生的腿,笑说:“你在这里躺着吧,我出去逛逛,回来时给你捎一支糖葫芦。”
大雾浓如乳汁,她在大雾中穿行。身前身后的汽车都亮着雾灯,慢吞吞地走着。房屋和树木依旧悬在半空中,若隐若现。这让她想到海市蜃楼。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一个人在沙漠中行走,走得饥渴难耐,后来他看到了海市蜃楼,有大海、帆船和岛屿等,看到这些后,那个人就死了……“呸!呸!大清早怎么想起了这个?”
走到一家电影院门口,电影正在散场,人声喧哗,倏忽之间又销声匿迹。要不要进去看一场?她在电影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走进一座商厦,见到漂亮衣服便佯装察看布料质地,每件都看上一阵子,从上到下地打量。营业员过来跟她打招呼时,她总是笑笑离开。在一个大镜子前,她望着镜中的女人:身上是咖啡色的旧大衣,大衣上有几道折痕,一看就是从箱子里才拿出来的。尽管打了粉底,仍没有遮住那黑红的肤色。早晨那个小子说得没错,腰身果然粗壮了一些。别人下力都会瘦,自己反而壮了。在工地上干活多,饭量也增加,变壮也是情理之中的。要不要跟城里女人一样减减肥?回家过年时别再壮成一头牛。她思忖了片刻,觉得真不能减肥,减了肥怎么能扛得动钢筋?减了肥每天怎么能坚持下来十三个小时?她转了一阵子,感觉心里空空的,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在这个城市里除了那帮工友,就只有苏影是她认识的。她记下苏影的手机号有十多年了,那次在老家无意间邂逅了苏影,苏影当时刚在省城找了工作,给她留了手机号,说哪天去省城让她去家里玩。当时她还没有手机,出于礼貌将号码记在了纸上,后来转存到手机通讯录里。十年来她一次也没打过。她从手机里翻出苏影的号码,手指点在那个名字上,目光盯着绿色的拨出键,盯了一会儿,又把手机放进了衣袋里。
商场里开着暖气,加上夜里没睡好觉,她觉得有些困倦。前面有条长椅,她坐了下来。似睡非睡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女人,很年轻很漂亮的一个女人,在春天的花叢中放风筝。是一只蝴蝶风筝,风筝明艳绚丽,翅膀上带着红色的圆点。女人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丝巾很长,杏花花瓣的颜色,那长长的丝巾在春天的风里飘啊,飘啊,像一朵云。她都看呆了。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风愈刮愈烈,那个系丝巾的女人被卷在风中,瞬间没了踪影……
青翠一下子醒了。长丝巾、杏花花瓣的颜色……
她站起来准备回去的时候,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条杏花花瓣颜色的长丝巾,正系在塑料模特的脖子上。丝巾的两端有凤凰刺绣,飘逸又雅致。她问营业员:“多少钱?”营业员说:“吊牌上有价格。”“哦,两百六。能便宜点吗?”营业员说:“不还价的。”她说:“是贵了些。”“姐,这可是真丝的,上面还有刺绣。”好东西就是不一样,托在手里又顺又滑,仿佛一不小心就会从指缝里流走。她将丝巾捧在手里看了一阵子,才放回原处。她扭头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它两眼。
两百六,够给儿子买件棉袄了。
丝巾,杏花花瓣的颜色……她再次坐回到刚才的长椅上,屁股刚挨着椅子,手机就响了起来。
眼前的苏影比以前高了、苗条了,脸也白了许多。如果不是苏影叫她的名字,青翠实在不敢相信这个时尚的女人是昔日的同学。初中时,青翠和苏影的课桌只隔着一条过道,两人还住在同一间宿舍,关系不错。苏影比青翠的成绩好,中考时苏影考上了高中,青翠落榜后回家种田。两人的距离拉开了,关系自然也疏远了。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苏影更像苏影,以前的青翠却已不复存在。苏影拉着青翠的手,嗔怪道:“你看,你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给我打电话,真是拿我当外人了。”青翠笑说:“你那么忙,我又没什么事。刚才把手机放兜里时可能没有锁屏,无意中拨出了你的电话。”“你早该跟我联系的。”苏影说:“想想那时候可真好。那时你是班里的美人,记得那次班里有个混子给你写了一封情书,把你都吓哭了,晚上我们几个还在宿舍里帮你出谋划策呢。这时间过得可真快。”青翠笑说:“我现在都成半截老太太了,可不敢提当年的事啦。”青翠看了看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泾渭分明的两只手。苏影的手修长、细腻、白嫩,泛着光泽,指甲修得像杏仁一样。一不小心,人的生活就被自己的手泄了密。这让青翠有些自惭形秽,她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无奈苏影握得很紧。
苏影拉着青翠走进一家餐厅,两人要了一个雅座。苏影让青翠点菜,青翠点了两个青菜,说:“够了,可以了。”“两个咋行?”苏影不顾青翠阻拦,又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红酒。席间两人说起各自的工作。苏影就劝青翠换一个轻松的工作,青翠说:“你看,我这样的哪敢想什么轻松的工作,能挣到钱就行。”苏影笑:“你倒知足。”“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单单那个集体宿舍……”青翠说到这里住了口,后悔自己不该说漏嘴。她想把这个话题岔开,偏偏苏影一直刨根问底,她只得接着说下去。
苏影又拉住青翠放在桌面上的手,说:“真苦了你了。如果我早点碰到你,也不会让你住在那种地方。我妹妹那里有一套闲置房子,原打算卖的,我妈不让卖,你们先搬过去住着吧。”“那怎么可以?”“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帮我家看房子了。”“就算租吧,按月给钱。”“这话可就见外了。你们先住着,太长时间我不敢保证,半年之内应该不会卖的。”
那是一个叫玫瑰园的小区,苏影刷了门禁卡带着青翠走进去。在雾中隐约能看到小区里假山幢幢、流水淙淙。两人进了单元门,乘电梯到了十五楼。走到门口时,苏影说:“这房子有一阵子不住人了,里面有些乱,你在这里等着,我先进去收拾一下。”苏影打开房门走进去,青翠站在楼道里,看着外面大雾弥漫,心里除了兴奋、紧张、不安,还生出一丝想探究的欲望。三十六岁,单身,中学的生物老师,每到寒暑假就出去采集标本,有时候走一两个月才回来。这个房子的主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影从里面走出来,示意青翠进去。青翠一只脚迈进去后再也不敢动了。这哪儿是客厅?简直是花房。到处是绿植,暖白色的家具倒成了点缀。玄关处,白鹤芋伸着宽大的叶片在招手致意。绿萝从间厅柜上瀑布般倾泻而下,干枝梅在常春藤枝叶间探头探脑,几个铁艺花架上更是葳蕤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意俯拾皆是、恣意流淌。“她爱花如命,这束干枝梅还是她跑到内蒙古大草原采的,那次差点被狼叼走。”苏影叹了口气,说:“后来,她又一个人跑到天山,爬到三千多米的雪线上,只为了看雪莲花……”“唉,不说她了。”苏影说:“她不在的时候,都是我过来帮她浇花,年前我工作比较忙,给花浇水的事就拜托你了。”青翠说:“没说的。”苏影打开客卧的门,说:“你在这个房间住吧。另外两个房间放着她的东西,里面很乱。”苏影从衣橱里抱出被子,青翠忙说:“还是用我自己的吧,别给人家搞脏了。”“没事,你用吧。”苏影跟青翠说了打理花的各种注意事项,然后将房门钥匙交给了青翠。走到门口,苏影又回头交代了一句:“青翠,别忘了,浇花一定要用晒过的水。”
苏影走后,青翠在床边坐了一阵子,确定了这件事是真的。看来,苏影不只是在帮自己,同时也找了一个免费的花匠。好在那些花也不难打理,而且这么漂亮的房子人家又没收自己一分钱,怎么说都得感谢人家。青翠想到此,开始抹桌子擦地,完毕后,又用干净湿布将那些绿植的叶子擦了一遍。经过清洁后,房间里窗明几净,到处充盈着植物的清甜之气。打扫完了客厅和客卧,轮到主卧和书房,青翠推了推门,门上了锁。她只得回到客卧,坐在那里琢磨苏影的妹妹,这个人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很想见见她的庐山真面目。但是青翠又不想她早日出现,不然自己又要回到工地宿舍了。
她结束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起身锁上门往外走。得回去告诉路生一声。
“我先把衣服和被褥带一部分过去,顺便打扫一下卫生。你也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准备搬过去。”青翠跟路生说。路生和他们几个正在打牌,看得出来,他在强忍着内心的激动,没抬头,只嗯了一声。“嫂子,要去住大别墅了?”有人跟她开玩笑,青翠笑说:“哪有,就是帮人家看几天房子。”
洗了个热水澡,青翠擦着湿头发时又想起了苏影的妹妹。对面那两个房间门紧闭着,窥探的欲望一直蠢蠢欲動,终于按捺不住。电视柜抽屉里放着剪刀、遥控器等杂物,茶几抽屉里是玫瑰、菊花等几样花茶,间厅柜的抽屉里也找了,都没有,锁匙能放哪儿呢?莫非让苏影拿走了?青翠拉开沙发扶手的小抽屉,上面的抽屉里是几样常备药品,下面那个抽屉躺着一串钥匙。“我只是好奇,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拿钥匙试开房门时青翠一直在安慰自己。主卧的门锁“咝咝”转动着,“啪”一下开了。粉色的壁纸、暖白色的美式梳妆台、暖白色的美式大床,卧室很雅致。梳妆台的小抽屉里有一把木梳和一只蜻蜓饰品。青翠将绑好的头发解开,对着镜子用那把木梳重新梳了一遍。蜻蜓饰品的翅膀是绿色的,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晶莹剔透,一摸似乎能融化的样子。是枚胸针。青翠将蜻蜓放在头发上欣赏了片刻,又将蜻蜓别在自己旧大衣的翻领上,再次揽镜自照,真有点城里人的味道了。
青翠在镜子前看了一阵子,才将木梳和胸针放回原处,然后从主卧退出来,用手里的那串钥匙依次去开书房的门。门开了:
——蝴蝶。
一屋子的蝴蝶。或静立枝头,或起舞于花丛,或展翅欲飞,五彩斑瓓,栩栩如生。蝴蝶照片在玻璃镜框内,挂满了三面墙。凤蝶、粉蝶、斑蝶、绢蝶……每个镜框的右下角都标着蝴蝶的品种及拍摄时间。另一面墙是一个大书橱。书橱的上半部拉着天蓝色的金丝绒帷幔,青翠缓缓拉开帷幔,吸了一口气:书橱最顶端的一格,立着一个相框,黑色边框,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女人,长发,容貌清丽,眼神干净,微抿着的嘴唇露出一丝倔强。相框上方用黑纱打了一个结,仿佛落在女人头发上的黑蝴蝶。
过了这样一个特别的晚上后,雾终于全散了。外面的马路上,高楼大厦,行人车辆,一切又清晰如初。昨天去的那个商厦此时卷帘门紧闭,他们应该还没有上班。青翠想起那条长丝巾,昨晚又梦到了那个女人,还有蝴蝶,真正的蝴蝶。如果那条丝巾没有被人买走,晚上下了班,还是去买下它吧。
经过一个十字路口,青翠看到有人在烧纸钱,纸钱中夹着一些棉絮。哦,原来今天是寒衣节。唉,城里人也是可怜,连故乡都回不去,他们的故乡只有寒衣节时的十字路口了。自己寄居在这个城市里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有家可以回的。
“嫂子,昨晚住大别墅有没有做个好梦?”到达工地时,大家伙已经吃完饭,准备去刷碗筷了,那个叫大刚的小子凑了过来,跟她调侃道。“做了,梦见你媳妇又给你生了个大胖儿子,你请我们大家喝喜酒呢。”
匆匆吃了饭,换上工作服,戴好安全帽,将挎包里的铅丝钩、小扳手等工具再检查一遍,这是每天开工前必须要做的工作。今天有些风,坐在升降机上感觉摇摇晃晃的。升降机停在十八楼,站在未竣工的新楼上能看到昨晚住的玫瑰园。干枝梅、蝴蝶、长丝巾、杏花花瓣的颜色……晚上下班后一定把那条长丝巾买下来。“哎哟——”一不小心铁丝扎到了手指上,她摘下手套,看到手指上冒出了血珠,她吹了吹伤处,用牙齿咬了一下,不再渗血了。她盯着自己那双手发起了呆。“你在干什么呢?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路生在那边喊她。她猛地醒过神来,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蝴蝶……花儿……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子,长了一双白嫩的手,在春天的花园里放风筝。那个人也许是她的儿媳……总有那么一天……不想了,多余的想法是菟丝子,不敢留,得清除……
一只蝴蝶,彩色的蝴蝶,在脚手架边翩翩地飞。这都十月天了,怎么还有蝴蝶?那只蝴蝶从脚手架边飞了过来,在她头顶上盘旋着。蓝色的翅膀、黑色的花纹、黄色的斑点,主翅上连着小巧的缀翅,是一只凤尾蝶。凤尾蝶绕着她飞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脚手架边。她站起来,走到脚手架边,慢慢向那只凤尾蝶靠近,到了跟前,她伸出双手。
蝴蝶在她掌心起舞时,她听到了路生悲恸的呼喊……
责任编辑:王玉珏
当代小说 2020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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