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老路正用嘴对着那只硕大的陶瓷茶杯吹上面漂浮的茶叶沫,噗噗噗,噗噗噗……三个音节一组,不多不少,节奏均匀。这是他的标志性动作,一天一次——他因为胃不好,下午不喝茶,一杯白开水加一盒纯奶——每次持续三分钟左右。三分钟过后,茶叶沫悉数沉底,他便消停下来,把眼睛放在电脑屏幕上,开始浏览当天的头条新闻。显然我的突然出现惊动了他,其中一个“噗”音突然转了调,杯里的茶水飞溅出来,一个茶叶片跳起来沾在了他的镜片上,样子有些滑稽。不过我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因为按照寻常惯例,他但凡比我早到的时候都是有“有挺重要的事情跟我说”,而这些事情十之八九是我不想知道甚至是排斥的。于是我装作什么也没看到,径自走到了自己桌子跟前。
擦桌子、冲茶、电脑开机,当电脑主机的轰鸣声响起来的同时,老路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意料中的开场白:我有个挺重要的事给老弟说。
啥啊?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其实心里的警惕性已经提了起来。
昨晚去哪里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口气还是漫不经心的:单位值班啊,还能去哪里?
嘿嘿。老路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去美人茶馆了吧?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能这样说一定是有充足的“证据”,我再否认就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便反问道:值完班,去喝个茶,有什么不妥吗?
老路愣怔了一下,旋即“噗嗤”一笑,说:当然没问题了,茶馆是开放的,谁去都可以嘛。
这不就得了。我接着反问他:对了,你怎么知道的?跟踪我?
老路一听急忙摆起手来,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再说了你嫂子管得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嘛,就是瞎猜的。
那就恭喜你,猜对了。说完我话锋一转:不过我就是喝个茶而已,信不信由你。
信信,咱们这么多年兄弟感情了,我能不信吗?不过嘛,老路突然压低声音:就怕有人不信啊,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可别被别人盯上哦,老哥可是好心提醒啊。
我明白老路的意思。最近单位要提拔两个人进入领导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就是这两个人选中的一个。这个时期单位上下的眼睛都擦得很亮,万一有负面消息缠身后果不堪设想。而且说实话,我也知道老路是出于好心,毕竟快十年的同事了,彼此了解也有感情,但打内心里还是抵触这种严重曲解了我本意的“关心”,便没好气地说:别人爱咋想咋想,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老路却不肯罢休,口气里透着忧虑:你是身正了,可有人不正啊,据说那个美人来路不好,你可别惹上一身骚……
这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老路急忙端起了茶杯。我则暗自长松了口气。
老路所说的“美人茶馆”其实并不叫“美人茶馆”,人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无风茶餐厅”,当然她被叫成“美人茶馆”也在情理之中,因为茶馆的老板娘的确是个美人,她的颜值别说在我们这文化中心附近了,就是在整个小城恐怕也得数一数二的——用老路的话说,她的颜值要甩有着“小城第一美”之称的电视台主播李小美至少两条街。这样的评价从老路嘴里说出来可真不容易,因为一直以来李小美在他心目中女神的地位都是不可撼动的,即便让他闻风丧胆的老婆攻击李小美的时候他也会冒着各种风险争辩一下的,他脸上此起彼伏的伤痕就是最直接的证明。说起老路跟她老婆的关系——嗨,还是不说了。
接着说美人茶馆的美人吧。美人名叫吴丰,显然茶馆的名字就是从这两个字音演化来的。不得不说她茶馆的名字起得很有水平,因为这个“风”字的确很符合她的形象和气质。夏日里,她喜欢穿一身长裙,颜色多为淡蓝或淡绿,总给人一种凉风拂面的感觉。我这样说你可别以为我跟吴丰很熟络,其实并不然,我只在路过茶馆的时候给她打过招呼——茶馆外面有个小花园,她闲着的时候常在里面侍弄花草,会很热情地跟路人打招呼——跟寻常路人没什么两样,能称得上正式见面的其实只有昨天晚上这一次。
昨晚上我值夜班,没回家,不过我磨蹭到九点半左右才去的——我这样做当然是为了避开单位有些人的耳目。茶馆门口的霓虹灯招牌闪烁个不停,说明还没打烊,我便推门而入。里面的大灯关掉了,光线暗淡,吴丰正在吧台后面的电脑上忙活着——应该是在总账啥的。
听到动静,吴丰抬起头来,盯着我看了一下,脸上突然绽放出一团笑意,声音也极富热情:是大作家啊,欢迎光临!
她的熟络劲儿出乎我的意料,于是我笑问道:你认识我?
不得不承认,我说这话的时候有种沾沾自喜的感觉。“大作家”是单位同事给我起的外号——还不因为我偶有豆腐块文章见诸刊物报端?因为这个外号,单位领导同事都对我有种另眼相看的意思,这在无形之中给我带来不少便利,比如这次提拔。但不管怎么说,“大作家”的名號也就仅限于我们单位内部在叫,吴丰这个“外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您可是小城的名人啊。吴丰笑着说。
这我还真不知道。我无奈地摇摇头。
别老站着了,快里面请吧。吴丰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便跟着她朝包房里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与吴丰近距离接触,跟在她身后走过的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却让我第一次把她跟“风”联系在了一起。此时已是深秋,凉意渐浓,她没有着传说中的长裙,但穿着一件过膝的玉白色的风衣,走起路来同样有一种飘洒之感,背后还留下一缕夹带着香味的风。于是等在包房里坐定之后,我便先跟她讨论起了茶馆的名字:你这茶馆不应该叫“无风”,应该叫“有风”啊?
吴丰面露疑惑:这话怎讲?
风一样的女子嘛。
吴丰掩嘴而笑:不愧是大作家,不过呢,她放下手,表情就冷淡了许多,我并不喜欢风,只会给人平添烦恼罢了。
我又疑惑起来:这话怎么说呢?
吴丰却叹了口气说:不说了,对了,您是要喝茶,还是吃点心?
我说:那就都来点吧。
吴丰点点头:那您稍等。说完起身飘然而去。闲下来,我便打量起包房来。屋子不大,但设计很考究,一套竹桌椅,上面摆着一套晶莹剔透的玻璃茶具。墙壁上排满了手腕粗的竹杆作为装饰,上面还吊着几盆绿色植物,小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自然气息,足见主人是费了心思的。
几分钟后,吴丰端着一只水壶和一盒茶叶走了进来。
竹林听风,意境很不错啊。我不由地感叹道。
吴丰莞尔一笑:大作家就是与众不同,人家这点儿小心思都被你看出来了。说完她脸上竟掠过一丝羞涩之意。我的兴致也更浓了,说:你也不是寻常女子啊,一定也是个才女,看来外面那些传闻……
我急忙打住,因为我看到吴丰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过吴丰脸上消失的笑容很快又回来了:什么传闻?
我忙说:我就顺口一说……而且……我也不信……
真的不信吗?吴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有些局促起来,支支吾吾地说:真的啊……我一般……都不理會那些……
您是作家嘛,当然跟那些俗人不同。吴丰打断我的话,叹了口气说:不过说实话,你信不信无所谓,我不在乎那个。
我松了口气,半是辩解半是宽慰地说:是啊,人又不是空气,总躲不开那些闲言碎语,对吧?
吴丰点点头,却没说下去。接下来,她游刃有余地进行着洗茶、泡茶等一系列动作,给人一种很舒适的视觉享受,我也逐渐放松下来。她把一杯热腾腾的飘着香气的茶送到我面前,说:这是我专门在武夷山定做的红茶,很温和,解乏但又不影响睡眠,很适合劳累了一天的你。
我端起来小嘴抿了一口,赞叹道:好喝!我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喝茶是一种享受呢。
那您就多来“享受”啊,我随时恭候!
我点点头说:那是一定的。
你不怕别人说闲话?吴丰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
当然不怕!我把茶杯“顿”在桌子上,显出很郑重的样子,身正不怕影子斜,随便他们怎么想!
吴丰笑起来:都说作家骨子里有傲气,今天我随领教了。
我也笑了笑,说:话虽这么说,但我离着“大作家”可差远了,就整了点豆腐块小文章而已。
那也不得了啊,你看现在这人都浮躁得不得了,书都不看别说是写文章了。吴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纸展开后推到我面前说:其实我早就盼着你来了,看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首手抄的诗——卞之琳那首耳熟能详的《断章》,字体娟秀,工工整整,透出一种认真气。我忍不住读了起来: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读完之后,我啧啧叹道:字真漂亮,你写的?
吴丰抿嘴而笑:您欣赏一首诗的话,不会只看字体吧?
我很认真地说:因为诗是别人的,字是你的啊?
吴丰脸上浮现出几分羞色,她低下头,重新端起茶壶给我茶杯里添好水,然后问道:你喜欢这首诗吗?
当然啦,难道你不喜欢?
喜欢它什么呢?给讲讲呗。她答非所问。
我心头一热,话匣子随之打开了。我从诗的字面意思说起,然后是意境,作者的简历,甚至还说到了江南美景,我说得口若悬河,声情并茂,大大超出了我平常语言表达的水准。
吴丰听得很认真,她甚至忘了记了添茶倒水。她的表情也不时发生着变化,我从中读到了兴奋、满足甚至崇敬。我讲完之后,她啧啧叹道:真不愧是大作家,寥寥几句话竟解读出这么多东西,我真是长见识了。
我喝了口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不无炫耀地说:大作家不敢说,但为了写东西经常读书思考还是有的。
那您能不能再加一条,以后经常来喝茶?吴丰又变成了一脸认真相。
我开心地笑道:没问题啊。
吴丰兴奋地说,太好了,吃喝全免。
我摆摆手说:这倒不必……
就在这时候突然传来“哐啷”一声,门被撞开了。我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一个表情凶恶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口,眼神直挺挺地望着吴丰,而她的口气更吓人——简直是咬牙切齿的:孩子哭成那样你不管,只顾在这里逍遥快活。
我完全乱了阵脚,而吴丰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老人只是一团空气,只见她缓缓地站起身,满含歉意地朝我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老妇人扭身跟了出去,而在临出门前她却朝我狠狠地盯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敌意。我不由地打了个冷战。等她们走得没动静后,我也急忙站起身,快速地走出包房离开了茶馆。
这次去“无风茶餐厅”的经历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场冒险之旅,紧张而诡异,但也充满了疑惑:那位神秘的老妇人是谁?她为什么态度如此古怪?她跟吴丰是什么关系?这背后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如此等等。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这些疑问就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朝我挥舞着,勾起了我要解开谜底的欲望。但一想到老路的提醒和周围人暧昧的眼神,我又只好将这种欲望强压了下去。
周末的时候,女朋友安然从省城返回。她在省城某家杂志社工作。我们的感情是在大学时候开始的,毕业后她留在了省城,我则考上了我们家乡小城的公务员。经历了最开始的“异地危机”,我们的感情成功走过了“七年之痒”,一直稳定而热烈,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最迟明年我们就会走进婚姻殿堂,开启下一段幸福之旅。如今我们一周一见,每次见面自然是先不由分说地温存一下,甜蜜而充满激情。这次也不例外,只是这次在即将到达幸福彼岸的时候,她突然没头没脑地抛出一句:你去过那个“美人茶馆”吗?
我一下从“巅峰”跌落下来,狼狈地滚到一边。安然则不依不饶起来:你怎么回事,一说那个美人茶馆你就这样了?
我急忙辩解道:与那无关,我是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你可别吓我啊。安然急忙钻进我怀里。
看来小小的“美人茶馆”已经成了小城舆论的中心,它威力之大使得身在百里之外省城的安然都受到波及。好在安然到底没在这事上纠缠,接下来短暂的相聚时光我们过得还算愉快。只是在送安然上高铁的时候,她突然转过头对我做了个鬼脸说:记得要远离那个“美人茶馆”哦。
我打了个冷战,回过神来时,安然已经消失在人流之中了。
单位干部选拔尘埃落定,我榜上有名。同事们自然送来声声祝福,至于这祝福声中到底包含着哪些成分我也懒得去一一分析。不过在这些祝福声逐渐散去之后,我突然发现一个问题,这里面并没有老路,不仅如此,从他的表现看,他压根就没有要祝福我的打算。要说一点儿不介意我也做不到——他可是整个单位上下唯一能跟我称得上“朝夕相处”的人,不过很快我就释然了,毕竟不论从年龄、阅历、资格等哪个方面来讲,他都应该“走在我前面”,如果换位思考的话,闹情绪也是情理之中的。所以我决定不光不往心里去,还要对他表现出更大的热情,以确保我们的关系至少维系在之前的水平之上。
不过就在在一个安静的下午,老路却突然“光临”了我的办公室——因为职务“升格”,我的待遇也跟着“升格”了,办公桌从“多人间”搬进了“单人间”。
老路进门之前是一副严肃表情,但在关门之后突然变脸——变成了过去那种“不阴不阳”的表情,包括说话的口气——总之一句话,过去那个老路又回来了:你小子得好好谢谢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顺着他的话说:是啊,老哥这几年对我照顾有加,小弟心里有数。你说咋感谢,是去喝酒还是大保健?
别扯那些。老路摆摆手,老哥可不是邀功,但有件事还必须告诉你,也算是对你提个醒。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笑嘻嘻地道:有话就直说啊,老哥咋变得婆婆妈妈的?
老路表情严肃了下来,压低声音说:在结果公示前一天,局长找我谈过话,问起你跟美人茶馆的事,我矢口否认,还以自己的人格为你担保,说你只是加班的时候去吃过饭,绝对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只听到耳边“嗡”的一声,似乎有一台大功率的机器突然发动了起来,老路接下来的话我没怎么听进去,只在他出门的时候勉强笑着跟他摆了摆手。
下午下班后,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无风茶餐厅”。
自从安然走后,我再没去过那里,一来因为她那句“提醒”,她是敏感之人,我不想惹“麻烦”,再就是尽管提拔一事尘埃落定,但并不意味着危险警报完全解除,我必须保持足够的警惕。而现在我之所以改变主意,正是因为老路那番话。从他离开到现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想清楚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一直以来,我一直被包括老路(甚至还有安然)在内的某些人窥视着,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的。而且他们不仅窥视,还会揣度,而且揣度的结果只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反而与我这个当事人没有半毛钱关系。既然如此,我就既没有解释的必要,也没有委曲求全的价值,那就干脆按照自己的本意来好了。当然眼下我的本意很简单,就是解开心里那些与“美人茶馆”有关的疑团。于是我来到茶馆,找到吴丰后便直奔主题: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好啊。吴丰深吸了口气:只要你别嫌弃俗套就行。
并没有用了多长时间,吴丰就讲完了她的故事。说实话,的确有些俗套。就像当下的许多年轻人的经历一样,她曾经跟一个街头混混爱得死去活来,经历了跟父母反目、一次次流产、穷困潦倒到靠偷窃为生之后,她的未婚男友锒铛入狱。为了不让自己跟出生不久的孩子饿死街头、遭受白眼,她从另一个城市辗转至此,隐姓埋名从头再来。而吴丰之所以选择把茶馆开在我们单位附近是想“沾点儿文化的光”,因为这里是远近闻名的“文化中心”,聚集了几乎全市所有的文化部门和文化公司。不成想事与愿违,茶馆开业后她并没有过了几天清净日子,便流言蜚语四起,说她开茶馆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利用见不得人的勾当来赚钱,于是各色人等都找上门来了。她很清楚这些麻烦源于自己的美貌,为此她还恨恨地把自己的美貌比喻成“一块腐肉”,招引来了苍蝇蟑螂。那个老妇人原来是她的未婚男友的妈,她明为帮她看孩子,实则替在狱中的儿子监视她。别看老妇人在人前安安静静的,私下里对她可凶了。
听完吴丰的讲述,我先是恍然大悟,旋即又愤慨起来:这岂不成了限制你的人身自由了?你这跟身陷囹圄有啥区别?
吴丰却耸耸肩,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没有啊,习惯了就好了。
我叹了口气说:可这总不是个办法。
吴丰摇摇头:你不说过吗,人不是空气,只要活着就得面对这些麻烦。
听她这么一说,我除了皱着眉头,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对了,那些流言,你真的不信吗?
她这话题突然转的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我抬起头来,看到她一脸认真,便想了想,认真地说:当然不信了,他们是苍蝇蟑螂,你是……哦,不,你当然不是一块腐肉,你是个好女人……
咯咯咯。吴丰捂着嘴笑起来。
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嘶吼:臭不要脸的狐狸精给我出来!
我打了个冷战——因为我在这严重变形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熟悉的味道。我正要起身,却被吴丰按住,她冲我摇摇头,然后转身出了包房。
从包房的门缝里,我看到吴丰昂首挺胸地走过去,同时也看清了来者的面孔——是老路老婆!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她身边竟然站着我女朋友安然。两人手拉着手,显然是结伴而来。我瞬间蒙圈了:她俩认识?我记忆里她们并无交集啊,更不可能到这种手拉手的亲密地步啊。当然疑惑还有很多,比如安然在啥时候回来的?回来咋不告诉我一声?……
住嘴!吴丰的一声厉吼让让混乱的现场一下安静了下来,当然包括一直狂喊乱叫的老路老婆。不过我知道这片刻的安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果不其然,几秒钟之后,随着又一声分贝更高的叫骂,老路老婆挥舞着手臂朝吴丰扑过去。安然显然是吓傻了,身体僵在地上,连阻拦一下的意思都没有。情况危急,我实在坐不住了,正欲起身,却看到一个黑影突然冲到老路老婆跟前,将她一把抱住了。
是老路!他紧紧地抱着老婆的身子,任她一邊狂吼乱叫着一边将拳头噼里啪啦地砸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门口聚集了一些人,他们兴致盎然地看着屋里的场面,有的指指点点有的交头接耳。老妇人也出现了,她怀抱着孩子,面无表情,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或许是累了也或许是感觉自己的发泄对吴丰构不成任何威胁,老路老婆消停下来。老路便逐渐松开手,气喘吁吁地说:你不就是想知道真相吗?那我今天不仅告诉你真相,还请来了一位证人。说着他扭头朝我的方向喊道:丁老弟,出来给老哥做个证吧。
我打了个寒战。老路老婆、安然以及围观人群的视线全都朝我的方向看过来。随即安然吼叫起来:丁小木,你给我出来!
我还有的选吗?晚一秒的话安然就会变成第二个老路老婆——而且只会过而无不及。我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然后走出了房门。
看到我,老路微微一笑:丁老弟,给做个证呗。
我听出了老路的话外之音,也感觉到了类似于力量之类的东西,反而更加沉静了。我朝老路老婆笑了笑,说:嫂子,路哥就是喝个茶而已。
我不信!老路老婆直着脖子抢白道。
这是我预料中的答案,所以我依旧稳而不乱,说:嫂子,你们也是几十年的感情了吧,我不明白你为何不相信路哥而宁肯相信那些无聊的谣言?
我话音落下的时候,老路一把甩开抱着老婆的手臂,转身朝门口走去。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路的背影如此挺立。
老路老婆有些不知所措,安然急忙推了她一把说:还不快去追。老路老婆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
围观人群散去,老妇人抱着孩子走开了。安然笑着朝我竖起大拇指,我没理会她,扭過头对吴丰说:结账吧。
人行道上,我在前面默默无语疾步如飞,安然则在后面大喊大叫气喘吁吁。路人对我们指指点点甚至掩嘴而笑,可见我们的样子滑稽至极。我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而且心里还充满了愤怒。从安然这一路的的大呼小叫里我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老路老婆弄了个微信群,我们单位好几个同事的老婆或女朋友都在里面,她们互通信息,“对自己的的老公或男朋友进行全天候全方位监控”(安然原话)。也就是说自从有了那个微信群,我们这些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她们的监控之中,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场闹剧。虽然走出了一身汗,但我却感觉身体里冷嗖嗖的。
你走吧!安然猛然大吼一声,身体瘫坐在马路牙子上,呜呜大哭起来。
我扭过头,看到她狼狈的样子心疼起来,迟疑着要不要过去扶她一把。
安然边哭边说:我知道我错了,冤枉你了,但我这么做还不是因为我爱你?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她拉起来,擦了擦她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说:其实我生气的不是这个,你知道吗,吴丰是个很可怜的女人,你们不能这样伤害她。
安然泪眼婆娑地点点头说:我知道,要不我们帮帮她吧。
怎么帮?
给她钱吧。
我摇摇头:她不会要的。
那不管怎么说,我先把群退了。说着她掏出手机,却突然愣住了,喃喃地说:路嫂子把群解散了……
周一例会结束走出会议室的时候,老路搂住我的肩把我拉到了人群后面,低声说:谢谢老弟。我笑而未语。
无风茶馆关门了。他又说。我脸上的笑容则倏然凝固了。
我一口气跑到无风茶馆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人正踩着折叠梯拆卸墙上的霓虹招牌。
我过去问道:你知道这里的女主人去哪里了吗?
那人停下手,盯着我看了看,问道:你是丁作家?
我点点头。
他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说:她临走的时候让我转交你。
我顾不上道谢,急忙撕开信封,里面是吴丰手抄《断章》的那张白纸,不过下面多了个电话号码。我急忙走到一边,拨通了电话。
吴丰的声音传过来:谢谢你给我回电话。是一种很轻快地声音。
我松了口气,问道:你去哪里了?
她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继续说:那张纸就当我送你的礼物,不介意吧?
我鼻尖一酸,问道:你……还好吧?
挺好的,我回娘家了,现在跟父母的关系恢复了。还有,我都安排好了,以后他们帮我带孩子,我去上学,就上中文系,那样离我的作家梦近一些。
我深吸了口气说:祝福你。
谢谢。对了,有个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啥?
其实我并不喜欢那首诗。
为什么?
因为啊,我不想做别人风景里的人,我想成为自己的风景!
你本来就是风景啊,真的,一道很美的风景。我由衷地说。
责任编辑:王方晨
当代小说 2020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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