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上午,天灰蒙蒙的,我一个人寂寥地守着电视。院子里稀稀拉拉地响着鞭炮声,搅得心烦。这台联欢会我已经看过三遍了。其实,哪一遍也没有完整地看下来,整台晚会也没记住几个节目。不看电视,还能干什么呢?
儿子一家三口年前就旅游去了,留下我来给他们看门。
咚、咚、咚——窗外响起很大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放礼花。我昏昏沉沉地从沙发上起来,走到窗前向外张望。走亲串友的人兴高采烈地说着、笑着;几个半大小子仰着头指指点点地往天上看。地上放着一个纸箱子一样的礼花,一颗颗礼花弹“”地带着响飞向天空,然后,在空中炸开。由于天亮的缘故,只看到天空中一簇簇的白点,看不出礼花绽放的色彩来。吃饱了撑的,这不是糟蹋钱嘛!我禁不住骂出声,懒洋洋地坐回到沙发上看电视。
听到肚子咕咕地叫了,扭过头看看墙上的表,已经十一点了,突然想起早上饭还没吃呢。我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不愿意做,也不愿意吃,依然懒懒地坐在沙发里没动。
正在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犹豫着是接还是不接。最近,经常接到融资、理财、卖房子、推销保健品等等的电话,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弄到我的号码。春节前,电视里还说,现在骗子的手段不断翻新,有的竟然还打着公安机关和其他国家机关的旗号进行诈骗。现在的骗子怎么这么多呢?
手机不停地响着。我想,大过年的,那些人就不歇班吗?却又担心真的有什么人找,犹豫间还是接了电话。手机里传出一个年轻男人的普通话:你好,是李幸福、李老师吗,我是和平路派出所——我一听,当即关闭了手机。妈的,说谁来谁。电视里说得真准,还真有打着公安机关的旗号行骗的,可恶。大过年的,不陪着家人,还到处招摇撞骗,可恶!
我觉得好笑,这个打着派出所旗号行骗的人骗谁不行啊,居然骗我,可真是瞎了狗眼!俺老李走得正,行得端,从没干过偷鸡摸狗、违法乱纪的事,这一辈子就没有给公安打过交道!
我原来在纺织厂上班。在这一个工厂、一个车间、一个岗位一口气干了三十多年,年年被评为厂里的先进。那时候,说是在纺织厂上班,人人见了都伸大拇指——牛!牛了几十年,最后却没得“善终”——企业破产了。好端端的这么大个国有企业,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
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我一看,还是刚才那个号码,随手把手机放到了茶几上,任凭它叫,让对方那个小子干着急。
电视里那些年轻人扭着屁股蹦啊、跳啊、唱啊,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呢?我毫无理由地心烦起来。突然,我想到了儿子,那电话是不是找儿子的?
儿子原来和我在一个厂里上班。前些年,辞职和几个同学开了一家公司。儿子整天东跑西颠地不顾家,一年到头也来不了我这里几趟。不知为什么,这小子经常换手机号码。厂里的那些老同事、他的那些小哥们有事找不到他,有时会把电话打到我这里。
我决定,谁来的电话也不接了,尤其是儿子的,更不接!这个小子,心里从来就没有别人,想想就来气。
厂子破产后,我忽然觉得成了没娘的孩子,心里空落落的。儿子就说,你出去转转,散散心。我就去河边上、公园里溜达。见了那些提着鸟笼子的、牵着狗绳子的、拉闲呱的就烦——老不老小不小的哪来的这般闲情逸致!忍不住了话就多,话多了就跟人家呛呛,不但散不了心,还添堵。
儿子说,别出去了,在家看电视呗。电视有啥看头?尽是些搂搂抱抱、婆媳吵闹的破事。和厂里的那帮老兄弟们见不着面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家里闷得时间一长,人也瘦了,精神也蔫了。
儿子又说,你那孙子上学没人接送,来帮着接送孩子吧。心想:孩子是大事,去就去呗。
接送孩子就像我在厂里干保全工一样,稍有闪失,就会出问题。小家伙不好好走,总是蹦蹦跶跶的。随走,嘴里还不闲着,不是问这个,就是问那个,也不知道他那个小脑袋瓜里怎么装了这么些问题。有时,问得问题稀奇古怪,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就问一些他在学校里的事,小家伙就要挣开我的手,自己跑。路上车多、人多,多危险啊!那些骑电动车的、蹬三轮车的,和孙子都是一个脾气,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想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学校周边有两家家庭小饭桌,可儿媳信不过人家的卫生,我只好上午、下午地接送。
手机好像和我较上劲了,执拗地又响了起来。
是不是找儿子的,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急事,不然会这么三番五次地打?接还是不接?正犹豫着,却下意识地摁下了接通键。手机里又传出了那个年轻人的普通话:李老师,你是不是害怕上当受骗呀-——年轻人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确实是和平路派出所的,想跟你核实一个人。
我没有说话,想听听那个年轻人到底要说什么、想干什么。当听到核实人时,我脱口而出:什么人?年轻人说:你认识张振山吗?张振山?我脑海里迅速地搜索着张振山这个名字。原来我有个同事叫张振山,不过死了已经好几年了。我说,张振山早死了。死了?我听到那个年轻人好像吃了一惊,马上他又说,嗯,还有叫张振山的吗,是他给我们提供的你手机号码,说是现在和你住在一起。我又在脑海里搜索着,对方可能意识到我对这个名字不熟悉,又说:他说他是个收废品的。我恍然大悟:你说的是他呀,大高个对吗?认识认识,平时都是老张老张地喊着,一下说起大名,突然间想不起来了,我尴尬地笑著说。对方也笑了笑说:你认识张小虎吗?张小虎?我觉得这个名字比较陌生,又问:他是干什么的?对方说,张振山说是他的儿子。我断然回答,这个人我不认识。对方恳求地说,麻烦你到派出所来一趟,我们向你核实一下情况。我脑子有点发蒙,问:老张犯什么事了?对方说:你来了再说吧。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愣在了那里。心想:老张肯定是犯事了,不然不会被抓进派出所的,派出所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抓人。我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大过年的,老张能犯什么事呢?莫非是——我不敢往下想了。
我和老张认识不过半年,依我对老张的认识——唉,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清呢?
第一次和老张打交道,他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个星期天。孙子的学校里组织亲子游活动,要求学生的家长都参加。早上,儿子对我说,储藏室里积攒的废品太多了,让我处理处理。
那天上午,我清理完家里的卫生后,就到小区外面找收废品的。刚到小区门口,就见老张骑着三轮车顺着马路过去了(当然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姓张,更不认识他)。老张的三轮车后面用铁丝悬挂着一块三合板,三合板上用红漆歪歪斜斜地写着“收废品”三个大字。我习惯性地挥舞着手臂,朝老张的背影喊:嗨,收废品的!老张立即停下车,回过头朝我笑笑,蹬着车过来。
老张身材高大,两眼发亮,头戴一顶破旧的麦秸草帽,上身着白色的发黄、发黑的马甲,脖子里搭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油腻腻的毛巾。在我的引导下,老张推着三轮车跟在后面,进了小区。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一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看见跟在我后面推着三轮车的老张,招呼着说:嗨,收废品的,把这些纸箱子收了。小伙子一边说,一边指着单元门口处一堆地面砖的包装箱。老张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指着我对小伙子说:这位大哥,他——小伙子瞥了我一眼,对着老张吼道:收谁的不是收,先把我的收了!我心里腾地蹿起一股火,心想,还有先来后到吗?年轻人怎么这么张狂——唉,想想都在一个小区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压了压火气,没好气地说,先收他的吧!
老张从车上拿出绳子,麻利地将纸箱子折叠起来,捆了三捆。小伙子的眼始终没离开手机。老张在车上拿出一杆长杆秤,把三捆纸箱子分别都称了,每称一捆,都给小伙子报个数。老张称秤的时候,眼睛并不看秤杆,而是斜着眼瞅着小伙子。我眼睁睁地看见,老张每称一捆,提着秤杆提系的手都会迅速地向外旋转一下,轻轻地压到秤杆末端,就在秤杆高高翘起的瞬间,迅速地捏紧秤砣上的绳子,使绳子死死地定在秤杆上,然后,举着秤杆给小伙子看。小伙子看着高高翘起的秤,在手机上记着老张报出的数。老张捣鬼的动作,虽然是隐蔽的、瞬间完成的,但是,却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一看老张就是个老江湖,之前还不知道坑了多少人呢!我把对小伙子的怨气立刻转嫁到老张身上。刚要张口揭穿老张,又想到刚才小伙子的无理,把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给小伙子结清了账,老张把纸箱一捆一捆地搬上了车。然后,又麻利地从车上拿出笤帚和簸箕,把纸箱里洒落在地上的沙子和水泥清扫得干干净净。
在给我称报纸和纸箱时,我怕老张再给我做手脚,像是漫不经心地给老张提醒:秤上的活做好了!
老张像当街被人脱光了裤子,唰地涨红了脸,尴尬地冲我笑笑:刚才那小子不懂规矩,对你大不敬,我帮你教训教训他,嘿嘿——
这个老张太油滑了,讹了钱,却向我讨好。
我说:如果小伙子要看秤怎么办?
老张脸上的红晕消失了,两眼一骨碌,狡黠地一笑:看了也白看。
看了也白看!我反复地琢磨着老张的这句话,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心里老感觉他肯定也给我做了手脚。但是,我却找不出破绽。
狡诈!对老张的第一印象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中。
时间不久,我居然与老张阴差阳错地续起了“前缘”。
接送、照料孙子我觉得还能胜任,有一件事让我实在难受。
儿子家的房子是两室一厅一卫的格局。儿子、儿媳住一室,孙子要学习、写作业占一室,我自然就得睡客厅了。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作息时间,他们忙工作、忙学习,总是很晚才睡。我天天跟着熬红眼,时间一长,就熬不住了。儿媳看出了问题,就让儿子跟我商量,说在附近给我租个地方住,我连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经儿子同事的介绍,在孙子学校北面的城中村租了一个住处。
孙子的学校与城中村中间隔着一条名叫吉祥路的人行道。
吉祥路以北是大片的城中村。房子高高低低,破破烂烂,蜘蛛网似的线缆,横七竖八的牌匾,小摊、小店塞满了街巷。
吉祥路以南越往南楼越高,越往南路越宽,越往南越整洁,那是繁华的城市中心。
我所租住的院子倒是比较干净。院子的四周是四层的简易楼房。从房子的外观上看,其中的三层是加建上去的,而且加建了两次。一次是在原有宅基房屋的基础上,加建了两层;又一次加建了一层。四层楼的外墙虽然都是用水泥抹成的,但是颜色深浅不同;从房子的门窗上看,一层的门窗是木制的,二三层的门窗是塑钢的,四层的门窗是铝合金的。由于四周都是楼房,院子就显得狭小,站在院子里往上看,是一块长方形的灰蒙蒙的天。
房东老齐个子不高、精瘦,脸灰土土的,一张嘴,漏出黑乎乎的牙齿。可能是我儿子和他儿子是同事的缘故,显得比较热情。老齐介绍说,在这里住着清净。租房子的都是创业的大学生,他们早上出去,晚上回来;这里也干净。原来住的都是做生意的,弄得满院子脏歪歪的。这两年,市里创建卫生城市,做生意的基本上都走了,整个院子里只有两户了。
老齐住一楼,靠近大门的一间。大白天屋里开着灯。单人床上铺一张破凉席,床脚卷曲着黑乎乎的被单。一张三人的沙发上落满了灰尘,茶几上胡乱地摆放着沾满茶渍的玻璃杯子、插满烟蒂的烟灰缸、一个还剩半瓶酒的酒瓶子、一根吃了一半的黄瓜搁在黑乎乎的抹布上。墙角处散落着锤子、扳子、螺丝刀等一应工具。
老齐从长条桌底下拿出两只马扎,像见到亲人似的给我说起他的工作: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叮嘱那些年轻人出门时切掉电源;检查电线线路;修理自来水管道的跑冒滴漏;清理院子里和业户随意丢弃的垃圾:收水电费和房租,接待租房者、清算退房者——老齐说,现在的大学生今天这个走了,明天那个来了,经常地换人。他一支一支地吸着烟,像祥林嫂似的翻过来覆过去的唠叨个没完没了。我几次想打断他,可总是插不上话,便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台时而画面重叠、时而声音刺刺拉拉的电视。蓦地,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招呼我喝水,就在這时,我提出要看看房间。老齐笑笑说,早就准备好了。
老齐领着我来到三楼一间朝阳的房间,在这里可以看到附近市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卖菜的、卖饭的、卖日用品的,小商店、小饭店、游戏厅店尽收眼底。屋子十三四平方,一张床、一张橱、一个茶几,一对沙发,屋子整洁。想想今后不再为睡觉受煎熬,心里一下子释然了。我突然想,这个屋里住过多少人,住过怎样的人,曾有什么样的人睡过这张床,心里别扭起来。问老齐:能不能换一张新床。老齐显得很尴尬:我——我——我得问问。看到老齐为难,我想,接送孩子还得几年,也就是说将要在这里住上几年,就说:我把家里的床拉过来吧。老齐一听,答应得很痛快:行行行!
再次见到老张,让我吃了一惊。
那天,我提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过来,还没进大门,就见一个人骑着三轮车从院子里出来。三轮车把手下牵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用红漆歪歪斜斜地写着“收废品”。骑车人戴着一顶破旧的麦秸草帽,上身着白色的发黄、发黑的马甲,脖子上搭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油腻腻的毛巾。骑车人额头和脸的右半边有大块的红色伤疤——这不是那个收废品的吗?脸上怎么有伤呢?不由得让我想起上次收废品时他压秤时的动作,莫非是老毛病犯了,让人家给——再看那骑车人,已经跑远了。
我快步走进院子,向老齐了解情况。
老齐说:老张这个人可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我立即追问,为什么?老齐说:他身上有很多谜。一个是,他是个在这个院子里住的时间最长的,已经四年了。刚来时,他整天眉飞色舞的,见谁都嚷嚷:儿子研究生要毕业了,那样子,就像他要当县长一样;没过多长时间,他又说:儿子留校当老师了,苦日子要熬出头了;以后又说:儿子要买房子结婚了。再以后,就压根不再提儿子的事了,就跟没这事一样。这四年,我都没见过他儿子。每年过年过节,他都是一个人,也不回乡下老家。前几年,派出所查暂住人口,起初,我对他也有所怀疑。可一查,老张历史清楚,没有干过违法乱纪的事。村里人说,他出来收废品已经七八年了。他早年丧妻,儿子确实上过大学,但是,也已经很多年没回去过了;二个是,他儿子即使不是大学老师,一个研究生总能找个好工作吧,也犯不着他整天跟驴似的没白天、没黑夜地拉磨吧。他不仅是收废品,什么活都干——清运垃圾、运送货物、拆房子扒屋、工地上当小工——脸上的伤,是前几天一个装修砸墙的活,干了三天三夜,活干完了,晕倒了摔的。
老齐一脸的无奈,好像又很心疼,把手里的烟蒂弹出了屋外。
一会儿,老齐继续说道:说起来这个人也是个好人,在这里住的人,需要拉东西、搬东西,只要说到了,没有个不行;冬天下雪,帮我扫雪;夏天下大雨,帮我疏通下水道,你说不好能行吗!老齐又点上烟,深深地吸一口,然后,把胸腔里的烟吐了个干净,好像把心底里的事都吐出来一样:我一直琢磨着老张,说儿子留校当老师,四年不见他爹?一个老师能这么忙吗?平时忙,暑假、寒假也忙吗,过年过节也忙吗?解释不通嘛;说儿子买房子结婚——把话说大了!刚毕业的学生就能在城里买房子、娶媳妇,你信吗?即使是老张再拼命地干活,也买不起房嘛!解释不通嘛。老齐说得满嘴里冒白沫子。最后,他疑惑地看着我说:你帮我理理头绪!
我一脸惘然。
老齐嘴长,把我要搬床的事给老张说了。
那天,老张看见我嘿嘿地笑着说:老熟人了,多大的事呀!说完,推起三轮车就催着我走。
老张的车上,钳子、扳手、螺丝刀、锤子、秤,什么工具都有。这让我一下子想起老齐说的老张什么活都干的事来。
我想趁这个机会解开老张这个谜。
保险起见,我没有单刀直入,而是从上次收废品的事情入手。就问老张:上次收废品时你给我说,那个小伙子看了你的秤也是白看,怎么就看了也白看呢?
老张哈哈大笑:那秤不就是应景的物件嘛,真正的秤是在心里。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的话,又问:应景?怎么会是应景呢?你压得秤杆子高高的,明明是人家吃亏嘛!如果人家用其他的称重工具再称一遍,和你说的数对不上怎么办?
老张回过头狡黠地说:怎么不是应景呢,年轻人认得那秤吗?懂得高和低是什么意思吗?就为这点废品,他会用其他的秤称吗?你会吗!
我“咝”地吸了一口气,恍然大悟:这种秤多少年都不用了,年轻人都不一定见过这种秤!我说,你个老家伙,我琢磨了这么长时间的问题,你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老张洋洋自得,指指脑袋说:咱这也叫与时俱进!
我看老张高兴了,便试探性地问:老张,你有几个孩子?老张像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骑着车带着我继续前行。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老张,你在城里收废品干几年了?老张仍然不接我的话茬。我正想着再说什么来引导他,老张说话了:老李,还是你命好啊,有儿子、有孙子;老了、病了,还有共产党管着,天伦之乐,幸福啊!我一时无语。突然,老张唱起了臧天朔的《朋友》:
朋友啊,朋友
你可曾想起了我
如果你正享受幸福
请你忘记我
……
应该说,老张不是唱,是喊——扯着嗓子喊。翻来覆去地就这几句,喊着喊着,我却听出了哭腔。
看来,老张这个谜我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了。
太阳升起来落下去,落下去又升起来,像个调皮的孩子,一会儿这个样,一会儿又那个样。日子也就一天一天地过去。
老齐楼上楼下地给自来水管道穿“保暖服”,天天忙得脚不沾地。
这天晚上,我回来得很晚。刚进院门,就看见老齐像打了败仗的日本兵,头上缠着绷带,在昏暗的灯光下杵着。还没等我开口,老齐一把把我拽进屋里。
你这是——我看老齐不但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反而像捡了金元宝似的乐开了花:不小心摔的。
原来,老齐下午在给自来水管道安装保温层时,不小心从二楼上摔了下来。被卖韭菜盒子的女人发现后,搀扶着去了卫生室。
老齐扭捏起来,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支支吾吾地流露出央求般的神色:你——你给牵个线吧。
牵个线?和谁呀?
老齐两只手揉搓著:那个——那个卖韭菜盒子的。
我听儿子说过,老齐的老婆三年前去世了,两个儿子十多年前在城里买了房子,只留下老齐在这里给他们看着房子、收着租金。
我问:人家有没有家室呀,就给你牵线?
没有。老齐斩钉截铁地说。派出所查暂住户口时查过,她离婚好多年了,带着个女孩,老家人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她干什么。
老齐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说,我见过她那个闺女,长得挺漂亮。才在这里住的那一年,那闺女来过两三回。每次来,头发不是染成黄的、就是染成红的。每次来,娘儿俩都关上门大吵。这两年,那闺女再也没来过。她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不知道,老齐怎么突然有了这么个想法,问:就是因为她帮了你的忙?
老齐眼皮耷拉下来,伤感地说: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头痛感冒、有病有灾的连个烧水做饭的人都没有。说着,眼里噙满了泪花。
我突然意识到,在一个院子里住了这么长的时间,还真没见过老齐的家人来过,也没听他说过。
之前,我还真没有过多地注意过这个女人,甚至没有给她说过一句话。只是见她每天上午在街口卖韭菜盒子;下午静静地坐在门前择着韭菜。见了面,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这个女人就像一片树叶,静静地在那里挂着。
不知什么原因,我心里开始老想着这个女人。
每天早晨天不亮,卖韭菜盒子的女人就悄无声息地推着三轮车去街上卖韭菜盒子。她头戴一顶护士那样的白色小帽,用夹头发的夹子把帽子和头发紧紧地夹在一起;两只胳膊上分别套着白色的套袖;腰间系一条白色的围裙。菜馅和面都是头天晚上准备好的。女人一边与客人说笑,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擀皮、装馅、再擀、下锅,女人的眼睛始终在客人的脸上笑着,从不低头看手里的活。炸好的韭菜盒子黄里透着绿,客人啧啧称赞。客人们自己在放钱的鞋盒子里找了零钱,高兴而去——女人与在院子里简直判若两人。
恍惚中,我看到老齐灰土土的脸上含着黑乎乎牙齿的那张嘴,紧紧地贴上女人那张白皙的脸,猛不丁,心里哆嗦了一下。
人往往会这样,越是急于弄清某件事情或得到某样东西,常常付出很大努力,结果却事与愿违;有时却在有意无意之間轻而易举地会把事情弄清楚,想要的东西也能得到。
我就是在无意之间,发现了老张的一个秘密。
那天,孙子过生日。晚上,儿子招呼一家人,找了个不错的饭店,给孙子庆贺了一下。
吃完饭,与儿子三口分手后,我独自回出租屋。城中村大大小小的街巷被店铺挤得“哎哟哎哟”地歪七扭八。卖烧烤的、卖水果的、卖日用百货的、卖土产杂品的——地摊见缝插针塞满了街巷的角角落落。喝酒的,三五人围一张小桌,你推我劝,谈天说地。喝着喝着,寻个背影,一转身,酣畅淋漓地尿个痛快;叫买叫卖声与顾客讨价还价声、你拥我撞的叫骂声与店铺里的音乐播放声交织在一起;烧烤、餐馆排出来的油烟、尿臊与人体排出的汗臭混合在一处,袅袅娜娜地穿过蜘蛛网似的线缆,在空中飘着。
我拐进一条小巷,小巷里安静许多。忽然,我发现了一辆熟悉的三轮车停在一处垃圾箱前。三轮车前后牌子都用红漆歪歪斜斜地写着“收废品”三个字,车厢里放着一顶破旧的麦秸草帽。我断定:这是老张的车。
小巷里有小餐馆、烟酒店、成人用品店、烧饼店、美发店,这些店铺都是租用的民宅,价格要比大街上的便宜。
我猜想,老张一定是在哪个餐馆或者烟酒店。这家伙拿着每一分钱都当铜盆,从不妄花。我想等着与老张一起回去,眼睛在餐馆和烟酒店之间来回扫视。
等了一会儿,不见老张回来,就去寻他。刚走出几步,猛然间看到老张从美发店里出来,美发店里粉红色的灯光打在老张的后背上。这种巷子里的美发店是干什么的,你应该知道,那是做皮肉生意的。里面的小姐多数是大酒店和洗浴中心的“退役人员”,主要是为打工者和城市里的老年人服务的。
老张从美发店出来,又去了烧饼店。看着老张捏着烧饼走过来,我一转身躲进了黑影里。
看上去老张很兴奋。他旋即蹬上三轮车,嘴里哼唱着什么,顺着巷子走了。
我想起老齐说的,老张身上有很多谜。他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树上的叶子快掉光了,掉下来的叶子被东北风裹挟着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像无处安身的游魂。
老齐像中了魔。让我帮他牵线后的几天里,天天跟在屁股后面不停地催。
这几天,老齐一早都会把卖韭菜盒子的女人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扫完了,再用水冲,直到冲刷得纤尘不染。每天早上九点左右,他都会出现在女人的摊位上。灰土土的脸像开败了的野菊花,一个劲儿地往女人跟前凑。他双手扎煞着,像要帮女人做点什么,却又插不上手,只好站在一边焦急地看着。有顾客来了,他又双手并用地给顾客比比划划,像是在夸女人做的韭菜盒子。
每次去,老齐都买两个韭菜盒子。
那天,我看见老齐往盛钱盒子里放了一张大钞。女人看见了,她连说带比划地让老齐找零,老齐像逃也似的跑开了。
当天下午,女人提着两瓶酒进了老齐的房间,我的心“咯噔”一下凉了下来。
不大工夫,女人走了出来。
我冲下楼去,直奔老齐的房间。
老齐在沙发上发呆,灰土土的脸上堆满了忧伤。我有点幸灾乐祸:“喜相会”了!老齐木呆呆的脸上挤出一丝冷笑:人家在等闺女,说闺女回来了就一起回乡下。
从那以后,老齐就不再给女人冲刷地面了,也不再去买韭菜盒子了。
女人还是每天一早出去卖韭菜盒子;下午,端坐在门前仔细地择着韭菜。像挂在树上的一片叶子,常常被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几天后,我看见老张提着韭菜、粉条,和卖韭菜盒子的女人从外面回来。老张说着什么,卖韭菜盒子的女人用手掩着嘴笑。老张又是唱的哪一出呢?
快过年了,街上的商家把货物摆放出来,招揽着南来北往的行人;院子里的年轻人也开始大包小包地陆陆续续地回家过年。
这天上午,老张蹬着三轮车从街上飞快地回来。他跳下车,朝着还没停下的车屁股猛地就是一脚,三轮车凭着惯性加速前行,“咚”地一头撞在了墙上。
老张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身子抖动着。一会儿,猛地站起身,仰面朝天,哇哇哇地大喊大叫。我突然意识到,老张遇上大事了,就着急地问。老张像疯了一样,光哇哇哇地大喊大叫,不回答我的问话。
等他情绪稍稍稳定,我焦急地追问:出什么事了?老张又一下子蹲在地上,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这里要拆迁了。
原来,老张照例早早地出去。可是,刚出街口,就看见一拨一拨的人围拢在一起议论着什么。老张看见满大街上都贴着拆迁公告,还有人在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老张被那个“拆”字刺伤了眼,他扔下三轮车满大街发了疯似的跑。他把这一片的城中村都跑遍了,这一片城中村的墙上都被写上了“拆”字。老张的心被这个“拆”字堵了个严严实实,憋得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再怎么劝,对老张来说,都无济于事。如果这一片拆迁了,他还能干什么呢?
我放心不下老张,晚上去了老张的出租屋。见老张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屋子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桌子上放着一碗凉了的白开水和两个韭菜盒子。
在家里犹豫了很长时间,我想着与老张交往的点点滴滴。又想到,电话里那个小伙子提到的老张的儿子,莫非是他儿子犯了——想到老张之前的支支吾吾,我兴奋了——谜底终于要解开了!
我立即换上衣服,直奔派出所。
在派出所里,我基本上弄清楚了老張为何到了派出所的来龙去脉:老张家几年前旧村改造,他没有要安置房,把补偿的钱和几年来挣的钱全部给了儿子,让他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儿子结婚已经两年了。两年来,老张却没再见到过儿子,也从来没有见过儿媳妇;本来儿子说过年来看他,可始终没有来。上午,老张去了儿子所在的大学,经过打听,找到了儿子的家。他反复拍打儿子的家门,邻居说,他儿子和媳妇年前就出国旅游去了。老张听后,发疯似的一边破口大骂着儿子,一边用脚狠狠地踹着儿子的门。后来,邻居拨打了报警电话。在派出所里,警察根据老张提供的“儿子”手机号码拨打过去,对方始终关机。一时无法确认老张的身份,也无法确定老张与“儿子”的关系,又根据老张提供的手机号码,才找到了我。
从派出所出来,我的心像是被石头压着,压得喘不过气来。
晚上,天空中飘起了雪花。漫天的雪花在礼花五彩缤纷的光影里挣扎着、盘旋着。
我一直牵挂着老张,去了出租屋。
整个院子里一片漆黑。老张屋门上挂着锁。只有卖韭菜盒子的女人伴着昏暗的灯光,在冰冷的屋子里木然地坐着。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出租屋。
老张的屋门上仍然挂着锁。透过窗户,看到床上的被褥和凌乱地摆放着的衣物没有了。我吃了一惊。突发奇想地来到卖韭菜盒子的女人门前,见屋门上也挂着锁。透过窗户,看到床上光光的,衣物也没有了。蓦然间,我发现两个房门的锁孔里都插着钥匙。
我快步找到房东老齐,老齐正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等我说明情况,老齐大张着嘴:怎么可能?那个女的——他俩都还有两个月的房租呢!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老张收废品的三轮车和卖韭菜盒子的女人的三轮车安静地、并排地放着。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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