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点,阳光逐渐温和下来。几缕轻柔的光漏过层叠的枝叶,落在树荫下几个人身上。暮春的暖风吹过,柠檬色的光斑胡乱游走,追逐至女人的眼角。她觑了下眼,微微偏头躲开。在她对面,坐着她的丈夫平。他们的朋友小也、阿岳则分坐在左右两侧。几个人一道来参加音乐节,离演出时间尚早,便找了块阴凉地坐下,打扑克消磨时光。
她有些心不在焉,连累平跟着连输几局。小也跟阿岳应该是初次组队,配合倒十分默契。小也性格活泼,每每赢牌,都要击掌欢呼,不时还朝她投来狡黠的眼色,她便不得不勉力回以微笑。
来参加音乐节也是小也的提议。一个月前,小也给她发了一条音乐节的演出信息。她对此类活动向来兴趣不大,但翻看到举办地点,是阿岳所在的城市。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还未回复,小也又发来一条:去吧,正好找阿岳一起玩。她很惊讶。小也跟阿岳这么熟了吗?事实上,她自己和阿岳都算不得很相熟。她跟平的婚礼上,算是与阿岳初次见面。小也跟阿岳,想必也是当时认识的吧?她思索了片刻,回道,不去了吧,路太远了。小也不死心,又跑去跟平说。这让她有些不快,已经回绝了的事,为什么要再去跟自己丈夫说呢。毕竟算起来,她才是小也的朋友。
她们初中同桌。年少时,出于倾诉的欲望,彼此交付了许多各自觉得苦楚的隐秘。小也风流成性的父亲,她屡遭暴力的母亲。无非这些。再过几年,她们就能掌握独自消化烦恼的能力,发现那些事根本不值一提。但那时候却好像痛苦得不得了,非一吐为快似的。随着年纪渐长,两个人的性格和观念出现清晰的分野。友谊维持到今天,与其说因为志趣相投,不如说出于惯性。
平知道后倒很有兴致。他刚刚升任部门主管,心绪颇佳,鼓动她说,去吧,车程也就三小时,正好叫上阿岳一块儿。他跟阿岳是大学同学,关系不错。她想不出合理的托辞。最后商定由平开车,接上小也后,自驾来这个城市与阿岳会合。
小也的兴致很高,叽叽咕咕说个不停。她一边打出手里的牌,一边兴致勃勃道,“阿岳,我才发现,我们俩的名字很押韵哎。”
她不由抬起头来,环视一圈。
平在抿着嘴偷笑。阿岳脸上淡淡的,既未露窘色,似乎也没有格外欣喜。小也则面带笑意,神情自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公认的事实。
在任何情况下总是可以很自在,这是小也特殊的能力。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不过是不怕出洋相嘛。但其大大咧咧的姿态里,自有一番天真坦率的魅力。有时候,她很羡慕小也这种舒展的状态。也时常有人夸她从容淡定,只有她自己清楚,那倚赖反复的练习和谨慎的戒备。沉静,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胆怯而已。像小也刚刚说的那句话,她就永远说不出口。万一对方的反应不符合自己的预期呢?
比如此刻阿岳的回应。
“是挺押韵的。”他说。语调认真,像是仅仅在探讨一个汉字音韵学的问题。她拿不准,这一本正经的腔调是天性如此,还是故意为之?她下意识地拨弄手里的牌,将原先整理好的花色又抽出来,重新换了个次序。
来这儿之前,平曾饶有兴味地问她,小也跟阿岳俩居然暗度陈仓?她笑一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啊,不然你去问阿岳。阿岳告诉平,两个人在她与平的婚礼上加过微信,近来偶尔会聊聊天。
聊聊天。聊些什么呢?
“他俩说不定还挺适合的。”平说。
“怎么说?”她用尽量平淡的语气问道。
“看上去都不是那种会安分过日子的人。”说完又补充道,“跟我们不是一类人。”
哦,跟我不是一类人。她在心里咀嚼一遍,如同尝了颗落了灰的苦杏仁。
她跟平两年前结婚。在平之前,她有过一段热烈却短暂的恋情。正当她郑重投入之际,对方突然全身而退,留给她一片错愕。她抱着痛楚而困惑的心情,翻看他社交平台上的最新动态,发现分手的第二天,他便兴高采烈地招呼朋友去看新上映的电影。这让她感到一阵透骨的羞辱,仿佛那排呼朋引伴的汉字方块个个都在嘲笑她。但这羞辱于她看来是有益的,帮助她迅速清醒,迅速释然。
那是大学时期的事了。此后她一直单身,工作后遇到了平。两人供职于同一家建筑公司,隶属不同部门,在一次联欢会上偶然结识。平主动攀谈,给她留下成熟稳重的印象。多次往来后,由朋友过渡为恋人。平大她两岁,恋爱一年求婚,她拒绝了。时隔一年,再次求婚,她应允。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已有确信的把握,眼前是个稳妥可靠的男人。他会是一个不错的生活伴侣。
婚礼那天,她的父母也出席了。娇小的母亲跟高大的父亲依偎而立,面含喜色,几乎看不出破绽。体力上,母亲从不是父亲的对手,她转而采用另一种手段反击,一种最令男人蒙羞的方式,随后又招致新一轮的暴戾。她很少回忆这些。过于不堪,过于混乱。她想,现在她要去过自己信赖的生活了,以理性、责任、秩序构建的生活。它不会出错。
正如平所言,小也是不会对这种生活感兴趣的。小也的生活总是充满刺激和冒险。有时候,她听着小也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与某位人夫之间的暧昧与试探,总觉得很恍惚。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她熟悉的小女孩长成了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女人了呢?她们曾经有过一次很不愉快的争吵。起因是小也当时的男友移情别恋,小也在伤心愤怒之余,声称要跟男友一个哥们睡一觉,以此报复。她听了,觉得既惊讶,又可笑。本意是劝阻,大概语气重了些,最后不知怎么,两个人倒吵了起来。
“你怎么这么幼稚?”她说。
小也冷笑。“是是是,你成熟,你理智。我看你就跟个机器人差不多,我怀疑你懂不懂爱情!”
一连串激烈的抨击如尖利的匕首般投来。循规蹈矩,无趣至极……
那时,她跟平已交往一年有余。气极之下,她向他埋怨小也的不知好歹。平听了,倒觉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受她那个爸爸影响吧。”平若无其事道。
小也从不讳言自己的家事,平因而也略知一二。他说这句话时,神情里有一丝不屑。这令她感到难堪,像是那种不屑针对的是自己。她不禁想,当他俩之间出现不一致时,他又会怎样揣度自己呢?她一阵庆幸,为自己的守口如瓶。转而一想,她不说,小也不会嘴快?就算小也不说,平自己察覺不出一二?他可不是个傻子。这让她感到一阵无力的挫败。那会儿,有关原生家庭影响的论调盛行已久,她一向对此很反感。人,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任,不是吗?自己进行抉择,自己承担后果。把失败全归咎于父母身上,岂不是更加失败?但平的神色让她突然意识到,一切苦心积虑、日积月累的经营,都可以瞬间被高高在上的偏见击碎。
争吵后不久,她和小也重归于好。两人心照不宣,只字不提过往。她也没再追问,小也所谓的报复有没有付诸实践。她想,在小也的眼里,她大概也是一个无法理解的女人吧。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时刻,不过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在机缘巧合下,偶然相遇,抱团取暖罢了。
小也换了个坐姿,嚷嚷道,“坐了这么久,腿都要麻了。要不去景区里别的地方转转吧。”
音乐节在此地一个山清水秀的景区里举办。从他们坐着的树荫处向外张望,穿过疏落有致的枝叶,遥遥可见一片映着天光的湖影。舞台就搭在湖边那片宽阔的草坪上。如果看得再仔细些,可以发现舞台上已有人来回走动了。零星有几声吉他或是贝斯的扫弦音传来,大概是在调试设备。
平表示反对,“演出马上就快开场了,还是守着吧。一会儿好占个靠前的位置。”
“又没固定座位,都是在舞台前头站着,有什么好占位置的。”小也满不在乎道。
平没再坚持。但她留意到一丝不悦。当他不赞成一件事,又不想争执时,总会迅疾抿一下上唇,像是要拦截住在嘴里奔突的句子,就像现在这样。她犹豫要不要打个圆场。
小也抛下手里的牌,“算了,不转就不转吧。”转头问阿岳,“你说我几月份去澳洲合适?”
她心里突的跳了一下,凝神细听。
“六七月份最好,不冷不热的,去哪儿玩都合适。”阿岳说。
“去大堡礁潜水不冷吧?”
“不会的。”
平先前没说话,此时插了一句,“你也要去大堡礁啊?”
她感到一阵紧张。
“怎么,你也有计划?”小也反问。
“不是我,是她想去。”说着朝她努努嘴,“她之前跟着了魔似的,非要去澳洲,看什么大堡礁的沉船。”
她像是不意间挨了重重一耳光,身体猛地一颤,不自然地笑起来,“你别夸张,我只是有点兴趣,哪里就着了魔了。”
平像是有意要调笑她一番,“嗯?我可记得你心心念念要去的呢。我不同意,你还闷闷不乐了一阵子。”
“没有的事。”她再次反驳,声音里透着虚弱。
说话时,她的脸一直面向平的方向,可是余光能感觉到阿岳在看她。她觉得自己靠近阿岳的那半边脸如同挨着篝火,灼得皮肤紧绷绷的。
她别过脸看向小也,发现小也正敏锐地打量她。两人对视后,小也旋即一笑,伸了个懒腰。
“你呀,就喜欢口是心非。你要是想去,我们可以结伴啊。说不定,阿岳愿意给我们当导游呐。”说着冲阿岳做了个鬼脸。
她脑子里突然钻进一个念头。或许,小也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天真坦率。
她没再搭腔,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罐,“你们再坐会儿吧,我去趟洗手间。”
起身时,她想表现得自然一些,胳膊却控制不住地紧贴腋窝,像是要夹住那颗摇摇欲坠的心脏。她觉得自己的背影看上去一定很蠢。走到小路尽头,临拐弯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阿岳的脸正面朝她的方向。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是在目送自己的身影。
说起来,她在婚礼上就见过阿岳,可对他的初次印象却是在婚礼之后,来自平的描述。
平当时的话她至今记忆犹新。他说,阿岳啊,是个怪人。
那是他们办完婚礼的第二天。她把来宾赠送的礼品一一拆开,收纳,归位。其中一个方正的盒子,包裹严实。她以为是咖啡杯之类的物件,拆开一看,一尊青瓷小象。象背上披着饰有五彩花纹的毯子,花毯中间穿有一根如意红绳。象腹处,则坠着几颗小巧精致的水晶石片。挂起来,是个别致的风铃。
她好奇哪位朋友这么有心,看了看外包装上的落款:新婚快乐。阿岳。
“阿岳是谁啊?”她问平。
“我大学同学啊,昨天你不是见过吗?”
她回忆了一下,并无印象。婚礼上来宾众多,敬酒时匆匆掠过,面目模糊。
“他的礼物还挺别出心裁的。”
平伸头张望了一眼。
“瓷器啊。可能是他自己做的。他在做瓷器。”
她有些惊讶,又仔细翻看一遍,果然在小象的一只脚底看到落款。几座小山挨靠在一起,一个岳的象形文字。
“他不是你们建筑专业的吗?怎么跨行这么大?”
就是在那时,平这样向她描述:他啊,是个怪人。
“怎么怪了?”
“他是那种你觉得他做什么都能做成的人,但他却好像对做成任何事都不太上心。”
他是平那一届同学中最受老师赏识的学生,有着别人羡慕甚至嫉妒的天赋。大家都觉得他会继续深造,可是他念到大三,突然辍学,跑到澳洲去当农民了。在澳洲待了几年,又突然回国,去做瓷器。
可真是任性。她有些不以为然。老天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把这样的天赋赐给每个人的,这么肆意挥霍,叫那些勤奋的平庸之辈情何以堪。
但难免有些好奇。这样的一个人,怎么自己竟毫无印象?
那串风铃挂在了阳台上。午夜时分,常被几缕不安分的风撩拨,丁零零响起来。平觉得瘆人,不久便收了起来。她微薄的好奇心也很快随着风铃一起,淡出了日常生活。
再次见到阿岳,是她与平婚后半年左右。有一天睡前,平突然对她说,对了,明天阿岳来我们这儿送货,我邀请他来吃晚饭。她一下没反应过来,阿岳,哪个阿岳?随即想起,哦,那个浪子。
他在一个明朗的午后到访。在此之前,她在脑海中预设了一个红尘滚滚、洒脱不羁的形象,见到本人时,不免感到一些落差——难怪没有印象,很寻常的一个人嘛。面目干净,衣着朴素,像个化学老师,或是数据分析员,总之不像个浪子。几句寒暄后,他有些沉默,但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笑意,倒也不顯得严肃。
离晚餐时间尚早,平提议一起去湖区游览一番。他们所在的城市围湖而建,规划合宜,从城市的任意一个方向登高远眺,都能看到优美的湖景。这一向让平引以为豪。他们步行前往最近的一处湖岸,刚沿着湖堤走了不远,平就接到公司的电话,要他回去改方案。剩下的路程只能由她继续陪同。
她并不擅长与人聊天,只能拉拉杂杂捡些不会出错的话题。
“听说,你在澳洲待过一段时间?”
“嗯,待过几年。”
她迟疑了一下,“务农?”
他一下笑起来,“差不多。”
是在靠昆士兰海岸沿线的一个农场,紧靠大堡礁。主要负责种植和收割甘蔗,间或做些别的。她静静听,其实并不清楚他说的具体方位。她从未出过国,人生中最远的一趟旅行是跟随平去往他北方的老家。那里地处北境边陲。凛冬,漫天大雪可堆至几米厚。在平向她描述这些时,她心里有过一些憧憬。她在江南的小城长大,雪,通常是细碎的、纤弱的。那样盛大的雪,该是什么样子呢?后来,他们去了一趟。北方的雪和南方果然很不一样,握进掌心,可以搓开,有如细密的盐粒。但也只是雪。
“后来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是说,怎么想到回来做瓷器?”
“突然很感兴趣,就回来了。”
她决定调侃他一下,“像高更那样?”
他一愣,再次笑了起来。“那倒算不上,我没有那样的天赋,仅仅是兴趣。”
她发现他似乎很喜欢笑。
“我倒觉得你很有天赋,那只小象风铃做得非常好看。”
“那没什么,”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你喜欢的话下次送你个别的。”
这下轮到她不好意思了,像是在讨要礼物似的,便连忙岔开话题,“你的生意如何?”
“还可以,我做的数量不多。挣的钱足够日常开销了。”
“那为什么不多做一些呢?”
“为什么要多做呢?现在挣的钱够用了呀。”他像是发出了一个真诚的疑问,语气里并无嘲弄的意味,但她还是感到一阵窘迫。
大概是意识到她有些沉默,阿岳又说,“是我太懒了。”
路前方是一處租赁船只的木质售票亭。他突然小跑了几步,探头在售票口询问了几句后,回头喊她,“来,我请你坐船。”
什么?坐这个船吗?是那种船头做成各式各样动物脑袋的脚踏船,一排排用尼龙粗绳系着,泊在岸边。小黄鸭的,白天鹅的,小飞象的,看起来很笨拙。她有些好笑,倒也因此从闷闷的情绪中摆脱出来。
“这会儿坐船还来得及吗?”她问。“还要赶六点的晚餐。”
“来得及,我问了,绕湖一圈只要四十分钟。”
挑了一只,她一脚迈上去,身体不禁晃闪了一下。他赶紧伸手,牢牢扶住她的胳膊,小船很快恢复了平稳。他负责踩脚踏板,她则反身面朝他而坐。沉默中,她再次感到几分拘束,便把目光投向船尾细密的波纹处,看着一圈圈涟漪堆积,又消散。
她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坐这种船,是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带她去家乡的公园玩,母亲想带她坐船,父亲觉得纯属浪费。“跟岸上看有什么两样,干嘛要花那个冤枉钱?”两人为此吵得面红耳赤。来往的行人频频回首,她杵在原地,只能把头低得更低一些。母亲最终犟赢了。难得的一次胜利。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父母在船上冷着脸不说话,她在一旁小心翼翼,不敢乱动,一直捱到上岸。再后来,好像就长大了。跟平恋爱两年,期间也时常来湖边漫步,却从没想过要乘船。
她沉浸在回忆里,有些失神,几乎没意识到阿岳在跟她说话。
“什么?”
“我说,平现在发展得好像很不错。”
“哦,倒也算不上,还不错吧。”
平如今是设计部的骨干。主管没两年就要退休了,平有很大的希望接任。为了这个目标,他们决定短期内不要孩子。或者说,他决定暂时不要孩子,并且劝服了她。他在很多事情上,都一向很有说服力。她是想早一点生的,可以避免不少妊娠风险。她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但是平认为此时奋斗事业,将来才能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经济条件。好吧,也有他的道理。建筑物的建成都允许3厘米内的垂直度偏差,这点分歧不算什么。她决心不再去想这些事。
“大学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未来会有出息。”阿岳说。
她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他对未来一向很有规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有足够的意志力为实现计划而付出持续的努力。”
这下是惊讶了。她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些话来。他的语调诚挚自然,如果不清楚他的经历,她一定会认为他是在表达自己的欣赏,乃至钦羡。可是一想到他先前自毁前程的举动,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羡慕如此中规中矩的生活呢。还是说,他现在对自己的任性妄为感到了懊悔?
“你当初怎么突然抛下学业去澳洲种甘蔗?”
“唔,当时没有想清楚未来到底要做什么,正好有一个去澳洲义工签证的机会,就报名去了。”
“那后来呢?”
“什么?”
“后来想清楚要做什么了吗?”
“啊,算是想清楚了吧。”
“以做瓷器为生?”
“倒也不一定。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那不还是没想清楚么?她暗自思忖,他大概成长于一个精神和物质上都很富足的家庭,有着开明的父母,优越的生活条件。这给他带来了随心所欲的自由。
“你呢?”阿岳转而问她。
“我啊——”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讲。她不太喜欢想过于遥远的、不可控的事。当下对她而言更重要。她有一个从小(初中?还是更小一些?)养成的习惯——将眼下的时间分段,把要做的事列一张清单。一项完成了,打个勾。Check.这让她安心。比如说,眼前,平要竞争主管的职位,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忙。如果一切顺利,他们会生个孩子。过几年,也许再添一个。可这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琐事。如果非要概括出一个方向,大概是过一种健康的、正确的生活吧。至于何为正确,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倚赖自己的经验和判断。阿岳那种,显然不属于其范畴内。但自然不能说出口。
“我啊,像大多数人那样,过寻常日子吧。”
话一出口,她突然想再解释几句——出于一种暧昧不清的心理,她并不希望给阿岳留下庸俗的印象(尽管事实或许就是如此)。可似乎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她最终选择开了个玩笑。
“你知道么,按照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去生活,有一个显著的好处。如果你搞砸了,可以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去。呐,大家都这么做的,可不是我一个人的错。”
阿岳被她逗笑起来。沉默片刻,他说,“我打工的那个农场靠在大堡礁附近,可以经常去潜水。”他不知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我最喜欢的一个潜水点是一艘名叫永伽拉的沉船。那是艘一百米左右长的大客船,在1911年的一场风暴里沉没了。当时,一百多位乘客因此遇难。”
“啊”,她喟叹了一声,“真是场悲剧。”
“嗯。但意想不到的是,对人类而言的悲剧带来另一重契机:几十年间,巨大的水流把丰富的食物带到船上,它逐渐演变为环礁湖里一处天然的小岛,成为上百种海底野生生物的天堂。许多小鱼离开栖居的珊瑚礁,穿过层层险恶,游到那里觅食。在那儿度过丰足的童年时光,成年后再游回去。有些鱼干脆不回去了,就在那儿度过一生。我觉得非常有意思。”
“嗯?”
“你看,那些刚出生的小鱼一定觉得往返于永伽拉的迁徙是世世代代如此的,和觅食、交配一样自然。它们不知道,这条凭空出现的迁徙路线完全源自一个偶然。如果当初永伽拉号顺利回航,一切会是什么样?肯定会有另一种常态化的生活。从另一角度来说,也许并不存在什么常态化生活。所谓永恒的命运不过是一场偶然的拨弄,而如果时间流逝得够久,偶然也就成了漫长历史中必然的一环。”
她笑起来,“那那些乐不思蜀,留在永伽拉生活的鱼,算是偶然中的必然呢,还是必然中出现的偶然?”
他收回飘向远处的目光,有些调皮地看着她,“我只觉得,它们很自在。”
她后来时常想起他当时的神情。半眯着眼,讲着另外一个半球的事,却像是讲着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黄昏的余暉均匀洒落,湖面反射出灿灿的光。恍惚间,仿佛他已然置身那片海域。
见她半晌无言,阿岳笑着问,“你是不是也想成为其中一条了?”
她盯着远方的湖面,没有做声。小船已摇曳至湖心,沿岸的风景逐渐远去,喧嚣声隐匿于垂柳的帘幕之后,悄不可闻。她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像是有什么的东西被风吹起,落到身后,消散在那一圈圈缓缓散开的波纹里了。
“过一会儿,该换我来踩脚踏板了。”她说。
在洗手间的镜前站定,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自己。她想用冷水洗把脸,可今天特意化了妆,于是只能将冲凉了的手贴在脸颊上。
那天回去后,平问他们都游览了哪些地方。阿岳说,她带我乘船去了。平打趣道,她把你当小孩子呢。
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在聊些什么呢?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懊悔。不该匆忙走开的,也不知道平有没有再说些叫她尴尬的话来。这么一想,燥热感再次席卷而来。
阿岳回去后,一种奇怪的感觉牵引着她。她还没琢磨透其中况味,突然收到一件快递,上面标注着“易碎品”。她有一种直觉,这是阿岳寄过来的。小心翼翼地拆开,一盏陶瓷手绘饰盘映入眼帘。深蓝花纹的盘沿,圈起一尾精巧的游鱼。她异常欣喜,立刻向阿岳表示谢意,并且在电话里毫不掩饰自己的喜爱。她告诉阿岳,自己查了不少有关大堡礁的资料,确如他所说的那么美。如果他手头有自己拍摄的照片,请务必分享给她看看。
“当然没问题。”阿岳当下就给她发了几张。随后又说,“你为什么不去一趟呢?亲眼见到跟照片里看到,完全是两码事。”
是啊,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她当即迫不及待地向平建议。去吧,他们还没一起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平感到很诧异。嗯?怎么突然想去那么远的地方呢?她知道的,他不爱出远门,每次回趟老家都累得够呛,哪里能有家里舒服呢。再说,出国一趟没十来天是不够的,眼下正是竞争的关键期,他怎么好请那么多天年假。国庆期间去玩?国庆期间机票住宿都疯狂溢价,恐怕得花平时双倍的价钱,岂非任人宰割,白白做冤大头?
她意外地一直坚持。
说到最后,平有些不耐烦。“今天这是怎么了?”他顿了一会儿说,“我实在是没时间,如果你真的很想去,就自己去一趟?”
她当然不会自己去。
她也知道,他很清楚她不会自己一个人去。
几天后,阿岳给她发了一张详细的旅行指导路线,并表示可以拜托当地的朋友提供住宿。她表达了谢意,礼貌地提及近期尚无计划。今后如果去,再请他帮忙。
眼下阿岳会怎么想自己呢?哈,装模作样的女人。她感到胃里一阵绞乱。狠狠闭上眼,再猛地睁开——她小时候学会的小把戏——假装自己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空间,在那儿不会发生先前那番对话,她也就不必被痛苦和羞耻杂糅的情绪所煎熬。
她曾试过抛下那些不着调的念头。不过是遥远的深海里一艘破旧的沉船,晚几年去看不也一样?它又不会突然被拖走。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她这样告诉自己。可是,那一尾鱼总是在她眼前晃动。她渴望同谁聊一聊,聊聊那些鱼,那艘沉船,那个午后。她约了小也,但碰面后,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谈天的兴趣。随后,她突然明白,自己真正想见的是谁。这让她感到一阵慌乱,但仅仅是片刻的慌乱。占据她内心是另一种情绪——苦涩。她甚至自嘲地笑了一下。陷入这样的困境,她可真是料想不到。小也大概会嘲笑她吧。哟,你的理智呢?
还有平,平要是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她想起他评价小也时那个轻蔑的神情。他也会这样说她吧:跟你母亲一个样。不,他不会用这样云淡风轻的语气,或许他会像她父亲当年咒骂她母亲那样:臭不要脸的贱骨头。她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恐惧。
母亲那张过早憔悴的脸浮现在她眼前。“丫头啊,一步错,步步错。”这句话她听得耳朵生了茧。和平结婚,是她自认正确的一步。母亲当时也十分满意。怎么现在反倒迈入同一条河流了呢?她从没怪过母亲。那样的生活,她得找个出口。可是眼下无论怎么看,平都是个不错的男人。她找不到借口。是不是一个人的命运早已写在流淌于体内的血液里,无法掌控,更无法更改?她是她母亲的女儿,这就注定了一切。
手机突然振起来,她猛地一激灵,是平的电话。
“演出马上开始,我们先往舞台那儿去了,你直接过来跟我们会合。”
舞台周围已拥满了人群,正随着音乐的节奏晃动身体。隔得很远,她就听见一串漂亮而热烈的吉他solo。哪个女孩大喊了一句,“小钟,我爱你。”人群中立刻响起“哦哦”的起哄声,有人吹了声响亮的口哨。紧接着,又是哪个男孩尖叫了一声,“小钟,我也爱你。”大家轰然大笑。小钟,或许是那个年轻主唱的名字?她想,多奇怪的一件事啊。无论平时多么拘谨、内敛的人,这会儿都抛下了素日的防备,互相友善地招呼、示意,好像每个人都是久别重逢的朋友。
或许是刚刚喝了啤酒,也或许是春日的暖风熏人,她感到几分醉意。她快步向前走,恍惚中觉得自己正在走进一片引力场,一片情绪的引力场。那里,只允许快乐的情绪存在,而她只要走入其中,便也能得到快乐的保证。
她并不急于同他们会合。此刻,她只想待在陌生人中间。大家正在合唱一首歌,她并不熟悉,但没关系,不妨碍她轻轻跟着哼起来。她留意着身边的男男女女,大多是些学生模样的年轻面孔。有些衣着时尚,更多装扮朴素,可无一例外都有着一张鲜活、明亮的面孔,闪耀着粉刺和青春痘掩盖不了的蓬勃生气。她回想自己二十岁时的样子,时常有人夸她漂亮,可似乎从没有人说她朝气蓬勃,或是青春活力。大学时期那个不告而别的人,是因为这个原因感到厌倦了吗?她感到舌苔泛起一阵苦涩。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个人来。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她甚至记不清他的长相了。也许在心底里,他也不是那么无关紧要?
人群中,她突然发现了他们的身影。舞台右翼,距她约十来米远。
平正举着手机拍照,也可能是在录像。他长时间地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好像胳膊一點儿都不会酸痛。她再次想到,他确实算是个不错的男人。在某些时刻,某些短暂的、她纵容自己沉溺于一些遐想的时刻,她甚至希望发现他隐匿的缺陷,一些重大的、无法容忍的瑕疵,那样,她就有了为自己开脱的理由——可这多卑鄙啊,她想。懦弱而卑鄙。还不如小也坦荡。她留意到,小也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一个闪着霓虹灯光的猫耳朵,正随着音乐摇头晃脑。真傻啊,不是么。可她真想也戴上那样花花绿绿的猫耳朵,在人群里放肆地大喊一声,大笑一次,或是,大哭一场。她曾以为,稳固的平静就是快乐,可平静与快乐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关系。但现在即便没有小也,一切也已经就晚了。
在很多个看似平静的夜晚,她躺在床上一遍遍揣摩。阿岳的示好,仅仅出于温柔的天性吗?那盏瓷盘背后,有没有别的深意?他们后来又见过一两次。他一如往常地友善、亲切,甚至,可以捕捉到一丝亲昵。她下意识地克制自己,回避过多的接触。可有什么可回避的呢?并没有越界的举动。没有。他本可以试试的,她想,随即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她立刻遏制住这种想法。不要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她告诫自己。
此刻,阿岳正面向舞台,静静站着,看起来像是在发呆。他在想些什么呢?她盯着他左侧的鬓角,渴望轻轻抚平其中凌乱的那一绺。戏剧般地,他突然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她。她躲闪不及,阿岳已露出笑容,挥手向她致意了。很快,另外两个人也加入进来,挥手唤她。
她颇为狼狈地挤过去,边走边调整自己的表情。
“我们以为你迷路了呢。”阿岳远远说道。
“怎么会!”她有些夸张地笑了笑。
平张罗大家凑得近些,好自拍些合照。为了塞进那方小小的取景框,四张脸紧紧挤在一块儿。她闻到了阿岳身上的气息。一拍完,她立刻走远了几步。阿岳却始终跟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似乎有心跟她说话。
台上,一个梳着辫子的男人在唱一首深情的歌,据小也说,这首歌是歌手为了纪念他的前女友而作。
“这么深情怎么还分手了呢?”平耸了耸肩。
“也是常有的事。”阿岳说。
“那他现在有新女友了吗?”平问小也。
“有啊,早就结婚生子啦。”
“玩艺术的人,我是真搞不懂。”平嘀咕着,随即拍了拍阿岳的肩,调侃道:“你是做瓷器品的,也算是搞艺术的人,给我们解释解释呗。”
阿岳只是温和地笑着,并不回应。舞台上的男人已在观众的欢呼声中退场,一个年轻的女人正用温柔的语调哼起一首爵士。
“不过话说回来,你心里该不会有意中人了吧?”平边说,边笑着觑了小也一眼。
“你啊,就别拿我开涮了。”阿岳笑得有些无奈。
平又问起阿岳的瓷器生意,建议他逐步加大生产,扩大规模。她觉得平今日一反常态,显得格外饶舌。他也醉了么?说到临了,平总结道,“还是要有些规划的。”说着揽过她的肩,再次重复了一遍,“还是要有些规划的。”
她这才想起他一周前升任主管的事,这大概才是他今天这么兴奋的缘故。若不是素日稳重个性的牵制,或许他此刻已经主动分享这个好消息了。他俯身看向她,眼里是志得意满的神情。突然,他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了句什么。
小也瞥见,起哄道,“哟,说什么悄悄话呢!”
她感到一阵失重,以及失重带来的晕眩感。她潦草地笑了笑,几乎没有力气应付小也的调侃。“晚上好像还挺冷的,我去车里拿件外套。”她没有理会平表情中的诧异,接过钥匙,转身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暮春的傍晚确有几分凉意,她抱着胳膊漫无目的地走,经过湖边时,湖面上吹来的风让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平的话仍在耳畔,“现阶段的小目标已经实现,我们可以步入下个阶段啦。”说话时,他的一只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
他一定是在期待她温柔的回应。一个会意的眼神,一个同谋者的笑。是啊,那又有什么错呢?那是他们共同绘制的蓝图,以钢筋水泥浇筑出的坚不可摧的生活。那不正是她曾笃定追求的吗?
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迅速抹了抹脸。刚刚离开得太过贸然,也许平不放心,跟了过来。回过头,却看到阿岳正快步走过来。她愣了一愣,用轻快的语调招呼他,“你怎么也来了,去拿外套吗?”
“是啊,晚上还挺冷的。”他加快步子,走到她身边。他们并肩沉默地走着,他不时转头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反复几次后,他终于犹豫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啊,我能有什么事。”所以他是特意过来的吗?她忍不住这么想。
片刻,他又说道,“你要不要跟小也一起去玩?我可以拜托我当地的朋友照顾你们。”
她大笑起来,“不用啦,你不要听平胡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能想去一个地方想到非去不可的地步。”她的心里涌起一阵平静的悲哀。原来他是在可怜我,她想。
“像个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他温柔地回应道。
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幸运,她暗暗地想。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稀薄的月光从鱼鳞状云层的缝隙中漏下,笼罩着万物。湖水和樹影一改白昼的温和,散发出阴郁、鬼魅的气息。像是隐匿在日光中的秘密,此刻都等着在夜色中释放。她突然觉得很没力气,径自走到路旁的一条长凳上坐下。
他愣了一愣,也跟着走过来,坐到她身边。
良久,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不会觉得害怕呢?”
“害怕?害怕什么?”他有些困惑。
“害怕生命不可重复,万一在哪个环节犯了错,就再也没有重新修正的机会了啊。最后只能承受一团糟的命运,弄不好还要连累别人,让你的父母,你的子女跟你一起来承担。”
他笑起来,像是想开个玩笑,“可是到目前为止,好像还没有出现什么要我承担的恶果,对吗?再说,犯错才是常有的事啊。”
“可总该有个参照。就像跑马拉松那样,从起点出发,按照沿途的标识跑,才能跑到正确的终点啊。”
“可是什么才叫正确呢?我觉得你太紧张了,像一根绷紧的弦,为什么不放松些呢?”
她摇了摇头,长长地吐了口气,“你不会明白。我猜,你的父母一定很开明吧。”
他沉默了片刻,“他们啊,在我十四岁那年就过世啦。”仍是轻轻松松的语调,转头,看到她一脸张皇失措,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没事的,很多年前的事啦。”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语无伦次地道歉,为自己的话感到深深的羞愧。
“是意外吗?”
“嗯,车祸。前一天还计划着接下来的暑期计划呢,第二天就出事了。”他再次拍了拍她的膝盖,“你看,就算你自己不犯错,也避免不了一些无常的事发生。”
“那你……”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一开始当然是很难过啦,”他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也很害怕。他们当时是去赴一位朋友的约,下着滂沱大雨,路上出的事。那时候我成天在想,如果他们当时没去就好了,就能躲过一劫了。可是他们如果没有出门,这个劫数就根本不存在啊。我就想,那到底有没有命运这回事呢?如果有,是怎么安排的呢?上帝设下偶然,让人自己去做选择吗?可是怎么判断该怎样选择呢?选择守约,遭遇车祸?根本说不通啊。那么也许根本没有上帝,也没有命运这回事。那只是一场意外,一种无常。人就像一粒渺小的尘埃,被无常的大风吹着走,可能飞至云端,也可能堕入崖底。这样一想,我又觉得很沮丧,如果只有无常,那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长远的目标和计划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继续念书、深造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是你辍学的原因吗?”她的声音很低。
“有点儿吧。”他轻轻点点头。“但也只是机缘,当时刚好有那样一个机会,就去了。去了之后,每天给甘蔗浇水、撒农药,感觉好像也没什么不好。收割一根甘蔗跟建造一栋建筑又有什么不同呢?”
“可是听起来,有点像放任自己,随波逐流……”
“当时确实有些随波逐流的念头,直到后来跟着当地人去潜水,看到永伽拉号沉船,和那些在船身筑窝的鱼,忽然觉得,可能无常也不必然是一件坏事,至少,不会一直是一件坏事。也只能这么想啦,想着无常才是永恒的,被安排好的命运。人在一个个偶然和机缘面前做出无所谓对错的选择,最终被带向命运的终点。而在到达终点之前,没有命运这回事,也没有人可以窥见命运真实的面貌。这种未知让人恐惧,可是也让人希冀。说不定,它会带你走向一个预期外的,可是同样值得一过的人生。”他说,“就像那些决定留在永伽拉号生活的鱼一样。”
“我想知道……这样问或许很蠢……不过,你真的从没感到懊悔过吗?”
他思索了一会儿。“如果现在时光能倒流,我很可能会选择另一种生活。比如继续念书、深造。但那不是因为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后悔,只是因为,还有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本身,就是无常的美妙之处。”
回到舞台边时,平跟小也已经在远处的草坪上坐了下来。
“我俩都站累了,”小也远远招呼道,“你们拿个衣服怎么磨蹭到现在,我们以为你俩开车私奔了呢。”说完,嘻嘻哈哈地笑。
平没有作声,只是默默打量了他们几眼。她看过去时,他让开了目光。他大概也已经从不久前的醉意中清醒了。或许,他们今晚回家后会有一场谈话。也或许不会,这只是他们之间另一个平静的夜而已。没有什么事发生——如果他问起来的话。但她同时清醒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它曾和阿岳有关。未来呢,或许有关,也或许无关。那都不重要了。那只是她自己的,必须要度过的生活。
她原想说点什么,这时,却决定什么都不说了。她只是看了看平,又看了看小也,微微笑了笑。
舞台边突然又喧腾起来,小也手一指,“快看,他们玩开火车了。”她顺着看过去,一群年轻人像跳兔子舞那样,每个人都把手搭在前一个人的肩上,一起蹦跳着往前。
“我们也去吧。”小也说着,起身跑了过去。
她也跟了上去。阿岳和平跟上来了吗?她没留意。接龙的队伍越接越长,她伸出手,搭在小也的肩上。没往前跳几步,一双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上。她回头,一张陌生的笑脸。她的肩胛一阵紧张,但很快放松了下来。人群拥攘攒动,嬉笑声不绝于耳。她轻轻闭上眼,跟着音乐向前,向前。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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