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次遇到林先生,是在1956年的杭州城。记得那时是夏季,我已年入古稀,锈迹斑斑,而林先生却正值壮年,二十出头。我记得当日他和那老板讲价的情景,他的口才是那样好,以至于我错认他是个读书人。最终,是他细数分文地把我买了下来,而后他用陈醋小心翼翼地拭去我身上的锈迹,再用清水把我上世纪的尘土冲洗干净,并组装着我身上破碎的零件……
我盯着他那涉世未深的面孔,自认为经历过朝代更替、扛过大风大浪的我,却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在这样一个处处革新去旧的时代,他不去为先进的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而买下我这旧社会残留的破人力车作甚?起初我预料自己的命运将会止于那时,我的同类都已差不多绝迹,我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而他买下我又这般对我,固然是好。可我依旧不明白,他这样一个年轻人,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要做个体户的车夫,钱也不多,将来也未必会有出路,他要跑货,也大可不必选择我,看其家境,也料定他不可能会像老地主阶级的那些公子哥儿一样搞古玩收藏……
这一切,自他几天后去西湖断桥我才明白。
那天上午,林先生在这小城里来来回回,载了好几拨客人,午饭也没顾得坐下来吃一口,只是在拉车的时候啃了一个干馍。年轻人就是好体力,我想林先生要是退回到三十年前,准会是一个经营的好手。那会儿我还在上海,世道虽乱,但是干这一行儿,可比今天吃得开。
林先生懂得心疼我,所以我很尊重他。他每次听到我的后轮传出“吱呦吱呦”的声响时,都会放慢速度,并回头看我一眼,眼神中满是怜悯。奈何我老了,也不再是当年在上海时的那个岁数,给林先生拖了后腿,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也是太阳最大的时候,林先生便不再接客人,拉着我往城西走去,我以为他终于累了,想休息了,可不曾料到他越来越急,竟加快了脚步,走一段又跑一段,不时用头去够挂在他肩上的那件泛着油亮的汗衫。林先生的汗水洒在那几条柏油路与土路上,我到现在还记得它们的名字。当年我的车轮碾压过的轨迹,就是现在的杭城地铁一号线。
直至过了凤起路看到远处断桥尽头的那排房屋时,林先生才算安下心。
他便把我摆在一片林荫下,而自己却在不远处那所小学的玻璃窗外曝晒。我在远处眺望他的背影,也不知他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欣喜如此,但又不敢大声,只踮着脚,把手挽在身后,又不时地用那件泛着油亮的汗衫擦擦汗,这样的动作,滑稽憨傻,真不像他这个年纪。
在树荫下,我对这半天劳累后来之不易的休息倍感珍惜,将支架轻放在地上,舒展了扶手,让转了不停的车轮也好好地缓一缓。我果真老了。
多年前,我曾漂游于上海街头。未曾想到,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岁月中竟然有机会与这个年轻人相识,林先生的背影让我感受到一种踏实,想我与林先生的默契,就藏在那“吱呦吱呦”的声响中吧……
下午四点半左右,放学的响铃将我从困顿中惊醒。不及我反应,林先生便如失手的盗贼一般,急匆匆往回赶,一把将我架起往学校大门口走,并不时回头看。我本以为他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可他才走了一会儿,又即刻慢悠悠回来了。
原来,他只是想装作恰好路过去接一个人,让一切显得不刻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黎小姐。
黎小姐的模样我记不得了。她是书卷气的、略显文静的那种,可以用人淡如菊来形容,这错不了。
只听林先生招呼说:“黎老师,放学啦,我这儿正忙好了,刚往这儿走,可巧啦,我送你回去吧。”
她便是林先生等了半天的人。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竟然也失落了起來,原来他细心地将我放在树荫下乘凉,并不是爱惜我这个用他全部积蓄换回来的老朽,而只是想让黎小姐坐上去时能凉快些而已。
她家在拱宸桥,是比较远的,可是我的车轮却从未转得这样慢,好像林先生宁可再远一点、再慢一些。一路上,任凭这“吱呦吱呦”的旧车声,伴随着街市的叫卖,徘徊于古老的巷子,他也不再低头看我。我想他是把精力放在了思考如何与黎小姐对话上。他走几步,便搭几句话。
此刻林先生不再像在玻璃窗外偷听黎小姐讲课时那样憨傻,显出聪明的样子,总能想到各种新颖的话题,使得这漫长的行程不至于枯燥。
我不确定黎小姐之前是否和他很熟,但可以猜到林先生对她非常在意。如今我极力去回忆黎小姐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可能是她根本没怎么说话,或者只是随答几句。尽管我认为这些话题被林先生说得很有意思。
她是个冷傲的女人,起码当时如此。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我,是极反感桀骜而自以为是的公子小姐们的。那时我们这些人力车甚至车夫本人都是他们的专属。他们坐在我的身上,不知多少次把西洋烟灰随意抖落在我身上,说起话来也是极不中听,唾沫星子有时会飞溅到我的扶手柄上,随着“那个拉车的——”一声吆喝,我极不情愿地载着这些公子小姐往那所谓的十里洋场走去。
而我却并不讨厌黎小姐,她的冷傲,乃是出于其心底的热烈,它有足够的分量,让人觉得美而不浮,神秘而端庄。我为什么会这么认为,起初我也不知道。
她那时端坐着,将手放在扶手上,眼睛看着四周的商铺,任由裙摆随颠簸而飘动。拱宸老街上人来人往,喧嚣不断,我再也听不清林先生嘘寒问暖的话语,只知道经过一家首饰店时,黎小姐一直扭头看着,至我渐渐远去,她才回头。霎时,一颗珍珠般的眼泪滚落在我的扶手上,顺其流到车轮下,碾入了那头也不回的薄情的黄土中。
这亦是我第一次见到女人的眼泪,尝惯了公子哥烟灰的我,义无反顾爱上了女人的眼泪,它清凉而沉重,温柔而刻骨,而像我这样的死物,一辈子也挤不出这样的东西。
其实,我并不嫉妒林先生对黎小姐的好,只是好奇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到了家,黎小姐便走下车去,微笑并颔首向林先生表达谢意。林先生此刻开心得像极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连忙说:“不要紧的,顺道而已,黎老师慢走呵——”
黎小姐也恭敬地说:“谢谢林先生。”
从那天起,我便每日上午安心陪同林先生跑遍大半个杭州城后,下午准时去西湖断桥等待黎小姐。这一晃约有大半个月,我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乘凉,静静远看着林先生偷偷在教室外一边听课一边等待的样子,他宛如一位有情的贼。
更令我觉得有意思的是,林先生总能在黎小姐那里编造出各种理由,来让他每次都能准点路过这个小学,这样天真的巧合听起来似乎很合理,这是个笑话,连我这个尚不通人情的死物,都能懂得的笑话。三四次或许尚可,而时间久了,也只有林先生愚笨地以为别人会信。黎小姐这等聪颖的读书人自然不会信,然而她更不会残忍地回绝这样一个老实而钟情的人,每次依旧以微笑与颔首作为示意的答谢,我想这便是她的冷傲所打动我的地方。
过了许久,直到我又见到了一位姓商的男人,才逐渐解开黎小姐身上的秘密。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称呼他为“林先生”的,好像只有我和黎小姐。我听到大部分呼唤他的声音,都是“姓林的”、“那个拉车的”。
把林先生唤作“姓林的”那个姓商的男人,他老爹以前是个南京的大兵,上过战场,现在是为市长开车的司机,可他这儿子确实有点混,那次坐在座位上,跷着二郎腿,还不停地抖动,他一次又一次把烟灰弹到我身上,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个与他极不协调的戒指,令我反感至极。
面对这样一个人,我不知道林先生为何会落于下风。那天中午,姓商的大摇大摆地上了车,林先生问他去哪,他说去政府门口。下车的时候,姓商的又打量了一下林先生,说句:“姓林的?”
林先生回过头去看着他。
“以后不用你去接黎瑶了,我会像以前一样,安排好车子接她的。这些车费你拿着吧……我们就快要结婚了。”
林先生过后一愣,无力地接过那一小沓毛票,看着姓商的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在刺眼的太阳光的照射下一动也不动,足足站了半个钟头,待他回过神来,就转过头来看了看我,那种眼神我虽不能懂,但我很心疼林先生。
他缓过神来,就拉着我回家了,一路上他也不再接客,我俩走在河坊老街上,就像一架病怏怏的牛车,声音“吱呦吱呦”的,缓慢地走,像是给这世界最后一次告别。
这个林先生啊,彷佛真的像做贼被发现了,他到家躺了两天也不再出活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把我晾在院子外的墙根底下,倒也晒不着。谁料第三天中午的时候,他起床就着咸菜啃了两个馒头,一把拉起我就往西湖那边走。
这样傻憨的林先生,见到西湖边上的垂柳,疲惫的他像守着最后的希望,身上又来了一阵力气,拉着我直奔断桥,我的轮子也转得飞快。
到了那里,他依旧是把我放在原来的树荫下,自己蹑手蹑脚地扒着窗户去偷听。当铃声再一次响起,林先生却不像以往那样直接去找黎小姐,而是拉着我到了一个隐蔽的弄堂里,他从那里窥视着陆陆续续从校门口走出来的人。
当黎小姐出现时,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小轿车,司机却不是那个姓商的。司机招呼黎小姐上车,可黎小姐没有上去,而是左顾右盼了一周确定没她要找的人之后,自己向北走去。林先生就在后面跟着,一直保持着距离也不上前去,等黎小姐走了四五里地,终于遇到了一辆人力车,便招呼着搭了上去,此刻林先生安心地吐一口气。
像这样,我随林先生往断桥连着来了几天,黎小姐每次都拒绝那个司机,我们也见不到那个姓商的影子,后来那个轿车索性也不来了。
林先生终于像起初那样来到黎小姐的跟前,吆喝了一声:“耶呵,黎老师放学了,真的好久不见,正好今天忙完顺路,黎老师快上来吧。”黎小姐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泛起红光,依旧以微笑和颔首的方式,向林先生表达谢意。我记得那天林先生似乎多绕了一个弯子,黎小姐也并没有在意,只是轻声说:“林先生,當心一些。”
林先生此刻又成了一位智者,向黎小姐说着一些有趣的话题,以及嘘寒问暖的话语。黎小姐大多数时候依旧是冷傲的,也不太多回应林先生,但路过那家首饰店时,我仍能感觉到黎小姐的黯然神伤,她不经意滑落到我身上的眼泪,总是感染着我,并进一步地加重了我的好奇心。
快到拱宸桥的时候,我们撞见了那个姓商的。
他把黎小姐带走了。
黎小姐离开时,很尊敬地向林先生表达谢意,但那个姓商的,依旧以“姓林的”来称呼林先生,并当着未婚妻的面掏出几张毛票给他,林先生接黎小姐本是不收钱的,可他此刻收也尴尬,不收更不合适。他把拿着钱的手伸到了林先生面前:“快接着吧。”
我又一次看到姓商的左手中指上那枚贵重而清丽脱俗的玉戒指,与他本人真的不般配。
黎小姐看出了林先生的窘状,便从姓商的手里接过钱,递给林先生。林先生木讷地接了过去,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没有了像刚才在路上那般健谈,默默看着黎小姐和姓商的走远。
从这次起,林先生就每天拉车从断桥送黎小姐回家,也不再刻意找什么偶遇的借口,黎小姐也不推辞,却每次付给林先生一些钱,林先生起初推辞过,后来却又知趣地收下了。有时候中途会遇到那姓商的,黎小姐便从车上下来和她的未婚夫一起走回去。
而那姓商的,每次当着黎小姐的面给林先生钱,林先生也都会接受。在两个人相互寒暄的空隙,黎小姐总会低下头不言不语,却一直凝视未婚夫手上那枚玉戒指。我能猜到,那应该是黎小姐曾经送他的礼物,很可能就买自那家首饰店。
我的猜想不久之后就被证实了,也解开了我心中很多谜团。
那次半路又遇到姓商的,黎小姐一下车,就被她的未婚夫无缘无故凶了起来:“我要的是听我话的老婆,不是舞文弄墨的才女,且要你这病怏怏的身子骨何用?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你这身资产阶级的坏毛病!”
黎小姐听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姓林的,你若喜欢黎瑶,我就给你,这是个不识好歹、不识时务的女人,我们家娇惯不起!”
林先生在他面前自然是弱势的,我记不得他是如何回应的。但在那次争执中,我大概知道了他们仨儿以前都是认识的。黎小姐的父亲与那姓商的父亲是世交,都是前朝的大兵,黎父十年前因时局、战乱离开了人世,只留下这一个独生女,托付给了识时务的商家。商父坚持供她读书。去年,在商父的引荐下,儿子与黎小姐开始交往,而后来两人关系处久了,姓商的却嫌弃黎小姐身上那残留的资产阶级恶习难除,不服管教,婚事便一拖再拖,两人关系也恶化下去,黎小姐也就开始拒绝商家的一切小恩小惠。
那枚玉戒指,果真就是她曾用自己全部积蓄在那家首饰店买来送给未婚夫的。这就是黎小姐经过那家首饰店时不由自主回头落泪的原因吗?
唉……我心叹,这女人的眼泪,卷入了那不识时务的泥土之中,随车轮一遍一遍碾压,直至灰飞烟灭,荡然无存。
也就是那时,一直爱慕着黎小姐的林先生,为接她下班,才买下了我。
黎小姐是精通诗书画印的文化人,并非站在半山腰就自觉一览众山小,而她是能坐于山巅,静看日出的人。林先生自然也跟着学,他试着去读《红楼梦》,试着练习书法,光唐楷就学了整整一年才得她一句称赞。
记得有一年元宵,断桥上人来人往,湖畔戏台下看客满满。
林先生依旧在那儿等待。黎小姐却不肯回家过元宵,只说:“在这儿看看再说吧。”林先生欣然答应,不待多说,便忙得蹿入人群中买来一串糖葫芦和两碗热腾腾的芝麻汤圆,他把那串糖葫芦和一碗汤圆递给黎小姐,两人便坐在我这破车座位上赏看台上的元宵戏剧。
晚间演出的是越剧《何文秀》。到《桑园访妻》名段,黎小姐亦跟着哼了起来:“文秀举目向内望,只见一间小草房,小小香台朝上摆,破木交椅分两旁,三支清香炉中插,荤素菜肴桌上放……”
林先生在旁边一个劲儿地鼓掌,说好听、好听,黎小姐便不禁笑出了声,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出声音,可能林先生也是第一次见,他眼神里便放出惊喜的光亮。可片刻后黎小姐又沉默不语,静静躺在了靠背上,盯着远处的石头发呆。林先生见了也沉默起来,又怕我这破车子重心不稳,连忙起身站在身后扶着我的靠背。
她又仰望天空许久,轻盈的身子使我感觉不到她的重量,过了良久方轻轻念叨了一句:“虚空及涅槃,灭度亦如是。愚夫妄分别,诸圣离有无……”
林先生呆在那儿,只听那一句“生死如幻梦”,便说:“元宵夜别说死,你若真死了,我做和尚去。”这似乎是贾宝玉对林黛玉说的一句原话,黎小姐听罢,惊得回身望去,见林先生的眼神如此诚恳而坚毅,她又不禁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回黎小姐一扫以前的冷傲,却像个可爱、喜人的小姑娘一般。
我不再惊讶林先生为她既学书法,又去读了《红楼梦》,而是惊讶于这样一个老实人,竟如此坚定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终于,她眼圈红润,眼泪再一次落下尘埃,但这次,我们并没有远行,而是停留在这断桥上,所以她那珍珠般的泪水亦不曾被车轮碾碎。只见它滴落我的扶手上,又顺势滑落到断桥上的泥土里,牢牢地根植于此,终能长成生与死的誓言,就像此刻他们十指相扣,一诺千金。
我想,黎小姐恰如一箱旧书,珍爱她的人将她珍藏,时而翻阅赏读,会发现她的意境如此如此之丰满,足以包容整个星空;不懂珍爱她的人,便任她在箱底发黄发霉,再不去多理会。
命运对林先生最后的考验,便是生死别离。命运的安排并不会因爱情的真挚而宽恕,亦不会因痴情的悔恨而更改,但它却使得这一切更值得人去珍惜。
那时回想十几年前,正是黎小姐的不识时务,与商家决裂,使她与富足无忧的生活擦身而过。而在那段混沌无知的岁月里,她的再一次不识时务,要的却是她的命。
那天午后,一群少年将一双破鞋与一块沉重的牌子挂在了黎小姐的脖子上,牌子上的几个字,是贴在她生命尽头的标签。
黎小姐就被绑在一棵树桩上,先是一个巴掌重重扇在了她白净的脸上,那残留下的手掌印像是焊刀在我身上重重砍了一下。看到黎小姐被打,我这一死物竟然心疼了起来,却无能为力。而被打之后的黎小姐,依然神态自若,那副冷傲的样子,就像我当年初见她一样,她眺望远方,仿佛在等何人归来,又轻声地念叨了起来:“虚空及涅槃,灭度亦如是。愚夫妄分别,诸圣离有无。”
我与倒下去的黎小姐,等了林先生很久。记得那天林先生自己也是满身伤痕地从临安赶回来,可那时已经是晚上了。
黎小姐去世前,林先生是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我清楚地记得她气息微弱地对林先生说过一句:“戒指,戒指……”林先生左思右想,以为她想要看一眼当年那枚她花光了自己全部积蓄、精心挑选的、却送错了人的玉戒指,它必然饱含了她全部的青春回忆。林先生便自以为是地跑到商家去寻这枚玉戒指,而当他气喘吁吁地从商家赶回到这里的时候,因耽搁得太久,黎小姐已经咽气了。而那枚戒指还是没有要到。
林先生未能满足黎小姐的遗愿,因此愧恨不已。唉。我想,其实只是觉得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黎小姐看见狼狈的林先生忘了戴上他们的婚戒,她渴望他能放下一切不必要的事情,戴上那只属于他们的定情之物,然后与她十指相扣,仅此而已。
此戒指非彼戒指。林先生愚笨一生,这辈子只自作聪明了这么一回,却又算错了。既然是一枚送错人的玉戒指,又怎么比得上当年元宵节头顶上的一片星空呢?别人傻得可爱,他却傻得可怜,但或许不是不懂,而是因为太懂而犯傻。
想到此处,我亦心痛,可是又当如何呢,我毕竟只是个死物,既不能在黎小姐挨打时冲上去保护她,又不能为林先生与黎小姐的感情做些什么。我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尽管会为之动情,可我终将无法干预人类的事情。
黎小姐去世后,林先生把她葬在雷峰塔旁的太子湾,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拉着我过去祭奠,也会哼唱一段她最爱的《桑园访妻》,烧几联因她而学的书法,写几首真情而简单的诗句……
过了不久,我也离开了林先生。此后多年,我再也不知道他确切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那段充满苦难的岁月中挺过来。
可是我知道他想去实现他的诺言:你若死了,我就当和尚去。我亦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会多一个痴情的和尚,但我记得我与他最后分别前,他看着一群人把我带走时,在房间里辗转叹息,又无奈地反复吟读黎小姐当年说的“我常说空法,远离于断常。生死如幻梦,而业亦不坏。虚空及涅槃,灭度亦如是。愚夫妄分别,诸圣离有无……”他自言自语读不懂这句话。
其实,这世上很多复杂的道理,都源于简单,这些和尚道士不必用一套修辞将它说得如此晦涩误人,有些人纵然读懂了修辞,却又不懂其中真谛;有些人纵然一个字也不懂,他也就是懂了。
很多年后,我被重新回收打造,我的车轮已然丢进了垃圾堆,靠背座椅也不能再用,唯有那被黎小姐眼泪淋湿过的铁扶手尚有些用处,便被工人们带回去做成了一把雨伞的铁支架和手柄。
我应该相信这世间确有缘分。
千禧年黎小姐祭日的时候,大雨倾盆,从灵隐寺下来一个老和尚,钻进一家店铺将我买了去。我认得这便是林先生,他手上戴着当年和黎小姐的婚戒,他虽已年老,但眼睛却显得炯然有神。他带着我走向黎小姐的墓地,一路上见人是微笑与颔首,颇有她当年的气质。他曾经帮我重获生命,如今我为他遮风挡雨,想来亦是一种因果。
他敬上一杯淡茶,做了几碗小菜,用一个小型录音机放了一段《桑园访妻》,烧了几首自作的诗与书法作品。嘴里不住念叨着:“不知您能否听见,不知您能否亲尝?”其实,芳草萋萋皆是回答,雨声点滴尽有言说,生命之树常青,甚至脚下的泥水都会翻卷起当年断桥黄土中滴落的眼泪。不知愚笨一生的林先生能否领会?
然而当他脸上重新泛起微笑宛如一位经历了无数人间沧桑的智者时,我想他已然领会了。
墓地的雨水顺着我的伞尖滴滴落下,宛如泪水。我庆幸我被做成了一把雨伞,使我终能成为一件会流泪的东西。我忍不住哭泣,原來眼泪这东西一旦流下,就再也止不住,一直到它全部流干,内心才开始变得明澈。
那晚他回去后,安然入睡了。我静静守在一旁的雨伞架上,原来我才是最幸运的,因为最后又回到了林先生的身旁。尽管后来很多人尊称他为空法大师、林师父、林大师,但在我眼里,他只不过还是当年那个蹑手蹑脚扒着窗户偷听黎小姐上课的林先生,那个有情的贼。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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