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讨会结束,已经晚上六点,大家陆续从会议室里出来。我和刘教授同行,邀他自助餐以后一块儿去散步。我在会上阐述了自己的观点,但由于时间上的限制,没来得及清晰完整地展开,有些遗憾,我想借散步的机会与刘教授商榷。说是商榷,但其实含有更多炫耀的成分。我还算年轻,刚在专业的核心期刊上发表过几篇文章,正志得意满,非常有炫耀的欲望和冲动。
当时同行的还有某机关单位的吴主任。吴主任一直闷头走路,没说话,我也没拿眼睛看过他,但我知道默默走在我们身后的就是他。吴主任平时少言寡语,讳莫如深,属于不怒自威的那种人,这样的性格也跟他的职业身份相符。
走到一个拐角处,刘教授却拐向了另一个方向,我问他去哪儿,他告诉我吴主任要请客,邀他去聚餐,让我也一起过去。可是吴主任并没邀请我,我不便去,于是说我不想去了。心里却在想,平时我跟吴主任的关系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不好,他为什么没邀请我呢?自然感觉有些不快。刘教授说没事,吴主任又不是外人,一块儿去吧。我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觉得不妥。刘教授说,那你等一会儿,我去跟吴主任说一声,他会同意你去的。说完朝吴主任走去。
我决定等在那儿,同时心想,吴主任一定会同意的,也许是他一时疏忽,忘了邀请我。即便这样,要一个中间人去当说客,还是感觉别扭。不就是参加个平常的聚餐嘛,至于吗?我噘起嘴唇,吹起了口哨,努力掩饰着万一吴主任不同意我参加带来的尴尬。那个暗处离得不远,我能听到刘教授跟他说话的声音。我清晰地听到吴主任说,我没邀请他,他不能去,这是原则问题。吴主任的口气相当冷淡,而且直截了当,说完就从暗处走到明亮的灯光下,接着又走到了另一个暗处,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刘教授回来,委婉地告诉了我吴主任的意思,但同时又说没事,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你别当真,一块儿去吧。我以为刘教授要在那个拐角处与我分手,没想到他却和我一块儿回到了另一个方向。我心里的不快和尴尬有所缓解,我以为刘教授因为吴主任拒绝了我,他也拒绝了吴主任的邀请,不参加聚餐了,而宁愿和我一块儿去散步。我和刘教授是同事,他这么做,倒是挺讲义气。我跟在刘教授身后走着,已经开始在脑海里筹划着,如何向刘教授炫耀那个学术观点了。还没有等我筹划好,我们来到一个地方,刘教授说,我就不往前送你了。原来他是送我回家的。可以想到,我比原来更加不快和尴尬。
连个招呼都没打,我就离开了。没走多远,发现我前面出现了一道弧形的墙,我决定绕过这道墙,直接回家去。可是,刚绕了半圈,墙檐就变得越来越低,竟至于即使弯腰也无法通过。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只好往回走,感觉有些晕头转向,时空的概念模糊成一团。
奇怪的是,走着走着,脚下的路面变得不再坚实了,并且明显地晃动起来,低头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排松动的横木上,处在高空之中。我手扶着头顶的房檐,小心挪动步子。但头顶房檐上的横木也松动了。头顶和脚下的横木都是由铁丝拧在一起的,这种固定方式本来就让人不放心,不知什么原因,现在横木和铁丝之间还有着很大的缝隙,似乎当初搭建的时候这些横木是刚采伐的,还湿着,时间一久它们就缩水变细了。我胆颤心惊,不知道那些铁丝是否锈蚀了,也不知道那些横木是否糟朽了。脚下黑洞洞的,猜不准下面是水面还是硬地。如果是水面的话,问题不大,因为我会游泳,但如果是硬地麻烦可就大了。那样的话,如果掉下去,我就会被摔成一摊鼻涕。我寄希望于自己的处境是在梦里,因为只要梦一醒,危险就解除了。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在梦里,因为在梦里我多半具有飞翔的功能,要是那样就好了,像一只鸟一样,展开翅膀飞下去就是了,而眼下我根本就不会飞翔。这样的逻辑很严密,也很残酷。因为不会飞翔,肯定不是在梦里。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这简直就是个操蛋的逻辑。
就在我的斜下方,不远处,刘教授在大声说话,好像是故意为了让我听见。刘教授在向参加这次学术会议的一个同仁要密钥,如果使用密钥给吴主任打电话,吴主任就会不得不同意我参加聚餐,而刘教授自己的密钥已经用完了。什么密钥?它显然具有神秘的性质,同时也具有强迫执行的意思,似乎还有使用的权限和数量。我不太清楚密钥或密令的含义,但我希望这个东西能够尽快生效。因为除非是在梦里,否则好像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能够来解救我。
他们沿着一条街道朝聚餐的饭店走去,三五成群,轻松愉快地交谈着。除了我以外,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在。看来只有我没被邀请。街道狭窄,却很长,就像一条曲折的线,似乎没有尽头,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那个预定的饭店。但他们没有因此而沮丧,依然兴致不减。
走过一家书店,旁边标明24小时营业。而那家书店就叫“不夜店”。大家停下脚步,望着上面的招牌,议论起来。有人说这个招牌上少了一个“书”字,应该叫“不夜书店”,而不是什么“不夜店”。那个“书”字可能脱落了。也有人认为不是脱落的,因为很显然,假如是脱落的,在“夜”和“店”之间就应该留下一个“书”字的位置,而现在并不存在那个位置。
有人同意第一个人的说法,说你们看,“不夜店”这一行字处在招牌的靠下方,上面留有很大的空间,虽然在“夜”和“店”之间没有给“书”留下位置,但“书”字的位置肯定在“夜”和“店”两个字中间的上方,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强调“书”,因为在这几个字中间,“书”最重要,它标志着这家店的本质属性,是书店,而不是其他什么店。而恰恰因为某种原因,這个最重要的“书”字脱落了。这个人猜想,可能是由于“书”字比另外三个字又大又重,制作招牌的师傅只是用了与另外三个字同样数量的粘合剂或固定物,才导致“书”字脱落的。如果“书”字比“不夜店”三个字的每个字都大和重一倍,那就应该用多一倍的粘合剂或固定物,而师傅忽略了这一比例。
但也有人同意第二个人的说法,他首先反驳了同意第一个说法的人的说法,大家之所以看起来“不夜店”这一行字在招牌的靠下方,是因为视角产生的错觉,如果从正面看,也就是正视或直视,其实那行字就处于招牌的正中间。少的那个“书”字,根本就不是制作招牌师傅的责任,而是店老板有意为之,也就是说,老板故意少掉了那个“书”字,使人产生曲解。老板的意图非常明显,大家想想看,“不夜店”与“不夜书店”比较起来,哪一个更有意味,更引人注目呢?显然,“不夜书店”过于直白和明确了,不够含蓄,缺少魅力。“不夜店”就不同了,这三个字的含义具有模糊性和延展性,显得相当暧昧。“不夜店”不仅具有广而告之的招牌作用,更有着曲径通幽的微妙用意。顾客被“不夜店”三个字吸引,走进店里时,都有着秘而不宣的个人目的,但当他们进来以后才发现里面摆满了书,不是夜店而是书店时,就会感到羞愧,因为书毕竟是优雅文明之物嘛。在这种羞愧心理作用下,出于面子上的考虑,有些人难免不买上一两本书。尽管他们可能回家以后就把书撂下,连塑料套封都没有拆开过,任其落满灰尘,或者一出店门,书就被扔进垃圾箱,但书店老板的目的显然已经达到了。书店当然是卖书的,但我估计,这位老板在“卖书”这两个字上,更看重的是“卖”而不是“书”。老板在乎的是生意,只要赚钱,他并不在乎做的是什么生意。这就像如今的某些药店,他们只在意能把药品当成商品卖出去,获得最大利润,并不管那些药品具有什么疗效,能不能治病救人。
这个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大约以为大家都会跟着他一起笑的,不过,大家都没有笑,反而都一脸严肃地望着他。
他吓得不敢再笑,也严肃起了面孔。
这时吴主任开口了。吴主任说,要我看,你们的猜测都是扯淡!既不是什么“书”字脱落了,也不是什么故意少掉了“书”字。它本来就是“不夜店”,而不是“不夜书店”。吴主任的语气冷漠而强硬,带着一股深夜彻骨的寒意。
这个说法让大家都感到意外。
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渐渐的,一种情绪酝酿起来。这种情绪愈演愈烈,仿佛只需一点火星就可以熊熊燃烧。吴主任的话显然对某种神圣不可侵犯之物构成了冒犯和亵渎。于是大家浓烈的情绪里挟裹进了由于冒犯和亵渎而引起的愤慨。这一回,大家的看法相当一致,纷纷指责吴主任。他们并不因为吴主任请他们聚餐而原谅他,他们指责他的说法荒谬至极。
最愤慨的是刘教授。刘教授不仅以拒绝参加聚餐相要挟,甚至指着吴主任的鼻子破口大骂,逼着吴主任说出这不是书店的理由。吴主任一开始还故作镇静,两只眼珠骨碌碌转动着,在察言观色,但当刘教授指着他大骂时,他一下子就撑不住了。吴主任看上去相当紧张,不,是相当惊恐,他嘴唇哆嗦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刘教授突然跳起来,扑向吴主任。大家瞪大眼睛,发出吁的一声惊呼。大家似乎是担心刘教授扑上去撕扯吴主任,倘若如此,那就与泼妇无异,过于粗鲁,斯文扫地了。不过,刘教授平时的修养帮了他自己的忙,他及时刹车,掌控住了分寸。原来他的跳和扑,只是预备动作,或者叫做热身,等他跳到一定的高度,扑到一定的距离,才把嘴唇嘬成唧筒的形状,将一口唾液射到了吴主任的脸上去。高度和距离果然提高了命中率和准确度,那口唾液正中吴主任的眉心,不偏不倚,误差不会超过5毫米。
唾液落到吴主任脸上时,他打了一个激灵,这样的刺激终于使他说话流畅起来了。
吴主任告诉大家,他之所以做出以上的判断,并不是冒犯的大家的尊严,而是基于以下事实:一、那上面明明标有24小时营业的字样,书店哪有通宵营业的呢?书店白天都门可罗雀,夜里就更没有必要营业了。二、这条街是美食一条街,除了众多的茶楼酒肆,就是网吧舞厅。这符合消费规律。一般饭后要么醒酒品茗,要么趁兴娱乐,几乎没有脸红耳热之际逛书店的。
吴主任陈述完理由以后,大家又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就更加愤怒了,因为如果吴主任前面的话属于冒犯和亵渎的话,那么这次就相当于直接打脸和揭伤疤了。吴主任一看势头不对,膝盖一软,赶紧跪在了地上,又是作揖又是磕头求饶。这就是吴主任的聪明之处了,众怒之下,要不是吴主任跪地求饶,他恐怕就有遭受围殴的可能。曲膝使吴主任免遭了皮肉之苦,却换来了大家的鄙夷。大家表达鄙夷的方式,不约而同地效仿了刘教授,他们纷纷朝吴主任脸上喷射过去更多的唾液。此后,直到整个事件结束,吴主任都低垂着脑袋在地上跪着,没敢站起来,他的眉毛、鼻尖、耳朵和下巴挂满了唾液,摇摇欲坠,就像枝头上挂满的果实。
自然,大家一致公认吴主任刚才摆出的两点理由悖谬绝伦。大家只用一个理由就驳斥了他的悖谬——难道在美食一条街这种地方,就没有失意的、等待救赎的灵魂吗?想想吧,在满街灯红酒绿和喧哗骚动的衬托下,一个孤独的灵魂在街头踯躅,寻找能够给他带来安宁和温暖的书籍,而这个世界却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拒绝着。还有比这更加残忍的画面吗?
大家被这个想像出来的画面所感动。一个人抽鼻子,感染得大家都跟着抽鼻子;一个人抹眼泪,感染得大家都跟着抹眼泪。紧接着,哭声就响成了一片。不由自主地,两两结合,拥抱在了一起,相拥着哭泣。在他们擦干眼泪之后,马上就商议出了一个结果:把招牌上那个缺失的“书”字补上去,因为这正是知识分子的职责所在。但他们接着就遇到了实现的问题,深夜里,哪来现成的“书”字呢?大家苦思冥想了一阵,终于有人提议,可以用真正的一本书挂到那个招牌上,代替那个“书”字。这主意一经提出,就受到了大家的赞扬。用真正的书代替“书”字,比真正的“书”字更有创意,更具有艺术气息。问题似乎迎刃而解,大家都是做学问的,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找出一本书应该非常容易。大家都长舒了一口气,等待着有谁贡献出一本书来。可是,等了一会儿才发现,大家每个人都在等别人找书。
都翻翻自己的包吧。不知谁说了一声。
相信大家都乐于捐出一本书的,于是都低头在包里翻找。翻了个底朝天,包里有牛奶饮料、充电宝、面巾、大力神、指甲剪、口气清新剂,偏偏就是没有一本真正的书。
有人忽然恍然大悟,一拍脑门说,嘿,这不就是书店吗?找什么找,我们进去买一本书,挂上去就是了。是啊,这是在骑着驴找驴啊。于是大家又都争先恐后地想进去,买一本书贡献出来。推了几下,才发现门是锁上的。細瞅,又发现门上还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字条:本店因欠房租,搬迁至羊蹄子胡同43号,废品收购站对面。文学、社科、哲学类书籍3折优惠,白菜价处理。
这又是一个意外。不过,大家并没有因此改变主意,认为招牌上的“书”字还是应该补上去,虽然书店搬迁了,但这里毕竟曾是书店,起码可以称作书店旧址,类似于如今炒得火热的名人故居或者名胜古迹。可是,去哪儿找书呢?
我这儿有一本,你们看行吗?
一直跪着的吴主任开口了,他的手里正诚惶诚恐地举着一本书。
大家一看,有些失望。吴主任提供的书不怎么理想,是一本《致富秘诀》。不过从外观上看,开本够大,大32开的,国际流行开本,厚度也壮观,估计至少有600个页码。如果不看内容,还挺像那么回事。行,就它了。
没有梯子,他们就采取叠罗汉的方式,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一层一层的,搭建了一个人梯。
书终于被挂在了那个招牌上。
还没等好好欣赏一下,就见一个胖子远远地跑过来,高喊,干嘛呢!
大约胖子是这家店铺的业主。
人梯最下面的人,是刘教授。刘教授一看这架势,慌了,吓得撒腿就跑。他忘了自己肩膀上还驮着叠加在一起的三个人。那三个人都像表演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平伸着两条胳膊,保持着身体平衡,居然稳稳地站立着,在随刘教授快速移动的过程中,他们的头发和衣襟迎风飘扬。其余的人跟着人梯跑,他们一边跑一边快活地又蹦又跳,大喊大叫着,特别兴奋。他们都把聚餐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他们显得比聚餐还高兴。
故事到这里基本上就算结束了。
但这个故事存在着几个疑点。我之所以把这几个疑点集中放在最后讲述,是因为我觉得它们比故事本身更重要。
疑点之一:这件事是发生在梦境里还是现实里?我不是指它的荒诞程度。现实里的荒诞有时比梦里的荒诞更荒诞,这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我是指画面感,具体说是色彩的怪异感觉。整个事件的过程,就像一部黑白片,旧电影。不,应该说比黑白的旧电影更加怪异,因为它的全部色彩只是单一的黑色,甚至连作为对比和衬托的白色都没有。全黑,一片黑暗。这一点我觉得是不可思议的。按常理,单纯的黑色构不成画面,但奇怪的是,我不仅在事件的过程中可以看清人物的五官,甚至连人物的睫毛也可以分辨得一清二楚,可以说毫发毕现。唯一可以勉强说得通的是,黑色的深浅不同,也就是黑色分出了不同的层次,就像中国传统绘画里的水墨画一样,所谓墨分五色。但中国水墨画的一个重要创作技法是留白,就是画面里留出余地,以便表现远近、虚实、浓淡等概念。我至今也没见过水墨画不留白的,一团黑的画我在现实里从来就没见过。如此说来,似乎可以确证这件事就是发生在梦境里。因为这符合梦的特征,我向来没有做过彩色的梦,梦的背景差不多都是灰蒙蒙的。但我向事件中的人物刘教授还有吴主任都亲自询问过,他们都证实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在现实生活里的,而且他们具体指出了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我还跟他们说了我对这件事的色彩感觉,两个人几乎发出相同的劝告,哦,那你赶紧去看医生吧,可能是你的眼睛出了问题。
疑点之二:事件缺少连续性和纪律性。比方说,在事件的前半部分里,我正站在那个由横木和铁丝搭建的高空中,等待着刘教授用密钥或者密令来解救,但却没有了下文,我被解救下来了吗?根本就没有再交待,直到故事结束,都没有我什么事了。情节一下子就跳跃到了他们正走在大街上。而且,从故事开端看,我应该是故事的主要人物之一,因为故事本身就是我讲述的,我的口吻,我的视角。按照我的情节设计,接下来该交待吴主任为什么要请客,为什么邀请了参会的所有人而唯独没有邀请我。如果补充邀请了我,我们去了哪家馆子,点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我是否在酒精的作用下高谈阔论,炫耀那个我自认为新颖独到的学术观点,等等。但这些都没有出现在故事里。这当然都是由于故事里没有了我这个讲述者。没有我,这个故事怎么能继续下去呢?除非这个故事自己有了生命,突然就狂奔而去,不再受我的控制,它患上了歇斯底里症,它发疯了。它一路奔跑,一路气急败坏地破坏着沿途的事物,它没有了纪律性,肆无忌惮地打破叙事原有的秩序。它取得了自己想要的战果,挥舞着胜利的旗帜,高唱着激昂的凯歌。
疑点之三:完全不具备合理性。在一次文学评论学会召开的学术会议上,怎么会出现吴主任呢?吴主任任职的单位是什么建设委员会,跟文学简直风马牛不相及。我在会上阐述的学术观点就是我自己新写成的学术论文中的观点,那篇论文的题目叫《文学的时代精神与艺术性的二律背反》。它就保存在我的电脑硬盘里,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打印了一份纸质的材料作为备份,现在打开我写字台右边的第二个抽屉就能看到它。吴主任不仅参加了学术会议,而且还请大家聚餐,这是什么意思?我和吴主任住在同一个小区,算是熟人和朋友,了解他。他很少请客,甚至基本上不请客,倒是有形形色色的人经常请他,但他大多数是拒绝的。更不可思议的是,当大家决定为那个名叫“不夜店”的书店招牌增添一个“书”字而想找一本书代替时,一大群文学评论家,都是做学问的,他们的包里竟然找不出一本书来。最后还是吴主任贡献出了一本《致富秘诀》,才算解决了问题。不过,这一点也相当可疑,一个机关单位的主任,应该潜心于自己的政务工作,为什么会热衷于致富秘诀呢?凡此种种,使得故事的合理性荡然无存。还有更离谱的,故事里大家争论书店的招牌,吴主任指出那根本就不是书店时,大家对他指责和侮辱。被吐唾沫,被迫跪在地上。这怎么可能?要知道,吴主任可是在要害部门任要职的,竟敢那样侮辱他,简直是在做梦。
做梦?
等等,让我冷静下来想一想。
那么,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这个故事虽然发生在现实里,却是我在梦里写成的。半夜,我梦游到书房,梦游状态中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噼里啪啦写完,再梦游到卧室的床上,接着睡。弗洛伊德说过,梦是现实愿望的达成。我潜意识里想写这么一个故事,创作的欲望特别强烈,但在白天,在现实里,在清醒状态下写不出来,或者不愿意寫,不敢写,只好在梦里把它写了出来。然后,第二天醒来,发现电脑里莫名其妙地有了这么一个故事,于是在清醒状态下,一二三,挑出了三个疑点。但如果那个假设前提成立的话,也就是说,如果真是我在梦里写出了这个故事,那么,这三个疑点还是所谓的疑点吗?
甚至,基于此前提,我也可以推导出这样一个看似荒诞故事的连续性和合理性:刘教授用借来的密钥或者密令,强迫吴主任同意我也能参加聚餐,“他们走在大街上”这句话,就可以改成“我们走在大街上”了,因为“他们”之中就包括我。这样一来,就可以解释后半部分故事由谁来讲述的了,其实讲述者还是我,因为我就在现场。至于他们最后有没有聚餐,点的什么菜,喝了什么酒水,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都没有机会炫耀自己的学术观点。为什么呢?因为走到半路上,我就被他们当作“书”挂在书店的招牌上了。
吴主任现在已经退休了。不过,故事发生的时候他可还没有退休。我还记得第二天,也就是那次聚餐之后的第二天,刘教授拉着我作陪,去吴主任家给他道歉的情景。为了表示道歉的诚意,刘教授竟然当着我的面拿巴掌扇自己耳光,啪,啪,像放炮仗似的,每一巴掌都那么实在,把半边脸打得通红,然后就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上了。
吴主任叹气说,你们这帮醉鬼啊,折腾我倒还罢了,你们折腾人家张老师干什么?张老师多斯文的一个人呀。真是胡闹!
吴主任所说的张老师,就是我。
吴主任脑袋摇得就像风向标似的,唉,太不像话了!你们竟然把人家张老师挂在了屋檐下,就像吊上去一块腊肉一样。
刘教授不哭了,怔怔地问,挂上的不是一本《致富秘诀》吗?
什么《致富秘诀》?那是我的散文集。吴主任跺着脚说,我就那么点业余爱好,闲下没事了写个豆腐块文章。积攒半辈子了,心想出个集子吧。张老师知道了,就撺掇我请你们这些作家和评论家开个研讨会。吴主任说到这里的时候转向我,说,张老师,您别生气,我这可不是怪您,您撺掇研讨会可能也是出于好意。可没想到,白瞎了我几万块钱,还闹出这档子荒唐事来。什么这些作品体现的时代精神和艺术高度比起经典作品来毫不逊色,什么时代和艺术的二律背反在这些作品面前黯然失色,净是摇着大舌头说假话,拍马屁。吴主任说到这里的时候又转向我,说,张老师,您别生气,您说的那些假话,可能也是出于对我的鼓励。可你们是真的喜欢我写的东西吗?你们离开后,我收拾会议室的时候捡到了十七本《致富秘诀》,上面可都有我的签名啊。不过,那时我也没有太生气,因为你们是十八个人参加的研讨会,起码有一个人把我赠送的书带走了。直到我去卫生间方便,才气不打一处来,原来我的第十八本《致富秘诀》被放到了卫生间的隔板上,只有我签过名的扉页被撕了下来,躺在纸篓里。
说到这里,吴主任再次转向我,问,哎,张老师,不对啊,我记得那次你们给我们单位老王的古体诗词开研讨会的时候,他签名送的书,你们可是一本也没落下,全带走了呀。
我说,吴主任您可能记错了,那次研讨会,老王根本就没送书。
吴主任愣了一会儿说,噢,还是老王有先见之明啊。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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