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缘于一个晚上。
那天,我跟朋友在外面喝完了酒,步行回家。时间有些晚,到小区的门口时,快要凌晨一点了。物业站的灯还亮着,我犹豫了一下,去叫门。等了半天,保安才磨蹭着从里面出來,并生气地问我干什么,我告诉他,我住在这个小区,跟朋友喝酒回来晚了,抱歉打搅了他,并要他让我进去。他看了我一眼,果断地拒绝了,说不认识我。
我知道这个家伙在撒谎,他每天吃了饭就坐在物业站的那台监视器后面,看着我出出进进,岂有不认识的道理?我不想跟他弄僵,强压着心里的火气,将我住小区几号楼哪个单元甚至对门是谁,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依然无动于衷,丝毫没有放我进去的打算。还振振有词地说,不放我进去不是他的意思,是物业站的安排。物业站对那些可疑的人,实行禁入。
他一说这话,我的火“腾”地蹿起来,他明明嫌我回来晚了,打扰了他睡觉,却将责任赖到物业站的身上。我掏出手机准备给物业站经理打电话,门开了。
也许我该息事宁人,可那个家伙盛气凌人的样子让人实在无法释怀。第二天上午,我将他的行径致电物业站的经理。物业站经理毫不犹豫地否认了他的说法,物业站从未做过如此荒唐的决定,并向我保证,要让那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向我道歉。
物业站经理信誓旦旦的保证奏效了。下午,我经过物业站的门口,那个家伙喊住我,向我道了歉。虽然他的道歉有些言不由衷,但我没有跟他再计较,得饶人处且饶人。
晚上,我从外面回来,发现那个家伙又躲在监视器后面。我自忖行事光明磊落,没有什么不能示人,但谁能保证自己是完美无缺的呢?倘若他在监视器后面发现了我的某些疏忽,再借机跟人大肆宣扬,我会落到百口莫辩的地步。别以为我小题大做,你要知道,亚马逊森林的蝴蝶扇动一下翅膀,都会引起一场飓风。
除了担心,我也有了一些不安。虽然之前我知道物业站门口和其它一些地方安装了摄像头,却没有认真探究过它们的存在,现在我则有了疑惑:那些摄像头究竟是什么时间在那儿的?将它们安装上去的,是物业站的人还是那些盖房子的人?还有,除了保安,谁能通过它们看到我?这疑惑像影子一样伴随着我。
自从有了这心结,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无视它们的存在了。每次经过物业站的门口,我都会忍不住心惊肉跳地朝它们张望。我努力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许那个该死的保安正通过它们偷窥我。我断定他发现了什么。有一回,我看见他站在门口呲着两个大门牙冲我笑。我当然不会无知到以为他要取悦我,那晚的事情一定让他耿耿于怀。
我原以为这种现象不久会消失,我从不让自己在某件事上殚精竭虑或者劳心费神,朋友都知道我是个无心无肺的人。所以之前很少有什么能打扰到我。可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如果说开始我只是不安,后来不安慢慢变成了身体的反应。每当走近它们时,我便情不自禁地瑟瑟发抖,似乎它们会变成上了枪膛的子弹,“突突”地飞向我。
这让我恐惧。为了防止情况继续变糟,我选择了闭门不出,强迫自己待在家里,那段时间我简直要疯了。要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宅居的人,而更喜欢跟朋友在外面吹吹小牛或者高谈阔论。
我以为将它们忘了,事实上,在家里的时候,我很少想起它们。等重新出门,发现情况非但没有任何的好转,似乎比之前更糟了:莫名的心悸,头晕,心慌……有一次经过物业站,我差点栽倒在那里。
我不知道事情何以变得如此怪异,在请教了医生情况依然没有任何的改善后,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去了超市。在女店员错愕的目光里,我先在衣装部买了裙子、高跟鞋、胸罩,又到化妆部挑选了口红、胭脂、睫毛膏、遮瑕霜,然后绕道假发店,买了假发。
一俟回到家,我便迫不及待地行动起来:将下巴、腿、胳膊、手上的毛发清理干净,再用眉笔在刮去的眼眉上画上又细又长的像女孩一样的眉毛,然后我开始往脸上涂遮瑕霜、打腮红、刷睫毛——这些几乎让我崩溃,我不知道女人为何要在这些事情上不辞疲倦劳心费神,如果仅仅为了取悦男人,我要说的是,后面我的经历将会告诉她们,那些臭男人根本不值得她们这样去做。
等我戴上用钢圈支撑的胸罩,穿上裙子,将长长的假发戴上,连我也差点要对着镜子里那个如假包换的美人喝起彩来。唯一不足的地方是,我的喉结有些大。这丝毫难不倒我。我的前任女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曾将一条丝巾遗落在了这里,我将它找出来,围在脖子上,轻而易举地将那个问题给解决了。
将一切收拾妥当,我又对着镜子前后左右仔细地看了看,确信没有什么破绽了,方出了门。
经过小区中心的花园,有几个妇女在那里带着孩子玩,我心里有些忐忑,思忖着是否要绕开她们,但她们的视线似乎并没有落在我身上,便若无其事地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
我很快又看到了那个该死的保安,他正站在物业站的门口,忙着跟一个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有些轻佻的女人搭讪。我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看见我,他龇着龅牙朝我笑了笑。他暧昧的笑容,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刚才镜子里的自己,明白了他为什么笑,放心地还了一个风情万种的笑。他心花怒放地咧开了嘴,用公鸭似的嗓子拿腔作势地问候了我:下午好。
下午好。我捏着嗓子小声地回了句,赶紧离开了。直觉告诉我,他的视线一直跟随着我,我故意扭了一下腰。我相信,在我从他的视线消失后,他会迫不及待地冲到屋里,坐到监视器后面,回味我性感的屁股和仪态万千的笑。
初试告捷。那天,我不仅成功地骗过了保安,还意外地俘获了一些人的心。当我信马由缰地走在街上时,一些男人将热辣辣的目光投向我。我甚至赢得了一些女人的瞩目,一个女人问我身上的裙子从哪里买的,另一个女人则追着向我讨教如何让自己保持妩媚的同时又不失优雅。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对那些投向我的目光和殷切的询问,我除了报之以微笑,保持了礼貌的缄默。
没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这让我有些心花怒放了。回家时,我放肆地跑到物业站办公室,伸头看了看,保安不在。我甚至走到一个摄像头前,对着它挑衅地扮了一个鬼脸。我已经完全克服了之前的恐惧。
我迷恋上了这游戏。我喜欢看那些高视阔步的男人围着我像无头苍蝇似的转,也喜欢看到那些自命不凡的女人抛向我的充满醋意的目光。如果说一开始我还对自己的恶作剧有些不安——我是一个真诚的人,除了有些话痨——不過很快我就释然了。世界是如此有趣,我们何必要墨守成规呢?何况,之前我从未被人如此地喜欢或者钟爱过,现在,有那么多或贪婪或仰慕的目光围着我转,而我又却之不恭,为什么不欣然接受呢?
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我孜孜不倦地学习、探究、揣摩:从眼线的描摹,到腮红的处理,从唇形的勾勒,到T区与两腮粉底的衔接,包括对面部、五官等部位的渲染、描画、整理,以及为了增强整体的印象而调整形色……
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我的技艺不久便有了长足的进步,妆容画得越来越自然,手法也变得越来越娴熟。有时候我会对着镜子里那一个个造型不一精灵鬼怪的女人哑然失笑,有时候则会看着那些望穿秋水顾盼生姿的女人心生错愕:我究竟是谁?是镜子里那一个个我见尤怜颠倒众生的女子,还是那个继承了一点祖产喜欢跟朋友喝点小酒吹吹小牛的男人?那一刻间的错愕,会让人产生时空交错的迷离感。
不管怎样,我喜欢那些或妖娆或端庄或风骚或沉静的女人。她们出自我的手,是我的杰作。我在面对着镜子里的那些美人儿时,会忍不住地浮想联翩,想象着她们的命运是乖蹇,还是顺遂。
那天,当我在一阵的涂脂抹粉后盯着镜子里的女人又开始心猿意马时,眼前浮现出那个保安的脸,我有了一个主意。
兹事体大,容不得半点纰漏。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去给自己置办了另一套行头,包括一副白色的手套,外加一把崭新的锁头。穿戴整齐,我下了楼,骑上放在楼道里的自行车,扬长而去。
我将车子先骑到了一个仓库。这仓库是我于无意中发现的。五月份的一个下午,我在满街洋槐花芬芳的香气里,不知不觉走到一个崖头。崖头上长满了杂草和荆棘,在杂草和荆棘之间有一条羊肠小道,顺着那条羊肠小道走上去,我发现了一个仓库。仓库的门开着,里面除了遍布的蛛网和一些碎砖乱瓦,什么也没有,一看就知道荒废很久了。我在地上找了几根铁丝,将门给拴上了。
我将门上的铁丝扭开,把车子推进去,再脱下身上穿的衣服,换上随身带的另一套行头,然后将换下的行头用袋子装好,放在仓库里,带上门,再在门上挂上崭新的锁头。
回家后,我将整个过程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确定没露出破绽,然后掏出手机,给物业站打电话:我放在楼道的车子不见了。随后我下了楼,在楼道里等。
那个该死的保安在我的反复催促和严正指责下,终于来了。到了后,也没问我车子怎么丢的,甚至连句安慰的话也没说,先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我教训了一通,责怪我为什么不将车子保管好,最后才不耐烦地问我车子怎么丢的。
我憋着笑,将车子丢失的过程对他说了:昨天晚上我骑着自行车去了超市,回来后将它放在了楼道里,刚才准备骑着出门,发现车子不翼而飞了。
他又问是否将车子遗忘在了别的地方,我矢口否认了。昨天晚上我回家后,就没有再走出过家门。之后我特意提醒他,要是不信,他可以调取物业站的监控,来验证我是否撒谎。
他没正面回答我,沉默了片刻,又开始责备我为什么不将车子保管好,随后便推脱这不是物业站的责任,物业站不是负责给人看车的。我被他的这番说辞搞得火冒三丈,便反唇相讥道,物业站如果只知道收钱什么也不管,那不如彻底滚蛋。
我们两个在那里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我忍无可忍,给物业站那个好脾气的经理打了电话,他立刻过来了。同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胖头胖脑的警察——我没想到他会报警,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压抑着快要蹦到嗓子眼的心,小心翼翼地回答了警察的盘问,然后将刚才对保安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虽然自忖没有露出破绽,除了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我敢保证他们什么也发现不了,可心里依然有些忐忑,我从未跟警察打过交道,不能确定他们的火眼金睛能否发现其中的猫腻。
如坐针毡地等待了几天,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去了物业站,找保安打探事情的进展。
保安见了我,全没有了先前的骄矜。我猜他被经理给修理了一顿,那天物业经理看到他跟我争执,让他立刻闭上了嘴。面对我的问询,他满脸谦恭地说,事情目前没有任何的消息。倘若他知道了什么,一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对他的态度表示了赞许。不知是否是我对他表达了赞许的原因,他对之前的冒犯表达了歉意,希望我不计前嫌。
他的话让我如释重负。我掩饰着内心的得意,对自己的得理不饶人也做了反省,然后大度地说,那辆自行车对我无足轻重。倘若实在找不到,我可以再买一辆。我的大度让他感激泣零,告辞时,他用那双鸡爪一样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肉麻地表白,对我的大恩大德,他没齿难忘。承蒙我不弃,日后倘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他愿效犬马之劳。
他那番肉麻的表白,让我相信他已经放下了心里的芥蒂,为了将他彻底收服,我决定趁热打铁。
某个中午,我趁着人都在昏昏欲睡,打电话叫他到家里喝茶。喝茶之前,我带他先参观了我的密室,那个密室里放着我的收藏。那些收藏包括:一些价值不菲的字画、几块限量版的金表,另外还有玉石、瓷器以及一堆的古币。看得出,他被这满室琳琅满目的收藏给震撼了,眼睛里闪着奇异的目光。直到我邀请他到客厅落座,他似乎还在回味刚才在密室里的所见所闻,我跟他说话时他有些心不在焉,便明白他的心依旧在那间密室里。后来他起身告辞,我将一幅画和一罐极品红茶送给他,他在客套了一番后,哆哆嗦嗦地接过去,走了。
不久后的一个晚上,我从外面回家,发现密室的门开着,那些珍贵的字画和金表不见了,我慌慌张张地给保安去了电话。保安这次没有怠慢,放下电话立刻赶过来,一边满头大汗地在那间密室里察看以期发现入门盗窃的究竟是内鬼还是外贼,一边忙着打电话叫警察。
警察不久到了,我对他们的问题沉着地作了应答:上午我不在家——这个有保安为我作证,出门时我碰到过他,他跟我还打了招呼——他不知道的是,我出门后便径直去了仓库,在仓库里乔装打扮一番,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把那些东西搬到了仓库——晚上回家,门锁着,金表和字画不知去向。
听完了我的陈述,警察又环顾了一眼那密室,问最近是否有人造访过。
我正在想着如何回答警察的问题,保安的脸变得煞白。他急赤白脸地说,虽然他造访过我的家,也喜欢那些字画和金表,卻从未想过要将那些东西据为己有。然后他又辩解说,他全天都在物业站,没时间作案。为了证实他的话,他又自告奋勇地带警察去调看监控。
监控显示,那天出入小区的,除了小区的居民,还有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那女子的手里有一个包。
警察将那个可疑的女子定格,问小区里是否有人认识。围观的人摇摇头,可怜的保安又开始紧张起来。那个女子在从他的面前走过时,朝他眨了眨眼,还对着他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他咧着嘴开心地望着那女子,直到那女子走远了,他还在瞅着她翘起的屁股看。警察转身问保安是否认识那女人,否则她怎么会朝着他笑。保安困惑地摇摇头。围观的人跟着哄堂大笑,保安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看到保安无地自容的样子,我上前为他打抱不平说,他是我朋友,他去我家是我邀请的。我相信他绝不会干梁上君子的事。我们都不用冒充正人君子,他不过多看了那个女人几眼,哪个男人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能无动于衷呢?
我的话让那些嘲笑的人闭上了嘴巴,保安感激地抬头看了看我。那眼神让我断定,以后他一定对我忠心耿耿并可以任我随意地驱使了。
小区人心惶惶。为了稳定局面,物业站在小区隐秘的地方加安了摄像头,并要求:凡出入小区的陌生人,必须征得保安的许可。非经保安许可,不准入内。
这丝毫难不倒我。上次我帮保安解了围,他对我感恩戴德。每次碰到,他对我毕恭毕敬,不是点头哈腰,就是满脸赔笑,一副唯我马首是瞻的样子。我自然不会亏待他,时不时地送他两条烟、一瓶酒,作为彩头。
那天,我将一条烟扔给他,同时将那个喜讯告诉了他:我跟一个女孩正处得火热,可以说如胶似漆,倘若那个女孩来造访,让他务必高抬贵手。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我还对他说,我的女朋友有些腼腆,不愿意跟陌生人说话。她来找我时,请不要对她盘问。当然,为了避免误会,女孩来时,我会打电话告诉他。他向我表示了祝贺,爽快地答应了。
有了他言之凿凿的保证,我不敢大意,先去置办了新的行头,到仓库里换上。往回走时,我给保安打了电话,告诉他,女朋友一会儿要来看我,然后再将她的样子包括穿的衣服的颜色、款式及至头发的长短,都同他做了详尽的描述。
他没有食言。我打物业站经过时,他没有盘查,咧开那张大嘴笑了笑,那双鸡爪一样的手一挥,便果断地放行了。
我如入无人之境,那个愚蠢的保安丝毫不怀疑我,这给了我莫大的方便,也让我对自己的造诣深信不疑。
很快我不满足于靠戴发套、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等雕虫小技来遮人耳目,潜心研究,从面部表情的细微变化,到手势的处理,从走路的姿势到说话的腔调,包括声音的高低、大小、快慢……对每个细节,我都不放过,而进行细致入微的斟酌、分析、处理。
随着技艺的提升,我萌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前面我说过,只要我出现在街上,就会有男人想方设法地同我搭讪,极尽所能地诱惑我。对于他们的诱惑,一开始我不想搭理,自从有了那个荒诞而疯狂的想法,我对他们不再冷脸相待而报以微笑。他们将我的微笑视作默许,以为我中意于他们了,然后会用眼波向我发出某种暗示,对他们的暗示我心领神会,在后面跟着他们,随他们走进某家灯光暧昧的饭店,矜持地接过他们递给我的菜单。等待侍者上菜的间隙,一些男人会将他们充满欲念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停在我的“胸”部,一些心急的男人则会迫不及待地将毛乎乎的臭手放在我性感而瓷实的大腿上。为了防止他们发现什么,我不得不左右腾挪,来躲避他们露骨而冒险的行为。
吃完饭他们会带我去开房。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有脱身的办法。趁着他们去洗手间的工夫,我会借机溜掉。我所要做的只是多给自己预备几套行头。如果你是一个男人,绝对不会知道发型和装扮对塑造一个女人有多重要。我曾经想过,倘若有机会,我要写一本书,书名就叫:《论服装与发型对重塑一个女人的重要性》。女人,只要略微地改变一下发型,再换上一套行头,便会起到判若两人的效果。
为了保险起见,跟他们在一起时,我倍加小心,并且绝少开口。离开他们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家。值得庆幸的是,我从未失手过。
那个愚不可及的保安,将穿得花枝招展的我,当成了那些同我逢场作戏的女子。每次我经过物业站,眼睛连眨也不眨地便放我过去。投桃报李,有时我会借花献佛,将那些男人送我的东西,转送给他。
他对我的忠诚不二简直到了死心塌地的程度。有一回,他将我的一个女友脚踏两只船的荒唐行径告诉了我,真相是:那天晚上我回家,被一个男人跟踪了。第二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徜徉,那真是一个奇怪的梦。我要去一个地方,可是那地方有很多很多的门,我不知道从哪个门中穿过,才能到达要去的地方。我站在那里,有些踌躇:看着男男女女的,从一扇扇的门里出来,再从一扇扇的门走进去。我也跟着人群往里走,快要走到门口时,从门里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对不起,我们这里只容许男人和女人通过,性别不明的人禁止通行。我心里疑惑道:难道我不是男人吗?
忽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吵醒。殷勤备至的保安在电话里开始絮叨那个女人如何在我和另一个男人之间左右逢源、刚跟一个男人如胶似漆再跑来跟我颠鸾倒凤,让我擦亮眼睛,他喋喋不休如老鸹一般的聒噪那天早上在我耳边响个不停,扰得我烦躁不安,直到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同那放荡的女人一刀两断,他才算饶过了我。
也许他把我当成了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有时他会肆无忌惮地谈起我的那些女朋友哪个漂亮,哪个清纯,哪个妖娆,哪个风骚。他甚至毫不羞耻地同我探讨哪个的屁股大,哪个的屁股小。
每逢这时,我极力地憋着笑。他不知道的是,她们的高矮胖瘦,或者屁股大,屁股小,全是因为我哪天的衣服穿得紧,而哪天的衣服穿得松一些的缘故。至于哪个眼睛大哪个眼睛小,或者是否妖娆,全拜妆容所赐。
我有时则主动跟他谈起那些高矮胖瘦不一、屁股或大或小身材或丰满或玲珑的女人,并炫耀一下我同她们之间的闺闱密事,他一边淌着哈喇子,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脸上露出陶醉其中的傻样。瞧着他那副其蠢无比的样子,我忍俊不禁。倘若这个蠢货得知了真相,不知道将作如何反应。
同那个男人的相识是魔鬼对我的诅咒,还是我在得意忘形后应该遭受的天谴?我无法猜度,就像我无法揣测命运诡谲的心思。
第一次见到那男人,我便感觉到了异常。他穿着体面,举止得体,郁郁寡欢,似乎遭受了重创。席间,他几乎没怎么开口,我感觉气氛有些诡异,所以一俟吃完饭,我便立刻同他告辞。
我发现他像个影子似的跟在后面,吃了一惊,出于一刹那间匪夷所思的怜悯——天知道这没有原则的怜悯给我带来什么,若我有一双天眼能讓自己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一定禁止自己这样做——因了这该死的怜悯,我没有想再逃脱,在那儿站定了,他终于向我打开了心扉:
他撒了一泡尿。他知道不应该在那个地方撒尿的,憋不住了,附近没有厕所。他不知道的是,他撒尿的地方,正好有一个摄像头。这样,他撒尿的过程,被一些人目睹了,然后被一些好事者广而告之——在这个猎奇变成风尚的时代,没有任何事能做到秘而不宣。等他一泡尿撒完,视频已经传遍了整个城市。他无颜见人,在家里躲着。老婆不能容忍他无所事事,他跑出来像个鬼一样地在街上游荡。
他疲惫不堪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我心一软,将他带到了仓库。为他选了一顶头套,帮他涂上眼影,为他画上腮红,让他穿上我的衣服——我们俩身高相当——然后再将一些要诀告诉他。他很聪明,很快就把那些要诀掌握了。
我将仓库的钥匙给了他,告诉他,如果他需要,可以把这里当作他的家。
通过他,我又结识了更多的人,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们,姑且叫他们镜头恐惧者吧。这些人对镜头恐惧的原因不一:有因为出轨遭人偷拍从此见到探头便避之唯恐不及的;有作奸犯科东躲西藏而害怕被镜头捕捉的;还有不为任何原因只是单纯对探头心存畏惧……为了躲避无处不在的探头,有些人离开了喧嚣的闹市深居简出,有人去了深山,有人甚至离开舒适的家而像地鼠一样地躲到逼仄而阴暗的桥涵里生活。
对这些人,我心怀同情。为了帮助他们,我将仓库改了,又添置了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让他们有了落脚之地。然后我教他们化妆,学女声,穿上女人的衣服,模仿女人走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没想到有那么多的人对那一个小东西心存恐惧——我变得忙碌无比。为了节省时间,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干脆住在了仓库里,夜以继日地传授技艺,通宵达旦地同他们切磋……
我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发生着变化:原先浓密的胸毛没了,脸上的胡须在一点点变得稀少,脖子的喉结在慢慢地消失,说话的声音由沙哑变得尖利。变化的不止是身体,还有心理。我的心里经常涌动着莫名其妙的情绪,而动辄像个女人一样发火……
那天,我一起床便感觉心烦意乱,好像有一只猫在里面挠着,我决定回家看看。路上,我的心慌慌地跳个不停。走到小区的巷口,我的心简直要跳出来。从物业站经过时,我没有见到熟悉的老朋友,代之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我想停下来问问——好久不见,我着实有些想他——然而好像有一只手在推着我,催我往家走。
到了门口。我掏出钥匙开门,门纹丝不动。我正在迷惑,门从里面开了。一个家伙穿着我的衣服,戴着我的眼镜,梳着跟我一模一样的发型,站在那里,满脸讥诮地看着我。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他跟我就像从一个模子里刻的——看出了我的迟疑,他张开了破嘴,用那破锣一样的嗓子假模假式地说:欢迎前来鄙舍。
他一张嘴,我立刻明白了一切——那个该死的保安,洞悉了一切,秘而不宣,我一离开,便悄悄地到我的家,穿上我的衣服,模仿我的样子,鸠占鹊巢……
我知道自己玩大了。可这不是最糟的。我抑制不住怒火,将那个保安的腿打折了,又将那些该死的摄像头一个个地敲碎——要不是它们,我怎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真的玩大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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