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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呆不下去了,我想到哪里躲几天,十几天,几十天,越长越好,最好不用回来了。
刷着微信通讯录,这才感觉,关键时刻似乎没有几个朋友。看到“涂怀宇(土楼食宿免费)”,立即有了主意,就去土楼。这个涂总,马铺难得工贸公司老板,我帮过他几次忙,他告诉我说,他投钱在土楼搞了个山庄,雇他表弟在打理,主要用于接待他四面八方的朋友,平时也对外营业,赚点钱给表弟还有服务员发工资,如果我去,吃住多久都没问题。我便在他名字后面加了备注。土楼几个景区我都是去过了,涂总的难得山庄据说在两个热门景区的中间地带,应该是合适的避世所在。我立即跟涂总语音通话,我说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写小说——我能如实告诉他我的处境与心境吗?当然不能。涂总爽快地连声说欢迎欢迎,随即发来山庄的公众号,一打开,位置、图片、联系方式,什么都有。
我搭车来到马铺,又坐土楼专线公交车,就在难得山庄的山脚下下车。这里有一个人工湖,水挺深。一条水泥路通往山庄,转两个小弯就到了,最多一公里。所谓山庄就是“川”字形三列平房,由供销社物资仓库改造而成,后头新修了一条通廊把它们连接起来,前面则用木栅栏围起了一个院落。涂总的表弟不在,一个女服务员在,她确认我是涂总的朋友之后,说这几天没客人,任由我选择住什么房间,我说随便吧,她就带我到左侧最里面的那间房。这间房的窗户打开着,可以望见山谷里的村子和几座土楼,我很满意,连声道谢。
我在房间里巡查了一遍,打开行李箱,把洗漱用品和几件衣服拿了出来,也把笔记本拿出来,刚摆到桌上,那个服务员就来叫我吃饭了。
虎尾轮炖番鸭汤、咸笋炒三层肉、溪鱼酱油水、煎豆腐、凉拌地瓜叶,四菜一汤,都是我喜欢的土菜,我让那服务员一起吃,她摆摆手说,你先吃。我喝了半碗汤,非常美味,就问她名字,她说她叫作水萝,家就住在山下的春山楼。
水萝看起来五十几岁,面容憔悴,衣着倒是干净、得体。我吃饭的时候,她去右侧那边的房间,也不知忙什么。我吃完饭,她又出现在餐厅门边,用本地话说,先生,你回房间休息,这山上是没什么好看,你可以下山到村里看土楼,你要是没到过云水谣,山下有公交车可以去。我说,你忙你的,不用把我当客人。她笑了笑,满脸皱褶更深了。
午饭后我在山庄附近转了转,实在没什么看头,就回房间休息。涂总来电话询问有关情况,我再次表示感谢,说这里不是景区,很安静,特别适合我。涂总说,这里到各个热门景区都很方便,有公交车,也有私家车,甚至骑摩托车、走路都可以。我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呆在山庄,准备写个小说,那个服务员做的菜很好。涂总哦了一声,说,那个服务员也是厨师,她很有故事啊,你可以写写她。
水萝有故事?我自己的故事都写不完呢。躺在床上睡午觉,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我索性爬起床,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作为一个不知几流的作家,我编过许多离奇惊悚的故事,谁知一个非常狗血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怎么编也编不出来的。
一个下午我都在房间里上网。五点半左右,涂总的表弟来敲门,我这才发觉天快黑了,入秋了,天黑得快,山谷里的土楼笼罩着一片暮色,显得有些飘渺。涂总的表弟苏基飞,我称他苏总。他带我在通廊上走了走,看了看山谷里的景色,然后抱歉地告诉我说,晚上陪我喝点酒,明天他要去深圳几天,这里他都跟江水萝交代好了,由她负责我一日三餐,我爱吃什么跟她说,我爱住多久就多久,反正这些天都没有客人。
晚上多了好几道菜,苏总还让水萝温了一壶糯米酒,俗称土楼可乐,甜甜的很好喝。我和苏总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喝就是一杯。苏总让水萝也上桌吃喝,他说这里没外人,李记者是我哥的好朋友。水萝犹豫了一下,还是拿了一副餐具走过来,她先倒了一杯酒敬我,脖子一仰就干了。这阵势让我暗暗吃驚。苏总说,土楼女人坐月子都喝这种酒的。我说,今晚遇到杀手了。苏总对水萝说,李记者是弄文字的,你的事他帮你写一写,可能就没事了。我也懒得跟他们解释,其实我又不是记者,我只是个作家,在他们看来,记者比作家厉害多了。这四方形餐桌,苏总坐我左侧,水萝在我对面落座,动作举止显得彬彬有礼,大方自然,不像个村妇。我夸奖她菜做得好,端起酒杯说,大姐,我敬你一杯。苏总脸红红的,问我几岁,我说今年正好五十,苏总说水萝今年四十七,跟我同属老鼠,人家还是你小妹呢。我暗自一惊,原以为水萝五十多了,她第一眼给人感觉确实显老,不过细看一下,还是可以看出她年轻时面容姣好,我连忙说,这不好意思了,我自罚一杯。水萝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她也端起酒杯一口喝了。
三个人都是初次见面,但喝起来没有拘束,彼此像是老朋友一样。一壶酒喝完了,苏总让水萝再温一壶,他很有些醉意了。我说,不能再喝了。苏总比划着手说,酒自己酿的,喝不完。水萝走去炉灶前温酒,苏总身子有些坐不稳了,一只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醉眼蒙眬地望着我说,水萝啊,水人没水命,你要给她写一写。我回头望了一下水萝,她就在我们身后两米多远的地方,苏总的话她全都听见了,她说我认命了。苏总说,你认命?那你怎么还扑腾着喊救命?我眼前立即出现一个场景:一个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着,其实这是人的本能嘛。
这场酒喝得很尽兴,苏总从村子里开车来的,我坚决不让他开回去,他自己开了个房间去睡觉了。水萝把餐桌、厨房收拾好,要回村子里,她是走路来的,而且看起来不像喝过酒,我让她路上注意安全,她笑笑说,现在很安全。借着月光,我看到她转身走去的腰肢,还是柔软的,而且还不算臃肿。
回到房间,酒后的困倦上来了,据说这种糯米酒后劲特别大,我衣服没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走到一条河流边上,不小心掉入水中,我拼命蹬着腿,两手往上乱抓,只听到砰的一声,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从床上挣扎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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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苏总一早醒来就开车离开山庄,水萝也早早来为我煮了稀饭,两粒水煮鸡蛋、一碟花生米,还有一盘炒地瓜叶,她说早上多吃点,昨晚你光喝酒,都没吃什么。说实在的,我在家里还从没吃过这么丰盛的早餐。我一边吃一边随便问一些村子里和山庄的情况,起身盛第二碗稀饭时,水萝正好走到面前,我惊讶地看到她额头磕破了一点皮,虽然没有了血迹,豁口还是很显眼的。我问,你怎么啦?水萝连忙别过头去,说,没什么。我说,昨晚不小心摔的吗?她说,没事,一点点。涂总和苏总都说水萝是有故事的人,她到底有什么故事呢?我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
吃过早饭,我到通廊的茶几前泡茶,这里视野开阔,看着山下的土楼,浑圆阔大,像一口口大井。水萝收拾好厨房和昨晚苏总睡过的房间,我喊她过来喝茶,她走了过来,说,山庄的活儿不多,承蒙苏总关照,她还在其他客栈兼职,主要是做钟点工,有活儿就打电话,她有空就赶过去。我说,你都是靠两条腿走过去啊。她说,走到山脚下就搭公交了。她还是落落大方地在我面前坐下来,说,我来泡吧,你是客人。我说,都一样。我给她倒了一杯茶,顺势问她几个孩子?家里情况如何?
水萝轻啜着茶,低下头像是在沉思,她手中的茶慢慢喝完了,这才抬起头对我说,我有个儿子,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在厦门打工。我这世人,有这个儿子算是有一点寄托吧,不然,真是什么也没有了。我娘家是在隔壁江坑村的景芝楼,24岁嫁给这个村春山楼的苏连料,他大我十岁,刚刚离婚,也有说是老婆跑了,其实他们也没办过结婚证,也没有孩子,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反对我嫁给他,但是那时阵,我就是傻,就是脑子进水了,一定要嫁给他。就嫁了。苏连料在村里跑腿,也没当什么,就是天天到村部游逛,书记、村长有时叫他办点事,去买包烟、喊个什么人,哪里拿个物件什么的,他紧手紧脚就跑去,事情办好了,村里有时接待客人摆桌,他就混在那里吃喝,他把自己弄得像个村干部似的,其实他什么也不是,他就是一个——好听的叫“跑腿”,不好听就是“狗腿”。因为他叫作连料,有人也叫他歹料。他从来就没做过什么正经事,也没赚过什么钱,结婚之后,这个家吃穿用度基本上就靠我一个人,我在镇上饭店和小旅馆打工,这些年,土楼旅游搞起来了,外地游客越来越多,很多人搞客栈搞饭店,他什么也不搞,光是练就了一副口才,就是会评说别人,这也无所谓了,后来即使生了儿子,儿子读书什么的,我一个人打工,还是能够维持的,就是我自己省一点吧,好几年都没买过新衣服——其实,这些我也都忍了过来,最严重的是,他常常动手打我,开头他还找些借口,比如我拿什么东西给他,动作慢了,或者我顶了他一句什么,他抬手就打我耳光,或者抄起木棒、锅盖什么的,就砸到我身上,渐渐他打上瘾了一样,不需要借口了,想打就打,也不顾及我的面子,把我摁倒在土楼天井或者楼门厅,拳头往我身上四处乱砸……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离婚?我忍不住问。
水萝叹了口气说,人在做,天在看,恶人自有天收,三年前,他在外面连喝几场酒回来,摔了一跤,摔成了脑中风,半身不遂躺在了床上,这回他是打不了我了,但是我看他可怜,到处找医生找偏方,给他煎中药,每天给他推拿按摩,扶着他站起来,我一边给他按身子一边任由他骂个不停,他全身就像死了一样,就一张嘴还活得很张狂。我忍下来了,坚持下来了,差不多一年时间,他的手和腿有了知觉,我扶他起来学走路,两手搀扶着他摇摇晃晃地走,那个晃啊,晃得整座土楼都斜了一样。我儿子一次回来,看到我这样子,暗地里对我说,你还管他啊?让他瘫下去好了。我说,我本来真不想管了,心里不安,又管了。儿子说我痴而愚昧,唉,这怎么说呢?我每天辛辛苦苦扶他学走路,走了大半年,他自己能走了,只是还摇得厉害,但是毕竟能走了,村里的人都说我救了他半条命,他似乎特别生气人们这么说,抬手要打我,摇摇晃晃打不准了——唉,你没看到他现在打人的样子,手摇过来摇过去,抖得厉害,非常滑稽可笑,他打不到我,就朝我吐口水,用最恶毒的话骂我……
一个家暴的男人,一个忍辱负重的女人,这种故事并不罕见,在城市,在乡村,到处都在发生。我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水萝,一时不知怎么说。
水萝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了,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今年以来吧,为了多赚点钱,我在山庄打工之外又兼了钟点工,料理他的午餐和晚餐,有时就赶不上趟,但我在家里也是给他备了一些饼干面包什么的,肯定是饿不着,几次赶回来做饭晚了,他就破口大骂,前些天他还扬言要去法院告我遗弃罪……
哇靠,这什么天理啊!我禁不住叫起来。
大概我的叫声吓着了水萝,她眼光怯怯一闪,往四周看了看,似乎害怕有人听到了。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很宏亮地唱起一首歌,她掏出了手机,是那种古老的老人机,她用客家话说了几句,然后挂了电话对我说,我要去一家客栈做钟点活,做好先回家一下,再赶过来给你做午饭。我连忙说,你不用赶,我中午自己做点什么吃就好,我一个人在家里,常常自己做饭,真的。水萝匆匆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赶回来。
我独自泡着茶,心想水萝这个女人也真是的,年轻时应该是四乡八里一枝花,她怎么就愿意嫁给大她十岁又有过老婆的苏连料呢?这个姓苏的不務正业,经济条件不好,莫非长得很帅?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包括前两天我老婆指着我鼻尖说,我怎么就嫁给了你!是呀,怎么就嫁给了我呢?那时老婆在工商局当副股长,而我只是街道办一个宣传小干事,她父亲是民政局长,我父亲是汽车站修理工,她母亲是小学副校长,我母亲是家庭妇女,最主要的,那时她的追求者几乎有一个班,而且每个人的条件都比我好,为什么她最后还是嫁给了我呢?多年来对外的标准答案都是,她看上了我的才华,真爱啊,感天动地——直到前两天,老婆鄙夷地对我哼了一声,才道破天机,原来是有一次,我们参加一个共同朋友的乔迁宴,都喝了点酒,回来到我宿舍坐了坐,然后不小心就发生了那种关系。我老婆说,要不是我被你睡了,要不是我一脑子传统观念,我才不会嫁给你呢。我就想嘛,即使睡了,也不一定非嫁不可呀。大概这是男人和女人的差别吧。
中午我煮了一碗面吃——厨房食品柜有一箱的面干,冰箱里有肉、蛋、鱿鱼,这是煮面最好的食材了,我在家可以连吃三四天而不厌。吃好不见水萝来,我就回房间休息了。晚上我还是煮面吃。水萝还是没来,我心里有点疑惑了,她说要赶来的,这么晚都没来,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她的钟点活太多,家里还要照顾那个“半丁”,实在赶不过来。我的肚子问题自行可以解决,她来不来都无所谓,可惜我没她电话,不然问问她什么情况,当然可以通过苏总找到她,但这明显不妥,还是算了吧,只要她好好的没事就好。
3
我把钥匙插进锁洞里,怎么也转不动。门被反锁了,这说明老婆在家里。此时正是上班时间,她怎么在家里?而且把门反锁。我疑心顿起。我是到外面参加一个笔会,提前一天回来的。昨天老婆在微信上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后天。因为这个笔会不好玩,有个老友也要提前走,我就跟他一起提前离会了。我拍了几下门,喊了老婆的姓名,我听到里面有了一阵响动,一串脚步声从卧室转到了儿子房间,又转了出来。
门终于打开了。老婆站在门边,不悦地说,叫什么叫啊?我在休息。
我看了老婆一眼,从她面前穿过去,直接向儿子房间走去。老婆在后面喊了一声,她赶了上来,似乎想伸手推我,但我已经走进儿子的房间,一眼就看到站在窗帘布旁边的那个男人,他正要将窗帘布裹到身上。
算我倒霉,让你抓到了!老婆跺了一下脚,显得很委屈的样子,这反倒是我错了,是呀,我错就错在不应该提前一天回来。
那个男人从窗帘布走出来,向老婆无奈地摊了摊手。
我曾经在小说里写过几回抓奸的场面,但是没有一款像现实中发生的这样。老婆气呼呼地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说,你想怎么样?
那个男人溜走了。我突然对老婆吼了一声,我想怎么样?说实在的,这应该是有史以来第一吼。老婆说,你可以开个条件,反正,我们早已貌合神离。我笑了笑说,你好歹是个副局长,我把你举报到纪委,按现在纪律,你这局长肯定当不成。老婆霍地站起身,怒目直视,说,你敢!我也是有你的把柄,你在微信微博经常转发境外的链接,我早有截图下来了,我向上面一举报,你也完蛋了!
我心里暗暗吃惊,没想到老婆还有这一手,看着面前同床共枕二十几年的女人,觉得又陌生又恐惧,竟然有点手足无措。老婆转了一圈身子,开始数落、训斥我。我越想越不对劲,今天是我偷情被她抓了现行,还是她偷情被我抓了?这怎么变成了她对我的控诉主场?真理都长到了她身上,我一无是处成了渣男。
那天晚上,我睡到了儿子的房间,但是很久睡不着,眼前总是晃着那个站在窗帘布边的男人,好不容易入睡,又做恶梦掉落水里,拼命地挣扎。连续几天如此,我便逃到了马铺土楼的难得山庄。在这里,总算吃得香睡得着。不过,这个晚上,因为水萝没来做午饭和晚饭,心里很牵挂,一直想着这个女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又睡不着了……
4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一阵响动,连忙翻身起床。天已经亮了。我还没走到厨房,就看到水萝忙碌的背影。她听到脚步声转过脸来,把我吓了一跳,她头上扎着绷带。
这是——我惊讶得说不出来。
没什么,没事,她说着又转过头去。
我问,是他用什么砸的吧?流了很多的血?
她说,是。
我叹了一声,那个姓苏的,果真狠啊,他原来就狠,现在身体残了,那种狠就会变得更狠,狠到没有人性。
水萝端起响了很久的高压锅,说,早上我给你炒个菜卜蛋。
我大步走到水萝面前,突然有些激动地抓起水萝的一只手,说,水萝,你应该报警!
水萝从我的手里抽出手来,淡淡一笑,说,报警?他又说去法院告我呢。
我的手在裤腿上拍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了。
稀饭晾好了,菜卜蛋炒好了,还有一碟微波过的花生米,但是我没有食欲,水萝说,昨天对不起,没赶回来做饭。
我说,水萝,你没想过离开他吗?
水萝说,想过,我刚才还在想,他要告我,我也要去告他。
我说,对,告他。
水萝说,我要告他二十三年前强奸了我。
我不由哦了一声。
水萝说,真的,二十三年前一个晚上,我从外面回来,我们两个村有一条连接的路,那时路边都种着甘蔗,我在路上遇到他,还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个村都有很多亲戚,常常有走动,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只是没怎么说过话。我往我村里走,他往他村里走,突然他折返过来,把我喊住,趁我发愣,一下把我抱住。我好像一下被吓蒙了,都喊不出声音来。他又拖又拽,把我抱进甘蔗地里,我吓得浑身发抖,就被他强奸了,那时我还是个黄花女,虽然曾经谈过一个男朋友,只是拉拉手而已,他破了我的身子,说你要嫁给我,不然也没人娶你了,我说我去告你,他说你告吧,我大不了坐几年牢,你这辈子就毁了,名声臭了,没哪个男人会要你的。唉,当时我竟然没有去告他,后来他来找我几次,威胁我如果不嫁给他,他就说出去,让我没脸做人,我思前想后,还是答应了,那时,我真是太傻了,脑子进了大水。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心里莫名其妙响起老婆的话,要不是被你睡了,我也不会嫁给你。我的嘴唇好像嚅动了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水萝说,他要告我,我也要告他。
我一时失语,脑子里又回响起老婆的声音,你想搞我,我也要搞你!我知道,这完全是两码事,但是脑子里就是执拗地浮起老婆的嘴脸,带着一丝讥笑,无所畏惧的样子,那几天,我老是做梦溺水挣扎,现在,那一片水好像又涌到我面前来了。
李记者,你说,我能告倒他吗?李记者,你帮我写写。
水萝伸手摇了摇我的胳膊,我眼前的老婆便切换成了水萝,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女人嘛,唉,我的心思怎么就乱了一样。我深呼吸了一口,对水萝说,他告不倒你,你也告不倒他。
水萝低下头,低低地说,昨晚我做梦掉进水里,拼命挣扎,也不知有没有得救,就醒了。
她也做溺水的梦,看来,这是一个标配的梦?我说,醒了就好。
水萝说,你的意思是,我要认命?
我连忙说,不,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像一个人掉进水里,他不能任由沉下去,他要挣扎。
水萝说,我在挣扎。
我说,这就对了,挣扎就可能得救。
水萝说,谢谢你。
5
水萝赶去云水谣做钟点活了。走之前我跟她互留了电话,她似乎面露难色,说,那里昨天接了一個大团队,很多房间要清理。我说,你尽管忙,中午我自己解决。中午我自己正在煮面的时候,接到水萝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喘息,一个劲向我道歉,她这边实在走不开。我说,没事,你不用来,我一个人很自在。我还想跟她说一句,你要注意休息,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睡了一个不错的午觉,虽然也想了想老婆、水萝那些事,但都没有往心里去,也就睡好了。下午三四点,我在房间里看一本很厚的书,萧公权的《中国乡村——19世纪的帝国控制》,看了几页,听到山庄院子里有一阵异样的响动,便走出来看个究竟。
餐厅前的院子里,站着一个摇摇晃晃的男人,他看似站着,身子却是不停地前俯后仰,两只手在空中瞎抓着,歪着头咧着嘴,嘴里嘟嘟哝哝,流出了一道蜿蜒的口水……
不用说,这肯定就是水萝那个男人苏连料。他个头矮小,甚至比水萝还矮,看得出,即使得病前也是面相猥琐,现在则是更加丑陋了。当年水萝被迫嫁给他,也真是一个脑子进水的选择。他的两只手在空中抖个不停,身子左右摇晃着。真难为他从山下土楼走到了山庄,这需要很顽强的意志,有点不可思议。
他愤怒地喊叫着,含糊而吃力,因为使劲地喊,五官扭曲得变形了。我从他模模糊糊而又哆哆嗦嗦的声音里听出了完整的一句话:
婊子,你想饿死我吗?三只包子给我当午饭,你这个婊子,我要打死你!
我听得有点毛骨悚然,我站在一棵木柱后面,他肯定没有看到我,他的身子一直在摇晃,什么都是瞄不准的。
苏连料的身子摇摆着,这一形象也像是在挣扎,某种意义上说,他也是溺水在挣扎,我内心里突然对他也有了一点怜悯。这个歹料摇摇晃晃,骂骂咧咧,终于晃出了山庄院子,向山下晃去了,我看他的背影看得整个天地都在摇晃。
这天晚上,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那个苏连料离开山庄回土楼时,掉进山脚下的人工湖,溺水而亡。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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