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婆娘死了。爬到门口的小河沟里淹死的。”三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跟几个工友在富达广场六楼的“小菜馆”里喝酒。他们坐在一个四人的卡座里,两两相对。他自然是跟谷子坐在一起的。对面是丁鱼和八斤。
谷子是湘妹子。她吃过很多菜馆的湖南小炒肉,最终权威宣布这家的小炒肉是最正宗的。青尖椒、五花肉、大蒜子,爆香味辣。有那么几次,谷子喝多了酒,竟将小炒肉吃出了两汪泪。一路上直嚷着要回去,回去跟二和就在镇子上开爿小饭店。二和家的后园有一片菜地,各色各样的菜蔬,青椒从来不缺席。二和的妈妈会酿米酒。也是那一年,二和贪杯喝了几杯米酒,又喝了几杯浓茶,酒劲上了头,晚上骑摩托车跌坏了腰腿。谷子会腌制腊肉,还有腊猪头,腊肠,他们家厨房的房梁上挂了许多腊肉、腊腿都是谷子用玉米芯和桃树枝熏烤出来的。风一吹,醇厚的肉香四邻八乡都能闻得到。
三木是在认识谷子后喜欢吃腊肉的。他的老家没有腊肉。他只在超市里见过这些黑乎乎、油腻腻的东西。如果没有出来,没有遇到谷子,他想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知道腊肉的味道。他们那里只出鱼虾。鲫鱼、草混、白鰷、季花、铜头、昂嗤、长鱼、泥鳅、虎头鲨。三木从小就会捕鱼,也会吃鱼。一条鱼吃得丝卡完整,就像学校实验室里的动物标本。三木生下来的时候全身黢黑,连那个地方都是黑乎乎的。三木的爷爷笑眯了眼:黑卵子会取鱼。三木的奶奶瞟了老头子一眼:会疼马马(媳妇)。三木爷爷呛了一口烟,咳一阵,笑一阵。
三木后来娶了比他大三岁的马马春妹。春妹背地里跟要好的姐妹说过,三木会取鱼,却不疼人。三木奶奶的话不灵验。电话就是春妹打来的。
接电话的时候,三木正往谷子的碗里夹一片小炒肉。谷子面前已经堆满了菜:酱鸭子、炒腰花,还有一条油煎小黄鱼。三木接过电话的时候向大家伙摆摆手,眼睛却一直在三人的脸上穿梭。
“那小河沟能淹死人?”三木瞪大眼睛。其余三个人的目光一起聚焦在三木的脸上。
“存心寻死,一碗水都能淹死人。”春妹在电话那头幽幽地说道。
“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三木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筷子,声音大了起来:“不知好歹的婆娘!周二在深圳吃死了苦,给她娘俩苦了两套房子。家里吃的喝的哪样不是周二一把力气一把汗盘来的!她说死就死了!叫周二怎么活?!”
春妹那头半天没有声音。其实她想说的是:在周二的心里早已经没有桃子妈蹲的旮旯了。
“你,什么时候回家?”春妹最终还是问了三木。这回轮到三木不吭声了。他偏过头,将手机跟耳朵贴得更近一点,并用眼角的余光瞄了一眼谷子:“看情况吧,今年生意出奇的好。合同签了好几家。”三木没有说谎,他的手上确实有好几家需要装修的客户。
三木搞家装,丁鱼跟八斤是他带出来的。谷子做油漆。他们四个人是三木装修公司的固定员工。三木待他们很好,尤其是对谷子。
谷子的油漆工技术不赖,長得不算漂亮,但水色好。白净的脸皮就像她刷的油漆一样滑溜溜、光亮亮的。谁见到都想上去摸一把。三木当然也不例外。现在的三木何止是摸过谷子的脸皮,都亲过了。那天他亲谷子的时候,谷子哭了,她说这么做对不起二和,对不起二和妈。三木突然就想起春妹了。可是,他没有像谷子那样想,他只想到春妹粗粝的皮肤和不太整洁的黄牙。想到这里,三木将谷子搂得更紧,拼命吮吸着,直到谷子发出一阵沉闷的呻吟。
跟以往一样,每次都是春妹先挂断电话。因为三木没有多余的话跟春妹说。春妹挂完电话以后会愣愣地坐在床边出一回神。然后,打开五斗柜,从一件红大衣的内口袋里掏出一把黑塑料柄的钥匙,打开最上面一排的抽屉,再从抽屉的最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的小木盒,打开木盒,里面是十来张百元面值的钞票,上面躺着几张大红色的存折。春妹张开双手,确定手上干干净净以后,才像捧宝似的将那张存折捧出来,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打开。其实,不用打开,春妹熟悉里面的每一个数字,甚至可以精确到个位。三木有时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又存了多少,春妹就在黑暗中如数复盘,就像她将三木与她同房的日期次数一样,说得丝毫不差。三木听过会不耐烦地翻个身:你就这点记性好。春妹委屈地坐起身:我一个女人家,不记这些记哪些?你人不归家,钱再不归家,我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劲?三木说:你没听人说,男人心在哪钱就在哪?我要是有什么花花肠子,一年能给你这么多钱?春妹的心在黑暗中微微动了一样,语气也舒缓了许多。可是……你总是不大碰我。三木又翻了个身:多大岁数了?马上就是做外婆的人了。成天惦记这点破事。可是,红霞、金花她们都已经做奶奶了,还……三木不耐烦了:你们这些婆娘,天天就谈这些个事,真是闲得慌!春妹就不再吱声。半天后,三木偶尔也会推一把渐已入睡的春妹,春妹立即从睡梦中醒来,喜不自禁地抱住三木。
春妹看着存折上的一排排数字,想起三木说过的话,心里就会开解许多。这些钱都是有用项的。女儿秀玲怀孕了,来年春天就要生养。现在城里人坐月子都作兴找月嫂。秀玲早就跟月子中心挂了钩,预约了一名资深月嫂。秀玲说按照城里现在的大势行情,月嫂要用两个月,到双满月才能自己带小孩。月嫂工资两家摊,婆家一个月,娘家一个月。一个月至少得一万五。当然,也有都是婆家出的,但是秀玲不乐意。她不能叫婆家人瞧不起自家。
这笔钱春妹一定是要出的,即使秀玲不要。自己就这么一个闺女,钱不用在她的身上还用在谁身上?现如今不比前几年。自从三木离开老家去了省城,家里的日子就像田头的芝麻开花一样,一节一节地往上蹿。短短几年,家里已经翻了两次房子了。现在住的是小洋楼,后面还带着小花园。三木给春妹和父母买了好几种保险,每年都有几个业务员上门来收费服务。至于哪些保险她叫不上名字,只知道将来老了病了都有保障,不生病十几年后还可以拿到一大笔钱。利息虽然没有银行高,但是关键时刻能发挥作用。他们家里到处挂着某某保险字样的手提袋,还有做饭用的围兜,下雨用的雨具。春妹有时想,这保险那保险的,要是人心能保险就好了。这么想着,春妹的心里又觉得落寞起来。
春妹虽然不识几个字,帐倒是算得很清楚。家里的收入支出,人情往来一笔一笔都在心底。除了月嫂的工资,还有外孙的见面礼,女儿的营养费。这些都列入了今年的开销之内。再后面,孩子满月,白露。做外婆的都不能失了礼。按照乡风,秀玲双满月后还要到娘家住一段日子。这段日子里的一应开支都得自己负担,还不能怠慢了。秀玲虽说是农村姑娘,但是上了大学后分在城里工作,又嫁了城里人。早就脱胎换骨了。标准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吃的用的都是品牌货。秀玲过年回来喜欢跟三木聊。聊得最多的是电影。那些电影的名字春妹大多没有听说过,也记不住。前年的春节秀玲硬拖着春妹去看了一场电影的。那是一个很小的屋子,里面黑咕隆咚的,充斥着爆米花与巧克力的香气。荧幕很大,比荧幕更大的是音响和空调的暖气。恨不得把耳膜震破,把人闷死。看电影的人还要戴眼镜,荧幕上的人啊,兽啊,水啊,火啊就像在自己面前一样,可怕极了。她只在里面呆了十分钟就逃了出来。再不出来,她就差点要晕厥在里面。她不觉记起从前看电影的事情来了。那时候,村里放电影就像是过大节。放映队的小船还没靠岸,岸边早就围满了人。她还暗地里喜欢过一个年轻的放映员,那个放映员还在他们家吃过一顿饭,那是他们家刚杀了年猪。这个放映员每次来都会被安排到村东的一户人家去住,那家刚迎娶了新媳妇,床上是铺的新穰草,新被单,新枕头。新娘子还会做酥头饼。有一天村里放《平原游击队》,电影放到中途片子没接上,荧幕上打了“正在跑片”的字样。可是这正在路上的片子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白色的荧幕上先是出现大大小小的手影,后来就是长长短短的口哨声和叫骂声。生产队长赶紧派人去接应那个跑片的放映员,皎皎月光下,哪有跑片人的影子。再后来有人听到场头上的草堆里有动静,本以为是偷草的贼,就带着几个人抄包过去,贼没捉到,却找到了跑片跑没影儿的放映员,还有那个衣衫凌乱的新媳妇。春妹为此难过了几天。至此就不再看电影了。
现在的春妹迷上了看电视,最喜欢看的是本市的一栏节目“甲方乙方”。都是些家长里短,离奇古怪的事情。什么女孩爱上了一个打工仔,都准备结婚了,发现两人其实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弟兄三人为了拆迁款把父母绑架起来。留守妇女为了维护自己的婚姻,千里寻夫,夫没寻到自己成了千万富翁。春妹最喜欢也最怕看留守妇女的故事,总觉得与自己的经历有那么一点相同之处。她常常一边看电视里的故事,一边将自己跟里面的某个人的命运联系起来,常常将三木与故事里的男人做比对。一会儿悲哀,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感慨。每晚七点,春妹会准时坐在电视机前,手里捧着饭碗,碗头上堆满菜。看一会儿电视,扒一口饭。饭米粒洒到沙发上是常有的事情。刘玲跟三木说这些都是电视台胡编乱造出来骗人的。春妹不这么认为,她说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只怕还有比电视上的更荒唐的故事。三木与秀玲对视一眼,大概是觉得这是春妹说过的最具水平的话,然后继续讲他们的电影。春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三木看过这么多的电影,他会是一个人看的吗?
挂断电话,三木的心思就开始游荡起来。不再专注于眼前的酒菜、弟兄和谷子。大家都不开口,只看着三木手托额头,半边脸都藏在手掌的阴影当中。半晌,谷子用高跟鞋的尖头在桌子底下悄悄地踢了三木几脚,三木才回过神来,举起酒杯:喝,咱继续喝。丁鱼和八斤忙忙地端起了酒杯。三木一口气喝下杯中的酒,因为太猛的缘故,咳嗽了几声,他赶紧转过身去。谷子见状,立即放下手里的筷子,在三木的后背上轻摩起来。三木豁地闪开身子,看了谷子一眼,眼睛里流淌的不是春光,却是有些怨怼。谷子的脸沉了下来,原先光亮的皮肤立即变成了哑光色。丁鱼和八斤对视了一眼:我们约好去青州路的小商品市场去买运动鞋,时间也不早了,李总你看……
什么总不总的!三木不耐烦起来。回到小李庄,我还是黑狗蛋!
李总,哦,三木……
散吧散吧,今天确实是有些累了。三木挥挥手,丁鱼和八斤立即抬起屁股。我去前台结账,八斤说。不用,你们走吧,我扫支付宝。谷子殷勤地拿起手机。
随着嘀嘀一声,谷子将今天的饭菜钱如数支付。谷子知道三木从来不会真的叫她买单。回头一定会从微信转账给她。三木说自己虽然是个农民,却知道吃饭叫女人买单是一件很失体面的事情。谷子乐意买单,就像这个餐厅里很多的来吃饭的两口子一样,快结束的时候,大多是女人抬手叫服务生买单,或是掏出手机扫码。谷子喜欢这样的感觉。在这个城市里,没有二和,也没有春妹。
谷子不许三木动辄说自己是农民。确实,三木的身上早就没有了农民的印记。板寸头、休闲服、渔夫鞋、双肩包。不管往哪一站,谁都不会将他与李家庄的农民联系起来。谷子说这叫蜕变,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像叽溜一样蜕变了的三木。
三木和谷子一前一后离开餐厅。三木的脚步有些急,穿着高跟鞋的谷子有点追不上。她不知道三木今天怎么就为了春妹的一个电话失了常态。谷子的心里泛起一阵酸,脸色也因着这股气味变得阴沉起来。两个人在电梯处终于站在了一起。四部电梯的门前挨挨挤挤都是人。三木没有回头看她。只是看着电梯边上花花绿绿的广告。谷子也随着他的目光去看:明星演唱会、大牌珠宝拍卖会、新店开张送福利、名牌家私砸金蛋……
电梯门缓缓打开后,人们鱼贯而入。瞬间,梯内楼层指示灯全部亮起。三木摁了地下2層。那里停着他的车,谷子照例是他的代驾。
他们很快在地下停车场的D区找到了一辆灰色的现代suv。车是三木的,而事实上谷子要比三木更熟悉这辆车。三木不喜欢开车。在这座城市里开车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特别是上下班高峰期,阡陌纵横的街道上密密麻麻,整条路像一根坏死的大肠,车辆就在这条坏死的肠道里慢慢地扭动、停滞、摇摆、再慢慢地疏通。经年累月,就这样慢慢地耗尽了开车人的热情。三木租住的房子在城市的西边,已经属于郊外。三木的工作地点是不固定的。最近的就在鼻子底下,最远的在城东,从城西到城东三木要穿过一条叫做长生路的主要干道,三木熟悉这条路已经超过远在千里之外那个叫做“泾河”的小镇。他知道这条道上有多少个红绿灯,有多少个测速点,要途经几所学校、几家星级酒店,几个大广场,他甚至知道哪座广场到了晚间跳的是哪一类型的广场舞。他尤其记得在帆登图书馆门前广场上有一个领舞的男人,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瘦高个,细长腿。音乐起来的时候,他的腰肢立即变得柔曼起来,像春风里的柳枝一样左右摇摆。这让他感到不解又好奇。而那个叫做“泾河”的小镇已经慢慢地淡出了他的记忆。听春妹在电话里说镇子上的几条河道已经被填了,河的两岸建了很多的房子,尖尖的屋顶,红色的墙砖,还有黑乎乎的铁栅栏,看起来很气派。镇上开了好几家超市,建了很多的高楼。几天没到镇上去,见到的就是新模样,变魔术似的。在这里搞建筑装潢的大多是外地人,做生意的也一样。很多人都讲普通话了,感觉有点怪怪的。春妹的语气总是那样不紧不慢的。说到最后的意思就是让三木回来,在哪赚钱都一样,何必要苦巴巴地跑到那么大老远的地方?三木也想过回去,但是究竟什么时候回去却没有好好想过,他也不愿意多想。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蜘蛛,在这座城市里织了十几年的网,眼见得这张网已经织得密密匝匝,再让自己一头撞破,留下数不清的支离破碎,总是一件不舍的事情。谷子曾经问过他不想回去是不是因为自己?三木没有回答,他默默地盯着谷子的面庞:你呢?那天的月亮很圆也很亮,春妹陪着自己的公婆在老家拜月亮,吃月饼。二和被哥哥接到家里喝了米酒,吃了苞米腊肉。就像约定好的一样,他们谁也没有发朋友圈。二和跟谷子视频通话的时候,谷子已经睡着了。她被手机铃声惊醒后立即拨回去,二和一脸的抱歉。谷子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说春节一定会回去的,等到明年,将家里的债都还清了,一定回去过中秋。二和几次开口想说还了债就回家,可是这句话就像一根骨头卡在他的喉咙眼里,就是吐不出来。二和只说家里很好,自己康复得不错,村里到县城的路修好了,又宽又大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村口。这样他以后每个月到城南康复医院去就省心多了。可以当天来回。谷子一边听一边点头,临了时候不忘告诉二和,自己这个月又挣了多少。二和的脸有些微微发热。
谷子从后备厢里取出一双平底鞋换上,将一双高跟鞋扔了进去。两个人分别地从两侧车门上车。三木终于开了口:观前路这个时段最堵,从鑫源小区的菜市街绕过去到四季园超市后面的平西路。谷子点点头,点火、启动,车子缓缓地驶出停车场出口,融入流光幻彩的夜市中。
谷子跟三木租住的地方不在一起。她住在城中。三木不让她住在郊区。他说郊区太远,来来去去不方便。尤其是一个女人。谷子开始不同意,因为郊区的房租要比城中的便宜得多。她掰指头算过,住在郊区一年比起住在城中一年的房租,可以让二和省下半年的康复治疗费用。但是谷子拗不过三木,抑或说谷子从心里上就顺从三木。
谷子不理解三木为什么要住这么大老远的地方?他现在大小也算是个装潢公司的头头,不会是因为舍不得那么一点房租。三木说他住在这里就图个清净。闹哄哄了一天,到了晚上,就想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谷子就好笑:这分明就是城里人的臭毛病,乡下人哪有睡不着觉的?累死累活一天,犄角旮旯哪块都能睡着了。
谷子说得没错,干了一天的活,有时候回来脸都不想洗,就想倒在床上睡一觉。可是她不仅要洗脸,还要每天洗头洗澡换衣服。她要洗干净沾在脸上,手上,头发上,衣服上的油漆,还要洗掉弥散在身体里的甲醛和酒精的味道。
谷子租住的是一间地下车库。车库不大,拢共才八九个平方。这个小区的车库大多都是装起来给老人居住或是出租。居住在车库的老人很安静,每天早上迎着太阳坐个大半天,下午出门去溜达,晚上早早就关闭了车库门。他们的子女就住在楼上的某层某单元,大大的客厅,气派的落地门窗,爬满绿植的阳台,还有插满时令鲜花的餐厅。这些老人几乎不到楼上去,当然,也几乎不见他们的子女到车库来。听隔壁的一对老夫妻说过,逢年过节他们被接到楼上去吃顿饭,然后围在一起由儿媳妇拿着一根绑着手机的长棍子拍一张全家照发到什么圈子里,然后再将他们送到车库里来。老人说住在车库也挺好的,车库的门一律朝南,北墙开有一扇小小的窗户。晒到太阳也通风,还接地气。岁数大了,腿脚不灵便了,有老人气,跟子女分开住好。各自都方便。车库靠北墙搁一张床,余下的是一个简易的卫生间和灶台。谷子不需要灶台,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时间给自己好好地做顿饭。除了一只电热水器,什么都没有。除了早餐,每顿在工地上吃。工地上有一只很大的电饭煲,一只电磁炉,这些都归八斤管。八斤既是瓦工也是火头军。他最拿手的就是炖肉:青菜炖肉、萝卜炖肉、慈姑炖肉,百叶结炖肉,有时是梅干菜炖肉、梅干菜是八斤从自己家里捎来的,很少吃。三木说想吃,八斤装作听不见。谷子说想吃,那是一定能吃到的。炖肉方便,几勺酱油一锅水,只要功夫到家,怎么都好吃。掺点菜蔬,也算有荤有素了。工地上的伙食简单,正常一菜一汤。大米饭,青菜汤,炖肉。一年四季几乎一成不变。三木说这是标配,是胜利饭解放餐。当年毛主席他老人家在延安每天就是吃这个。要不中国人民哪里会这么早站起来。
早餐好对付,这个城市里的年轻人好像从来都不在家做早餐。到处都是早餐店,从街头的小摊到堂皇的酒店。谷子喜欢吃粢饭:一块纱布里挖上一团糯米饭,中间夹一根油条。裹起来,绞紧压实,再滚上一层芝麻白糖。又香又甜,还耐饿。偶尔也会换换口味,吃上一碗酱油、虾籽和猪油拌的面条。
三木不小气,隔段时间,他会带着几个人去小饭店改善伙食。这么些年下来,把这个城市里的特色菜馆也尝得八九不离十。谷子发现到哪吃食生意都好做。即便是平常的口味也不缺有人光顾。她曾在电话里跟二和说过,她真的很想在这个城市里开一家小饭馆,就做小炒肉,剁椒鱼头,家常豆腐小龙虾。还有自家酿的米酒。二和在电话里嘿嘿直笑,谷子做油漆工在城里挣些活头钱已经很不错了。还想开饭店做老板,小女子心真大。
汽车在大街小巷里七绕八拐,在夜色里穿行。谷子的驾驶技术也越来越娴熟。三木记起几年前遇到谷子的情形。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三木结束了一天的劳动,正准备去那条老后街的羊汤馆里喝一碗羊汤。巷头围了一圈人,间隙中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大姐你放心,这是我自己做的腊肉。你闻闻,香着呢!这个女子就是谷子,吸引三木的不是她身边那些大大小小的腊肉熏鱼,而是地上一张粉纸,纸上几行粗大醒目的黑字“应聘油漆工”。
当时跟三木做的油漆师傅带家属外去看病了,油漆工这块儿空缺了人。眼看就是年关岁尾,主家催着结工,大家都忙着回家过年。三木正为这事犯愁,谷子就像老天安排好了一样,就这么出现在他的面前。
谷子跟三木坦言说自己的活不是很好。她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三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双绒面平底的棉鞋,黑色的絨面因为经常洗刷已经落了色,跟她身上穿的衣服一样,显得有些老旧却十分的干净。先来试试吧!“大咸菜总比白嘴好”。三木心想。
谷子的活干得不错,超过三木的预期。这让三木感到意外。谷子干活的时候很安静,她通常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戴着厚厚的口罩。满屋的粉尘飘洒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睫毛上、衣服上、她本就单薄的身子都被这些白色的粉末包围着,有时候会咳嗽几声,三木看在眼里,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苍凉与凄惶。谷子蹲着的样子很美,颀长的双腿弯曲着,支撑起圆润结实的臀部,由于不停地起身,站立,她的上衣被牵引着,隐约露出一段平滑的腰肢。这让三木心动,也是那天,三木从后面一把抱住了谷子……
很快到三木的住处。“周二的老婆死了。”三木望着车窗外绰绰的黑影,像是对谷子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周二,跟我一样。他老婆,跟我老婆一样。”
谷子扭头看了一眼三木,眼睛里顿时蒙上一层雾气。
“打算回去了?”
“我们都是脱了壳的知了,再飞多远,壳还在泥地里。”
谷子不再做声。车厢里一片沉寂。熄火,下车,谷子将车钥匙递到三木的手心。
秀玲生了,生了一个男孩。三木赶回来,只在城里的快捷酒店住了一晚上就回去了。秀玲在产房待产的时候,产房门口除了三木夫妇,其他都是秀玲婆家的亲戚。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谈笑,一边等待新生儿的诞生。三木和春妹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看起来倒像是两个与此不相干的人。产房门打开的时候,三木一下子冲到门口,春妹在后面追。产房的门口刷地一下围满了人。门开了,一个年轻的护士笑盈盈地抱着尺把长的婴孩,先恭喜,后问哪个来抱宝宝?三木颤巍巍地伸出双手,却被亲家母拦了下来。这时,一个看起来很有派头的中年男子被人群簇拥着走到护士的跟前,生硬地接过哇哇直哭的婴儿。三木夫妇还没来得及反应,人群已经躁动起来,大家都举起手机,拍起照片视频,再簇拥着男子一起往病房走去。产房门口一下子安静下来,鸟归巢一般。只留下三木夫妻愣愣地站在产房门前,等待着还在手术台上的秀玲。三木离开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春妹紧跟着他,送他出门。上车前,三木说:好好照顾秀玲。春妹想说些什么,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口。待到三木上了出租车,春妹才闷闷地叹了口气。那晚的月亮很圆,春妹睡在病房小客厅的沙发上,三木躺在酒店的大床上,都望着窗外的月亮,几乎一夜没睡。
秀玲在月子中心坐月子。这里所有的一切事务春妹都无从插手,甚至连话都插不上。秀玲也没有时间与她说话,她除了吃饭睡觉喂奶就是应付婆家来的三姨六姑以及来看望孩子的朋友。等到屋子里只剩下母女俩的时候,秀玲早就沉沉睡去。月子中心里的婴孩很宝贝,除了专职月嫂和孩子的母亲,其他人几乎都不能碰。好像一碰就会碰出毛病来。只有在孩子洗澡的时候,春妹才可以站在一旁看着。秀玲跟月嫂说的话远远超过跟春妹,她们谈的都是孩子的营养、按摩、运动、智力开发等等,一套一套的。就像在家跟三木聊电影一样。春妹觉得自己实在就是一个多余的、甚至没用的人。
秀玲确实不差春妹的陪护。即使在孩子熟睡的午后,秀玲也不寂寞。她的手机里有很多朋友、新闻和音乐。这些在秀玲来说远比春妹的陪护要有趣得多。春妹下定决心要回家。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三木。三木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说,回就回吧。春妹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回去的那个晚上,春妹失眠了。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一種痛,小软刀一样一寸一寸地切割着她的体肤。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下河镇却是一天一个模样。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后,春妹应聘进了镇上的一家外贸服装加工厂。专门做手工小饰品。她打小针线活就好,四邻八乡都出名。她会打琵琶纽扣、做虎头鞋、用各色的花线钩成茶杯垫、沙发垫,把零头碎脑的布角子剪成差不多大小,缝做成床单。她给秀玲的孩子做了好几双虎头鞋,虎头帽。秀玲不要,到现在还放在自家的五斗柜里。春妹以为自己的手艺已经再无用武之地了,谁曾想如今派上了用场,这着实让她激动了一番。这一回,春妹坚持了自己的主见。也是这一回,春妹把这些年积郁了一肚子的闷气一下子排解了出来。自己做主的感觉真好。谷子发烧了。吃了感冒药,又打了几天点滴,还是没有好转。脸上还出现了几块对称的红斑。在三木的催促下,她丢下手里的活去市区第一人民医院检查。当她拿到血液中心检测报告的时候,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三木接谷子电话的时候,只听到谷子颤抖的哭泣。
谷子住院了,三木把手里的钱都拿了出来。一边支付谷子的医疗费用,一边替谷子汇到老家。谷子说天塌了。三木说有我顶着。
三木没有钱回家了,他告诉春妹,工友生了重病,需要一大笔钱。春妹也没像从前一样逼问和催促,只是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实在太难了就回来。三木握着手机第一次没有先挂。直到手心里握出了一阵暖气。
谷子不能再刷油漆了。她回到了老家。三木也回到了下河镇,为了照顾谷子,他停止了几家合同。这回他是打算回家休整一段时间,再重新开展业务。面对着熟悉又陌生的老家,三木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他想不到的是,才两年不到,春妹做了服装厂外贸车间的主管。她还悄悄地告诉三木,再过年把回家自己搞,这些年她已经积攒了不少钱,算算可以买二三十台电脑缝纫机了。厂房就用自己家的东西两个厢屋,又大又宽敞。这些年人和屋子闲着,都发霉了,也实在是太可惜了。
谷子发来微信,她告诉三木自己的病情已经稳定,二和的腰腿也已基本痊愈,村委会给她办了大病统筹,还有特殊病种。医药费已不再是负担。说好了,不要再给她汇钱的。三木愣住了,他尊重谷子的意见,近两个月并没有给谷子汇过钱。三木抬起头,只见春妹正在窗下踩着缝纫机。窗户半开着,初夏的风吹动窗帘,吹动春妹的头发。窗外,栀子花开得热闹,伴随着一阵热烈的蝉鸣。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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