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刘庆东喝下了一瓶1059。
一刹那,像被电击,内脏器官一阵震颤。一道燃烧的火舌从口腔里开始滚动,借风助势,向食道深处蔓延,一瞬间就烧灼到胸腔,烈火呼呼燃烧。当他从枕头底下摸到另一瓶1059,大拇指刚要搭到橡皮瓶塞上,手指头突然不听使唤,舌头被僵住,整个人也被僵住。
眼睛睁不开,嘴巴张不开,舌头被死死粘住,喉咙里发出嘶咔嘶咔的响动,全身动弹不得,像一只四脚朝天的癞蛤蟆,翻着白花花的肚皮,挺尸一样躺在竹席上。就像六队韩木匠制做的“顺手搭”,房门被闩住,整个人被闩住。
喝,还是不喝,这个问题纠缠了庆东两天一夜。想要不喝,却想不出为什么不喝的理由,这中间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除了喝下这瓶1059,眼前的难关是绕不过去的。庆东不得不喝下一瓶1059,而一旦喝下了这种剧毒农药,那就只有等死。
就在刚才,庆东看了姆妈最后一眼,然后一頭扎进自己的屋子,不声不响轻轻扣上房门。门闩是六队韩木匠做的“顺手搭”,一个火柴盒大小的活动桑木门扣,进屋后反手带上房门,大拇指顺手一拨拉,房门就被“顺手搭”给死死扣上。
端午过后,天气陡然转热,姆妈为他换上了竹席床垫,一把蕉叶蒲扇放在枕头边。大蒲扇盖住一本无头有尾的小说《青春之歌》。这都啥时候了,庆东却想得那么奇怪:如果林道静投海不被余永泽救起,后面的故事就没法续下去;如果林道静喝下的是1059,那她真是没得救,也就没这本小说了。
恰在这时,大队支书刘战鼓的鸭公嗓子突然开始喊叫,庆东想起他手握铁喇叭发号施令的那股架势:咹!女将们下午休息。咹!男将们下地割麦。咹!后生不要拖双抢的后腿。刘战鼓喊一遍,每隔两分钟,又喊一遍,像催命似的一连喊了五遍。
庆东不想再想了,已经想得脑壳疼。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玻璃瓶,大拇指旋开橡皮瓶塞,只听“嘭”的一声轻响,那1059像小老鼠忽地跳将出来,吱吱叫唤,四处冲撞,意欲找个黑洞钻进去。庆东正合了它的意愿,顺势张开嘴巴,小老鼠腾地就跳进去,咕噜咕噜,钻进食道里;再摸到另一瓶,大拇指刚要搭到瓶塞上,瞬间,大拇指被彻底僵住。
听农技员赵南乡讲,敌敌畏闻起来有香气,喝起来像吃洗衣粉,又苦又涩还烂舌头。而1059虽说气味浓烈刺鼻,可这家伙特别容易下喉,红铃虫、叶跳虫一死就死掉一整个军师旅。你想想,若不是味道好,虫子们何至于拼命吃那喷洒了1059的棉桃呢?听赵南乡这话,他好像品尝过似的,如果他果真亲口品尝过,那1059还是1059吗?他早该死翘翘几多回了。
赵南乡果真说得不错,1059这家伙口感特好,像稀释的乳油或者蜂蜜,丝绸样润滑,哧溜哧溜,流进了喉咙里。这1059除了臭味大,没甜味,其他没有什么不好喝的,至少不比烧酒难以下咽。就像河水从高处流向低处,1059自然而然地就流进了胃囊里,就像一只老鼠钻进了黑洞里。
意识开始混乱,迷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起初,清醒的时间比迷糊的时间要长许多。我是刘庆东,刘庆东是我,对吧?我刘庆东现在喝下1059农药了。这家伙不是苏打汽水,更不是蜂蜜,它是一种剧毒农药。村里人一般说他喝毒药了,就是指他喝1059了,喝了1059,就意味着你必须死。那么,现在,此刻,我只有瘫在床上等死了是吧?
耳朵怎么还没被毒药坏掉?听觉似乎比平时还要灵敏。麦穗子在大田里哔哔啪啪炸响;鸡鸥子(蝉)在柿子树上吱儿吱儿叫,生蛋母鸡在隔壁花子哥家咯哒咯哒叫;槽子猪在猪圈里哼唧哼唧;大路上,拖麦子的板车哐当哐当,布谷鸟叫了一上午,现在倒是不叫了。
该是下午了吧?姆妈蹲在柿子树下磨镰刀。嘶哧,嘶哧,磨得人耳朵发毛,心里发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奇怪!任凭怎么听,磨刀声分明是嘶哧嘶哧响,古人怎么就磨出了霍霍之声?记得去年读高二,在上《木兰辞》的当堂课上,万惠敏老师点名刘庆东朗读过这一节。现在是双抢时节,嘶哧嘶哧,家家户户都在磨镰刀,一声压着一声。
太阳光像银针,照得磨刀石沉沉发亮,这是往常的情形。台阶上,两把今天上午用钝的镰刀,养在锔过的铜脸盆的清水里,一把是姆妈用过的,一把是父亲用过的,只是还缺少庆东那一把。姆妈磨镰刀憋着一股气,嘶哧嘶哧,磨得鸡鸥子都不敢叫了。磨完镰刀,姆妈好像又开始搓衣服。衣服在搓衣板上一推一拉,噗呲噗呲,搓得很有节奏感。
庆东何尝不晓得,姆妈是那样疼他,可姆妈从不挂在嘴上说。庆东在心里说,姆妈,对不起,你算是白疼我了,我刚才已经喝下一瓶1059了,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这是没办法的事。等一会儿你就会发现我死了,你会哭得昏天黑地,可我已经什么也不晓得了。两股眼泪从庆东紧闭的眼眶里漫出来,流过颧骨之后,流进了两个耳窝里。
就像癞蛤蟆四脚朝天,翻着白花花的肚皮,躺在竹席上动弹不了了,只有等阎王来收走了。1059这家伙太可恨了,你的毒性怎么如此迅猛呢?为什么不让我一口气喝完两瓶,那么,我立马就可以死了,死得无挂无念,免得如此这般折磨人……
今早天蒙蒙亮,大队支书刘战鼓站在高台上喊,下地割麦啦!下地割麦啦!容不得庆东赖床,他不得不跟着社员们下大田,继续割他的四垄麦子。这是刘战鼓分配给庆东今年双抢的任务。
麦子从脚下绵延,一直绵延到一里多外的战备公路南边。二队的麦垄长得望不到尽头,长得让割麦人心生绝望。已经割了一天半,还只割掉一垄半。手掌磨起三个血泡,右脸被麦芒刷出一片红斑,臂膀被晒得翘起一块块死皮,直割得庆东头昏眼花、腰酸背疼,真不晓得割到啥时候才是个头?
割到今天上午的某个时刻,那个在庆东心里折磨了两天一夜的念头,突然变得格外清晰。这个念头是两天前突然萌生的,从早到晚反复闪现出许多次,并且一次比一次具体,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缠绕他。这个念头一旦笃定,庆东反而变得释然了。
庆东甚至想象起即将发生的那一幕:一个少年躺在角落里奄奄一息,许多人围拥上来,指指点点,像在看猴把戏。少年蜡黄的脸,被众人的目光一遍遍扫过。姆妈呼天抢地,父亲咳咳干嚎,妹妹嚎啕大哭,乡亲们声嘶力竭地呼喊,噼噼啪啪地奔跑。消息像流感病菌四处传播:庆东喝1059啦!庆东喝1059啦!富农分子刘本书的大门前挤满黑压压的人群。
布谷鸟闪电般飞过,把清脆的叫声撒向四方天际。天空干燥高远,贴着几片羽状云。远处,太阳毒辣辣的,晒得头皮像针扎。麦垄里没有风,麦穗时不时哔剥炸响,麦海兀自舒缓起伏。索性扔下镰刀,庆东一屁股坐在田垄上。
刘战鼓站在战备公路的牙帮子上,他手握铁喇叭话筒,那副鸭公嗓子又开始喊:咹!女将们最勤快。咹!男将们莫偷懒。咹!后生不要拖双抢的后腿。刘战鼓末后一句,明显是冲着庆东喊的,因为,全二队参加双抢收割的人,唯有他刘庆东年纪最小。刘战鼓一遍遍鬼叫鬼喊,喊得人烦死,喊得麦穗跟着发抖,喊得布谷鸟不见了踪影。
庆东腾地从田埂上跳起来,拾起镰刀,一鼓作气扔出去。带把的镰刀在空中打着不对称的旋弧,弯弯绕绕落进麦海深处。已经割了一上午,割得他腰杆快直不起来了。这会儿,眼泪忽地暴涌而出,瞬间蒙住了双眼,庆东趴在田埂上,呃呃呃地哭起来。
若非劉氏宗族,庆东非得操刘战鼓八辈子祖宗。上个月,拖船中学复读生集中编班,庆东找刘战鼓开高考政审表。刘战鼓推三推四说做不了主。庆东直接去公社找文书丁红卫。姓丁的乜斜着玻璃花眼说,高考政审表先由生产队群众评议,再由大队填写意见,最后才交公社革委会决定是否盖章。眼看同学复读开课,庆东急得几天几夜睡不着。
照说,刘战鼓还是庆东没出五服的自家叔叔。辈分“本”字派,大名刘本财,小名豺狗子。早些年,他自取名刘战鼓,孩子们背后喊他牛战牯。自从五年前当上大队革命委员会支书兼二小队队长,这刘本财、刘战鼓神气活现,有事无事就逮着庆东他爸刘本书批斗,好像不狠狠收拾这个老实巴交的宗族堂哥,就显得他不革命似的。
人间宗宗恩怨总有出处。刘本财祖父与庆东曾祖父是亲堂兄弟。这厢诗书耕读,持家有道,购置了田产;那厢不务正业,偷鸡摸狗,沦为赤贫。祖父辈输赢已见分晓,而后辈们各不服气,自然要争个我长你短。只是世道变换,这家评为富农,那家评为贫农。土改时,刘本财的父亲还当过贫协主任。
究竟哭了多久,不晓得。反正哭得喉头发麻,哭得眼泪都风干了,哭得自己都不像个人了。哭一哭,权当是自我安慰,可老是这么哭下去,总不是个事儿,都哭得自觉无趣了。庆东猛一个狮子甩头,汗水、泪水、鼻涕闪着金光,齐齐飞出去,砸得麦秆叭叭响。
今年割这四垄麦子,明年还割这四垄麦子,一辈子就是年复一年割这四垄麦子,庆东已经看清了他明年的生活,甚至看穿了他一生的生活。眼下,这四垄麦子割完了还有个盼头,即便割断腰也不在话下,可是,牛战牯不给开高考政审表,那一丁点的希望就被掐死了。
庆东已下定决心要喝那1059了。这个念头一旦笃定,反倒把他吓了一大跳,尽管是经过两天一夜想好的决定,还是吓了他一大跳。既然自己已经决定了,绝对不能后悔,后悔意味着贪生怕死。庆东全部安排好了,在实施之前,他决计先做三件事,而且必须去做,否则就死得有所牵挂。
一是去拖船中学看看万惠敏老师。是喜欢听万老师讲语文课,还是喜欢万老师本人,庆东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抑或两者兼而有之吧。二是把自己的课本送给三队的同学朱红艳。大前天,朱红艳和他爸来买课本,庆东当时没松口答应。今年高二课本奇缺,复读生都没课本,朱红艳急得直抹眼泪。庆东想,我也要参加复读,为什么我就没资格复读?什么东西都可以卖,课本万万不能卖。
最后一件事就不是个事了,看完万老师后,转道去拖船镇卫生院,那里有一个垃圾池,池子里有一种小玩意儿,就是被医院丢弃的装青霉素干粉的玻璃瓶,大小似拇指,蓝色或红色橡皮瓶塞,不漏水,不串味,密封性能特好。这正是庆东他想要的东西,这个非常重要。
那把镰刀已经扔掉,扔掉就扔掉了;褪下的背心烂得像个冬瓜圈,也扔掉不要了。几个大步跳到水沟边,擦净解放鞋上的黄泥巴,掬一捧清水,抹一把脸;张开手指当梳子,把头发捋得整整齐齐。现在,可以穿上短袖衫和长裤了,下田前,外衣都脱在田埂上。好了,庆东又复原成那个十六岁高中生灼灼其华的样子了。
拖船中学紧靠村子西边,两里不到。去镇上有两条路可走,穿过一队人家的屋前大路,可到拖船中学大门;穿过一队人家屋后竹林间的小道,可到拖船中学后门。庆东家住在二队中间,他想都不用想,就直接钻进了竹林。他不打算先回家,免得引得姆妈起疑心。
拖船中学越来越近,庆东他眼窝一热,心里涌出百般滋味。透过教室的窗户,看见同学们齐刷刷的头,他们正在用心听课,或者不用心听课,肯定有人还在做课堂小动作。正是中午前,因为各班文体课全都排在下午,没有班级朗读语文课文,只有老师们在讲课,校园比鱼塘还安静。
学校三面围着红砖墙,靠东面,一个不大的鱼塘将镇街与学校分隔开。后排教室,前排老师宿舍,靠镇街是一大操场。十六个教师一人住一间。在走廊墙壁上,每隔一扇窗户,刷一个红色大字,每两个大字之间,正好间隔一扇窗户,连起来读是:路线是纲纲举目张。万惠敏老师住在第二间,也就是写着“线”字的那一间。
坐在鱼塘这边的老槐树下,庆东木木地望着学校。哭过的眼睛有些发涩,喉咙干枯,头有点晕,肚子咕咕叫。水塘像一面镜子,水泥操场被太阳照得白亮亮发光,也像一面镜子。庆东背靠水塘边一人抱的老槐树,呆坐了半节课时辰。
数学老师陈时轮正在讲解立体几何。陈老师待人温和,声音天然磁性:始点相同且不在同一个平面内的三个向量之和,等于以这三个向量为棱的平行六面体的以公共始点为始点的对角线所表示的向量。立刻,庆东脑海里闪现出西格玛等式里几个符号所代表的数学含义。那么就是说,高二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万惠敏正好空课。
万老师的宿舍门是开着的,那个“线”字的斜勾,正好“勾”在门楣上。往常,万老师要么去教室外暗查课堂纪律,要么在宿舍门口批改学生作业,而此刻却不见人影。疲倦一阵阵袭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大脑空间呈现出由点、直线、平面组成的许多个六面体,那些六面体在透明的清水中旋转。万老师像撒一张渔网,把一条藏青色大摆裙撒向清水中,撒得水花五彩缤纷。
第一次看见万老师的手,庆东几乎惊呆了。那还是读高一,晚间语文自习课,庆东透过课桌上的小洞,偷看无头无尾的小说《苦菜花》。不知不觉,一只手伸过来,一下子捂住了课桌上的小洞,同学们突然哄堂大笑。教室里悬着四盏白炽灯,那个纤小的手掌白皙丰润,五根手指粉红透明,修长又饱满,手背上三个圆圆的小漩涡,时深时浅,若隐若现。这世界上竟然会有如此美丽的一双手?万老师没有批评他,但收走了他的课外小说。
从此,庆东反而愈发喜欢上语文课。万老师顶多二十岁,一口带县城口音的普通话,讲起课来悦耳动听。尤其,万老师在黑板上板书时,雪白的小手掌在一片黑色里游走。食指和拇指捏住粉笔头,小指翘成兰花指,像一只透明的蜻蜓在闪烁。一整堂课下来,万老师的手指头干干净净,绝不会沾上半点粉笔灰。这简直太神奇了。因为,陈老师恰恰相反,上完一节数学课,他那只大手白灰扑扑,像在生石灰桶里杵过一样。
脚下边的鱼塘开始有了动静,一群刁子鱼浮在水面上,忽然箭一般四处逃散。庆东愣怔片刻,猛一个狮子甩头,他决计要把瞌睡虫一股脑儿赶跑。就在这时,万老师站在对面的水埠头边,她手提大摆裙,像玩儿似的大幅度搅动旋转,于是,一塘的绿水荡开一波一波涟漪,又一波一波漫涌到庆东这边的脚下。
惠敏老师像跳彩虹舞,柔软的腰肢左右摇摆,鼓鼓的胸部上下起伏,把庆东看得惊心动魄。庆东在心里说,万老师,我读不成书了,我读不成书了。万老师好像发现了鱼塘对岸的庆东,她停下手中的活,右手掌搭在眉眼上,定定地望着庆东这边,还朝这边招招手,好像是招呼他过去。
庆东心里一慌,下意识地隐身到老槐树后面。他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抽身迅速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庆东他还是钻进了竹林,他不想走大路,大路上人多,他不愿跟人说话。装在裤兜里的两个玻璃瓶,像两颗灼人的火苗,又像两只蹦跳不止的小老鼠。那会儿,镇卫生院门口围着许多人,庆东没时间看热闹,他悄悄溜进垃圾池,捡起两个玻璃瓶,逃也似的跑掉了。
太阳快到头顶。家里的后门,白日里是从不插门闩的,庆东径直闪进拖檐后面低矮的偏屋。偏屋里堆放许多农具,还贮存着六六粉、敌敌畏、3911、1059几种常用农药。瓶装的1059贴着说明书,写着“贮藏避光,密闭保存”八个字,一个红叉中间,画着一副骷髅像。透过昏暗的光线,红叉特别醒目。
春夏秋三季,大人们用3911喷杀金针虫和造桥虫,用敌敌畏喷杀二十八星瓢虫,用1059喷杀叶跳虫和草蛉虫,还用六六粉喷杀蝗虫、烟粉虱和甜菜夜蛾。经常有人喝3911死了,有人喝1059死了,还有人喝敌敌畏被救过来了。所以,村里的半大小孩都能顺口叫出几种农药的数字名称。
墙角有一个药液吸量器。一根拇指粗的标有刻度的玻璃管,玻璃管一端嵌进一个橡皮球状气囊,挤压球状气囊,农药液缓缓吸进玻璃管,挤压力度的大小,决定吸取药液的多少。这东西小孩子都爱玩,洗干净了可用它做水枪。庆东认为,吸量器与吸墨钢笔的物理原理相同,挤压钢笔内胆的圆形气囊,芬芳的墨汁汩汩吸进笔管。好了,庆东他没费什么周折,1059注满了两个小玻璃瓶。
在江汉平原,寻短见无非是上吊、投水、喝农药,再找不出第四种死法。有老人活得不耐烦了就说,老子一绳子挂了最撩撇。据说,上吊的人不能转世投胎,阎王嫌他死相难看。绳子一挂,脖子被勒紧,吊死鬼眼珠子鼓凸出来,两个眼窟窿喷射出两道血柱,舌头吐出一拃多长,涎水流得像蜘蛛丝,那个死相不晓得有多恐怖。
至于投水,庆东不是没想过。投水是一种最憋屈的死法,也是女人常用的死法。这多年,汉水不知收走了几多女人。可是,庆东他一身好水功,像一只凫水的鱼鹰,百米宽的汉水可游它一个来回,想要淹死他,龙王都不会收。说淹死谁都信,说淹死刘庆东鬼都不信。
朱红艳的姆妈是喝1059死的。庆东跟着孩子们喊她潘婶娘,潘婶娘生得好看,朱红艳长得像她姆妈。可惜,潘婶娘五十不到就得了一种怪病,能吃能喝也能睡,就是不能走路干活,她那身骨头像酥糖卷,一抬腿走几步,不晓得哪根骨头咔嚓就七零八落了。潘婶娘死后,躺在木板上,面相如生,像睡着了随时就要醒过来一样。可见,喝1059比上吊投水,死相要好看很多。
庆东他紧贴着偏屋的墙壁,视线穿过堂屋,穿过洞开的大门,他看见了屋台上白花花的阳光。他猜得到,父亲刘本书坐在大门外的矮竹凳上吸旱烟,穿堂风送来自制烟叶燃烧的辛辣味。当了三十来年富农,父亲不晓得被批斗过几多回,他一向寡言,变得像一头不会说话的哺乳动物。庆东不恨父亲,怎么能恨自己的父亲呢?庆东很小时就读《说岳全传》《小五义》,都是父亲教他读的。只要庆东在看书,无论看什么书,父母都不会打扰他。
姆妈还在磨镰刀,他想要走到前门,去看一看姆妈和父亲,还想同姆妈说几句话,他害怕自己改变念头,只好作罢。
庆东没有犹豫,转身闪进竹林。跳过竹林外一条丈把宽的水沟,又是那望不到尽头的麦垄,那长得让人绝望的麦垄。庆东心里念著麦子麦子麦子啊,一伸手掐断一大把麦穗,麦芒刺破指肚上的两个血泡。他晓得不能恨麦子,怎么能恨麦子呢?他只恨那刘战鼓,恨得他咬牙切齿。此刻,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去哪里呢?
寂静的正午,麦垄里,野蜜蜂嗡嗡低鸣,粉蛾子伏在马齿苋的紫花上。剪刀状的阳雀在麦海上方飞扬,轻得像纸片。天沙公路上,一辆长途汽车从西边的沙洋农场驶过来,在拖船镇站牌边停几分钟,没放下一个乘客,也没带走一个乘客,又向东边天门县城驶去了。听公社谢特派员说,中国地图上是找不到天沙公路的,因为它是一条非常隐蔽的战备公路。
庆东好生后悔,如果裤兜里有一毛五分钱,他就可以搭长途汽车到下一站赵台镇。就在半个月前,修建三年多的赵台火葬场开业了。湾子里有患病的老人嘴上说不怕死,心里却担心死后被火烧。去年,有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抢在火葬场开炉前自寻短见,他喝的是1059。
这几天,湾子里的年轻人去赵台火葬场看稀奇,他们回来说,火化炉门上有一个柿饼大的瞭望孔,那什么什么呀,一推进去两分钟就轰地爆膛,先突然坐起来,又轰然倒下,只是两根烟的工夫,高入云天的烟筒几扯几扯,那什么什么呀,就只剩下一撮黑不黑、乌不乌的灰灰了。湾里再没有人敢去看,而这会儿,庆东不怕,他想去看看。
公路北边是汉北河,三四丈高的白杨树沿路护坡。路边有一个半人深的大树坑。正午又热又饿,庆东怀疑自己快要脱水,他溜进树坑里,靠着坑壁坐躺着,树阴正好遮盖在树坑里。又一辆长途汽车呼啸而过,车轮搅起的灰尘形成一个翻滚的圆筒状,紧紧追赶着车尾奔跑,之后,成分复杂的灰尘抛撒在公路两旁,扑得树坑里的庆东一脸都是。抬头看南边,自家屋台下,那棵高高的柿子树,像一团乌云。隐隐地,大队小学的铃声丁丁当当,是妹妹庆玲放午学了。柴烟从自家的竹林里弥漫开来。姆妈开始炒菜,她总是等着儿子回家吃中饭。
从裤兜里摸出两个玻璃瓶,紧紧握在手心。轻轻摇一摇,无色的药液附着在瓶壁上,像芝麻油粘稠滑润。两个玻璃瓶握在手心,热得发烫,这两只蹦跳的小老鼠,正焦急地等着铁笼子被打开。庆东拇指贴紧瓶口,旋开橡皮瓶塞,只听“嘭”的轻响,一股浓烈的农药味直往鼻子里钻。
太阳升到正头顶,树阴垂直照到它自己的树干,一只鸡鸥子(蝉)歇在树梢上拼命鸣叫,叫得人耳朵发麻。太阳垂直裸照到树坑里,树坑瞬时变成了一个蒸笼。庆东把玻璃瓶举到眼前,伸长膀子推开些,形成一种仔细端详的姿态。透明的药液晕散出棕色乳油状,像姆妈炒菜使用的棉籽油。
这时,有三五只蚂蚁爬上脖子。原来,坑壁上有一个蚂蚁巢,一条长长的蚂蚁队伍正在搬家,另有三只苍蝇围着庆东转圈圈,赶都赶不走,是那种专叮粪堆的绿头红眼苍蝇。有一年暑假,庆东坐在柿子树下看小说《红岩》,偶有烂柿子掉下来,一只绿头红眼苍蝇飞过来,叮在烂柿子上,不消几分钟,数不清的米粒大小的蛆虫满地蠕动翻滚,不晓得该有多恶心。
庆东当下一惊,赶紧压上玻璃瓶塞,将两只蹦跳的小老鼠放回裤兜里。这里是战备公路北坡,护坡相对陡峭,而且远离湾子,平时鲜有人来,何况这半人深的树坑非常隐蔽,很难被人找到。天气如此暴热,一望无际的麦子好像要燃起冲天大火。
如果我死在这里,几天几夜没人发现,黑压压的蚂蚁会爬上我的身体,还有更多的红眼苍蝇飞来,我的死相将令人恶心。如果我死在这里,汉北河北边三个大队的女同学,每天上学放学必得经过这里,她们会提心吊胆。如果我死在这里,估计姆妈几天几夜找不到我,不晓得她要急成啥样。不行!还是回家,有姆妈在,死也死得放心些,死也死得体面些。
原路折回,庆东径直从巷子里走到自家的大门前,装着走大路,从镇上回来的样子。然后,一步一步爬上台阶。姆妈还在搓衣服,她不经意瞄他一眼,便收走了目光。姆妈说,饭菜搁在灶台上。庆东说,镇上吃了。姆妈问,镰刀呢。庆东说,藏在大田里。姆妈一愣,不问他去镇上干啥,也不追问镰刀在哪,她好像是随便问了一句,杨生他们集中复读了?庆东说,不晓得。其实,庆东怎么会不晓得呢?复读生上星期集中开课。杨生是庆东本队的同班同学,他成绩差庆东一大截,可他仍然去复读了。
姆妈也是遭罪,她嫁给父亲,可算是门当户对,因为她也是富农的女儿。姆妈心里藏着许多苦说不出,就像自己心里的苦说不出,只有自己咽下去。不经意间,姆妈猛回头看庆东一眼,这一回看得极其突然,看得庆东打了一个冷噤。姆妈说,队长说三点半下地割麦。庆东说,我先眯一会儿。他还想对姆妈说,等朱红艳放学经过家门口,把自己的课本送给她,终是忍住没有说。
然后,庆东一头扎进自己的屋子,不声不响扣上了房门。姆妈肯定听到了“顺手搭”的声响。
时而醒过来,时而昏睡过去,而醒着的时候,意识开始迟钝。眼睛睁不开,努力想睁开,他看到了自己眼睛里面的世界。因为眼帘关闭阳光,他看到了粉红的世界,千万银针在天空中飘飞,身体也飞起来。现在,他已经习惯了在白天的黑暗中睡过去,或者醒过来。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最好是从昏迷中永远睡过去,将死之人如此清醒,真是叫人于心不忍。是的,我刘庆东喝毒药了,我喝的是1059。我将要跨过奈何桥,去喝一碗孟婆汤,喝了孟婆汤,我就好去见阎王,见了阎王,我就可以转世投胎了,或许,那时我刘庆东就可以去复读了?
又一轮短暂的清醒时刻,庆东似乎隐约生出后悔,这后悔与怕死无关。如果我不喝1059,我就不会像一条叶跳虫僵硬在床板上,眼巴巴等死。如此清醒地等死,叫人多么难过。泪水更加汹涌,像瀑布横流过脸颊,把两个耳窝齐齐灌满了。妹放夜学了吗?爸为何没有出现?他这会儿还在割麦子吗?姆妈,还有你们谁,为何不推开房门看一看我呀?
是谁在外面说话?
是万老师来了?对,惠敏老师肯定会来看我的。去年暑假,万老师要回县城,她喊庆东帮她守寝室。雪白的床单上残留着万老师若有似无的体香,庆东整夜里都睡不着。第二天,床单上印着一个农村少年睡过的痕迹。周一万老师来,庆东都不好意思,可万老师并不在意,她每次回县城,还是喊庆东来帮她守寝室。怎么万老师没说话?姆妈為何不请她进屋坐一坐呢?未必万老师走了?万老师怎么就走了呢?
又是谁在外面说话?
哦,是妹妹庆玲放夜学回家了。庆玲问姆妈,我哥呢?姆妈说,哥累了在歇息。庆玲说,我作文不会写,找我哥教我写。姆妈压低声音说,莫吵莫吵,让哥多歇会儿。庆玲跨进堂屋,放下书包,咕噜咕噜喝了一碗凉水。妹妹跨出门槛,一边踢毽子,一边数数: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
庆东几乎是高喊,妹妹快来敲房门啊,你哥要死了。你快来喊哥哥呀;可是,嘴巴张不开,无法发出声音。
像是一会儿,又像是很久,是隔壁花子哥来了。
花子哥说,二婶,我借一下毛笔和墨水。姆妈说,在堂屋大桌下面。听到花子哥跨进堂屋,饭桌上的一摞青花碗珂珂响。花子哥又问,咋没看见毛笔啊?姆妈说,你看中堂隔板上有没有?花子哥说,有有有。
庆东急死了,毛笔和墨水一直是放在我房里床底下的,真要命,是谁几时拿到堂屋去了?庆东喊起来,花子哥,你快推开我的房门啊,我可以帮你写毛笔字。你到我房门跟前来呀,你就能闻到1059的恶臭了。可是,花子哥跨出了门槛。奇怪,花子哥半文盲一个,更不会写毛笔字,不年不节他借毛笔墨水干嘛?
不晓得又过了多久,听到一个破嗓门大声说话。
二嫂,侄子下半天没下田割麦呢。哦,是牛战牯来了,这个傻蛋正好来看一场猴把戏,正好该他幸灾乐祸。姆妈说,娃怕是中暑了,在屋里躺着呢。牛战牯说,年纪轻轻,怕是装歪(装病)吧?姆妈说,他叔呀,娃连中饭也没吃呢。牛战牯边说边跨进堂屋,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房门。庆东好生后悔,当初进门时就不该扣上“顺手搭”,我算是真的没救了。
牛战牯正欲转身离开,只听得啪嚓一声响,应该是被一把竹板凳绊倒了,牛战牯“啊”了一声,先是撞到某件家具上,接着“嘭”的一声闷响,好像是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了。只安静了一会儿,突然,牛战牯大喊起来,这1059的臭味好浓。二嫂,庆东八成喝农药了吧?!
砰砰砰,砰砰砰……牛战牯猛拍房门。
庆东庆东庆东……姆妈一边哭喊,一边猛拍房门。
牛战牯大喊,撞开房门撞开房门。一!二!三!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撞开,接着“嘣”的反弹到墙壁上,房子跟着剧烈发抖。牛战牯冲进来,一把背起庆东,跨出门槛,跑出堂屋,奔下台阶。他大声喊,赶紧送卫生院!果然,人们惊慌喊叫,噼噼啪啪奔跑,果然,姆妈呼天抢地,父亲咳咳干嚎,妹妹嚎啕大哭。
牛战牯噼噼啪啪奔跑,他用后背托起庆东,使庆东的头部稍微低于下肢,像背着一个溺水者。牛战牯的后背像一扇门板,又宽阔又厚实,跑起来稳稳当当,他一边奔跑,一边不停地喊庆东庆东……跑了一里多路,牛战牯气喘如牛,连喊没劲了没劲了,他像放麻袋一样把庆东撂在土路边。
花子哥背上庆东继续奔跑,花子哥的后背又窄又薄,跑起来跌跌撞撞。牛战牯抄起庆东的左腿,父亲抄起庆东的右腿,三个男人跑得气喘吁吁。他们轮番喊着庆东,像是要把他的魂喊回来似的。沿路有好多人都在传说,庆东喝1059了!庆东喝1059了!
又轮到牛战牯背庆东,牛战牯鼓足劲,跑得飞快飞快,他不像一头慢吞吞的牛牯子,倒像一匹奔驰的快马了,庆东的耳边有呼呼的风声。花子哥声音发抖,一路喊着庆东的名字,而父亲空着手跑,也跟不上趟了。
一干人跑过一队,跑过拖船镇主街,跑过鱼塘,跑过拖船中学大门,终于跑进了卫生院。牛战牯连连喊叫,卫生院到了到了到了!
快快快!放到木板上。这是江院长在说话,护士快点快点!拿碳酸氢钠洗胃,再准备一桶肥皂水。在意识尚存的那一会儿,庆东听到江院长又说话了,中毒太深,火速转院抢救!当然是转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县城。
庆东当下一惊,这该如何是好?这个人八成要完蛋了,死翘翘蹬腿了。这六十多里路程,板车不走几个小时才到?这个人怕是救不回来了,这个人怕是死定了。咦,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刘庆东啊!
呜儿呜儿呜儿,只听得大队支书刘战鼓给公社谢特派员摇打电话。那台黑色的电话机像一座山炮,被摇得呜儿呜儿乱响,刘战鼓那副破鸭公嗓子震得耳朵发麻:呼谢特派员,呼谢特派员,有学生1059中毒,有学生1059中毒,请求火速派吉普车支援……
喊声渐渐弱下去,渐渐听不见了,黑暗越来越黑,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庆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五天早晨。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进来,四面墙壁雪白雪白,天花板是雪白的,被子也是雪白的,屋子里干净又凉爽。庆东感觉嘴里刮苦刮苦,身体轻飘飘的,而视线却特别清晰。这是在哪里?我这是在哪里?庆东仔细回忆,终是回忆不起来。
一个灰衣人蜷伏在墙角的板凳上睡觉,像一只巨大的蜗牛,原来是父亲刘本书。像是心电感应,刘本书几乎是同时睁开了眼睛。他几大步扑到庆东的床前,眼睛直直地盯着儿子的眼睛,庆东的眼睛也直直地盯着父亲的眼睛,四只眼睛对视着,一眨不眨。许久,庆东的眼珠子开始缓缓转动,而刘本书的眼珠子却凝固不动了。
刘本书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他后退一步,高高举起一把木椅,再端端正正举到庆东跟前:我娃,这椅子上写的啥字?庆东张一张嘴巴,开了;再伸一伸舌头,动了。庆东勾起头,努力辨认木椅上的字,辨认了足足一分钟,最后,他有气无力,一字一顿地说:人、民、医、院。
愣了几秒钟,突然,刘本书一头伏在床铺上,抚摸着儿子软绵无力的双腿,竟然声嘶力竭地哭嚎起来:我娃还能读书!我娃还能读书啊!
后记:1979年1月,中国地主富农摘帽。同年九月,刘庆东以优异成绩考入中南财经大学,成为拖船镇第一个大学生。四年后,刘庆东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师从经济学泰斗李生豪先生硕博连读。1989年,刘庆东博士毕业南下深圳特区,进入新中国第一个证券交易所工作,他先做操盘师,后做分析师,赚得人生第一桶金。六年后,刘庆东投资房地产行业。不到十年,刘庆东名下企业急剧膨胀,经营范围涉及物流、教育、汽车销售等。据2007年胡润富豪榜发布,刘庆东个人市值高达64亿元人民币,其属下子公司多达二十六家。其中,朱红艳担任庆东传媒总经理,刘战鼓担任庆东房地产公司副总经理,谢作南(谢特派员)担任庆东物流公司副总经理,万慧敏担任庆东酒店总经理,刘花子担任庆东酒店桑拿部经理。三年前,刘庆东非法集资案东窗事发。深圳庆东实业集团因高達42亿非法社会集资无法承兑,宣告破产。2017年5月16日,刘庆东回湖北老家拖船镇赵州村二组老屋,于次日清晨六点,喝剧毒农药1059自杀,时年五十五岁。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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