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贞虎

　　我小时候住在小镇的一条巷子尽头，我家是一栋老旧的日式木造房子，房子的后右侧有一阁楼，我读小学起就独自在阁楼上读书睡觉，我和爸爸从小相依为命，一直到他过世为止。

　　我一生从未有妈妈的印象，也不知道妈妈是谁、是否还健在？父亲也从没告诉我有关妈妈的事。

　　爸是一位公务员，每天准时上下班，沉默寡言，很少外出，他是那种拘谨守分、奉公守法的人，只是每晚当我上楼读书时，他总是坐在窗边望着院子，一个人喝闷酒，这是我小时候常挂在心里担心的事。

　　我家的后院有道水泥矮墙与一户人家为邻，那家的房子很大，也是日式房子，我从阁楼的窗子望过去，可以看到那家后院种满各种美丽的花，每天都有一位园丁负责整理。

　　我们家的院子里只种红藜，而且整个空地都种得满满的，红藜的花穗红通通的很艳丽，但整个院子里只有一种颜色的花卉，总觉得怪怪的，而且没人知道红藜是什么植物，我也只在我家见到。

　　有天与爸爸在院子里除草，我好奇地问：“爸，为什么院子里不种别的花？”

　　爸爸愣了一下子说：“红藜不是很美丽吗？而且是很营养的一种谷物，你不是很喜欢吃红藜糬吗？”

　　“是很喜欢，不过种一点别的花，才不会显得单调呀！”

　　“孩子！记住一个真理;只要你悉心去照顾它，每天注意它随着天气及季节的变化欣欣向荣，你就会觉得生命的历程是复杂而有趣的。专注与随意在心态上各有程度上的差别，所欣赏到的喜悦也就不同。”

　　那时，我完全不懂爸爸的话中所隐含的哲理，但等爸爸过世后，从自己在感情上所经历到的际遇中，才体会到“专一与执着”是多么高尚和珍贵的情操。

　　与我家后院接邻的那户人家有一与我同龄的小女孩，有天早上我在院子里用网子抓蝴蝶，突然听到有女孩的声音说：“哥哥，你家种的是什么花？好可爱喔！”

　　我向声音的来源望过去，看到头上绑着辫子的那位邻家小女孩从墙上伸出头对我说话。

　　“它叫红藜，一串串红色的部分不是花，是它的谷穗。”我学着平时爸爸教我的口气对她说。

　　“那么谷穗除了很漂亮外有什么用处吗？”

　　“谷子可以磨成粉做麻糬，很好吃，叶子可以和鸡蛋拌在一起煎，很香喔！”我想象着与爸爸享受这两项美食时的情景向她述说着。

　　“好好喔！你可以给我一串美丽的花穗吗？”

　　当我剪了一串红藜递到她手上时，看到她吞下口水轻轻地说：“我好想吃到它做的麻糬和煎蛋。”

　　当晚爸爸下班回家时，我就迫不及待地对他说：“爸，我们明天早上做些红藜麻糬及煎蛋好吗？”

　　“皓皓还想吃吗？前天不是才吃过吗？”

　　“爸，不是我要吃，是我们家后面的那家女生很想吃啦！”

　　爸爸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地说：“皓皓交上一位新朋友了，爸明天早上就做一些请她吃。”

　　翌日当我醒来时，爸爸已做好两种麻糬，一种是包红豆馅的，另一种是圆球沾花生粉的，还有红藜嫩叶煎蛋，热腾腾香喷喷的，看了都要流口水。

　　爸爸在上班前把麻糬装在两个纸盒里，煎蛋装在盘子上用保鲜膜覆盖着，要我晚点送到她家。

　　爸爸出门后我拿了一个凳子放在墙边，站到凳子上把头伸出墙头，从那里望着她家的后院，等待她的出现。

　　她一出现我就急着喊：“喂！喂！”不知要怎么称呼她，后来一想昨天不是称呼我哥哥吗？真笨！但叫一声“妹妹”又不好意思。

　　她跑到墙边站上凳子与我面对面，我把麻糬及煎蛋交给她，她一拿到手就打开纸盒，狼吞虎咽似的吃着，我原以为她会先拿回去给她爸妈看后再吃，竟自主地吃起来，这跟我爸平时教我的不一样，有人送我东西，一定要先让爸爸知道才能吃。

　　她吃得很起劲，一下子就吃完一盒，我想她吃得太多了。

　　我轻声地问：“你不用拿给你爸妈吃吗？”

　　“我爸妈一早就去公司了，晚上很晚才回来，我都一个人吃饭。”

　　“那！谁陪你呀？”

　　“阿姨陪我呀！她弄饭给我吃。”

　　她所称的阿姨是她家雇来照顾她的人。

　　那天起我才知道她是独生女，就如同我是独生子一样，我们在家中都有类似的孤獨感，她有父母却不能陪她，而我虽没有妈妈，我和爸爸却能一起吃饭，爸爸还会带我上馆子吃美食呢。

　　因此之故，在我小小的心灵中，常觉得她很孤单，须人陪伴，她既然叫我哥哥，我无形中就以哥哥的心态对待她。

　　我们认识之后，她常翻墙到我家后院玩，我们一起抓蝴蝶、在红藜丛中捉迷藏。她很外向，也比我早熟，不像我害羞木讷，孩子气很重。

　　有天早上我们在墙角下玩家家酒，她说她要当妻子煮饭给丈夫吃，丈夫要很爱妻子，她说：“皓皓，你要亲我，表示很喜欢我。”

　　我亲了她一下，没什么感觉，她却觉得很兴奋的样子。

　　每次玩家家酒她都要我扮演各种的角色，如演英雄救美时，她会躺在角落里惊恐地喊着救命，我这位大侠就会从花丛中跑出来救她。她在戏里身兼导演与女主角，而我总是任她摆布的角色。

　　她很富想象力，又爱演戏，我想当年我们扮演的戏都是她从电视中模仿来的。我家没有电视，对扮演的角色懵懂无知，但有次我们演男女约会时，她要我拥吻她、抚摸她稍为隆起的胸部时，却使我心跳加速，热血沸腾，我往后的一生中，脑海里时时萦绕着这幕绮丽的景象。

　　一年后我们两人都上小学，而且都编在同一班，每天早上我走出巷子左转，沿着大马路走约一百公尺就到她家门口，她和阿姨会在那里等我，然后一起再走一小段路就到学校，学校在她家同边的马路上，所以上学时不用跨越马路，没有交通安全上的顾虑。

　　上学不久我被老师选为班长，我的成绩在小学六年中都是名列前茅，而且都被选当班长。

　　芊芊（那位邻家女孩）的功课虽没我好，但她的数学超强，每次月考都跟我争第一，她很热心帮我管同学，所以大家都叫她管家婆或班长的老婆，她并不以为忤。

　　不久爸爸要我学小提琴，我学得又快又好，很使小提琴老师惊讶，而我那时才感觉到自己对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

　　芊芊从小就学钢琴，自从我学小提琴后我们常在她家合奏，练琴和听音乐成为我们共同的嗜好，我们不会像以前那么幼稚，一起玩家家酒了。

　　每年学校举办的音乐会和校外大型演奏会中，我和芊芊的合奏都是整场的压轴戏，人们说我们是F镇的金童玉女，而在我的心灵中，芊芊早已被认定是我未来的妻子，将会与我共度一生，我想当时的芊芊也会有同感，我们就这么快乐地度过美好的小学生活。

　　但很突兀的事发生了，就在毕业典礼后没几天，芊芊在墙的另一边哭着对我说：“我们要搬到北京了，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

　　我听了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就在无助与无奈之下离别了，当时年幼无知，不懂得惜别和别后的约定，就无声无息地匆匆分离了。

　　别后每当想起芊芊时，我会从后墙望着她的家，期待她的出现，但总是怅然而止。

　　没人住的关系，她家的院子不久就蔓草丛生，原本就已老旧的房子外表更显得斑驳不堪。

　　次年的强烈秋暴风更把我们两家的房子吹得门窗破损、瓦片乱飞。

　　暴风过后，爸爸为了要保存他所喜爱的房子，高薪请来专做古迹修复的师傅，把我们的房子整修得焕然一新，爸爸很高兴，他说旧房子都是用特有的桧木建造的，可以耐用百年以上。

　　而芊芊家的房子在暴风过后不久就易主了，房子被拆除，重建成二层楼的洋房后，搬来新的人家。

　　芊芊的家不见了，我想再见她的机缘也消失了，我失望到不想再望那个家一眼。

　　就读初中后，我的思春期就像波涛般汹涌而来，我的脑海里不断萦绕着芊芊的倩影及我们私下亲密的情景，我心中充满着少年维特的烦恼而颓废不已。

　　有天见到以前照顾芊芊的阿姨，她说芊芊初中毕业后就到美国当小留学生了，以后她的父母也会长住那里，我听了更加绝望。

　　我没像一些成绩好的同学，初中毕业后一窩蜂似的到北京上名校，我要留在家乡陪伴爸爸，我不忍心让爸爸孤独地生活着。

　　我向爸爸保证，我将来一定会考上顶尖大学，只要自己努力，不须就读著名高中也能办到。

　　我每天搭公交车到县城读高中，放学后又搭公交车回家，这样我可以在晚上与爸爸一起。我安心地用功读书，以备将来考上著名大学，实现爸爸的期望。

　　在学校里我的功课优异外，受父母所赐，我身高一八○以上，我常想我妈一定也长得像爸爸一样的清秀，我的相貌才能那么地受到注目。

　　我在音乐会上总是获得满堂喝彩，篮球场上我是球迷的偶像，但与异性交往上，我总是兴趣缺缺。

　　我一直想念着芊芊，芊芊才是我追求的对象，童年时的亲密关系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倩影是唯一吸引我注目的焦点，但总是遍寻不着。

　　我的青少年时代就这么迷惘地消失了。

　　三年的努力成果，我的高中考试成绩足以进入全国第一流大学的医学院医科，但我却选择本省普通大学的医学院医科，我向爸爸再度保证：我读普通高校将来也能成为术德兼具的名医。

　　除了不忍离开爸爸外，这所大学提供我全额奖学金也是我选择的原因之一。

　　大三时一位清秀娴雅的女生晶晶闯进我的心扉里，她是我医学系的同班同学，父母同是医生，是出生于一个以医生为职业的家庭。

　　我带她见爸爸时，看到爸爸几年以来从未见到的笑容，他是很高兴的，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自芊芊离开后就不见了。

　　晶晶与爸爸谈话时总是正襟危坐，很拘谨，总是很严肃地回答爸爸的每句话，不像芊芊那样天真烂漫地逗着爸爸笑。

　　自与晶晶交往后，爸爸已放下心中的大块石头了，因为再也没人会说：“那个家很奇怪，父子都不跟女人来往！”

　　芊芊已悄然离去那么久远了，我应该忘了她，但为什么一直忘不了呢？这使我一度怀疑是不是得了Love Paranoia（爱恋妄想症），一般人所说的（情痴）。

　　爸爸应也注意到这一点，他很高兴我跳脱了感情上的泥沼和晶晶交往，还主动把晶晶介绍给他的同事，似乎希望他们了解这是事实。

　　自从晶晶与我在音乐会中合奏后，她的名声也大噪起来，她取代了过去芊芊的地位，与我成为人们公认的才子佳人。

　　但有一天，我从小一直担心的梦魇终于降临了。

　　那晚黎明将至时，我突然在睡梦中感觉爸爸很尽力地在叫醒我，惊醒后，我冲下楼去，看到爸爸倒卧在浴室的门口，头部流血不止，我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背着爸爸冲向巷口，哭着喊叫“爸爸！爸爸！醒过来，不要昏过去。”

　　爸爸一直没有醒过来，到了傍晚就留下我，撒手西归了。

　　爸爸没留下任何遗言，我们父子之间没人会警觉到生离死别的命运，爸刚过五十岁，正值壮年，我怎会想到爸爸会让我那么年轻就孤独地活在世上。

　　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悲痛到脑子里一片空白。

　　爸爸的同事帮我办理爸的后事，他们发现，爸在我是婴儿时就为我投保储蓄保险，现在解约后，应有足够的钱让我完成医学院的学业。另一件事是，在服务单位的源文件中，他们发现亲友联络栏里写着：林克凡，并括号注解（若有需要请联络林先生协助处理），他们问我要不要联络林先生，我想了一会儿，觉得我应知道爸爸年轻时的情形，更想知道妈妈是谁，是否还健在。

　　我打电话给林伯伯向他说明原委，他说他会立刻从西部赶来。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我在家里接待他，他先看了爸爸的房间，然后在屋里各处走走，到了后院看到满是红藜时，他的眼泪潸潸而下，口里不断地说着：“学诚呀！学诚（爸的名字）！你怎么那么痴心呀！”

　　我请林伯伯坐在窗边书桌旁，并为他倒了一杯热茶，他情绪缓和之后望着我说：“你爸爸跟你谈过你妈妈的事吗？”

　　我说：“从来没有。”

　　林伯伯迟疑了一下说：“你妈妈的名字叫爱藜，你爸爸一直种着红藜，悉心地照顾它，就是一直在思念你妈妈，他就是这样的人，放不下那段感情呀！”林伯伯说着又掉下眼泪，我不觉也呜咽起来，他轻轻地拍着我，安慰我。

　　“我和你爸爸是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同时考上特考，你爸爸在公家机构担任主计人员，我到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你爸妈认识时，你妈才十四岁，不久他们就难分难舍了，你妈的父母很生气，不让你爸妈交往，当时你妈已怀有身孕，你爸妈不得已私奔到东部。”

　　“那我妈为什么不见了？”我急迫地问，这是我一直想知道的事。

　　“你的外公遍寻他们不着，竟骗我说：他们很思念他们的女儿，已一年了，他们原谅这两个年轻人做的事，要我告诉他们你爸妈的地址。”

　　林伯伯长长地叹着气，“我一时心软，竟相信他们，害得你爸妈被迫分离。”这时林伯伯又哽咽了，他望着爸爸的遗像说：“学诚呀！是我害了你们，让你和爱藜分离，现在竟让你们天人永隔，学诚呀！我一直都很内疚呀！”

　　林伯伯控制情绪后说：“当时你妈是被几个人架着走的，你外公恐吓你爸爸不准再见你妈，并要你爸爸写下永不再见的切结书，不然他要控告你爸爸诱拐未成年少女。你爸爸怎么哀求都没用，你爸妈离别时，两个人都哭得死去活来的，我这个罪人也伤心内疚到哭倒了。”

　　“你妈离开后，我留下来陪你爸爸，怕你爸爸想不开，但他显得很坚强，劝我赶快回到岗位上工作，不要误事。”

　　“他要好好把你扶养长大，你那时才几个月大，他说他是这个悲剧的原罪，毕竟爱藜年纪还少，涉世不深，他不应使她陷入爱河而断送了她的幸福，他此生都要负起这个罪过。你爸爸一向都是很自省而负责的人，他一生默默地、孤独地培育你，从未有其他女性踏入他的生活中，也许他是在赎罪吧。”林伯伯唏嘘不已。

　　我沉思着爸爸过去的生活种种，他每夜必坐在窗边望着那片红藜，独酌消愁，他一定在排遣心中无法承受的思妻痛苦。

　　我自幼担心爸爸会因酗酒而失去生命的梦魇终于降临了，我心如刀割，但强忍着泪水，不愿在林伯伯面前显出懦弱的样子。

　　林伯伯看着我，慈爱地说：“明皓，你爸爸已升天了，你自己要保重，若想见你妈妈的话，我会尽力去寻找她，让你们母子重逢。”

　　我不假思索地说：“不用了，林伯伯。”

　　这突如其来的话使他颇为愕然，一会儿之后说：“这也好，你妈一定也有难解之隐，才无法认你。”

　　我是在赌气，我气妈妈那么无情，一直让爸爸思念她而失去人生，我恨妈妈。

　　林伯伯回西部后，我细心地整理爸爸的遗物，寻找爸妈年轻时的一些蛛丝马迹，但总是遍寻不着。

　　我不是不想见到妈妈，我自幼到大都渴望见到妈，尤其有人称赞我是翩翩美少年时，我更想见到妈，因为我的模样不只是爸爸赐给我的，妈妈也有份。

　　我在爸爸的书柜抽屉里找到一个小手饰盒，里面只有一团揉得很皱的小纸条，我打开一看，纸条上只写着“保重”两字，字迹很潦草，一定是在仓促中写的，爸爸会珍藏它，我断定是妈妈写的，一时我的眼眶里泛起了淚水，我感伤。爸爸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呀？

　　自爸爸过世后，我的人生观起了变化，我开始思考我的人生要怎么过，我喜欢人文素养，我嗜爱音乐及文学，我向往文艺创作的生涯，我对医学系的功课开始感到厌烦，我有点疑惑当年考医学院是迎合爸爸的意思，那年代考上医学院医科的学生，定能扬眉吐气，门第生辉，我有那份孝心希望爸爸因我而感到骄傲。大概是这个原因促使我去读医学系吧？

　　我把转系的愿望告诉晶晶，她大为惊讶。

　　我说：“我现在才发觉我的志趣在文学及音乐，我想转系。”

　　她惶恐地说：“不要呀！兴趣可以在业余的时间培养，千万不要轻意放弃你的本业，我们毕业后是要当医生的呀！”

　　“我想趁年轻时奠定文学及音乐上的基础，在人生的历程中努力去实践文学及音乐创作的心愿。”

　　“这样的话，我们的志趣不是南辕北辙了吗？”晶晶哀愁地沉默下来，一会儿之后喃喃地说：“两人的志趣不同，将来不知要怎么共同生活？”

　　“只要以我们之间拥有的挚爱作为生活的基础，两人的志趣虽然不同，应该也可以恩爱地过日子的。”

　　晶晶无言以对，只是惘然。

　　两周后晶晶的父母特地从西部前来探视他们的女儿，一起吃饭时，她的父母很严肃地对我说：“当初你与晶晶认识时，我们就已期盼你成为我们未来的女婿，并计划把我们开设的综合医院，在将来你们毕业一段时间后交由你们管理，这对你来说，是个很好的机会去发展你的才能，至于在文学及音乐上的喜好，可以在业余的时间慢慢培养，目前专注在你医科上的功课才是当务之急，你说是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晶晶父母的话，我不忍拂逆晶晶父母对我的期许，也非常珍惜与晶晶的情爱，我感觉到心中有一块巨石压迫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

　　记得孩童时在院子里，我曾建议爸爸不要只种红藜，也种些别的花，以免显得单调，那时他要我养成“专一与执着”的情操，要我了解“专注”与“随意”所带来的区别。这个教诲一直牢记在我的心里，我也一直遵循着。

　　现在既然发觉自己的志趣在文学及音乐上，何不趁早改变志向，专注于此，才能在人生的旅途上有所作为。

　　我尽力说服晶晶容纳我的人生规划，但徒劳无功。

　　就在我申请转系之时，她对我说：“我们分手吧！”

　　我很内疚我的决定使晶晶痛苦万分，但我不能因为感情而失去我对人生价值的追求，我心意已决。

　　同系的同学似乎都不了解我的决定，他们笑我呆，赔了美人又断了财。

　　文学系毕业后，我专注于文学及音乐的创作上，我的一些新诗及小说陆续在报章杂志上发表，我的小提琴造诣更加深厚，我也作曲作词，我的作品在社会上也开始受到重视。

　　晶晶与我分手后，很快就有一位出身北大的年轻医生随伴在侧，我看了虽感到极度的心酸与失落，但很庆幸晶晶不会因我们的分手而感到太大的悲伤。她毕业后不久就结婚了。

　　在生活上我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情人，我辛勤地写作，参与音乐演奏会及文学研讨会，我并不感到孤单颓丧。

　　我以一生的感受——对父亲的感情、想见母亲的期盼及对芊芊的思念，谱成小提琴及钢琴的合奏曲，取名Love Of Red Quinoa（爱恋红藜），发表于国际著名的音乐创作杂志上，很快就获得世界各地广泛的回响，邀请到各地演奏的邀请函也纷至沓来，我到各国演奏，也作文学创作的演讲，顺道旅游名胜古迹，以探讨各地的风俗民情及人文思想，因此我的人生充实多了。

　　出国期间我请专人为我照顾我的藜园，我要它永远保持爸爸在世时的原貌，它是爸爸和我共同的记忆，包括芊芊一部分的记忆，我很珍惜它。

　　最近电视上出现芊芊的新闻，虽是惊鸿一瞥，已使我心跳不已。杳无音讯之后，突然捎来信息，使我宁静已久的心海突起波涛。

　　芊芊被誉为华人世界新进的杰出企业家，她的成名是我所预料的，以她幼时的聪明才智，长大后应是有所作为。

　　决定专注于文学及音乐创作时，我为自己建立了创业的SOP，投入、学习、历练、创造。芊芊和我都已二十八岁了，现在正是开始表现的时候，学成后在社会上的历练已有三四年之久，应已站稳脚步开始崭露头角，就像我自己渐渐在文坛及音乐界崛起一样。

　　芊芊在电视专访中，对她所从事的事业侃侃而谈，每一句话都充满着自信及对事物的了解。她自小就精于数学，一个有数学天分的人，她的逻辑思考一定是广泛而精准，这是她能脱颖而出的因素之一，另一成功的因素在于她的个性，热诚，乐观及活泼，这样的人善于说服别人，她在小学时，就充分表现这项才能，每位同学都对她服服帖帖，包括当班长的我。

　　在我的人生中吸引我、使我爱慕的女性就只有芊芊和晶晶，晶晶虽然也聪慧，但个性与芊芊迥然不同，她温柔、文静，多愁善感，没有像芊芊那么的果断与坚定，晶晶之与我分手应是顺从父母的决定，分手时，她从呜咽中幽幽地说：“生离与死别都是一样的痛，此去就算死别吧！”

　　上月到纽约筹划我的诗集及小说的出版时，音乐界朋友找我商谈，他们说，过几天他们正要举办一场慈善音乐演奏会，有许多华人企业界巨擘会参与盛会，节目中有我的创作曲“Love of Red Quinoa”，若我能出席演奏，那么创作者亲临演奏自己的乐曲定能提升演奏会的光彩。

　　我想既是慈善性质我理应赞助，但那天晚上正是我预定前往美西的时刻，我可能无法共襄义举，他们说可以把我的曲子排在第一首，我演奏后再前往机场，还有充裕的时间，因此我欣然接受了。

　　演奏会中主持人特别介绍说，此曲是表达创作者毕生感情的投注，及对人生价值的追求。

　　演奏时，我浑然忘我，完全回忆在往日的生活中，乐曲第一段由宁静祥和的旋律悠然而起，我敞开心扉，陶醉在爸爸、芊芊和我三人世界的甜美生活中，我感受着爸爸的慈爱，珍惜与芊芊之间的幼稚纯真的爱恋。

　　乐曲第二段起旋律突然转变，音调急促而不平和，我的思潮涌動，内心焦躁而挣扎。芊芊的离去，引起无时无刻的思念，爸爸的骤逝，使我感到失措而绝望，因此旋律显现时而颓废悲怆，时而祈求恩赐，内心的起伏使我在演奏时不知不觉中充分流露出感情的脉动。

　　乐曲第三段回复平和的旋律，我在失去爸爸的悲伤及晶晶的不谅而感到绝望时悟出了我存在的价值，我要追求大自然的柔和及人世间互动中所表露的慈爱，这是宇宙至上之美。

　　乐曲在祥和宁谧中悠然而止，一时全场肃静，然后掌声如雷，安可之声随之四起，我从痴醉在自创的音乐中惊醒时，不知要如何回答安可之声，这时主持人上台，拿着麦克风说：“吴明皓先生赶着到机场搭机，但我估算时间，应有足够时间再请吴先生演奏一曲，不知吴先生可以答应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这是我的荣幸，但不知演奏哪首曲子好？”

　　顿时，台下传来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就演奏Meditation from Thais（泰绮思的冥想）这首好了。”

　　声音是那么柔美、那么的震撼我心。

　　一位娇艳如天使般的年轻小姐，轻步如飞地来到我的面前，她拥抱我一下，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皓皓，终于见到面了。”

　　她转身向来宾说：“明皓先生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我们在童年时合奏过这首曲子，今天有幸再度相逢，各位贵宾是否介意我们一起演奏？”

　　全场爆起一片“none”声及掌声。

　　我和芊芊完美地演奏这首充满着感性的乐曲，谢幕时我牵着她的手，四目相视，我知道我们两人的内心深处正燃烧着往日纯纯的恋火。

　　离场时我匆匆地亲了一下芊芊的脸颊，在一群人簇拥下快步走向演奏厅的大门，坐上车准备赶到机场。

　　车子启动时，芊芊跑着过来，我按下车窗，芊芊塞给我一个纸团，向我挥手说：“bye！bye！保重。”车子就急驰而去。

　　已是深夜了，飞机上商务舱内的旅客都睡着了，我睁着眼睛看着芊芊递给我的字条上“再聚藜园”四个字，写得那么仓促、那么潦草，但很真实，就像当年妈妈写给爸爸的“保重”两字一样。

　　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Thais（泰绮思）歌剧中的情节，修士Althanael力劝他的童年同伴Thais不要过着奢华糜烂的交际生活，要她返真，回归她贞洁高雅的本质，Thais最后听从Althanael的话，进入修道院修行，她甚至于为了救赎自己过去的罪行，只身前往沙漠欲想结束生命，Althanael获悉赶到时，Thais已奄奄一息，Althanael对着在他怀里的Thais感叹地说了最后的一句话：“天堂是虚幻的，人间的挚爱才是真实的。”

　　是的，爸爸了解这个真理，所以他毕生坚守着对妈妈的挚爱，芊芊和我也了解这个真理，我们总有一天会再相聚，再续藜园中两人的puppy love（稚子之恋）。

　　责任编辑：李? 菡

　　当代小说 202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