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有九十九间这样的办公室（据资料上说），李弗无法确认，他没有去过其他办公室，也没有见过其他同事。当初接到面试邀请，他骑共享单车赶到公司，按微信上HR的留言，他走到现在的办公室门口。
请进。里面有人说。请坐。李弗关上门，背后有人说。李弗没坐，左右打探。办公室没人，左上角有高清摄像头，右上角有音响。他抬起头，一会儿对着摄像头，一会儿对着音响。你看不到我，但我可以看见你。对方性别很模糊，不像男士，也不像女士，更像一种类似机器发出的假音。
李弗对HR的问题烂熟于心。为什么离开上一家公司？——我想有更高的追求和发展。是什么吸引你来到我们公司？——因为天才教育是平城外语的领头羊，公司发展两年，目前已有二十八所分校，而且还计划明年上市。你有什么缺点？——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做事太过认真，工作没做完，身体就会像上了发条一样自然而然做下去也不知疲倦，这里暗含我的另一个缺点——我是一个完美主义者……
喇叭传出刺耳的警报声。1313，测谎仪说你在说谎，请问你为什么要說谎？喇叭问。李弗脑子一片空白，听到1313，他迟疑了几秒，才明白对方在叫他。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毕竟对方没叫他名字，索性就假装听不懂。他挠了挠头。1313，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不过还是请回答，你为什么要说谎？面对这样追问，李弗头一回表现出绝望，作为名牌大学数学系的研究生，他曾月入二万，如今回到老家，却发现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这是他回平城半年内的第六十三次面试。
1313，请回答！喇叭催促。李弗陷入沉思。他摘下眼镜，视力不对焦地望着面前的白墙，叹了一口气，又歪着抬起头，左眼盯摄像头，右眼像盲人一样看着其他地方。因为以前工作长时间面对电脑，如今李弗眼睛出了问题，每当摘下眼镜，文质彬彬充满朝气的他顿时变得垂头丧气，但又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你知道吗，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绝望。我压根不想来你们公司。一个只开了二年的破公司还有脸说什么平城教育的领头羊。我应聘的招生专员不就是个打电话的嘛，一个打电话的居然还要硕士学历，真可笑！说实话，我压根没打算找这份工作。这工作没任何技术含量可言，你们通过各种卑鄙的渠道窃取或买到学生家长的信息，然后再让我们给你电话传销，达到不要脸赚钱的目的。你们是卑鄙无耻的公司，你们手上沾满了底层人民的鲜血，你们……
李弗哑口无言的时候，对方笑了，对方的笑在狭小的办公室缓慢炸开。李弗站起来，摸了摸四壁。墙壁被一块块海绵填充，像他以前见过的噪音实验室，里面再怎么大喊大叫，外面都听不到。
李弗突然发力，一头撞在墙上，却像撞在一块豆腐上。李弗用力按了按海绵，背后的墙也是软的。李弗双手扶墙，不停用力撞头，直到筋疲力尽，瘫坐在柔软的灰色地面上，他才发现主动死在这里几乎不可能。
为了防止员工轻生，也为了方便员工发泄，经董事长探索研究，才在创立天才教育之初拍板了如今领先行业的销售办公室。所以我们办公室没有导致危险发生的镜子，没有导致危险发生的钟表，我们会对手机信号屏蔽，我们有非常多优秀的福利等你解锁……黑喇叭声音永恒不变，似乎在女娲造人之初就已存在……为什么钟表会导致危险？李弗问。钟表的时针分针秒针多像一把把匕首，匕首不危险吗？对方反问……
自李弗上班以来，每天打开办公室，两百人的名单已摆在桌上同一位置。名单打印在一张A3纸上，正面一百人，背面一百人。上面有学生姓名，性别，年级，电话，家庭住址，后面还有两格。一格需要选择家长是否愿意试听？如果家长不愿试听，另一格需填上具体原因。
每天早上，五只削好的HB铅笔和一块黑橡皮同样整齐摆放在厚重的巧克力木纹桌上。木桌很重，李弗曾试图搬起，但失败告终。桌子应该来自一块整木，午睡趴桌上打盹时，会闻到淡淡的木香。木桌左上角有一个放大镜，尾部被一根粗白绳系着;右下角有一个透明的格子，每到下班时间，格子会自动打开，李弗把铅笔橡皮放进去，格子会像自动门一样自动关闭。木桌侧面还有个类似绿邮箱的长条小口，每天的电话名单下班前都要投递进去。至于铅笔橡皮和电话名单去了哪里，李弗不清楚，也不想弄明白。
起初的工作就像噩梦，李弗还记得第一天打电话：他按流程小册的指引拨出第一个号码。您好！您是李宇萱妈妈吗？对方顿了一下问，你谁呀？您好，我是天才教育的李老师。我们本周六有一个针对咱们孩子的免费英语公开课，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参加一下？当对方还没回话，李弗又添了一句，我们离您孩子的一校非常近哈。你谁呀？对方扯嗓子问，你们怎么会有我信息呢？李弗额头沁出细汗，耳根发烫，声音抖动着说，您……您不要生气。李弗一边快速翻动培训小红册，一边听着自己发烫的呼吸……可还没找到该如何应答，对方就挂了——听筒那头发出无限循环的嘟嘟声。李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仿佛他刚亲眼目睹到一个人跳入水井。如今他趴在井边，听见坠落者冲他发出呐喊，那似乎不是一个人在呐喊，而是几十个人在同时呐喊。几十个人在几十口井里发出同样的呐喊，李弗盯着颤抖的听筒，听筒上每一口小洞就是一口呐喊中的水井……
如今李弗再遇到家长关于信息泄露的质疑，便会神情自若地说，您好，我们信息是前台给的，可能是您之前参加什么活动留下的。哦，是吗？对方态度明显缓和下来。嗯，对的，那您周六有没有时间呢？我们孩子已经学英语了，不用了，谢谢！对方试图挂断电话，李弗早已晃动身形，将快速的话语像楔子一样敲入对方即将关闭的唇间——您好可以加下您微信吗这样等咱孩子想要试听的时候我就可以随时给您免费安排了——这时对方往往会说可以。您手机号就是您微信吧？是的。谢谢您的配合，咱们未来再联系，天才教育感谢您的聆听。至于对方为什么会添加微信，李弗不知道，他只是按那本培训小红书上的流程说说而已。
据说小红书是根据中国人心理，由国内一批顶级心理学教授研发的。小红书每人只能保管一天。第一天下班，李弗按喇叭要求，把它和铅笔橡皮一起放入回收格，便再没有见过。所以说小红书的内容是绝密的。如果小红书的内容在七天内没有掌握，公司将会辞退员工。当然头七天就是试用期，可喜的是李弗记忆力不差，第二天小红书的内容他便如数家珍，还进行了升级改造。公司试用期有任务：至少加二十个微信，至少有一个到店试听。李弗第一周加了三十个微信，有两位家长到店试听。但日复一日的工作让李弗对人生充满了绝望，三年一晃而过，仿佛他的世界只有话筒。
在天才教育熬过三年后，李弗终于找到一种近乎完美的方案，来解决这份工作带给他的挫败感。三年来，李弗除了和母亲偶尔说几句话，基本没有和陌生人说过话，更没有交心的朋友。如今电话量上升到每日三百个，每天打开办公室，看到密密麻麻的数字，李弗就感到一阵恶心，接着便开始干咳，这不是感冒的咳嗽，却比咳嗽更像咳嗽。这种咳嗽似乎更加纯粹，也更加孤独。
通过三年的工作，李弗发现平均每拨打一百个电话大概只能邀来一位试听者。而为了这一位试听者，他需要拨打九十九个无效电话。这些电话基本充满负能量，好点的会说完谢谢挂断电话，差点的会直接挂断，还有的会对他进行指责谩骂。所有这些他必须受着，而且必须面带微笑，这是公司规定，不能主动挂断电话，必须全程微笑，因为对方会感受到你的微笑，因为你的笑不光代表你自己，你代表的是天才教育……咳嗽震得脑仁疼，李弗趴在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李弗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老神仙。李弗把自己的苦恼告诉老神仙，老神仙捋捋山羊胡，笑着说这很简单，你不是会算卦吗？李弗醒了。他的确以前自学过六爻，不过老神仙怎么知道自己的过去呢？因为老神仙是自己的一个分身，所以老神仙就知道吗？可自己并不知道老神仙啊，他对老神仙的过去和未来一无所知。是啊，对梦里出现的人我们本人不可能全部都知道啊。就在一年前，李弗看到卧病在床的奶奶突然从老家窑洞炕上爬起，穿着红布棉袄像小女孩一样跑出来。一路上奶奶没看他，一溜烟穿过后院，从大门跑出。他追出去，发现小脚奶奶一步步跑上了天，像一架飞机，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颗星星，消失了。就在那个梦当天，李弗奶奶就走了。
如今李弗想起自己曾自学过的六爻算卦，他当下对剩下的一百多个电话号码卜卦，经过一小时推演，他最终锁定三个号码。李弗逐一打过去，果真有一个家长乐意试听，其他两个家长也同意添加微信。
接下来的日子很清闲，每天花一小时卜卦，然后对锁定的六七个电话进行拨打，虽然偶尔也有不准，但基本都是准的。这样李弗工作似乎简单起来，每月五千工资，每天只用工作两三小时，而且效率还提高了。有时候六七个电话中有四五个试听的，这让李弗对月底工资充满了期待。
月底到了，李弗只发了两千基本工资。李弗质问黑喇叭，喇叭说你有偷懒行为，虽然你工作任务完成很好，但你有偷懒行为，我们合同有规定，电话一个都不能漏打，这你是知道的。
莫非对方一直在偷窥自己？李弗抬头看看左上角的摄像头。这说不通啊，如果摄像头开着，里面会发出微弱的红光，可最近没有红光啊，而且李弗之前一直用一张白纸盖在摄像头上。李弗对摄像头看了看，竖起中指说，你凭什么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对方停顿片刻说，这是公司机密。李弗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飞速脱掉T恤，踢飞老北京布鞋，脱掉牛仔裤，拉下内裤说，你凭什么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对方依旧重复，这是公司机密。黑喇叭静音后，李弗裸体瘫坐在椅子上，舒了一口气。看来公司摄像头并没有开，可公司怎么知道自己偷懒了呢？
连李弗也没想到，不久公司就为他提供了一项新福利——免费宿舍。原来1313办公桌对面墙上有一个隐蔽的按钮，只要轻轻按下，就会有一扇暗门打开——暗门后是一间简单到极致的宿舍。
宿舍很紧凑，像在香港住的公寓一样，空间虽小，里面东西却应有尽有。两张床大小的卧室一半是一张床，另一半洗漱台和卫生间连在一起，中间透明玻璃隔开。喇叭说免费宿舍是老员工，而且是优秀老员工才有的福利。从那之后，李弗还多了免费三餐。每到饭点，饭会通过管道滑落到床头柜第一个抽屉内。不过免费福利背后也有一项协议，公司规定拥有免费宿舍的员工必须上交并停止使用手机。李弗没什么朋友，也不喜欢看朋友圈，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毕竟公司有电话，有事可以给家里打电话，而且公司还有网络电视，想看什么点播什么，所以相对福利而言，不用手机对李弗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现在住宿舍，里面本来就没手机信号，手机也只能当个摆设，充其量只能起个手表作用。而公司上班休息都有铃声，手表对他也没什么大用。此外，第二天清早，李弗见办公桌对面墙上有个隐秘的缝隙，每天的电话名单就是通过这个缝隙滑下的，喇叭说，这个缝隙极为隐秘，只有优秀的老员工才有权利知道。
从那之后到现在，整整四年，李弗没有出过门，一直生活在办公室。白天办公室打电话，晚上躺床上看电视剧。他仿佛与世隔离，但他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与世界仍然息息相关，因为网络电视的存在，他对世界各地的动态依旧了然于胸。
其实在公司呆到第三年，特别当公司因他打电话偷懒只发他两千工资后，他一度打算自杀，他觉得打电话是对他的一种侮辱，作为一位数学系研究生，日复一日打电话让他对电话产生了恐惧。他手机早弄成了静音。他听见看见电话头就会疼。每拨打一通电话，在对方还未接通的同时，他都会有那么一瞬间，触到由几秒拉長到几个世纪的孤独，那是一种他从未向别人诉说的孤独，是一种属于宇宙深处的黑暗，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描述逐渐消失的烟圈，是一抹蓝，一朵梦，一个摔碎的万历青花碗。
不幸在三年头上集体爆发，他家人，他唯一的家人——母亲也离开了他。当时正处招生旺季，公司代他处理母亲后事，还请十几位善男信女跪在母亲墓前哭嚎，他们哭得非常逼真，以至于在电视前看直播的李弗一度以为是在看一部电视剧。随后公司寄回母亲的骨灰，骨灰被装在一个小玻璃瓶内，瓶口系着一根红绳，和铅笔橡皮一同滑落到木桌，如今挂在李弗脖子上。
母亲走后的一个夜晚，李弗独自走到平城桥，试图去撞一辆汽车，一辆朝他飞奔而来的汽车。恰巧那司机醉驾，汽车一拐弯，飞出大桥，把御河砸出一朵水花。水花凋零，御河依旧沉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莫非命运不让他死？后来李弗清楚地听到来自天堂的声音。哦！那声音来自白雪母亲（白雪，女，三年级……）。
自从卜卦法失灵，李弗重新回到日复一日打电话的迷宫。依旧是那句开场白——您好，我是天才教育的李老师。我们本周六有一个针对咱们孩子的免费英语公开课，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来参加一下呢？对方同样无精打采地低声暗语，你不要问我，孩子不是我的了，你他妈不要问我。李弗从听筒嗅到对方身上的酒精味，她应该窝在被窝，长发披散出野山坡的狂野气息，山泉般辗转的身子在真丝睡衣内兀自流淌……
就这样李弗和白雪母亲聊了起来。他们整整聊了三个小时。白雪母亲和丈夫刚离婚，孩子判给男方，因为对方有钱找了法官。自从认识了白雪母亲，李弗的人生好像步入了正轨。白雪母亲冰雪聪明，当李弗把自己的困惑告诉对方，对方就猜出了公司的小伎俩。她认为公司之所以确定李弗打电话偷懒，就是因为名单里有公司内部做测试的电话。这一个或几个电话一旦没有被拨通，就证明李弗是在偷懒。接下来，李弗偷偷带来一台电脑，把每天的电话号码扫描到表格做分析，一周后，结果出来了。果然，七天的电话里有三个号码反复出现。接下来，工作量又下来了。李弗继续六爻起卦，把每天需要打的电话算出来，另外再拨打一下这三个无人接听的电话，剩下的时间都交给了白雪母亲。
随着工作效率的提升，公司给李弗分配了住房。李弗整天待在办公室，都已经忘记多久没出去了。
可如果没有白雪母亲，李弗可能会轻生。正因为她，李弗原本灰色的世界又焕发出光芒。下班后，打开卧室门，李弗除了看电视剧又喜欢上了综艺。白雪母亲说自己偶尔也会上电视参加综艺节目。李弗天天幻想白雪母亲的模样，寂寞时他会躺床上，当着喜欢的女明星，把亿万个小生命从自己体内放生。
自从认识了白雪母亲，李弗感觉虽然一天好像变长了，但明显还是不够用。爱情是时间的魔幻剂，李弗似乎成了老神仙，有时候没有她的电话，他会感觉度日如年。可午饭后他依然觉得精力充沛，因为李弗在攻关一件秘密武器，在白雪母亲的建议下，他在悄悄开发一款智能软件。未来只要把电话号码放在电脑摄像头前，电脑就会自动拍照卜卦，显示出最有几率的几个号码。当然如今李弗没有电脑，但他在床底发现了一厚摞笔记本，还有几根笔供他推演。
李弗和白雪母亲的感情缓慢上升，可如今整整走过四年，他们还没有见过面。李弗好几次想约她出来。可对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他。她说等时机成熟，自然会见的。对方还许诺将来会和李弗结婚，如果李弗愿意的话。这句话很打动李弗，其实可以理解，自从她和白雪父亲离婚，她就开始接各种广告，参加各种综艺节目，拍各种电视剧，毕竟目前是她事业的起步阶段，所以一切李弗都可以理解。
李弗曾问她是不是那个姓马的女艺人，她没有否认。李弗眼里她就是那个姓马的女明星，因为她们声音很像。李弗有空就会看她的综艺节目，还有她新拍的电视剧。虽然她在片场很忙，但偶尔还会给他电话。她说等这段时间忙完，明年，明年我们将会永远在一起。而且让李弗开心的是她说刚买了一栋别墅，这将是属于我们俩的婚房……李弗是含泪听对方说完这些话的。毕竟李弗工资虽然不低，但依然不足以买一套像样的房。电视说，在平城这样的四五线城市，原来两千一平的房子早已炒到上万。李弗万万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一个女人可以给自己买房。李弗虽会感到自卑，但总的来说，他还是心存感恩。他相信这是上天对他的垂青。因为爱情，他对未来充满希望。
来到天才教育第七年末，李弗的秘密软件大获成功，计算机语言编写完毕，只要抄写在电脑上就可以运行了。不过这个软件刚出世就受到了搁浅，因为公司给他大幅加薪，还给他安排了领导职务。你现在成了公司高管，喇叭说，公司实行的是扁平化管理，虽然你只是一个小领导，但目前已是公司高管。在这次秘密会议上，公司宣布将进入机器人行业，并由李弗训练二十台机器话务员。
如今李弗的工作就是录音，由机器人扮演顾客问各种古怪刁钻的问题，李弗再对这些问题进行各种应答。最终公司把李弗回答的各种数据整理上传。接下来，由李弗打电话给机器人。机器人像拥有了人类的大脑，虽然在开始阶段偶闹笑话，但磨合一段时间后，机器人对李弗的各种问题对答如流，而且机器客服还慢慢有了幽默感。很多时候，李弗无聊时，就会和机器客服聊上一会儿。当然机器客服的声音可以选择，李弗更愿意选择性感女声13号来和自己聊天。李弗也知道对方是模拟人声，但一旦聊天深入，李弗就自然而然忘了对方机器人的身份。李弗认为在机器人背后一定也有一个灵魂像自己一样生存着……
李弗月工资下来了，直接到了两万。李弗把消息告诉白雪母亲，她为李弗感到骄傲，而且还在话筒那头吻了李弗。李弗把机器人的事告诉白雪母亲。她吃醋了，她认为李弗移情别恋。李弗认为对方只是机器人，但白雪母亲依然不依不饶，在听筒那头，李弗听到对方砸东西的声音，李弗还听到对方在哭。除了母亲，还没有哪个人为自己哭过。在泪水面前，李弗承认错误，并做下许诺，以后不会再和女机器客服聊天，以后工作也只会切换成男士进行对话。对方笑了……
来到公司第七年的最后一天，李弗接到通知。喇叭说，七年合同已到，你现在自由了。公司给李弗两万补贴。李弗收拾好行囊，背起从前的背包，他西服衬衣，没打领带，走出1313办公室大门。在楼道，李弗看见一位女性，同样西服衬衣，合上办公室大门。
李弗走近，发现对方是位老太太。她虽然头发少女一样黑，但皱纹已经很明显。对方红着脸，显然刚哭过。您没事吧？李弗递给对方一张纸巾。对方听到李弗的声音，抬起头顿了很久才开口，你认识李弗吗？我就是啊，李弗收回纸巾，尴尬地笑着说。对方捂住嘴，一个劲摇头，数滴眼泪滑落下来。您怎么会认识我呢？李弗好奇地问。我的声音你听不出来？李弗瞳孔放大，你是白雪妈妈？对，我和你一样，我也是这里的一位员工。你的任务是给家长打电话，我的任务是给你打电话。不过，我们应该都被辞退了。今天，我们都被辞退了。
对方穿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向电梯。对方离开后，李弗才再次按下电梯。所有希望如梦幻泡影，李弗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骗他，李弗不明白公司为什么要请来一个老太太骗他，这个老太太为什么拥有少女的声音。来到空旷的一楼，李弗突然想去质问老太太。他朝大门跑去，远处的女人在奔跑中消失了，像考古现场保存千年的水果见到空气突然消失了一般，白雪妈妈突然消失了。
外面非常晃眼，毕竟四年没有离开大厦，李弗手搭凉棚，像刚从监狱放出，眼里充满好奇。外面全是摩天大厦，街上几乎没有汽车，也没有一个行人。走了几步，李弗发现这些高耸入云的大厦布满灰尘，街边偶尔还有报废的汽车。十字路口有一条大狗走过，接着一声震天吼从天而降，一只老虎从护城河公园跳出，扑倒大狗，一口咬断其喉咙，瞪了眼李弗，拖着血淋淋的尸体离开了。
平城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弗鬼鬼祟祟小跑回御河小区。小区没有人，李弗爬到四楼，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家里似乎还和从前一样。李弗按下电视，电视黑屏。李弗开灯，灯不亮。李弗拧开水龙头，没有水。李弗翻箱倒柜，找到收音机和两节五号电池。
转动频道，一个微弱声音说：各位听众好，今天是2060年9月9日，也是中国的传统佳节——中秋节……李弗跑到卫生间，一肘砸碎镜子，他拎着一片跑到窗前。他打开窗，用衣服擦净镜片，低頭，把镜片放到窗前，起先，他看见了太阳，后来，他看见一个老头，那个老头也看着他。
镜片在李弗手里颤抖，他记起小时候，他被锁在家里，不小心打碎了一面镜子。他手握一小片镜子，站在窗边，把反射的太阳光照在天花板上。他盯着那一小片光发呆，他想自己的未来，他想三十会怎样，他想七十会不会活着，会不会也拿着同样一片镜片，像如今这样照天花板呢？随后，他就听到门外传来母亲的脚步声。他快速倚在墙边，闭上眼，低下头。门开了，母亲屋里绕来绕去，最终来到他身边。母亲蹲下，把他手里的镜片丢进垃圾桶，然后用劲把他抱起，在他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如今李弗把镜片握在手掌，天花板上光的轨迹和想象中分毫不差，他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他快速倚在墙边，闭上了眼，低下了头……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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