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月19日夜里,李金柱睡下后一直没睡死。这天晚上他和哥哥一起喝酒,他自己喝了六瓶啤酒,睡下后不到半小时就得撒一次尿;天也有些热。大约凌晨三点,他又一次来到院子角落里,半闭着眼睛,对着一棵老桐树撒尿。完了刚要回屋,懵懵懂懂间却瞥见院子的铁门半敞着。他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睁大了眼睛。这时又看见养羊的东屋的门敞着,他跑进东屋,那四只一百多斤的大绵羊不见了。他愣了愣,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子大街上,在黑暗中大声喊叫:“我家的羊被偷了,老少爷们快去抓贼呀——”
李金柱的喊叫声像一枚爆竹在人们的睡梦中炸响,尖利,突兀,不合时宜,猝不及防。人们从斑驳陆离的梦里回到村庄,回到家里,回到自己床上,在黑暗中努力睁开眼睛,心里“咯噔咯噔”地响,脑壳隐隐作疼。
李金柱先去拍哥哥家的门,大声喊他的羊被偷了。看见哥哥家亮了灯,又一溜小跑去拍王留锁的门。王留锁有一辆新买的七个座位的灰色五菱面包车。王留锁的院门是李金柱用拳头砸开的,足足砸了六七分钟。王留锁只穿了件裤衩,不住地打哈欠,眼睛都没睁开,懒洋洋地说:“我刚睡着,什么事啊?”李金柱就说了他的四只绵羊被偷的事,想请王留锁开车拉几个人去追小偷。王留鎖嘟哝着说:“怎么不早点偷啊,我刚睡着。”
李金柱回到自己家里时,院子里和屋里的灯都亮着,院子里集结了一堆人,都是附近的邻居。李金柱的老婆絮絮叨叨地说,院门关得好好的,小偷是怎么弄开的呢?李金柱的父亲李凡昌手里摇着一把破旧的大蒲扇,大口大口地抽烟。李金柱的哥哥李金梁穿一件花花绿绿的大裤衩子和一件白色的背心,背心穿倒了,紧紧地勒着脖子,看上去像上吊。
李金柱一进门,李金梁就问他是不是去叫留锁了。李金柱说,今天傍黑的时候看见留锁开着车回来了。李金梁说:“不该叫留锁,用王发财的车不行吗?”李金柱说:“还是留锁的面包车跑得快,拉人也多。”
这时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王留锁来了。大家蜂拥着出了门。李凡昌也要去,被两个儿子劝住了。李金梁没上车,他说他去叫王发财,再找几个人。他边往王发财家走边自言自语:“金柱真傻。留锁三四个月才回来这一次,真不该叫他。”
王留锁开着面包车,拉着李金柱等六个人,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追出去十几公里,终于发现了目标:前面二百米左右是一辆农用三轮车,那四只捆绑着的绵羊躺在车斗子里,露着半个身子,羊眼被明亮的车灯一照,绿莹莹的;还隐约看见羊嘴被绳子绑住了。王留锁只要加大油门,三四分钟就能追上三轮车。但李金柱担心偷羊贼手里有凶器,万一打起来会吃亏。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会儿,最后统一了意见:一直跟踪这辆三轮车,保持二百米左右的距离,等天亮找个人多的地方把它拦住。
三轮车试图摆脱跟踪,专走坑坑洼洼、剧烈颠簸的小路。一个多小时后,也就是大约凌晨四点多上了省道,并开足了马力。
车祸是王留锁的面包车刚上省道的时候发生的。一辆大货车迎面呼啸而来,大灯的强光晃得人眼睛生疼,眼前一片惨白,紧接着是能把人耳膜震裂的“咣当”一声巨响。王留锁的面包车被撞出去十几米远,侧翻在路边的沟里,严重变形,成了一堆废铁。王留锁当场死亡,浑身血肉模糊。坐在副驾的李金柱和坐在后排的另外五个人也全部受重伤,都昏迷了过去。
2
安葬了儿子王留锁之后,王传喜在家躺了半个月。他再次出现在大街上的时候,像换了一个人:五粒上衣纽扣扣错了两粒;一只脚穿凉鞋一只脚穿拖鞋;眼窝深陷,眼睛布满血丝;满口的假牙也没戴,笑起来露着牙龈,像孩童一样天真。人们还惊讶地发现,他腰里别了一把匕首。匕首装在一只棕色皮鞘里,皮鞘穿在右侧的腰带上,长约十五公分。他笑嘻嘻地对那些在树阴下纳凉的人说:“别看我年纪大了,杀个人还跟玩儿似的。”说着,他向大家挤眉弄眼了一番,掏出匕首,在空气中做了一个很猛烈的杀人动作,一连捅了十几下。人们看见,那匕首雪亮雪亮的闪着寒光。
夜里,王传喜借助梯子爬进李凡昌家(他和大儿子住在一起),捉住李凡昌那只心爱的花猫,在它头上套了个方便袋,系死。花猫呜咽着拼命抓挠,五六分钟后就躺在地上不动了。王传喜拿一块蘸了肉汤和高度数白酒的馒头,引诱李凡昌那条心爱的大黄狗吃下,大黄狗跌跌撞撞地醉倒在厨房门口。王传喜用铁丝箍上大黄狗的嘴,给它戴上了一对粗大的耳环——两个生锈的钥匙环。他还爬上李凡昌的屋顶,在上面走来走去,披着白床单,咿咿呀呀地唱戏,一会儿唱京剧《沙家浜》,一会儿唱豫剧《穆桂英挂帅》,一会儿唱柳子戏《燕青打擂》。
李金梁睡得像死人一样,什么动静都听不见。他的媳妇拉开灯,穿好衣服,坐在床边唉声叹气。李凡昌也早已穿好了衣服,摇着蒲扇,在黑暗中老泪纵横。他听见了花猫的呜咽,听见了大黄狗的呻吟,心里一揪一揪地痛。听王传喜在屋顶上唱戏,唱了一曲又一曲,他终于坐不住了,走出屋来,站在院子里,仰着脸对屋顶上的王传喜说:“二叔,唱累了吧?嗓子干了吧?下来喝口茶吧?”
王传喜在屋顶上说:“老侄子,我不累,我还没唱过瘾呢,还想再唱一会儿。你去睡吧,别管我。”
说着,王传喜又有板有眼地唱起来:“非是我临国难袖手不问,见帅印又勾起多少前情。杨家将舍身忘家把社稷定,凯歌还人受恩宠我添新坟……”
李凡昌想哭,他急忙掐了掐自己的脖子,摁了摁喉结,很响地“咕咚”一声,把“哭”吞进了胸腔里。
这些日子,白天只有李凡昌和大儿媳妇在家。李凡昌整晌整晌地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摇着蒲扇发呆,一会儿自言自语几句,一会儿抹一把眼泪;大儿媳妇在家里忙着洗衣服、做饭,一会儿都不闲着。李金梁每天都骑着电动车匆匆忙忙地外出,去亲戚家借钱。早饭后出门,晚饭前回家。他那件深蓝色短袖T恤上的汗渍一片一片的,像世界地图。安葬王留锁和为那几个受伤的人疗伤的费用,花光了兄弟俩的全部积蓄,还欠下了八万多元债务。李金柱躺在医院里,每躺一天就要交一两千块钱。他的媳妇整天坐在病床前哭哭啼啼,眼睛肿得像核桃。
泪眼迷蒙中,李凡昌看见王传喜来了,还笑嘻嘻的。李凡昌急忙用手擦一下眼睛,起身相迎。儿媳妇急忙倒茶。李凡昌把自己坐的太师椅让给王传喜,自己搬个小马扎坐在一旁。李凡昌瞅了瞅王传喜腰里的匕首,额头上直冒汗。王传喜只是和李凡昌闲聊。不说狗,不说猫,说猪,说庄稼。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就说一些陈年旧事。
李凡昌比王传喜大两岁,辈分却比王传喜低一辈。两人是发小,七八岁的时候还光着屁股在一起玩尿泥。王传喜很瘦,肋骨一根一根的很清晰;李凡昌很胖,像庙里的泥胎。1942年,这片大平原遭受了极其严重的蝗灾,庄稼颗粒不收,父母不得不带着他们外出逃荒,在江苏洋河生活过一年。1962年,两人一起出去要饭,到过河南开封、安徽亳县等地。有一次在河南开封,两人倚着一处农舍的墙根晒太阳,房子忽然倒了,李凡昌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王传喜,如果动作慢一点,两人就都被砸死了。1965年,李凡昌当上了生产队长。1971年,王传喜“造反”,把李凡昌整下了台,自己取而代之……说到兴奋处,王传喜张着没牙的嘴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白天的时候,王传喜在李凡昌面前是个年幼但慈祥的叔叔,笑容像菊花一样灿烂。而当黑夜来临,王传喜就变成了可怕的魔鬼。他每天都在李凡昌的兒媳妇刚做好晚饭的时候去李凡昌家,提着两瓶五六块钱的低档白酒和一袋臭豆腐。李凡昌吩咐儿媳妇再加两个菜。但王传喜只吃自己带的臭豆腐,只喝自己带的酒。李凡昌看着他没牙的嘴,笑着说:“二叔吃点菜吧,炒鸡蛋和炖豆腐都是给你准备的,没牙也能吃。”王传喜面无表情地说:“不饿,不想吃。”
王传喜就着臭豆腐一杯一杯地喝酒,不到半小时就喝下去半斤,脸色微微泛红,说话嗓门很高。他把剩下的半瓶酒倒进一只茶碗里,要给李凡昌敬酒。李凡昌患有高血压、重度脂肪肝等多种疾病,六十岁那年戒酒了,以后再也没喝过一滴。李金梁伸手去接酒碗,要替父亲喝。王传喜抓起筷子敲他的手。李凡昌看着王传喜发红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他刚喝下去不到一分钟,就踉踉跄跄地起身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哇”地吐起来。可等他回来坐下,王传喜又开了另一瓶酒,又倒了满满一碗递给他。
李金梁呼哧呼哧地急喘,眼睛里喷火,但他看了王传喜一眼,又垂下眼皮,弱弱地说:“二爷爷,我替我爹喝了吧。”
王传喜看都不看他一眼,说:“滚一边去!”
李凡昌脸色煞白,眼珠子血红,有气无力地说:“二叔,您老人家就别难为老侄子了,老侄子实在不能喝呀。”
王传喜站起来,又“扑通”一声跪在李凡昌面前,双手把酒碗举到了李凡昌的嘴边。李凡昌急忙说:“哎哟我的二叔哎,你这是干什么?”说着弯腰扶王传喜,却怎么都扶不起来,碗里的酒还洒了一脚。他气喘吁吁地说,“二叔啊二叔,您老人家给小辈下跪,这是想要小辈的命吗?”
王传喜不动声色地说:“我不要你的命,你都七十三了,你的命不值钱,我只要你喝酒。”
李凡昌皱着眉头,仰脸长叹了一声,迟疑着接过酒碗,正要喝,这时李金梁一巴掌把酒碗打到地上,竹筒倒豆子似的大声叫嚷:“二爷爷你别欺人太甚了,想起一出是一出,你到底想干什么呢?你心里不好受我们知道,可是我们心里就好受吗?留锁是给金柱帮忙才出车祸的,可是金柱也成植物人了。留锁死了你怪我们,金柱成植物人了我们又怪谁去?你知道事情是怎么到这一步的吗?二爷爷我告诉你,如果那天留锁和小娥早点睡觉,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那天晚上八点多,天刚黑,我去金柱家喝酒,路过留锁窗下的时候听见小娥嗷嗷地叫。夜里十点多,金柱家的酒喝没了,我去王发财的超市里买酒,路过留锁窗下的时候又听见小娥嗷嗷地叫。夜里两点,我从金柱家喝完酒回家,路过留锁窗下的时候,还听见小娥嗷嗷地叫。三次,三次啊!光我听见的就三次,没听见的还不知道几次呢。这么个弄法,你说留锁能不累吗,能把车开好吗?两口子结婚都七八年了,小娥长得又丑,留锁还……还……还……”
说到这里,李金梁悄悄打量着王传喜。王传喜端着一杯茶,杯沿放在嘴边,轻轻吹着飘在水面上的茶叶,问:“说完了?”李金梁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说,但不敢说了。
王传喜盯着李金梁的脸冷笑了几声,忽然将手里的那杯茶泼了他一脸,像弹簧一样一下子蹦起来,掏出腰间的匕首高高地举起来,向他刺去。李凡昌一下子搂住了王传喜的腰,说:“二叔别这样,小孩子不懂事,千万别跟他计较。全当他放了一通臭狗屁,行不行啊?”
李金梁已跑到了院子里。王传喜使劲挣脱了李凡昌,抓起一把椅子向李金梁掷去。李金梁一侧身躲过了,往院子外面跑。王传喜追出去,抱起院中一根碗口粗的长约三米的檩条拼命地追,像投掷标枪一样往李金梁身上掷。李金梁一直跑出了村外。王传喜追到村头的乡间小路上没再追,搂着一棵速生杨呼哧呼哧地急喘,对李金梁渐渐模糊的背影大声喊:“金梁你记住,千万别再让爷爷我看见你,爷爷我哪天看见你,哪天就是你的忌日!”
王传喜又回到李凡昌家,挥舞着匕首叫嚷说,金梁简直是个狼羔子,一点人性都没有。李凡昌趴在桌子上哭得像老牛,肩膀一耸一耸的。王传喜又“咕咚咕咚”喝了满满一杯酒,拍拍李凡昌的肩膀说:“老侄子别哭了,陪二叔出去玩玩呗。”
李凡昌抬起头,泪眼迷蒙地问:“二叔想怎么个玩法?”
王传喜嘻嘻笑着说:“咱们出去摔跤吧。”
外面月光很好。王传喜像牵一头老绵羊一样,抓着李凡昌的手,把他拉到大街上。纳凉的人们都好奇地围拢过来。王传喜脱了上衣,并亲手解开了李凡昌的上衣扣子。王传喜枯瘦如柴,肋骨一根一根的;李凡昌膀大腰圆,两个乳房比女人的都大。月光下的两个剪影如果重叠起来,一个能把另一个严严实实地遮住。
李凡昌一次次被王传喜摔趴下。王传喜刚抓着李凡昌的两个肩膀用力一摇,传说中神奇的绊脚还没使,李凡昌就像一堆泥块一样“吧唧”摔在地上了。围观的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李凡昌侧躺在地上,仰着脸用乞求的语气说:“二叔,我年纪大力气小,摔不过你,咱们不摔了行不行?”
王传喜嘿嘿笑了笑说:“老侄子,年轻的时候我摔不过你,怎么现在你又摔不过我了?你才比我大两岁,就这么不中用了?就成孬种了?”
李凡昌坐起来,像女人撒泼一样蹬着两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却说不出话来。
3
这几天,王传喜一连去李凡昌家好几次,李凡昌都没在家。李凡昌的儿媳妇说他去抓偷羊贼了。王传喜问去哪里抓偷羊贼了,儿媳妇说不知道。
李凡昌没去抓偷羊贼,正在村南的一条小路上修筑一个秘密工事。其实是个陷阱,布局是这样的:在小路上挖一个长、宽、深各两米左右的坑,上面覆盖一层高粱秸和土,弄平整,坑里密密麻麻栽上削得很尖的竹竿。人要是掉进去,必定被扎死。因村里两年前通了柏油路,这条荒芜的小路几乎没有人走,却是偷羊贼的必经之路。
李凡昌已经四天没回家了,夜里就睡在玉米地里。他特地从家里搬来一张二尺宽的小木床,上面用席子搭了个棚。一日三餐都是儿媳妇挎着竹篮子送过来。小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速生杨和茂密的玉米地。李凡昌绾着裤腿,光着脊梁挖坑,挥汗如雨。坑已挖了大约一米深。他边挖坑边大声自言自语,像对玉米和速生杨发表激情澎湃的演讲:“我今年七十三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了。我这个人脾气大,一辈子从没受过任何人的气。老婆子怕了我一辈子,到死都看我脸色;孩子都怕我,在我跟前从来不敢说个‘不字;我当队长的时候,全体社员都怕我。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被人欺负是什么滋味,没想到老了又摊上这样的事,天天受王传喜的欺负,真窝囊死我啦!我今天忍,明天忍,后天还忍,忍,忍,忍!我这肚子一天天地像鼓子,一敲就嘭嘭地响,都是王传喜这个老王八蛋给气的。留锁死后,我马上凑了两万块钱送过去;安葬留锁的时候,我披麻戴孝,咚咚地磕响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了。我要是能替他去死,就替他去死了。我能怎么样呢,我能怎么样呢?现在金柱还没死,其实还不如死了。王传喜跟我要儿子,我又跟谁要儿子去?说一千道一万,这事都怪他奶奶的偷羊贼!他奶奶的偷羊贼,快点来吧!”
李凡昌不会想到,这时王传喜悄悄潜入了玉米地,离他只有五六米远,正在听他的演讲。王传喜伸着脖子,侧着耳朵,听得很仔细。李凡昌说完,把铁锨一扔,仰著脸像牛叫一样哭起来,嘴咧得很大,样子很难看。王传喜呆呆地看了很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在田垄上抽烟。李凡昌终于不哭了,又捡起铁锨,跳进坑里继续挖。铁锨在他手中呼呼生风,一锨又一锨的大土块从坑里嗖嗖地撂上来。他黝黑的脊背上满是汗,肥大的裤腰上结了一片白花花的汗碱。
王传喜又连着抽了三支烟,不住地叹气。大把大把的风扑上他的脸,烟雾熏进他的眼睛,泪水哗哗地流。他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朝李凡昌走过去。可是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了。他看见李凡昌从坑里爬上来,钻进了玉米地,用毛巾擦身上的汗。拧了拧毛巾,毛巾上的汗哗哗地淌下来。之后捧着搪瓷缸子,挺着大肚子喝水。喝完了水躺在床上,头一挨枕头,就打起了呼噜,张着大嘴,口水流了一摊。两个小蚂蚱在他脸上蹦来蹦去,他脸上的肌肉很难看地抽搐着。他咂巴了两下嘴,疾言厉色地说梦话:“摔跤,摔跤!我一只手就能把你举过头顶,啪唧,摔成个肉饼子!”
王传喜扁了扁嘴,大颗大颗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滴落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玉米地。
4
第五天,李凡昌的秘密工事终于大功告成。
从此,他白天在玉米地里的小床上睡觉,夜里就坐在秘密工事旁等待偷羊贼。想象着偷羊贼掉进陷阱里被扎死的情景,他总是嘿嘿嘿地笑出声来。他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患有轻度白内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只有偷羊贼才走的黑魆魆的小路,一坐就到天色发亮。田野里,各种飞虫的低吟浅唱和各种奇异的天籁之音此起彼伏;玉米叶子不断划在他的胳膊上,像给他挠痒痒;青蛙爬到他脚面上,留下一摊水又跳走了。这些都让他觉得很惬意。可是,他身体里那个巨大的火球一刻也不曾熄灭,烧灼得他都快爆炸了。
一个又一个夜晚过去了。
终于有一天夜里,在李凡昌长久的凝望中,有个黑影晃晃荡荡地从小路上飘过来,越来越近。李凡昌操起铁锨站起来,他的两个手心里都是汗,手滑得都快抓不住铁锨把子了。那个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再有两步就到陷阱了。李凡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不往前走了,而是站在路边朝玉米地里撒起尿来。之后打了个喷嚏,一个趔趄冲到玉米地里,绕过陷阱走过去了。
李凡昌握紧铁锨,“嗨”了一声,一个箭步蹿过去,狠狠地朝那个人的后背铲过去。那个人一错愕躲过了铁锨,定了定神,一个劲儿地叫:“爹你干什么,爹你干什么?”李凡昌愣了愣,说:“你别叫爹了,叫爷爷也没用,今天你死到临头啦!”他稳稳地站在路当中,挡住那个人,举起铁锨逼他后退——只需后退三四步,就会掉进陷阱里。可是那个人并不后退,而是冲上来一把抢过了李凡昌手里的铁锨扔在地上,抓住了李凡昌的手。李凡昌在黑暗中伸着脖子努力打量对方,终于认出是自己的大儿子李金梁。
李凡昌说:“是金梁啊,我听声音有点像你,还真是你呀!怎么是你呀,怎么不是偷羊贼啊?”
李金梁自顾说,他出去快半个月了,在市里一家建筑工地找了个搬砖的活儿,管吃管住,一个月三千块钱。可是工资月底才发,他身上没有一分钱,这次偷偷地回来,是想拿点钱,天不亮就走。
李凡昌说:“儿啊,怎么是你呀,你要是个偷羊贼该有多好啊。”
李金梁说:“爹,你怎么这么说?你让我去偷谁家的羊?”
李凡昌说:“你要是个偷羊贼,今夜我会把你弄死,这样我会很高兴。不过,今天只来了你一个,不能抵两条命,要是再来一个就好了。要是能弄死两个偷羊贼,我会高兴得喝一顿大酒。”
李金梁说:“爹,你都是说的什么呀,又是弄死我,又是喝大酒,我怎么听不明白?你看我这么空着手,哪像个偷羊贼?还有,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拿着铁锨在这儿?”
李凡昌嘿嘿地笑起来,在黑暗中露出一口白牙。
5
王传喜从闺女家帶来一只小狗、三只鸭子。小狗很小,偎在他脚边,看上去还没有他的一只鞋子大;是只黑狗,毛像黑绸子一样光滑;很胖,有些笨。他给小狗起名叫“笨笨”。三只鸭子正是下蛋的时候,一天下一个。王传喜把一只篮子改造成狗窝,把废弃的猪圈改造成鸭子棚。他家的烟囱开始像别人家那样按时冒炊烟了。他边吃饭边喂“笨笨”,给它嚼馒头吃,喂它菜汤喝。他想把“笨笨”培养成一只能陪他喝酒的狗,于是每次都在菜汤里倒点白酒。“笨笨”居然喝得很欢,每次都把小碗舔得干干净净。三只鸭子下的蛋他吃不完,就赶集买了个大肚小口的瓮,把剩余的鸭蛋腌起来。他家的菜园他已一个多月没去过了,现在每天扛着锄头去锄草,回来时捉一些蚂蚱、蚯蚓、蝼蛄带回家喂鸭子。他的衣服穿得很板正,每天戴着整洁的满口假牙。
这天中午,王传喜提前喂饱了“笨笨”,左手抱着一个大西瓜,右手提着一只竹篮子,去村南那片玉米地里找李凡昌。竹篮子里装着一只烧鸡、两根香肠、一包炒花生米、一瓶老白干酒、两双筷子、两只酒杯。他很想和李凡昌好好聊聊天,但不会强迫他喝酒,一滴不喝都没关系。
可是王传喜刚出村口,忽然下起雨来,雨点“啪嗒啪嗒”的,落在地上很响。空气中顿时升起一股有些呛人的尘土的气息。王传喜抬头看天,只见顷刻间黑云密布,天空变成了一口硕大无比的黑锅,正一点一点压下来,像要把一切都罩住。沉闷的雷声像老牛车一样“骨碌骨碌”地从远处滚过来。王传喜停下脚步,原地转了两个圈儿,急忙扭头往家跑。他刚转身,雨点就密集地砸在身上,短袖衬衫马上就湿透了。当他跑进家里,院子里的积水已有半尺深了,雨点落下来,水泡像鸭蛋壳那么大。
王传喜坐在屋门口,皱着眉头抽烟。“笨笨”摇着尾巴,扭着肥胖笨拙的身子走到他脚边,伸了个懒腰,趴在他脚面上。他把“笨笨”拨弄到一边。“笨笨”又走过来趴在他脚面上。他不耐烦地说:“笨笨,你就不要再烦我了。不然我就把你扔到院子里,让大雨把你淋感冒,一天到晚打喷嚏。”说着,他又把“笨笨”拨弄到一边。可是“笨笨”又走过来趴在他脚面上。他霍地站起来,目光在屋子里睃视了一圈,落在一口空空的面缸上。他蹲下身,抓起“笨笨”的两只前爪,把它丢进了面缸里。“笨笨”在面缸里哇哇地叫,听上去有些生气和委屈。王传喜在屋里抽着烟转圈,腿不小心碰到了一把小椅子,他抓起椅子狠狠地摔到院子里,椅子在泥水里碎成了木块和木条。
此时,李凡昌正光着膀子跪在陷阱旁淋着雨大哭。雨下了不到一个小时,陷阱上覆盖的高粱秸就全部塌陷了。不到两个小时,陷阱里的水就满了,高粱秸漂起来被冲走。后来,陷阱里原本栽得结结实实的八十多根竹竿也漂起来三十多根,有些被大水冲到了玉米地里。李凡昌哭着大声喊:“老天爷呀老天爷,您老人家这是怎么了,怎么也和我过不去呀,难道您觉得我受的苦还不够多吗?”不断有竹竿从陷阱里漂起来,李凡昌使劲伸着胳膊去捞。忽然,他脚下一滑,人一下子掉进了陷阱里。他“啊”地大叫了一声,叫声刹时被淹没,水面上泛起一串红色的气泡……
也就在这个时候,午饭后在床上侧躺着似睡非睡的王传喜忽然呼吸急促起来,他身体抽搐了一下,大叫了一声“满山”,一骨碌跳到地上,眼睛都没睁开,鞋也没穿,跌跌撞撞地冲进雨里,发疯般往外跑。他跑出了院子,跑出了胡同,跑出了村子,直奔村头那条小路。
这场雨足足下了六个多小时,天傍黑的时候才停下来。青蛙的叫声一片连着一片,此起彼伏。村会计的养鱼池被水灌满了,鲤鱼、鲫鱼、鲢鱼游进胡同里,游进几户人家的厨房里,甚至跳进了洗菜盆里。王发财的超市里漂出来一包包香烟、饼干、方便面,还有塑料盆、草帽,漂到人们蹲下来就伸手可及的地方。王发财和媳妇把裤子绾到大腿根,一人挎个篮子,撅着屁股拼命地追赶,谁追得慢一点都会遭到对方的臭骂。
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家里走出来,穿着雨鞋,扛着铁锨,去自家庄稼地里疏浚被大水冲毁的田垄。当人们来到村南那条小路上,远远看见有个人弯着腰跪在泥水里。走近了,看清是王传喜。他身上、脸上、头上都是泥,花白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着头皮,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人们再走近些,都被眼前的一幕骇得掉下泪来:只见王传喜面前那个两米见方的坑里蓄满了水,上面漂着几根竹竿,李凡昌仰面漂在水上,大肚子上有十几个血窟窿,血还在往外涌,坑里的水都变成红色的了。他的嘴张得很大,眼睛瞪得很圆……
6
李凡昌出殡那天,王传喜穿了崭新的黑裤白褂、黑鞋白袜,肩膀搭了条白毛巾,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花白的头发也蘸着水梳得纹丝不乱,看上去像李凡昌家一个矜持的客人。李凡昌的亲戚和近门子来了五六十个人,在院子里乌乌泱泱的。院子角落里支了几口锅,其中一口是烧茶水用的。一张简易折叠桌上摆满了茶杯和茶壶。王传喜为一院子的人烧水、倒茶,忙前忙后,不断擦去脸上的汗。
在村西那片长满荒草的盐碱地里安葬李凡昌时,王传喜是哭得最悲恸的一个。他趴在李凡昌坟前,额头触到了地面,两手颤抖着不停地抓挠,以至于刨出了两个半尺多深的坑。从他羸弱的胸腔里发出的沙哑、苍凉的哭声,盖住了李凡昌的儿女和所有亲属的哭声,在静穆的田野里訇然回响,不绝如缕。在他儿子死后的一个多月里,人们终于看见他哭了,而且哭得如此惊天动地。
有人看见,王传喜悄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蓝底黄花的手绢,打开,里面是一把雪亮的匕首。王传喜两手抓着匕首用力一折,匕首居然弯了,一些银色的细屑脱落下来。他悄悄把匕首扔进坟前化纸的火堆里,火堆里顿时蹿起一股黑烟,飘出一股难闻的塑料烧焦的气味。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4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