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当真正走进2020年代,也许所有的人都会讶异又惊叹地说一声:“真快,转眼就到了2020年代。”這是一个很多年前,我们在书上看到却觉得无限遥远的年代,也是一个想起来就充满后现代或科幻感的年代。很多的假设正在变成现实,比如机器对人工的取代,我们曾把人类的尊严寄望在文学和艺术这类体现人性、情感和创意思维的事业上,可是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时代在切实改变我们的认知:微软小冰的诗歌正在引起热议;马斯克倡导成立的AI研究机构OpenAI在2019年展示的一款软件,能编写逼真的假新闻;而早在三年前,纽约大学AI研究人员便开发出会写科幻电影剧本的递归神经网络“本杰明”……看起来留给人类展示创意的机会不多了,那在2020年代,文学何为呢?
翻看2020年各种文学刊物的开年之作,也许能找到一点答案,就像本期的观察者赵祺姝谈到的那样,“文学的魅力在于探究人类存在的可能性,开辟精神世界的无限疆域”,因此,重要的是在“时代的变化中,如何在变化中找到不变的方式,又如何才能追赶上变化的速度,使得内心守恒”!
写下这些文字时,武汉的肺炎病毒正在肆虐,不由让人想起十多年前的“非典”。人类的经验固然“苟日新,日日新”,然而也有时“太阳底下无新事”。文学所面对的,便是这变与不变中的“常”与“恒”的经验吧。获得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女作家托卡尔丘克的一篇演说在2019年岁末被广泛传播,她对于互联网时代信息泛滥的背景下,文学如何处理事件和经验,有非常敏锐的回答,她说:“生命是由事件创造的,但是只有当我们能够解释它们,尝试理解它们并给它们增添意义,才意味着它们已转化为经验。事件是事实,但经验却有着千丝万缕的区别。是经验,而非事件,构成了我们的生活素材。经验是已经被解释并存在于记忆中的事实。它也指我们脑海中的某种基础,指含义的深层结构,在此之上,我们可以展开自己的生活,并对其进行充分而仔细的检查。我认为神话履行了这种结构的功能。每个人都知道神话从未真正发生过,但一直在发生。”也许,小说在今天的意义就在这个回答里,“文学提出了无法借助维基百科回答的问题,因为它不仅限于信息和事件,还直接涉及我们的经验”。
远眺,消失,寻找及其他
赵祺姝
文学的魅力在于探究人类存在的可能性,开辟精神世界的无限疆域。早在古希腊神话中,便有英雄为寻找“金羊毛”展开伟大冒险,“金羊毛”不仅象征着财富、冒险精神与不屈意志,还象征着人类对理想和幸福的追求。从“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巴比伦的通天塔,到周穆王西行见西王母、摩西率希伯人出埃及,再到卡夫卡笔下“K”不得其门而入的城堡、莫言的《生死疲劳》……古今中外总有说不完的求不得、放不下,叙事文学的书写动力似乎总与人的出走、追寻、蜕变有关。
“寻找”是一个恒久又复杂的命题,向过去追溯传统,向未来追问希望,外向的追寻由好奇心而生,或是寻找真相,或是满足心愿,而内向的追索不断提醒着人们自醒。时代的变化中,如何在变化中找到不变的方式,又如何才能追赶上变化的速度,使得内心守恒?我们依然前赴后继,沿着文学的通道,虔诚地踏上寻找金羊毛之行。
巫昂:《消失在折叠空间的村长君》,《青年作家》2020年第1期
《消失在折叠空间的村长君》是巫昂的“以千计”系列小说中的一篇,据作者所言,以千计这个不合法的私家侦探诞生于作家阿丁写作课上的一项作业——“用一千字写一个人的一生。村中有年头的老鼓被神秘黑衣人带走,村民接连患上癌症,为此事上访的村长君被残忍杀害,尸体与凶手都凭空消失。以千计受托于岛田,带着被清零的记忆展开调查,最终竟然在村长君蜗居的破旧旅馆中进入折叠空间,见到了村长。
乍一听,《消失在折叠空间的村长君》有着日式本格推理必备的叙事要素:扑朔迷离的杀人事件、令人困惑的杀人手法、层层揭开谜团的侦探。然而,读者跟着以千计从一个线索到另一个线索,只见推理动作,不见推理结果,终也没能拨云见日,真正揭开谜团。再结合从题目便点出的谜底——“折叠空间”,甚至可以说,比起推理小说,《村长君》更像是一个荒诞不经的幻想故事。那么,作者这么做意欲何为?
从小说的外观上看,无论是“村长君”、“岛田”之类的人名,还是“温泉”、“财团”、“纳豆汤”这样的事物,似乎都在引导读者将故事的发生地想象为一个日本那样的架空地点。与此同时,经年累月的维权斗争、凭空消失的上访者、污染居民区的化工厂又不断唤起我们对于现实情境的熟悉感。故事的最后,以千计在折叠空间见到的村长不再执着于上访,表现出由内而外的安稳和满足,他让以千计转告妻子,自己“吃得饱睡得好,再也不用那么提心吊胆地生活了”;转告孩子“一味打官司只是白白耗费力气”;坦言自己所在的地方并非天堂或神迹,“只在你们隔壁一寸的地方而已”;对于帮助自己的岛田,做出了“他也许也呆不久了”的预言。此刻,之前所有由陌生的设定、现实的背景和离奇的情节堆积成的荒诞,都成了沉思后的毛骨悚然。到了这一步,小说的留白与含糊处就完全不需要解释,且是十分必要的了,也正因如此,无论被归为什么题材和类型,《消失在折叠空间的村长君》都绝非一个天马行空的戏作。
艾玛:《深夜远眺》,《上海文学》2020年第1期
《深夜远眺》同样有着一个酷似推理小说的开头,无名小岛上发现无名人脚,主角小万深夜被警察叫去协助辨认。看到这里我们难免联想到一些侦探故事中性格古怪的咨询顾问,警探面对离奇案件一筹莫展时,只能求助“业余人员”,而这位天赋异禀的顾问也总能凭着蛛丝马迹甚至天赋直觉,破析不可能中的可能。事实上,小万也的确具备这样的直觉和能力,通常,作者塑造这样一个角色,是要靠天赋带来的光环来展开故事,《深夜远眺》却在这一点上保持了全方位的克制,只字不提演绎推理过程,而是反向追问人的内心,探讨天赋带来的痛苦。
得知人脚漂流了很远,小万的恋人廉海砂问道,“有多远”,通过追问确认不是故乡的人,不是客栈的客人,因为“他希望他们都平安”。最后听到脚的主人是个女孩儿,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咯噔”一下被折断了。由近及远,先亲后疏,再然后才是对陌生人的恻隐,对美好事物的怜惜,面对悲剧,这一种表现是我们最容易理解的人之常情,近处的伤痛和远方的哭声,在情感上并不是等量的。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小万沉重,压抑,而又不吐不快的讲述。爱运动的女孩儿、名牌跑步鞋、高中生、花季少女、母亲精心挑选的好看长袜、坠海、沉船……别人的故乡何尝不是故乡,远方的灾难何尝不是灾难?小说将这种讲述形容为,“像是身负一个沉重而神秘的包袱赶路,有什么东西在她身后拼命追赶,为了活下来她只好急忙把包袱扔下”。
因为那些无意中看到的,大部分人都不曾察觉的事情,由于直面惨剧,重现灾难的能力,小万背负着无数個这样的包袱,而她的一生都用来远离、丢下它们。没有神乎其神的推理大师,只有一个天才的普通人,被迫承受洞察带来的痛苦。这不免引人思考,人的共情能力也可以成为一种诅咒吗?或许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才是上帝造物时的一种仁慈。再进一步,这还是一个普通人如何与天赋自处的故事,任何一种才华又何尝不是这样,需要我们不断献出自己最赤诚的部分作为交换,只为了那无意中看到过的,唯一值得过的人生。
杜梨:《今日痛饮庆功酒》,《人民文学》2020年第1期
如果说《深夜远眺》叩问的是伤痛的旁观者,《今日痛饮庆功酒》观照的就是伤痛的亲历者们。小说中的四个人物,妙妙、霍一、王三鲜、沈梦华都活在至爱逝去的煎熬当中,小女孩妙妙幼年失去双亲,从此精神状况不稳定,时常发病。表哥霍一对妙妙照顾有加,二人友情深厚,后来理解疼爱妙妙的人又多了霍一的女友银枝。银枝毕业做了记者,死于歹徒袭击,从此,银枝的父母王三鲜和沈梦华在痛苦中与银枝留下的猫相依为命,而古灵精怪的妙妙的出现,让两位老人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银枝。四个人相互扶持与抚慰,走上一条揪心而又漫长的创伤康复之路。
小说的叙事巧妙又不失连贯,故事发生的文本时间仅限于短短的一天,从早上王三鲜发现猫丢了开始,以四人找到猫吃饭庆祝结束,“找猫”当天的线性叙事与每个人第一人称的回忆讲述穿插,铺开了两个家庭十余年来的生活轨迹。
作为创伤的原因和本体,妙妙和不在场的银枝无疑是小说情节展开的核心人物。两个女性在性格方面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两人都喜欢猫,从小被猫亲近,气质也与猫有着很多共同点,如活泼、神秘、不合群。小说还提到,妙妙在父母去世后可以看到死去的亲人,与灵魂对话,这一点也与猫的“通灵”传说互为映照。
“找猫”的故事在这里被赋予了更深刻的含义,对于银枝爸妈来说,丢失女儿的猫是在对女儿的愧疚之上再加一份自责。银枝的死将妙妙从蒙昧的茧中强行剥开,让妙妙学会体会情感,学会爱,因此对于妙妙和霍一来说,找猫意味着回报、留存银枝曾经的爱。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好在彼此还可以互为寄托,小说“用爱回报爱”的主题在四人“救人也是自救”的过程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却又毫不落俗,称得上温暖而有力量。
后街:《平江水起》,《福建文学》2020年第1期
痛失至亲的创痛感还出现在中篇小说《平江水起》中。划龙船的“龙头”依国在六年前的一场比赛中失去了独子小国。这场意外犹如一个导火索,不仅使得依国和妻子妹央之间产生龃龉,还使得平江水从此寂静,此后的六年再也没有龙船下水。第七年,由于一场全国龙舟赛的开展,昔日一起划船的兄弟前来劝说依国再次撑船。
曾经,划水、黑龙、鹿角这些词汇对汉东街的人来说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如同一种民间信仰般轻易激起所有人冲锋陷阵、流血赴死,即使被砸断胳膊,或是在胸口留下蜈蚣一样的船桨伤痕,那是依国、锣鼓、六条、阿胜们的光辉岁月。小说中,依国多次回忆起“1979年的那次冲锋”,回忆热血沸腾的渴望战争滋味,尽管每到下雨天,身体里的弹片都会疼。这个反复出现的隐喻指出了小国之死对于依国的双重打击——尽管儿子死在端午,每到端午还是会怀念划水的滋味。失独的痛苦与不能再划船的痛苦迅速将他压垮。
其实就算没有小国的意外,没有汉东街的人找政府闹赔偿金,龙船的衰亡也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人们从木房搬到楼房,年轻人外出打工,黑龙被囚禁,老一辈们困兽犹斗,无人接班。传统文化衰落的公共伤痛与失独的个人的伤痛相互映照,依国因失去儿子而绝后,寻不到的根也终将断裂。小说的结尾充满了英雄陌路的悲壮,黑龙稳稳坐在地面上,一船半老的人平地划船,兀自陶醉。这是全文最荒唐也最感人的高潮,所有的记忆、光荣与文化本身,都如泥牛入海,老去的人找不到归途,只能空作姿势,在表演中,成为一种标本,也复活了逝去的青春和后代。
付秀莹:《蝉不知在哪棵树上叫》,《天涯》2020年第1期
有人困守于过去,有人迷茫于未来。《蝉不知在哪棵树上叫》讲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北漂故事,小苏十八岁从家乡出来,在一个文化单位做保洁,做过房地产销售,住着便宜的出租房,会为专家的审读费之高而惊讶,也会为无疾而终的爱情幻想而落泪。小说没有什么核心的故事情节,只是将生活的琐碎与艰辛娓娓道来,却也清新别致,感人至深。
大段的心理描写使得人物内心与外界境况的对比成为小说的亮点。小苏不顾家人的反对独自北漂,如同蒲公英般看似自由却孤零零,身不由己。然而,这样的日子由于小苏的单纯质朴竟显得有几分梦幻感,比如对城乡接合部的亲切:“小苏却觉得亲切有味。那田野上浮动的雾霭,新鲜泥土的潮湿的腥气,混合着粪肥的淡淡的臭味,都让人觉得家常,觉得亲近。”再比如早晨上班的景色:“夏天的北京,绿影重重,阳光照耀着草木繁花,有一种明亮的蓬勃的生机。鸟在树上叫,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风把云彩吹远了,又吹近了。小苏走着走着,心头渐渐喜欢起来。”作者在塑造人物时真诚又不失浪漫,充满平等的关怀,没有因为写小人物放高自己的姿态。王尔德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最具有吸引力,一种是无所不知的人,一种是一无所知的人。某种意义上,小苏正属于后者,有着初生牛犊的勇气,也就可以在迷茫的底色中咬牙生出希望,疲惫并快乐着。
仲文娜:《失踪》,《四川文学》2020年第1期
小说《蝉不知在哪棵树上叫》与《失踪》的主人公都在文化单位工作,在环境设置上有些许相似,然而两篇小说的风格大相径庭,对比来看,前者疏,后者密,前者颠覆,后者稳固。《失踪》以一个男性职员小李的口吻,讲述了“我”敬重的前辈倪老师身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从“倪老师”到“倪总编”再到“老倪”,人们对倪老师的称呼随着地位的变化一改再改,昔日绅士做派的他越来越像一个小老头,倪老师本人最终却因得知女同事马莉的态度转变深受刺激,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其实,倪老师的“失踪”是长期以来的现实压力集中爆发,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女儿在新婚之夜逃跑,重病后失去总编位置与单独办公室,诸如此类,才使马莉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现代社会中,有时人类自我的存在空间就藏在那么一点隐藏的小秘密里,帮助心灵勉强抵抗看起来重大的职位变动,生病住院等变故,一些信念的背叛却足以使其崩塌,为了捍卫这一点仅剩的空间,也只有和它一起崩塌。
“我”在被倪老师夸奖善良厚道时,发出内心自白,“现在我俨然一副小官僚形象,天天鞍前马后地伺候领导,哪来的心地善良,为人厚道?我甚至为了得到正科级的职务,栽赃过别人。”这种转变也是对倪老师天真顽固性格的最好反向注解,倪老师的遗憾在于,在别人都已不再信任自己的正直与忠诚时,仍对人性抱着盲目的希望。
凡一平:《赏金》,《作家》2020年第1期
面对现实的诱惑与良心的考验,《赏金》讲述了一种坚守情感立场与道德底线,始终如一的“不变”。韦松银在带领工人讨薪时冲动杀人,去自首的路上,发现举报或捉拿自己的赏金是十万,决定不去自首,而是将这份赏金作为礼物,送给曾经救过自己一命的兄弟黄宗章。黄坚决不同意,劝说韦自首,韦松银骗取黄宗章的手机发送了举报短信。
小说中,两个人都没有做错什么,都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为对方好,同时让自己的良心好过,换来的结果看起来却像是对两个人的惩罚,一个没能自首减刑,一个得到了沉重的道德枷锁。对于黄宗章来说,贫穷限制了太多东西,唯独没有限制他淳朴的道德观——出卖朋友的钱不能要。穷得一塌糊涂的黄宗章将赏金按户平分给本村和邻村,留在他手上的“只是捆钱的钞绳”,“卷曲、蓬松、轻盈,像安逸的白鸽,或就是钞绳”,矛盾与枷锁在此得到化解。
韦松银秉持着知恩图报的“义”,黄宗章则遵循着不能违情的“道义”,也是一种天然存在的朴实正义。将自己的生命自由作为礼物,对于真正配得上的人来说恰恰最为沉重,到头来也无法承受。而能够安然接受的,一直是那些在现实中占绝大多数的,沉默的帮凶。
何大草:《无名井》,《小说月报》(原创版)2020年第1期
《无名井》是一篇初读让人很难找到头绪的小说,“我”因一套旧明信片对滇南小城的一个古井念念不忘,常年想着去看一看,甚至想象了一个喝井水长大的“夏小妹”,借着一次至云南蒙自参加研讨会的机会,“我”得以一了心愿,到相邻小城探访“夏小妹”的故乡,寻找明信片上的“西门古井”。整个寻访过程充满了匪夷所思却又无比真实的情节,以至于“寻访古井”这个目的似乎都不那么重要了,“夏小妹”一说也被抛在脑后,简直让人疑心小说是作者一篇真实的游记。
旅程中遇到的每一个看似平凡,一经攀谈却都能沾上点传奇色彩。送水人的外婆曾经是大庄园的三姨太太,女老板小乔继承了药师爷爷的一手好字,偶遇赤身裸体晒太阳的老人似乎正是小乔的爷爷,就连剃头匠也曾在家乡成都留下风云往事……“我”仿佛一个新手向导,带着读者跌跌撞撞走进了一个神秘江湖的一角,谁能想到,此行的目的仅仅是一口井呢?
没找到想象中的小镇故事和小镇女孩,找到了处处都是跌落的传奇,小城里每个人都有故事,见过的都能再见第二遍。值得玩味的是,小城和蒙自的两个不同的老人分别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到处都是井,何必绕来绕去呢”,“喝茶的地方多的是,何必一定要这一家”,“我”也从善如流,没有执着于找到照片上的古井,无名村里撞见的无名井同样清澈甘洌。这或许对我们也是一个小小的现实启示,我们总是不自觉地虚构远方,真实的远方或许比浪漫化的想象更加令人惊异。
多维人性的视镜与表达
滕 ?丹
陈世旭:《篱下》,《上海文学》2020年第1期
小说以一个常见的故事结构展开:过去受尽白眼的陈志发表处女作之后获得了老作家黎丁的肯定,在黎丁的帮助下在文坛逐渐崭露头角,但又在众人的追捧中迷失自我。这样的故事却又被加入了一些意外的元素,比如陈志一直期盼的女学生是自己老师黎丁的女儿。黎丁是一個符号化的人物,他谦卑、善良又爱惜人才,是一个典型的历经时代苦楚却又质朴低调的老作家,与此相对应的是陈志,陈志的心路从初识黎丁时的懵懂,到崭露头角后的不甘自己的名声寄黎丁之“篱下”的自傲,到最后不敢与黎丁碰面,甚至在得知黎丁葬礼不公开举行之后松了一口气,这样的变化真正符合了小说的主题“篱下”。从小说开始到结束,陈志的成功似乎一直笼罩在黎丁的帮助之下,帮助他来作协工作,帮助他发表诗歌,甚至将自己房子的分配名额也让给了陈志,用这样始终不变的黎丁来衬托和凸显陈志的心理变化让故事增加了可读性,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构架,而是确切得使故事情节变得富有意味,陈志自以为不再提到黎丁对自己的帮助就可以摆脱黎丁对自己的影响,减少自己对黎丁的嫉妒,自信地成为文坛上的名家,而事实是陈志不但在写作上受到了黎丁的影响,更是在做人上最终寄黎丁“篱下”。
东君:《赠卫八处士》,《长城》2020年第1期
《赠卫八处士》原本是杜甫的一首诗,写杜甫在被贬后偶遇少年之交的场景。小说对此进行了重写,将场景改主人公落魄之时遇到了八九年未见的老冯。在自己的妻子,也就是老冯的妹妹去世之后,他一蹶不振,与儿子住在即将拆迁的屋子里。此时,儿子阿尧已经离家出走,他却向老冯隐瞒儿子只是出门买酒,老冯与他的对话总是欲言又止,充满了悲凉和无奈,在看似平静的对话中,老冯得知了自己妹妹当年在病中的痛苦和自杀的真相,离别之际,他是与老冯进行了真正的告别,不再等待儿子阿尧回家,而是举起刀自杀在老冯的面前。这样的故事走向与杜甫的《赠卫八处士》有许多重合之处,杜甫的诗从开头的久别重逢到中间说起生离死别,说起人命危浅到最后写重会又别离的忧伤,小说将这首诗进行了移位,将杜甫的故事移位到了今天,更是凸显了主人公一生的哀伤。这种重写不但在内容上实现了契合,更是在情节和结构上实现了突破,在读过杜甫的《赠卫八处士》之后再读这篇小说,更会对故事最后的结尾举刀的悬念留有更深的感受——“对着一缕光线举起了刀”,最后的结果又是什么?这种结尾的留白使得小说具有了诗的氛围。
郁小简:《挂在窗口的男人》,《湖南文学》2020年第1期
小说在略显怪诞的题目和情节下,隐喻性地书写了人们置身在逃离与此在的纠结状态。挂在四楼窗口的男人时刻酝酿着逃离,时刻试图找到一条通往自由的路,但是他没有想到这种自由其实也是生活给他设置的另一条阻碍;而五楼的萧欣欣也想要逃离,她因为丈夫的债务被生活逼到了墙角,在潜意识里也向往逃离,但是她却无法在现实中逃离。两个要逃离的人在楼梯上偶然相遇了,正常人与不正常人之间有了彼此的牵挂和关怀:在萧欣欣试图逃离时,她还是最终选择了去拯救挂在窗口的男人,实现了从逃离到不逃离的转变。在这个小说中,作者对萧欣欣进行了细腻的心理描写,使她的心理转变完整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萧欣欣在给主任送礼之后才得到的全勤奖在到手时被拿去还债,在无法回家见母亲时的崩溃和回家救四楼男人时的坚定,都获得了合理又细腻的描写。小说从挂在窗口的男人和萧欣欣两条线索写起:一则形而上,一则形而下;一则关乎精神的救赎,一则关乎现实的理解。到小说结局时,双线合一,两个人精神上产生了共鸣,放弃了逃离。
薛舒:《最后一棵树》,《青年文学》2020年第1期
薛舒的小说一向以对现实的关切和细腻的表达著称。这个小说从最后一棵树写起,讲述了一个和解的故事。梁一倩在继父老廖去世后,陪伴自己的母亲顾品芳,可是母亲并没有梁一倩想象中的失落,而是继续过着自己的精致生活。拥有精神洁癖的梁一倩与母亲是生疏的,能做的只有坚持照顾老廖留下的最后的盆栽,梁一倩和母亲之间的隔阂在她的成长中早已存在。母亲在得知老廖的病情时不慌不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梁一倩的精神洁癖无法理解的,但是随着故事的推进,随着梁一倩的回忆,她开始与自己和解,与母亲和解。在小说的最后,她和母亲发现,原来老廖留下的盆栽是假的。在对生活的颖悟中,梁一倩放下自己的精神洁癖。整体而言,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但是作者在情节设置和人物描写方面有着极其细腻深入的笔力。从最后一盆盆栽讲起,追溯继父的去世,多个线头摆开来,在故事的结尾时又从容不迫地一一收起。这样层层串起的结构方式让小说在叙述过去和现实的同时,可以保持节奏的紧凑和整饬,情节繁多却不混乱,这也为梁一倩最终与自己的和解做了更好的解释和铺垫。
庞羽:《有大片云朵燃烧的夜晚》《文学港》2020年第2期
小说以不断更新的新闻报道的方式讲述了一个寻找的故事。庞羽在寻找自己母亲和曾经的爱人雷蕾,她用写信的方式来计算时间,随着一封封信的完成,庞羽走上了寻找雷蕾和母亲的路,从印度洋到成都再回到南京,庞羽用近乎奇妙的方式回忆着自己,寻找着母亲和雷蕾。在遇到了一个又一个雷蕾之后,在无限接近真正的雷蕾之后,庞羽失去了雷蕾的消息,再也找不到雷蕾,写给雷蕾的信也随风飘散,庞羽在猜测了母亲去向的各种可能性之后也无法找到母亲。他用这样的寻找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却依旧成为了赘余,这样的故事结局与新闻更新的方式推进情节是契合的,亚马逊的火灾最终熄灭,新闻中的世界在依旧继续行进,而庞羽却像是被时间抛弃,三十年以来一直在寻找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小说在写法上有一定的试验性,新闻事件与故事情节相糅合,最后庞羽与世界和时间回到了一条线上,庞羽自己的一半进入了黑暗,另一半开始奔向光明。
文非:《乡愁症患者陈自福》,《长江文艺》2019年第12期
小说塑造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乡愁症患者,主人公陈自福就是其中之一。他拥有非凡的听力,回家之后昼伏夜出,对镇上发生的事情一清二楚,并用自己的听力帮助遇难矿工获得了赔偿金,但他隨后得知了镇长的秘密,并且待在家里不再帮助别人,这逐渐引起了大家的不满,并认为他记录声音的行为会给多瑙镇带来灾难,甚至要将他赶出多瑙镇。最后,陈自福断绝了食物来源,躺在家中等待死亡的到来时,房子塌了,村民将自家的积雪堆到了陈自福家里的废墟上,也进一步加剧了陈自福的死亡。小说中的乡愁症患者是隐喻也是写实,那些厌倦了之前城市的生活,想要回到家乡,却发现家乡再也无法真正接纳自己的庞大人群都是乡愁症患者。故事的转折在其中也过渡得很自然,从“顺风耳”获得了大家的认可到最终又被大家所排斥,两件相反的事推动了故事发展。陈自福像是一个被迫“装在套子里的人”,对家乡充满希望、满腹乡愁;回到家乡后因为自己的能力帮助别人获得短暂的喜悦,拒绝了镇长的收买被大家排斥……看似一切都十分自然,但在其中却隐藏着作者对乡愁的思考:家乡是否真如自己所向往的那样呢?为何归家者在自己的故乡成了异乡人?作者在最后安排了一个悬念——陈自福也许是被人所杀,但是唯一能通过耳朵得知真相的人却已经无法开口,而村民成为了帮助掩盖事实真相的人,这也是作者对乡愁做出的批判性的呈现。
弋铧:《绿樱桃,红芭蕉》,《芒种》2020年第1期
快要人到中年的林核面临巨大的中年危机:工作裹足不前,家庭一地鸡毛,每周要靠一个小时的心理咨询来发泄自己。小说就这样从林核低迷的人生写起,形象地刻画了一个家庭和事业双双受挫的中年人形象,林核就像当年《人到中年》中的陆文婷来到了21世纪。不过小说最终赋予了林核开朗放松的结局,扫平了之前的迷惑和不解,就像小说的题目所示,就算颠倒了樱桃和芭蕉的颜色,也依旧可以活出自己的样子。因此,虽然中年危机的题材称不上新鲜,但是作者找到了新的角度,写出了当下生活面对中年危机到来的新的人生感悟和心态。
本栏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