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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音(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3869
  墨中白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很怪异,没有人能解释清楚。

  你的心像被那个胖女人用锋利的水果刀割开一道血口,接着瘦女人又在上面撒了一小把盐。这些,我看在眼里,同跟你睡觉时喜欢抓着我的乳房般真实。

  当然,你看不见我,我透明如浮在玻璃瓶里的空气。

  那艘形似盘子的飞碟飘过来,我没有上去,准确地说,是我的灵魂没有被吸进去。当飞碟像一顶绿圆的帽子悬戴在顺山集人的头顶时,我正躲在大宝家的门灯下面,开关线断了,灯泡一直亮着。我依附在微弱的白光里,那个长着三只眼睛的碟长看不见我,开飞船的双面人也没有发现。

  我说这么多,可能你还没有明白。怎么说呢?你看过村里人乘大巴车外出打工吧,就同那些人坐车差不多。非要说不同就是汽车拉着的是混杂着不同气味的肉身,而飞碟呢,载的是一个个轻飘飘的灵魂。一说到灵魂,你就懂了。以前,我们常会争论,灵魂离开身体,会去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吗?现在我才知道,生命不是跟着肉体移动,而是随着灵魂在天上飘。顺山集人以为我死了,告诉你们,我还活着,如一朵云,浮在顺山集的上空,只是没有人能看见我。

  你也不要抱怨大宝,他孬种从我子宫里犹豫着钻出头来那一刻,我就知道这熊孩子长大后是一个没有主心骨的男人。大宝人不坏,就是怕女人。那个身段肥得像粮仓一样的女人你最清楚了,平时买东西只知道朝篮子里拾,竹尖划出来的鼠眼睛从不看秤星,她巴不得把要买的物件,全塞进方便袋拎回家。

  我生病住院时,大宝偷偷交给我五百元,那是他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他的闺女小雪还在上大学,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个用。我不要,大宝硬塞在枕头下面,后来,乘他趴在病床前睡,我又悄悄把钱藏进他的上衣口袋里了。

  现在,我再也不用为吃穿发愁了,没有肉体,也不用考虑吃和穿,更感觉不到冷热。我透明似玻璃,轻如一捧空气。望着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情,一肚话就像茶壶里煮熟的饺子,吐不出来。不过,我开口说话,你们也听不到,我像游在深水里的一条鱼,你能听见鱼儿聊天的声音吗?

  人死后,灵魂轻得像片羽毛,可我现在的心情如同夏天发酵过头的一团面,因为我看到你在顺山集生活得像是一只秋后的蚂蚱。你也不要埋怨小雪和康飞他们,儿子都靠不住,就别指望孙子孙女了。你摸一摸自己的心,是不是也长偏了?村里老人不是常说这句话:孙子如同骚猪的卵子,就是一块皮外肉,他们和你相连的仅仅是一层发出异味的肉皮。这个社会,人与人之间隔一层,差一层,更何况你们是隔着一辈人呢?

  我随风飘荡在顺山集的树梢间,有两次,轻掠过你那张粗糙如柳树皮的脸,看似你一伸手就能摸到我,可你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生病时,一个个都来了,他们才不会悲伤呢。你是知道的,那是哭给别人看的。小时候,我把他们一个个含在嘴里,真怕会融化了,又担心牙齿上下咬合时嗑伤了他们。如今你也像头老黄牛,不能种田,杀肉都没有几斤了。难道你没有发现?村里很多老古董都成了宝贝,就是人老不值钱。贱得讨人嫌。看着我咽气,他们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像压在他们胸口的一块石头,忽然被人搬开,每个人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上天,你去大宝家吃饭,小雪妈抛过来的冷眼,似两把飞镖,差点把我依附的那个灯炮击碎。我心疼你呀,后悔没有教会你烧饭,还是自己做饭好,吃孬吃好不讲,关键是吃得舒服。小雪妈那人吧,怎么说呢,整个身体就是半碗剩肥肉,散发出让我反胃的馊味。她对你做的那些事,更加证明我当初的判断。她故意将米饭蒸得贼硬,菜汤的盐也放多了,你血压有点高,不能吃大盐。她那么做,明摆着是嫌你吃白食呢。如果不是她家也分得了我们的一份口粮田,怕是连米饭和菜汤都不给你吃了。

  我曾告诉过你,别指望大宝,他是个软耳边的男人,如果把他比喻成一头牛,小雪妈就是一头母老虎,再健壮的牛也禁不住老虎撕咬的。他在家遇到屁眼大的一点事情,都要同她商量。每天,大宝天不亮就骑着摩托去镇上建筑工地了,很晚才回来,他在工地上吃得也不好。他也快五十岁了,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看着他像一头骡子在不知疲倦地拉砖,我心疼呀,他就是晒干成一根滴油的老腊肠,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真不能怪小雪妈,儿子大学毕业后没有工作,只能跑去苏州打工,谈个女朋友,也没有钱在城里买房。小雪还在读大学,明年才能毕业。不过,我倒挺佩服小雪妈的,粮仓被掏空了,还是舍得花钱供子女读书。顺山集像她这样看那么远的女人不多。

  我知道,你生小雪妈的气,是因为上次她骂了你两句。骂就骂呗,她天天累得也跟一头推磨的母驴似的,你不能帮她忙,还拖累人家,她能不骂吗?如果她不是嫁给大宝,你送给她骂,人家还不愿意呢!骂又不会钉在身上,就全当让大风刮跑了。你呀,一辈子就这点不好,太要强了。凡事看透了,就什么都想开了。

  不错,你看她没空,想帮忙,却帮倒忙了,米饭没做成,还把人家电饭锅烧坏了。她能不生气吗?换我也会骂你的。一个电饭锅一百多块钱,她跑去工地上拎小桶,一天拼死累活也就挣那么一点钱。其实你知道她喜欢吃硬一点的米饭,所以才少加了水。你根本就不会想到能把锅给烧坏了。你也知道错了。可小雪妈怎么能骂你呢?你想不通,像大雨过后浮在水面上鸣叫的青蛙,鼓着一肚子的气,就盼在大宝家生活的这一个月,快点结束。

  你到来宝家。来宝两口子是老师,村上人谈到他们,都夸来宝是糠箩跳米箩里了。连我以前也认为来宝老婆袁华是一个有涵养的女人。你在她家长时间生活,才发现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来宝和袁华天天有教不完的课,他们连星期天也不放过。那几个孩子一来上课,你就知趣地从五楼挪下来,缓缓走向不远处的一条小河。河里的水不清澈,你那张柳树皮脸又多了几道皱纹,它们像是田螺在河边淤泥上来回爬过的痕印。你看见许多人在河边钓鱼,拎上来的鱼你见过,模样很丑陋,有条鱼的尾巴上还长着个瘤子,像是伸出来的一条腿。

  你不明白来宝和袁华都在乡镇教书,为什么把房子买在县城,除了周末,每天他們早出晚归,连早餐中饭都不在家吃。自从把大宝家的电饭锅给烧坏了,你像得了恐惧症,见到电器,就害怕。担心一插上插头,就会从那三眼孔里钻出来一群张牙舞爪的小妖怪。

  袁华是一个读书人,她对你的不满和心烦,是不会轻易显露在脸上的。来宝也曾教你如何用电饭锅烧米饭,可你不敢用。你连最简单的点燃煤气灶都不会。也不怪袁华对来宝发火,那天早上如果不是她及时闻到煤气味,真的就要出事了。你拧回关火开关,只知道火灭了,实际开关并没有关上,厨房里全是煤气。听说那玩意儿贼危险了,上次坐的飞碟上有一对夫妻就是煤气中毒身亡的。

  袁华关了煤气,打开窗户后,回到来宝房间里,顺手,啪,关上门,你就听到屋里传来叫驴的踢咬和母马的嘶鸣,“咚”的一声,随后“呯呯”两声,紧接着“哗啦啦”三声脆响,你猜,那是耳光还有水瓶摔掉地上的破碎声。

  不是说你,我在时,不知道珍惜,我天天端吃捧喝,是应该的。我是你老婆嘛,你认为自己是个男人,就应该撑起这个家,而我是女人,只要把家里收拾好。洗衣燒饭,你是不会伸手的。你也看到了,来宝天天很晚回家,家中哪样活不是他干的?起初你还不理解,认为来宝没出息。在你眼里,儿子是教师,也算是抛头露面的男人,本该媳妇干的家务活,怎么全落在来宝头上呢?你发现来宝变化的不仅是这些,他张口闭嘴就谈钱,他们周末在家办补习班,你以为是帮助人家孩子提升学习成绩的,后来你才弄明白,他们是为了康飞。

  来宝就一个儿子康飞,在省城读一个不错的大学。你以前认为他们家应该过得不错,可来宝说,别的同事下乡教书都是开着私家车,而他和袁华天天挤农村公交上班,他还说要多挣钱,将来好送康飞去外国留学。你一听这话,蒙了。顺山集在省城读大学的,只有康飞,别人都羡慕。这样,来宝仍不满足,还要把儿子送去外国读书?他说自己没有钱,难道去国外不花钱?你不懂,我也搞不明白。来宝到底有没有钱,你我说不清楚,只看到他们好累,活得比大宝两口还累。

  来宝白头发又长多了,他照镜子,我不敢看那双嵌在玻璃上的眼睛,目光里透着累呀。我们以前都认为来宝生活得很轻松,他们的工作让咱俩在顺山集人面前挺有面子的。可生活在城里的来宝不容易。你当然不能理解,我现在多少看明白一点,也是因为我没有了肉身,只剩下灵魂。你知道我不需要吃喝拉撒睡的,只求呆在透明的物体上,不要被风吹走就行。

  你到来宝家,我的灵魂就随你去了城里。来宝住的小区,我也来过。那时只是感觉住的地方,有花有草,干干净净的,就是觉得心像吊在树上的一只熟透了的大鸭梨,随时一阵风吹过,就落下来了。也说不出来因为什么,那种心情犹如芒种时遇到了连阴雨,看着满眼的田块,愁呀。

  这次我随你进城后,你天天呆在五楼,而我依附在小区门口的摄像头上。天哪,这个小区住着太多的男人女人,他们起早贪黑,一个个像被小孩用鞭子抽打的陀螺,旋转不停。真不知道他们忙什么,仿佛一天不外出干活,家中明天就断炊了。

  太多的人进进出出,我只关注你、袁华和来宝。

  这段时间很少见到来宝出入小区了,听袁华说来宝去省城学习了,要半个月才回来。我一直担心来宝走后,你的生活怎么弄。袁华每天到小区西门“一碗粥”吃早餐,中饭是在学校食堂吃的。晚饭,她回来也很少做。我以前在她家住过几天,烧饭都是来宝。她说最烦做饭和洗碗了,一个女人怎么能讨厌做家务呢?她人都瘦成排骨了,还说要少吃饭。她减肥,你也跟着瘦。有几次,我不放心你,离开摄像头,贴上蜜蜂的后背飞落到五楼的玻璃上,就看到你在泡方便面吃。我以前偶尔吃泡面,你还会生气,如今自己天天吃,也不嫌难吃了。我看到你的脸又瘦了,像是刚出锅的一块朝排,散发出烤人的热气,整个人看上去就同咱家菜地里吊着的一条苦瓜。不过,也好,有钱难买老来瘦嘛。在来宝家过的日子,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尽管袁华从不在你面前表露出什么,你心里明镜似的,她在掐着手指计算你离开大宝家的天数,她在盼着这一个月早点结束。我知道你不喜欢住在这个瘦女人家,我的坟墓在顺山集,那才是你自由呼吸的地方。如果不是小雪妈那张冷脸,你在顺山集生活应该是舒心的。

  你没有发现,最近几天,袁华有点反常,她有点盼这个月不要那么快就结束了。当然不是因为你。来宝去省城学习,每天下乡,袁华都是坐别人私家车去的。那车是一辆白色的轿车,前后画着一样的圆,像是玩魔术的人在用嘴和屁股同时吐出的一串串烟圈。

  有一天晚上袁华很晚才回来。我想看看那个男人是谁,在路灯亮起时,我离开摄像头,飘向街边的路灯。我看到那辆白轿车在离小区不远的路边停下来,袁华并没有马上下车。借着灯光,我发现坐在前排的两个人,重叠成一个身影,好久才分开。袁华拉开车门,像个幽灵闪了出来,直到她飘进小区大门,那辆白车才放了一个响屁,转头离开。开车司机,我是隔着玻璃看的,比来宝年龄大,路灯照在男人头上,闪着光亮,四周稀稀拉拉的头发,就像那年咱家被水淹坏了的芝麻地,看不到几棵秧苗。他们这么晚在一起,是在商讨工作吗?我心里为来宝着急,可不知道该怎么办,事实上,我是瞎操心。我忘记自己就是一捧空气。如果那天我坐上飞碟一起离开,飞向一个陌生神秘的地方,我就不会看到你身边发生的一切了。不是说眼不见,心不烦吗,我只要跟随你一天,就会为你牵肠挂肚的。

  你总觉得在来宝家生活不快乐,你不在意吃得孬好,只是害怕一个人面对三室一厅的空房子。

  天气越来越热了,你体会到住在来宝家是不方便的。你爱蹲茅房,不喜欢坐在马桶上,一坐上去,人就紧张,一紧张你拉不出屎。以前在顺山集拉屎是你最舒服的事情,现在倒变成一种负担了。你真的老糊涂了,怎么能憋屎呢?这下好了,拉在裤裆里,把人家干净的地板都弄脏了。

  为这事,袁华又关起门来同来宝吵,先是因为你,后来怨来宝在外面有人了。玻璃上的我,当时就傻了,明明是袁华和那个开车的男人不清不白,怎么变成来宝外面有女人呢?简直是恶人先告状。来宝也不解释,好像被她抓住把柄了。怪不得他们活得累,连我在这个世界看着都累。

  还有五天,你就在来宝家生活满一个月了。你开始发愁。小儿子三宝远在上海打工,谈的女朋友是广东人。他们分分合合都快五年了,说他们是两口子吧,却没有结婚,他们不是夫妻,又天天同床共枕生活在一起。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哟。你不懂,我也懒得去问。现在想通了,人累,都是因为看了不该看的事情,想了不该想的问题。三宝是我们的儿子,理应照顾你。可他自己都没有一个家,两个人租住一间房,听说只有来宝家的主卧室大,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他们两个人能将就住,你去了,住到哪?如果你像我一样,只有灵魂,没有肉身就好了,就不需要去想这些简单又十分难办的事情了。

  三宝也算是孝顺的儿子,提前打来电话同你商议,说他已经和小雪妈说好了,轮到他养你,你还回顺山集,一个月的生活费连同护理费全打到小雪妈的卡上。其实,三宝不打这个电话来,你也不会去上海找他的。在来宝家生活一个月,你就明白了,顺山集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你曾厚着脸皮去找村支书,想去乡养老院生活。当时村支书就乐了,说你有三个儿子,大儿子住顺山集,二儿子住县城,三儿在上海工作,无论哪一个条件,也不够进养老院的。村支书再三强调,住养老院的老人都是无儿女的。这话,咋一听,有点像骂人的味道。那一刻,你感觉自己活得真是丢人。

  你双脚再一次踩到顺山集的土地,顿时感觉身体有了力量,游离多天的灵魂,终于回归了肉身,让你内心莫名地踏实。

  你虽不情愿走进大宝家的房门,可你肚子饿呀,如果能像我一样飘浮在玻璃上,不吃不喝,你决不会再去给小雪妈添麻烦的。

  你愿意一直呆在坟墓旁陪伴着我。你想过来找我的。当你的肉身也被烧成一堆灰烬时,你的灵魂还能和我说话吗?

  那天,我不愿意坐飞碟离去,一是放心不下你,再一个就是想在顺山集的天空等着你,我们一起坐着飞碟,飞往同一个地方。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生活中有你陪伴。看到你躺在我的坟墓旁,我心疼又难过。

  你在大宝家过得小心翼翼,你清楚自己只有这么一个落脚的地方了。来宝家再干净,你住着不舒服。你回到顺山集,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离我坟前不远的棉田里,通畅地拉了一泡野屎。你撅着腚,对着早晨的太阳,于是屎臭尿臊混杂着青草、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在田野上弥漫开来。你说,最喜欢跑到田里拉屎,无拘无束,畅通无阻,还肥地。看你蹲着仰望天空,还大口喘着粗气,浮在天空中的我忍不住笑了。

  从你的脸上,我能看出来,这个月生活在大宝家,你有了一丝舒坦。这点儿舒心不是饮食上的好孬,而是小雪妈对你的态度,你认为她拿了三宝的钱,就该对你好的。可是这样的日子,太短暂了。当你看到小雪妈的那张冰冷的死面饼脸时,你知道,又该轮到大宝家生活了。尽管你还是住在小雪妈家。可上一个月,你吃饭用的是三宝的钱。

  小雪妈不止一次在你面前说,上个月三宝只给了八百块钱,她后来认真核算了一下,钱根本不够用的。她说尽管你是大宝的父亲,但同样是来宝和三宝的老子,三个儿子每个人应该轮着养你。轮到大宝,就是耽误去镇上干活,她也不会有怨言的。三宝每月给八百,显然是少了。她還告诉你,镇上也有的人家在外打工没时间照顾生病的父母,儿女们共同出钱,每月花三千多块请人照顾老的。大宝是长子,三宝也是你儿子,看在你身体健康,还能行动的份上,三宝下个月至少也要给一千五百块钱。要不,轮到他养活,你就坐车去上海好了。

  小雪妈说的话,也有她的道理。只是你心胸不大,想不开,你总觉得他们是你的儿子,不错,儿子是一样的,可媳妇不是亲生的。不是嫁给大宝,小雪妈同你屌毛关系也没有。别说弄饭给你吃,就是端口水还要看她心情呢。我给你生了三个儿子,别人都说你命好,其实好不好,你最清楚。当然老天已经这样安排,只能顺从吧。

  我看到你的精神状态很差,你也曾尝试着和三个儿子说,让他们每家拿出八百块钱,你自己生活,谁都不麻烦。来宝和三宝求之不得。可小雪妈不同意,她说没有钱。听说大宝家不给钱,袁华和三宝对象也不愿意出这笔生活费了。

  看到你为难的样子,我就在想,当初要是就给你生一个儿子多好。你倒好,多次跑到我坟前哭诉说,还不如无儿无女哩。

  你不止一次告诉我,想过来陪我了。你怕天热,人死后,肉身很快就臭了。那味道比村里机山芋粉的污水难闻多了。你说不想被村里人骂,也不想让儿孙们大热天为你披麻戴孝。再说他们在外工作上学,都很忙,你活时不敢打扰他们,死了更不想。你告诉我,想等到十月六号那天死。你还说,不能选择住在哪个儿子家,却可以为自己选择离开的日子。想想,能在生日这一天离开,你的内心多少有了点安慰。

  记得以前,你是害怕谈到死亡的。现在你在我坟前说着如何离开,好像是准备去村上谁家吃酒席。说好十月份走的,你像是等不急似的,早早到集上为自己挑选送老衣。你还告诉我,不喜欢穿着工厂里统一制作的送老衣,你最爱穿中山装,四个口袋,板板正正的好看。你找遍五条街也没有找到一家裁缝店,最后有人告诉你在后街那条老巷子里有一个做旗袍的裁缝,你拐过三道街,穿行两条巷,找到那个裁缝。让她量身为你定做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装。我清楚记得咱俩结婚那天,你借穿的就是这个颜色的中山装。你还调皮地告诉女裁缝,衣服是留看对象那天穿的。人家一听,乐了,说你家境一定可以,都一把年纪了,还有女人愿意嫁给你。你“呵呵”笑两声,算是默认了。其实,你看的对象是我,你告诉我,要像当年迎娶我那样,穿着中山装来见我。

  有时,我盼着你早一天过来,又不希望你离开。你说,他们不会心疼你的,就像我走时一样,他们逢场作戏把尸体送火化了,烧成一把骨灰后,埋到顺山集的麦田里。

  我提醒过你,灵魂离开顺山集后,不知道会飞飘向哪里。你听了一点也不在意,说去哪都无所谓,你只想和我的灵魂结伴,在天上飞,不需要吃饭,也没有寒冷。

  是的,灵魂透明如玻璃,轻飘似空气,只有想法,没有肉身,不吃饭,不穿衣,也不会纠结坐马桶还是拉野屎,多好。

  在大宝家生活,你每天都会来到我坟前,同我讲述着你准备离开顺山集的计划。你说除了怕腐肉的臭味,还担心自己走时,衣冠不整,面部狰狞。

  ——跳河?河水一定会将你的中山装,湿得变形了,你也尝试着把头埋进脸盆里,屏住呼吸,一秒、五秒、十秒……你感觉心要顺着喉咙滑到嘴里了,你不得不把头抬起来,整张脸憋得像刚从猪肚里摘下来的一块猪肝。去年,庄东远房二哥,他身犯喘病,不想连累儿女,在一个夜里,他用双手爬了近两百米,一头栽进门前的小汪里。被人发现时,二哥像一头死猪浮在水里。一想到那张在水里泡得没有鼻子和眼的肿脸,你犹豫着否定了这一想法。

  ——上吊?你拿来一根麻绳,用右手将绳的另一头用力抛上屋梁,同时伸出左手接住,你将两个绳头系成一个活结,双手用力扯了两下,当你把那个麻绳系成的圆圈套在尖尖的下巴上时,你的眼前出现一张吐着舌头的鬼脸。前年,大宝表奶患胃病不想活了,她想上吊,却够不着房梁,最后只能把绳子系在床腿上,跪着把头伸进绳套中,使出吃奶劲,用双脚蹬着床框,将自己活活勒死在床头。她死时翻着白眼,舌头伸得老长,村里人都说她是急死的。你是一个注重体面的人,不会像她那样给人留下恶鬼的模样。你果断地将头从绳套中移了出来。

  ——卧轨?你看到电视中,一辆火车开过来,一个男人躺在铁轨上,整个肉身被压成一堆肉糊。一个女人刚走上铁路,就像鸟儿一样飞了。想到那个人连灵魂还没出窍,就被火车头撞没了。你忽然害怕了,不是怕死,而是担心自己的灵魂会被疯狂的火车冲得无影无踪。

  ——割手腕?你拿出保险刀片,在手腕上轻轻一划,冒出来的血犹如蛇吐出来的毒信子,想到自己身上能淌一小盆血,会把崭新的中山装染成红色,你突然好心疼,那可是为了见我,专门找人量身定做的中山装呀。你舍不得弄脏它的。

  ……

  怎么体面地离开呢?你费尽心思在想,你总在用新的想法推翻原来的计划。你来问我,怎么同你说呢,告诉你,你也听不见啊。

  我得了头疼病,我如何尽快离开的,没有人知道,你天天陪在我身边,也蒙在鼓里。还记得我喊疼,睡不着吗?我求你去买安眠药。其实每次乘你倒水的间隙,我把药全收藏在衣袖里,直到攒够一定的数量。我想,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个好觉了。

  吃下安眠药,那一觉睡得香呀。直到看着自己的肉体被送进火炉里,我的心才感到有一丝不舍。

  我好奇,你会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方式离开呢?

  没想到你放弃了生日这一天,有点迫不及待了。你说,实在不想听见三宝无奈的解释,更不愿闻到那堆粮仓散发出来的霉味。兄弟间感情如同扯破的裤裆,就是缝上,也是有补丁的。你希望他们还像当年没分家那样,好成一家人。你还说,人走如同坐车,早下车,晚下车,最终都是要下车的。肉身很快会送进火化炉的,进去是一个衣着体面的人,掏出来就是一堆灰烬。你见到过我骨灰的,很干净嘛。

  下了一夜大雨,早晨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水的味道,田野里的大豆一个个瞪着圆圆的眼睛,好奇地望着你走向我的坟墓。

  来到坟前,你换上那身崭新的中山装。穿脱衣服本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你如同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我真佩服那个裁缝的手艺,为你量身定做的衣服太合身了。你围着我坟墓转着圈儿,在向我展示着中山装上那四个板正的口袋。

  我嗅到了火焰的气息,我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欣喜。

  你把换下的旧衣服铺在坟前,缓缓将身体平躺在上面,仰望着天空,天虽然被雨水洗了一夜,却不透亮,像是一条没洗干净的鲫鱼的肚皮。

  你轻轻地闭上眼睛,将双手平放在胸口,等待灵魂飞出身体的那一刻。

  我等呀等,等着拥抱你的灵魂。可你站起身来,脱下中山装,离开了坟地。

  你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三宝。你不是舍不得离开,而是不放心。三宝虽有女朋友,在你眼里,他一天没有结婚,还是一个孩子。你恨自己没有能力给他在城里买房。一想到房子,你的眼前又出现了那辆白色轿车,一个秃顶的男人凭什么欺负来宝。不行,你要阻止“秃顶”,让他一去找袁华时,就会想到你。你要跑进他的梦里,变成恶鬼陪伴着他。

  你抱着中山装挤上了进城公交车。半路上,你下来了,你知道男人就在距离公路边不远的那个学校上班。你一直蹲在公路旁用眼睛盯着远处学校门前那辆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白色轿车(你还特意走近去看了一眼,确认是那个熟悉的车牌号)。

  你守候在路边,如同猎人守株待兔。

  我是反对你去找人家的,这样一闹,来宝的脸往哪里搁?

  没有等到放学,那个男人就钻进白色轿车,车拐上国道后,犹如一匹脱缰的白马,飞奔过来。

  我正在纳闷你如何找人理论时,就看到你光着上身似一头豹,扑向路面……

  你像一条跳龙门的鲤鱼,“咚”的一声,甩出水面,飞了起来。

  我被你在天空划出的优美弧线,惊呆了。

  糟了,我的头顶不知何时悬浮着一个椭圆的帽子,三只眼碟长找到了我。他站在那艘绿飞碟上,輕轻叫唤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犹如磁铁,我的灵魂身不由己,被吸了过去。

  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我看见你躺在公路上,表情夸张,瘦长的脸扭曲变成一朵花,你是在微笑吗?我求碟长等会儿,你的灵魂马上就要飞过来了,他根本不听,像是听不懂我说的话,闭上中间那只核桃大的眼睛,示意双面人启动飞碟。

  我看见飞碟弹离地面时,从屁股后面喷出一个形如棺材的烈火,罩着路边那套新衣服,你的中山装瞬间燃烧起来,窗外,一团火焰在杨树梢上奔跑。

  天空渐渐变蓝。

  我知道,很快大宝和来宝就来找你了,三宝远在上海,也一定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一定会的。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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