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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失的斑马(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3898
  孙鲁梅

  1

  列车的速度一直在提升,直到330千米,均衡下来。风声淹没了一切喧嚣,我背着夕阳跟城市里的过往急速逆行分离。有那么一瞬间,我渴望横卧在这车轮下,享受这风声里被车裂的快感,成为风的影子遁迹或者恣意。

  我是昨天晚上突然想去看木尚。也许不是突然,最近对自己一无所知,可能我早就准备好了,从一年前第一次见到木尚后就准备着,是的我肯定是有预谋的。有一句话一直想问木尚。打定主意后,我跟杜松说要去临界一趟,杜松没有问原因。杜松也一定知道这些,对,以他刑侦学的资历来看,他能洞察世间一切。我买的不是临界的车票而是黛溪。可是杜松却说他是看不懂我的。事实上我也不懂杜松,至少他出事之前我对他一无所知。

  2

  杜松出事那天,我休班在家码字,因为一个故事情节,正在想木尚,想到我们在临界见面的情形,那次是我们认识十年初次见面。

  木尚是在我还未毕业时,加入的一个中医学qq群里认识的,群里有很多医生也有很多病号,我学助产士却十分喜欢中医学,最初不过是因为得知他是黛溪人,跟他多说了几句话,便比别人熟识,后来默认成了朋友,我们从没有要过对方相片,也没有视频过。很多时候我们聊的都是关于中医学方面的知识,他的很多见解都有其独到之处。他的qq头像是个持杖立于山间的老者,苍苍白发竹簪绾起,髯须和麻衫随风飘扬,我便以为是个老头儿,常喊他师父,也是真心想着去拜师学艺。后来他头像又换作权相佑《医学团队》剧照时,才知却原来是一青年才俊。但依然还是喊他师父,只是喊的时候就调皮了许多。除了旭哥哥,他知道我所有的事。

  得知我来临界学习,木尚驱车过来看我。临界离着木尚的黛溪城只有一小时车程。我在临界医学院毕业,所以那里我熟悉。我跟木尚在路边小店大快朵颐吃烤串,饭后我们沿着大学城商业街散步。一切都是重逢。我们见面杜松是知道的,没等学习回来,我就兴奋地告诉杜松,这次去临界学习见到我师父了,杜松说他正在跟同事研究一个案子,然后就挂了电话。从此我再也没有跟他说起木尚。

  杜松领导给我打来的电话,说杜松出差回来路上出车祸了。杜松领导用悲天悯人的腔调说,他两个能在这场意外中活下来真是万幸,其中有一辆小轿车车毁人亡,听到这话的时候我都忘记悲伤,只觉得感动得要哭了。我知道杜松出差都是两个人,但不知道助理已经换了一个刚毕业入职的小姑娘,这次他们是在办理完一桩案件回来的高速路上,一辆大货车横冲过来。货车全责,据说是因为大货车爆胎造成的。至于具体原因我真的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当时我想知道的没有人告诉我,后來我也就懒得知道。

  此后杜松三个月一直闷不作声,情绪很低落,他的双腿都断了,额头破了个洞,好在没有傻。左小腿骨有一块粉碎性断裂,但手术很成功,知道他以后可以站起来,我觉得心里敞亮多了,至少将来不用我推着去跟他的助理说谢谢。当时他的助理姚娜情况好像很糟,因为内脏受伤严重,前前后后做了几次手术,器官经历了数次衰竭。我挺感动姚娜在千钧一发之际能扑过来护住杜松,可能我都不一定做得到,就单单我的反应根本达不到一个刑侦人员那么机智敏捷,何况这份奋不顾身。按说我是应该到姚娜跟前鞠躬千恩万谢,可是我没有做也做不到。

  杜松在医院里接回来的时候,为了让他心情好一些,我时常推着他去小区附近的白鹭湖公园,那里最美的景便是在湖心小岛上嬉戏的白鹭,远远看上去像落了雪。有一次为了让他看得更清楚些,便推着他靠近岸边的地方走,到了岸边才发现,湖岸土层很软,杜松的轮椅向下滑,跟有个人向前拽一样,我用尽全身力气都没有拖住,杜松连人带车翻进湖里,如果不是一个钓鱼的人,杜松就被我淹死。杜松没有责怪我,他告诉同学、告诉朋友、告诉小区的人,是他想看白鹭。这件事之后我再也不敢跟他去公园。我的睡眠从此加大了药量。安眠药当初是开给杜松的,他从出事后时常失眠,或者在梦里惊醒就再也不能睡去,后来他停了药,我却离不开了。

  杜松出事后半年,能独自去医院看望姚娜,心情变好了很多,而我却越来越觉得身份尴尬。除了每天在下班后,陪着他去中医院做康复治疗有身体接触,其他时候我都不敢碰他。

  在杜松的那次落水事故之后,有一天凌晨,我在梦境中惊醒,右手抓到了左手腕,有黏糊糊的血液,我想坐起来,试了好几次没有成功,杜松坐在轮椅上,全身都在扭动,左手拿着他的衬衣试图伸过来摁住我的手腕,却因右手慌乱地不停转动轮椅的车轮,而无法靠近我。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他越来越模糊。

  天空像倒扣的瓶底,通体发着墨蓝瓷釉的明亮,一粒杂质也没有,父亲穿着他经年没换过的藏蓝色中款棉大衣,带着我急匆匆赶往车站。

  父亲从不牵我的手,我跟在后面小跑,希望追得上父亲,能揪着他的棉衣,因为我看到天空上出现了卫星一样发着光的物体,从穹顶处向我们这边坠落。在售票口我终于追上父亲,紧紧抓住他的衣角,抬头看,他那条方格子围巾破成一缕一缕的布条,随着他急速的喘气声,来回晃荡。我因看不到父亲的脸,有些着急。我们站在一个巨型黑铁栅栏门前等车,门里并不是我们刚走出来的车站,是长着绿色枝叶茂密的树林,高不见顶的院墙爬满苔藓,而门外,是萧瑟的冬季,除了依然墨蓝的天空,其他都是灰色或者白色。卫星一样的物体,即将发射伞状光芒,将我们扣在这光束下,我知道,如果被照射到会因为辐射而变成粉末或者肢解,然后被重新组合。父亲并不知道,他一点也不着急,木木地站在那里。有几辆大货车从里面拐出来,没有我翘首期盼的大巴车。我想告诉父亲即将发生的一切,想拽着他赶紧逃,他却听不到我说话。我看到离我十米远的一群人,已经被光线照射到,那光像太阳掉下来,我能感到烧灼感从一条胳膊到蔓延全身。他们在我眼前,肢体分解,又重新组合,从穿着的衣服上可以看出,谁是谁的胳膊或者躯干和腿,只可惜那群人只活了两个,其他的都没有组合成功,胳膊、腿和躯干飘在空中像散了架的木偶舞动着。那两个人衣衫凌乱,疯疯癫癫地向我们这边跑来,我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父亲依然不为所动。我仰望着天空大喊:旭,旭……

  心脏在胸膛里猛烈撞击。舔了一下嘴唇,跟榆树皮一样剌舌头,喉咙里喘出来一团团火。阳光在病房蓝色窗帘上撕开一条条裂缝,打在我蜷缩的身体上。

  慢慢我清醒过来,左手腕处炽热得疼,全身像被抽了筋失去挣扎的能力,嘴巴无法张开也不想张开,就那么伸出舌头试探着又舔了几下嘴唇。没有泪,没有情绪,安静地等着,并不知道等什么。回头瞥见我们小区的一个护士,站在病房门前正在跟一个医生说话。确诊了么是不是抑郁症?还没。唉,挺好的一个家,因为她丈夫的一次车祸,就这样了。她丈夫可帅了,单位还好。怎么出的车祸?听说是出差,还有一个女同事还在医院治疗着呢。可能一下子无法接受,但这个女人总不该把他推到湖里,那次差点淹死。你不知道原来挺阳光善良的女人。她原来在市立医院妇产科工作。他两个没孩子么?没有。唉,也多亏没有孩子。

  3

  过了临界站就是黛溪了。我拿出风油精在手心里滴了一滴,搓了搓,吸鸦片一样吸了一口。跟杜松结婚后我就戒烟了,开始迷恋风油精。在迅速吐纳之间,连同列车内的宁静气息一起调换一下胸口里的起伏不定的情绪。

  实习的医院同事给我介绍杜松的时候,他刚从外县考进检察院做文职。第一次见面也在米兰咖啡屋。杜松比我们早到,他特意要了单间,音乐放的是我特别喜欢的曲子,买了一束百合放在桌子上。我知道肯定是同事出卖了我。杜松站起来迎我们的时候,在淡淡的光晕里,挺拔的身姿像一棵树,笑容带着几分羞怯,像窗外飘着的几朵雪花。几乎就在那一刻,我决定了我们的关系。作为一个将来没办法顾家的助产士,我觉得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后来我问杜松,为什么见第一次就跟我定了关系,他说,因为我的眼睛,他说没见过这么纯净的眼睛。我真庆幸,米兰幽暗的灯光下,他只找到了我眼里的天空。

  其实就在与他见面前一天晚上,我站在医院天台,打算张开双臂飞下去,我记得看过一部电影,一个跳楼的女人被电线拦腰截断摔在地上。我站在天台向下望,能看到至少横着有三四根电线,有一条我认识,通往影像楼。后来没有做到,不是因为没有勇气,却是担心死后同事们会把我抬到太平间,我不喜欢他们把我跟物件一样放进抽屉里。我最好死在草原的树上被太阳和风消融,或者死在雪地里,太阳一出来跟雪一起化了。反正我脑子一激灵,从天台边缘退回来,从口袋里拖出最后一根圣雪兰点上,我一直不舍得抽。这是上学时候在咖啡店打工,一位优雅的女士送给我的。在那个咖啡屋她有一间专属的客房,几乎每天都会去,一般只要卡布奇诺,偶尔也会要果茶,每次我去送茶饮,都会看到她纤瘦的手指夹着一根圣雪兰。有一次她走得很早,合上電脑装进背包里,从里面拿出半盒圣雪兰递给我,“我要戒烟了。”

  我坐在天台上横躺着的一块水泥板上,深深吸了一口圣雪兰,烟雾含在嘴里一口吐出,夜色一下就混沌了。城市看不到天空,可梦里的天空和童年一直在,有时我分不清哪才是真的天空。我知道无论是生或者死,那个梦总是跟着我,跟看不清父亲的脸和不知道在哪里的旭一样。

  六岁那年的初冬,父亲终于凑够了去济南的钱,联系了他的堂弟,我喊他叔,在部队是个基层干部。他给我找了一位老军医。

  住院后我做了骨髓穿刺手术。趴在用绿色硬塑料纸包裹的简易手术床上,我歪过头斜睨到,戴着口罩的医生举着跟父亲手掌那么长的针头,针管比父亲的大拇指都粗,那个医生向对面两个医生点头示意了一下,于是我的头被扳正,一只手摁在我后脑勺,一只手摁在我的肩上,双腿被另一个医生的双手钳子般控制。针头在刺进我脊柱的瞬间,我没有忍住,放声大哭。等到一切结束,手术床上跟撒了水一样,我浑身湿透了。父亲进来抱我回病房的时候,我看到父亲的眼圈红了,我拢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又使劲哭。后来旭跟我说起过,他说我哭得他撕心裂肺。他说我刚到医院那些日子,眼里谁也没有,打点滴的时候闭着眼,不打针时也是躺着,歪着头看窗外,或者还是闭着眼,跟睡着了一样。旭说,我给你放手里小画本,你都不抬眼看我。旭说这些的时候,我竟然都不记得。

  我们的病房是有护工的特殊病房,都是家长因为工作或者其他而离不开家,病情又稳定的能自理的孩子。家长只需要定期过来探望就可以了。

  第二天等我换上新的蓝色条纹病号服在床上躺好,父亲就走了,他还得上班呢,从滨城到济南不过二个小时的路程。父亲临走跟我说,离家不远,我每星期过来看你,平时你叔也会过来瞧你。我点了一下头,没做任何回答。父亲把检查结果还有费用回执单,小心地折叠好放进口袋,转身走了。父亲走后天黑之前,我一直站在窗口看大树冠上一群一群的麻雀,它们在还未落尽叶子的枝桠上,忽而飞起忽而落下,或者围着树冠转一圈又回来落下。我猜想这棵树就是这群麻雀的家。

  我的病床就靠近这个窗口,躺着的时候,也还能看到那棵大树树冠挑着的树梢,夜里醒来,总能瞧见树冠的影子横七竖八搭在不锈钢窗栏杆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透过床栏杆数窗上的树枝影子。我猜想树上的麻雀也正在透过床栏杆看着我,我挺担心它们透过床栏杆看我会晕。

  4

  在临界站,列车停了几分钟,零星上了几个乘客,在走廊里走动。有一个中年妇女穿着黑色貂外套,一个转身就在我邻座坐下,一阵粉脂香呛了我一鼻子。我忍住没咳嗽,扭回头看着窗外。车窗外残雪正待消融,温润的气息跳停或者漂游在,竹林或者山林之间抑或之上。这样的氤氲像极了那年济南的冬天。

  济南的冬天整天都是灰蒙蒙。在济南军区医院住到深冬腊月,病情算是好转,其实我自身没有任何感觉不舒服,即使医生护士不阻止我做任何活动,我也不会活动,好像我从记事起就很安静,我喜欢坐在床上或者躺在床上不说话,这样挺好,偶尔看看小画本,抬眼看看树冠的影子在窗子上的移动,我就知道上午或者下午。

  那年的济南进入腊月,几乎都在下雪,下大雪,连续两次耽误了父亲的行程,他托他堂弟给我捎话,大雪封路,汽车开不进来,化了雪就来看你。我已经习惯,其实我很容易习惯一种环境,我无所谓。反正有旭哥哥陪我。

  我是在一顿中午饭跟旭哥哥开始说话。每日我们的配餐都是医院早就定好的营养餐,我从小挑食,不吃的东西太多,即使医生三令五申强调我还是会剩在碗里。旭说,我们玩个游戏吧。我看了看这个把头快伸到我碗里的大哥哥。来吧,我们剪子锤头布,你赢了就吃一口饭,你输了我吃一口饭,谁剩的多谁赢。从那次开始,我感觉我的胃撑大了。

  旭说,他心疼我的文静。旭是这个病房的老病骨了,前前后后進进出出算起来都两年了,他熟悉这座医院里的每一个角落。旭说我们生得同一种病,只不过我是慢性他是急性。他还说,我们跟其他病号不一样,不能跑、不能跳、不能碰伤皮肤,更不能割破身体任何一个地方,不然会在皮下组织出血或者流血不止。这些我并不懂,但旭说什么我都相信。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他是这个腊月在窗栏杆外的阳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听到旭喊我,“果,赶紧睡觉。”我就乖乖闭上眼,不会再透过床栏杆数树枝。旭的床就在我对面,白天里他不打吊瓶的时候,经常坐到我床上,他把我左面床栏杆放下,我们一起看着窗外,天空有时是飘着雪花的苍茫,有时是百无聊赖的青灰,在这样的寂静里,他会给我读诗,从来没有重复过的我几乎都不懂的诗,我喜欢的是他的声音,句子并不重要。

  那年,旭陪我看了第一场雪。济南腊月里第一场雪酝酿了一个上午,午后开始飘起来。我跟旭站在窗前,旭两个胳膊搭在横着的栏杆上,我则双手抓着竖着的栏杆,我试着站在窗台上还比不上旭高。果,你看雪花多美。旭哥哥,你看这雪像不像羽毛?旭用赞赏的眼光看了看我,伸手摸着我的头说,果你长大一定是个诗人。就像你读给我的那些么?嗯,你会写得比那些还要好。旭哥哥,你长大当什么。当然是医生。我抬起头看着旭,很认真地说,我也当医生。我们就在这里当医生吧,这样我们还可以一起看雪。嗯,是啊,我们那里没有这么大的雪。

  旭突然拉起我的手,向房间里警觉地扫了一遍,蹲下身跟我耳语,我带你去淋雪。

  旭给我套上我的红色厚棉衣。果,你穿着棉衣就跟一粒樱桃一样。我喜滋滋地瞧着他弯起眉毛。他套了一件蓝色棉服,抬头看他就像看到了一片天空。我们沿着走廊悄悄溜了出去。济南的冬天没有风,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衣服上能听到啪嗒啪嗒的声响。我们到院子里的时候,地上已经泛白,薄薄的一层,脚一落下雪花就跑了。旭牵着我的手沿着一条弯曲的小路,向住院部后面的公园走。其实那里也算不上公园,只是有几座假山、一个水池、一座凉亭二条鹅卵石小路。再后面就是医生职工宿舍和医院的后门。

  果,冷么。旭说这话的时候,握着我的手更紧了些。不冷。旭还是停下来,把他的奶白色围巾给我围在脖子上。我们在鹅卵石小路上慢慢走,伸出手接雪花,旭接了放进嘴里。果,雪花很甜跟棉花糖一样。我学着伸手接了几片雪花,用嘴在手上舔了舔,还没觉出味道就化了。我噘着嘴用眼角瞥他,旭哥哥,骗人。旭狡黠地笑起来。旭在小亭子里,捧起我两只手,举到嘴边哈一口气就轻轻搓一搓,是不是冷了?不冷。虽然小手冰凉,其实真的不觉得冷。但旭还是又把我的手放进他的袖筒里暖着。他的手腕热乎乎的。

  5

  窗外已经镀上青灰色,玻璃窗上我翩若疾风,周身柔软陷在座椅里,眼眶里的水又扯成丝线,看整个车厢都雾蒙蒙一片。邻座的妇女,闭着眼养神,如同我不存在。

  从袖口里抽出手表看了一眼,时针差一线的距离就五点了。黛溪现在会下雪么。整理袖口我碰到了天蓝色手表带下面的伤疤,现在看上去更像文了一片唇。木尚会牵我的手,陪我看黛溪的雪吧。他看到了会说什么。

  跟旭淋雪,我们绕着另一条路返回病房。路过一排平房时,旭说,这是太平间。我看了看那几扇关闭着的门,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紧紧靠在旭身上。这个我是知道的,在滨城医院我就知道了这个地方。我曾见过,隔壁病房一个男孩子盖着白色床单,躺在担架车上被推出去。他母亲瘫在病房门口,昏厥了好几次。走廊里都是围观的病号和病号家属,我也站在人群里。滨城的病房楼后面就是太平间,也是一排平房,站在病房窗前就能看到,医生将他推进其中一扇门,很快推着空车出来。人有无师自通的本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是不用问,只需要听,就懂了。没人告诉我太平间是什么,但住院后很短暂的时间内,自然就知道了。

  我跟旭在平房前空地上走过,黑色地砖即使覆盖了一层雪,也看得到龟背样裂璺,我们每走一步都听到,裂缝之间吱嘎吱嘎的挤压声。砖缝上穿出没过我脚腕的杂草,像剑一样向上呲着锋刃,雪花被刺穿,又复活成一束一束的白花。旭左手伸过来攥着我胳膊,右手放在我的右肩膀上,我半个身子已经在旭怀里了。旭哥哥,我们会死么。不会。我们会当医生,我们会活到白头。我抬头看旭,他的头上、身上全白了。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旭哥哥,我们成雪人了。旭突然停下,俯下身子,把我抱在怀里,我能听到雪花在我身上唰唰向下落。

  过年前父亲来了一趟,匆忙给我办理了出院手续。我跟旭都没来得及说再见。我走的时候,他又去影像楼做检查了。我临走不知道给他留下点什么,在父亲已经整理好的袋子里拿出,最喜欢的带着一簇兰花的饭缸子,放在他的床头柜上。

  过了年进入三月,父亲带我来复查,复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他把我放在门诊大厅前的门廊,叫我坐在排椅上,等他去堂叔家借钱回来。看着父亲转过医院大门,我舒了口气,两只手撑在排椅上,两条腿搭在排椅上上下悠荡。

  夜幕黑下来之前,父亲回来了,他给我办理完住院手续,如我所料父亲带我走进那间病房,我比父亲更快一步跑进来。旭不在他的床上,上面躺着一个打折吊瓶的女孩子。我的床上也不是空着。那个曾经逮着我跟旭偷跑出去的护士,抱着一卷白色床单从我身边走过去,腾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

  “爸爸,旭哥哥呢?”我抬起脸问父亲。

  “回家了。”站在窗前的父亲嘴稍稍动了下。沉闷的脸上涂了一层浅浅的夜光。

  我又跑到那个护士身边,“阿姨,旭哥哥呢?”“旭?”护士铺床的手停了一下,眼光向窗外游弋着,“旭,春天一来就出院了。”

  其实后来我见到木尚第一眼,就觉得那是旭哥哥。他的眼睛跟旭一样皎洁温暖。第一次见到木尚,我是站起来迎着他的,他推开门就张开双臂,在我也张开双臂迎上去的时候,他突然放下。看着尴尬的我,眼光跳跃着窃喜,像旭跟我玩剪子、石头、布的游戏,他让我输我就输,让我赢我才赢。当然这些事,我从没有告诉杜松,日常他总是在出差或者在出差的路上,而我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加班后睡覺的梦里。杜松出差回来那样的夜晚和清晨我们总是无休止地缠绵,那种时候就不想说了。

  6

  列车话务员用温柔细腻的声音报站了,黛溪站就要到了。

  除了一个背包我没有任何负累。一下车,那个妇女带着粉脂的香味,风一样在我身边擦过消失在人群,就像不曾见过。天已经黑透了,风还是寒了些,融化的雪变成潮气一路追了过来。木尚说过,黛溪冬天的雪就像黑面窝窝头上撒了一点白面,踩上一脚,乌黑灰白,烂白菜一摊,而且下着下着就是雨。可我是不信的。为了躲避寒潮我裹了裹藏蓝色羊绒外套,奶白色围巾又在脖子上紧了紧。急急上了出口电梯。

  扬起眉梢向四周眺望,寻找一家小吃店。这时候电话铃响起。

  谁会这时候给我电话,看了一眼是杜松。坐到候车大厅的排椅上,握着手机的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来时我跟杜松说过,过往不悔,未来不伤。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医院里守着姚娜,折腾了半年我不想让他感觉我还在纠缠中走不出来。我的条件只有一个,让他对我的父亲守口如瓶,我不想让父亲知道我任何事。

  我扒拉了一下杜松的微信空间,最新的一条还是一年前,出差给我带回酱猪蹄来的图片,上面是一句,挡不住媳妇的诱惑。铃声在叮一声后没了动静。我把手机装进口袋。

  我并没有见过姚娜,但杜松出事后在他单位我见过姚娜的工作牌,一看是个有着水灵大眼睛活泼的姑娘,据说在单位她就是个开心果,她到哪里欢笑就到哪里,所以杜松同事们安慰我不超三句话,就说起这个姑娘,三番五次,后来他们说着说着我扭头就走。

  我在快餐店要了一碗米粥,仿佛这时候只有粥可温。其实这次来我并没有跟木尚说,我打算到了宾馆后再告诉他。

  黛溪的冬夜是琉璃瓶,寒凉顺着绚烂旖旎的水光植入人的神经。我在黛溪山前定了宾馆,站在九层楼的窗口,能看到黛溪山上灵溪寺的隐隐灯花。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木尚。师父,山上下雪了么。

  很快,木尚打来了电话。

  “你来黛溪了?”

  “嗯。”

  “在哪?”

  二十分钟后我们便见面了。不像第一次见面,我们没有任何开场白,他的笑里只有温柔,而我像一片雪花,就这么看一眼,便化了。什么都说不出,什么也不用说,张开双臂我们紧紧拥抱。只有紧紧拥抱才能感觉到我们真实存在。

  我翻身背对着木尚。

  “今夜不要走了?”

  “我没法交代。”木尚的胳膊环抱着我,手在我的左手腕上摩挲。

  “答应我,以后不要伤害自己了。”

  我不想说话,他抱着我,安静的只有我们的心跳随着手表时针嗒嗒嗒跳动。

  “我要走了。”他从身后吻了我的头发,起身开始穿衣服。

  木尚扣衬衫纽扣的手停了停,看了我一眼。他穿好外套俯下身,抱了抱我。他走向门前,我突然转过身,“你给我读一首诗吧。读完你就可以走了。”

  “哦,我不是说了么,我最不拿手的就是诵读。”

  “我不需要你拿手,我就是想听你读给我。”

  “可是,我没有诗。”

  “我有。”我拿出他来之前,草草写的一首诗。

  木尚有些措手不及,他对我这种锲而不舍有些头疼。于是他硬着头皮重新坐回到床上,我把手机给他。

  “为什么非得听。”

  “因为我喜欢。你不是说过么,需要的支持我能给的都给你,最不济还有我在。”木尚已经没有退路,准备给我读。他试着调了几次音调,用带着软语的普通话开始读。

  夜晚穿过身体,白昼也穿过身体

  寺庙里的灯,滴尽泪

  也不能阻止你

  终其一生,都在追逐

  一片茂盛原野上,风刀

  割裂的痛

  我要在黎明之前

  穿过镜子一样青涩的蓝

  为你存下一滴泪

  折射你的光

  哪怕,从未靠近你,就已失明

  木尚读不下去了,我伸出手揪着他的衣服。我们又爱了一次。

  我将耳朵贴在木尚的胸膛上,听他心跳。

  “木尚,你是旭么?”

  木尚揽过我,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旭是谁?”

  “嗯,旭就是你。”

  木尚终究还是要走的,他走的时候我站在窗前看雪,没有回头看他,我怕忍不住会拦腰抱住,不让他走。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拉着门把手,一只手无处安放。“走吧。”我说。没有回头但我看得到他,我在盯着玻璃上我们的影子,我们的影子错落重叠。

  我看到他走进停车场,凌晨的雪更像一场雾。窗外一切若隐若现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在这片白里,木尚小成一个黑色圆点。他的样子我突然想不起来,急得掉了泪。才一转身我就忘记他的样子了,我怎么能这样。我急切地盯着他,看他移动,似乎看到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其实看不到我。

  我收到一条短信:诗的名字叫什么?我回复,走失的斑马。

  等他一走,雪就变成雨了。原来木尚说得对,黛溪的雪不仅下着下着就是雨,黛溪的雪还是粉尘一样的细,一点也不像羽毛。这时候我才想起该跟杜松回个电话。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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