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会不会发生点什么?
周日早晨,米洛睁眼看到了窗外朗润的天空,突然就想到了这句话。跟着,她又傻傻一笑,笑自己痴语。能有什么发生呢?巴东离开之后,她的生活平静如一潭死水,每天从明德小学到曼城149栋,六百多步,有时从三角地菜市场绕一下,也超不过一千步,这样的距离,她走了14年。和巴东谈恋爱那会儿,下晚自习巴东来接她,他们一起走在楼间暗影里,总是嫌那六百米太短,而现在,她嫌它太长,每一次都走到心灰意懒。她住十八层,那是个顶层,20多年的老楼了,楼顶漏水,以前是巴东找物业磋商,或者去三角地劳务市场找人做防水,后来巴东离开了,米洛也无心操管这事,就由它年复一年地漏着,把从前滑白的墙壁生生漏成雄浑的世界地图。有一次,教导处主任老周居然在上面找到了阿塞拜疆。老周的儿子在阿塞拜疆国立石油大学攻读石油工程。老周久久凝望着那片跌倒的企鹅般的渍块儿感叹不已,说很想念儿子,他有四年没回家了。米洛想到自己的女儿,她被巴东带去遥远的重庆,好像也是四年了。女儿走时才八岁,她什么都没跟米洛说,甚至没叫声妈妈,但她忧郁的眼睛告诉米洛,她很痛苦……有那么一会儿,米洛和老周沉默相对,习练读心术一样目不转睛。后来老周说,米洛你不能总这样消沉。他建议米洛继续担任三年级班主任。米洛轻轻摇头,说我老了,还是把锻炼的机会让给年轻教师吧。米洛说这话的时候,心头掠过一丝隐秘的凄凉。她才三十多岁啊,对于一个女人来讲,30岁该是一个多么胆大包天的年龄啊,可米洛,已是思维迟钝,凡事都犹豫不前了。两天前,米洛沐浴之后,蓦然发现镜子里的女人有了白发,它们像草芥一样夹杂在乌黑柔顺的头发里,显眼而又刺眼。米洛一时居然慌乱不堪,拔除它们的时候,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它们。那一刻,她对自己说,米洛你真的老了……
那天老周离开米洛的顶楼时显得忧心忡忡,他说米洛你得让自己像从前那样活泼起来,不要总是一个人窝在家里,这样你会颓废得无法挽救。米洛你不是喜欢跳舞吗?你去金辉广场跳舞吧,每天晚上,金辉广场总是聚集着很多快乐的舞者。
米洛这才记起自己曾是泝城最优秀的舞者。那时米洛刚刚从师专毕业,在明德小学教三年级英语。有一次文教局举办舞会,她挺拔的身姿、纤细的腰肢和娴熟的舞步,征服了所有的观众和舞者,她成了那次舞会上最耀眼的明星。巴东就是在那次舞会之后对米洛开始了长达两年的追逐。巴东是个商人,有钱也有气场,经常约同米洛出入各种酒会和舞会。毫无疑问,每场舞会,米洛都是那颗最惹眼的舞星。这如同强烈的催化剂,快速催熟了他们的爱情。巴东是婚后两年去了重庆的。开始三两个月回一次泝城,后来是半年,一年。电话微信也越来越少,最长的一次二十多天都没有联络过。作为女人的米洛,隐约感到某种巨大变故正在千里之外以无可阻挡之势形成。米洛一度十分惶恐,夜里做梦老是梦见飓风在黝黑海面上翻腾。醒来冷汗淋漓,再无睡意。但她不会主动联系他,她想,该来的总会来,躲避和委曲求全毫无意义。
米洛是在泝城教育系统举办的一次新春晚会上认识肖副局长的。晚会进行到最后,会场上响起了卡洛斯·葛戴尔的《porueacobeza》,一首伤感的探戈舞曲。作为泝城文教局的副局长,肖主动把手伸给了米洛。米洛完全没有料到,文质彬彬的肖副局长居然还是个出色的舞蹈家。他挽着她,携着她,在偌大的舞场旋转,飞舞。也就是从那次开始,肖副局长经常约同米洛去夜晚的罗城公园跳舞,有时候也会去文化广场或金辉广场。米洛很快就发现,舞着的时候是快乐的。舞着的时候,她可以忘掉所有的烦忧和哀伤。慢慢地,她迷恋上了跳舞,那些夜晚的公园和广场,成了她疯狂释放自己的地方。舞步轻移之际,她感觉肖副局长搭在她腰间的手逐渐地由虚无缥缈变得真实起来。
为了尽情享受释放的快感,她非常自私地给七岁的女儿办了全托。她很快就发现,女儿也变得虚无和不真实了。每个周末米洛去看望她,她居然拒绝妈妈的拥抱,她远远地望着妈妈,蓝天一样的眼睛里却是无助的、忧郁的、陌生的目光……然而所有这一切,都无法阻挡住她走向夜幕下的公園和广场。她想,自己真是疯了。
肖副局长突然被双规,在老实交代几次受贿过程的同时,也交代出众多的情人。米洛是其中一个。
我和他上过床吗?米洛躺在漆黑的顶楼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两年里,那是她唯一一次单独和肖副局长吃夜宵。那晚他们在文化广场舞到尽兴,已是夜深,广场南侧电力大楼上的巨型时钟,铿锵地敲过十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拒绝肖副局长吃夜宵的邀请。他们在深夜的“绿色家园”喝了一瓶超级波尔多干红,又喝了两瓶德国黑啤。米洛终究没能抵抗过滚滚而来的醉意,睡在了包间里。她醒来时肖副局长已经离开。她发现衣扣被全部解开,裹在身上的裙子也被粗暴地动过,白惨惨的大腿在橘红色灯光里如同两条窒息的鱼,丑陋而哀伤地匍匐在沙滩上。可以肯定肖副局长在她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动”了她!她完全可以找纪委的人证明自己的无辜。但她没有,她无声地接受了一切扑面而来的质询和嘲笑,以及巴东的愤然离去。
米洛辞掉班主任职位,每天上完三四节英语课,便回到曼城的顶楼,像一件擦去了灰尘的古董,安静地放置在那片促狭不堪的空间。晚上也不去公园或广场跳舞,慢慢地,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曾是泝城最惹眼的舞星了。
米洛自己都不曾想到,时隔四年之后,她会再次走向夜幕下的广场。那次老周离开顶楼之后,米洛陡然感到一股强大到无边的空落感席卷而至。那种空落感仿佛无数个被长久镇压在十八层地狱之下的魔鬼,因受到惊扰而摇头摆尾,躁动不安。是老周惊扰了它们。老周离开顶楼时说过的话让米洛整个下午心绪不宁,久已压制下的欲望勃然爆发,她最终未能说服自己,当街上路灯依次点亮之后,她溜下顶楼,去了久违的金辉广场。
那时夏天才刚刚开始,夜晚的广场已经聚集了裙衣单薄的舞者,只有米洛还捂着春天的长袖T恤,戴着口罩和墨镜。这让她看上去有点另类。她相信如此装备没人能认出她。她和他跳了一曲《chly cha cha》。她不认识他。她至今都叫不出他的名字,她一点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但这毫不妨碍她欣赏他的舞步。她觉得他跳《chly cha cha》的样子和金·凯利相似极了。跳完一曲,米洛扭头便走,但她还是在挤出人群之前听见他对她说,明天见。他的声音很低,听上去让人觉得他是个羞怯而自卑的男人。米洛没有回应他,但第二天晚上米洛又出现在金辉广场。米洛跟自己说不是因为那个男人,是她太喜欢跳舞了。
整个夏天,米洛每晚去金辉广场和他跳一场舞,不论快三慢四,还是恰恰伦巴,只一场,曲终走人,绝不跳第二场。他们几乎不说话,互不问来处,这似乎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约定。这样也好,只为跳舞,只为在舞蹈中忘掉久积心头的阴郁,也好。
这样过去了至少两个多月,就在昨天晚上,当他们跳完一曲《蓝色探戈》,米洛准备回家时,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说,随便坐会儿再回去可以吗?
米洛犹豫了一会儿,但她终于没有拒绝他,就像当年没有拒绝肖副局长邀请吃夜宵一样,没有拒绝他。
他们在广场边缘的一张木椅上坐下。他抽烟,礼貌地让过她。他抽那种细杆的女士香烟。灯光被头顶的银杏遮住大半,只有一些迷离的光斑丢下。她看不清那烟的牌子。她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可笑,一米八的大个儿,却喜欢小巧的女士香烟!他沉默着抽了两支香烟,然后冲她笑笑,说,走吧。
居然如此简单。
她觉得这男人有点意思。
米洛夜里梦见了多年前在“绿色家园”的情景,但她看见的不是沙滩上白惨惨的死鱼,它们是鲜活的,它们在她眼前跳着优美的探戈……
阳光很好。心情也很好。米洛想起九点钟语兰雷打不动地来顶楼找她补习英语,不得不打消了再躺一会儿的念头。米洛从没给谁补过英语,给多少补习费都不干,语兰是个例外。大约一个月之前,当那个衣着埋汰的南方女人带着语兰找到她面前时,她一下子就犹豫了。确切地说,是女孩的目光叫她犹豫了。那女孩拘谨地站在米洛面前,咬着薄薄的嘴唇。她的眼睛像蓝天一样清澈,目光却是游移的哀怨的,仿若受过伤害的麋鹿般。这让米洛想到了女儿雅雅,她们的目光何其相似啊!米洛最終答应每个周日上午帮语兰补习两小时英语,不收取任何费用,她看出她们不是有钱人。南方女人不知道如何感谢米洛,她不停地咂着嘴,发出蛇信子般咝咝的响声。米洛这才注意到女人高高凸起的肚子。她似乎怀着月份不小的身孕。女人又将两只手在埋汰衣服上擦来擦去,可终究没有勇气伸给米洛,只好千恩万谢着走了。
后来米洛听语兰说,他们一家一直靠拾荒生存。每天早晨,无论刮风下雨,语兰父亲雷打不动地蹬着他们家唯一的三轮车,赶到泝城医院或者酒店,将废弃的输液瓶或者硬纸盒拉回来。有时候,他也和别的拾荒者一起去城边的废墟堆,如饥饿公鸡刨食般拾拣可以换钱的零碎。他的衣服埋汰而且破烂,他的帽子戴了十几年,边口零落,帽遮儿塌陷。他走在街上的时候,所有行人和车辆都回避他。他是个极其沉默的人,一天都不怎么言语。他和母亲之间总是疏于交流,这让语兰觉得父亲和母亲之间横躺着一条危险的河流。她总是胆战心惊地留意着那条河流,惧怕它在某一刻突然泛滥,将他们的家彻底淹没掉。
其实语兰知道,母亲的一天比父亲还要累。她必须把父亲拉回来的混杂的废品分类,规整得条条是道,然后打成捆,一捆一捆地送到收购站卖掉。那些碎掉的玻璃碴子经常刺破她的手指,老疤又新痕,她的手丑陋不堪,总是羞于在人前伸展。
母亲生在江南,十六岁告别那个生长毛竹和翠蝴蝶的地方,跟随哥哥出外打工。他们先是找些零工做,后来一直拾荒。他们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这些年,不知有多少条陌生的道路被他们踩踏着成为熟路。现在,她的哥哥在另一个城市拾荒。少年时的母亲曾在那个城市遇到另一个拾荒少年。他是个孤儿,母亲和哥哥收留了他,后来他就成了语兰的父亲。
有了语兰之后,父亲和母亲离开那个城市,辗转来到了泝城。父亲在泝城最高档的“御景花园”租下一套公寓。这里毗邻政府机关和泝城最好的学校。公寓南面有一条安静流淌的河,泝城人称之“北河”。春天空气清新,站在阳台的阳光里眺望,能看见北河水泊中片片的荷花。据说泝城的父母官和精英们大都住在这里。这里租金昂贵,一直是语兰全家最重的负担,也一直是横亘在父母之间的一块坚硬石头。母亲无力移除这块石头,她反对的态度在父亲那里连一棵草的分量都没有!
每天父亲卖完废品回到御景园公寓,总是迫不及待地沐浴更衣,将自己打扮得绅士一般,然后出门。他从不告诉母亲去哪里,他只是沉默着,将房门轻轻带好。
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去和平街找小姐。语兰听母亲说过,和平街那些准备拆迁的平房里,蛰伏着蛇一样美丽的女人,她们时时刻刻吐出恶毒的蛇信子,等待着父亲这样的土鳖送上门。父亲这样的土鳖只能去找这样的女人,因为她们廉价到一包香烟就可以带走。
父亲走后,母亲对着空旷的公寓哀号,以至于小区保安好几次找上门来。母亲憎恨父亲,大骂父亲忘恩负义,扬言把另一个城市的哥哥找来。幼小的语兰就以为,只有在另一个城市里的舅舅能够阻止父亲,挽救他们的家。在语兰心里,舅舅就是他们家的救世主。每天父亲穿戴整齐走出家门之前,语兰总是幻想舅舅突然出现在门口,挡住父亲的去路。但舅舅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他们家永远都只有一个南方女人无能的哀怨的哭声……
米洛记得女孩跟她讲述这些事情是在第四个周日上午。那天气温很高,空调开到了18度,女孩打了好几个喷嚏。米洛担心她感冒,就把温度调高几度,并建议女孩脱掉身上的长袖衫。这样,米洛就发现了女孩胳膊上的伤痕。女孩说是妈妈生气摔碎了一个花盆,碎片溅到了胳膊上。米洛见过女孩的妈妈,那个南方女人不像个脾气暴躁的人。米洛的犹疑居然使得女孩忽然有了讲述的欲望。
那个周日,她们几乎没有补习多少英语。米洛一直沉默着听女孩讲述。后来,女孩哭得厉害,不得不停下。米洛拿几片纸巾母亲似的替女孩擦拭泪水。那天米洛例外地留下女孩吃中饭。她做了雅雅最爱吃的火腿意面。女孩却只吃了一点点,她安静地坐到沙发上,游移的目光落到茶几玻璃板下的一张图画上。那是雅雅上幼儿园时画的一个长有胡子和牙齿的太阳。前些时米洛整理东西发现了它,把它压到了茶几玻璃板下面。
lucky。米洛说,语兰你知道这个英文词翻译成中文是什么吗?并不等语兰回答,她自己又说出来:幸运。孩子,你比雅雅幸运得多。
她和她挨近坐到沙发上。她说,从前有个叫雅雅的小姑娘,因为妈妈迷上跳舞,没工夫管她,把她送到全托幼儿园,她非常伤心。有一天她从幼儿园逃跑出来,去很远的地方找爸爸……米洛突然又拿不准该不该跟她讲这个故事,好在语兰又目光游移,不知所思,她似乎并没关心她在讲什么。
其实她想告诉她,雅雅现在只有爸爸……
九点钟,门铃响,语兰准时来了。
雅雅的电话是周二下午打过来的。
这些年,雅雅几乎没给米洛打过电话。她去重庆最初的那一年多,总是米洛把电话打给巴东。米洛跟巴东说她想雅雅,可巴东总是推说雅雅不在身边。米洛知道巴东是不愿意雅雅跟自己有丝毫牵连,便识趣地不再找巴东,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没有雅雅的日子。所以,雅雅突如其来的电话,很是让米洛吃了一点惊。
米洛吗?雅雅在电话里说。她还是陋习未改——从不管米洛叫妈妈,也不管巴东叫爸爸,她喜欢直呼他们的名字。米洛曾经态度粗暴地教训过她,可一点用都没有,她总是改不了自己这个陋习。不过时隔多年,米洛再次听到雅雅这样叫她,倒觉得亲切得很。她想问雅雅还好吗,可雅雅根本不给她时间。雅雅说,哦,真是米洛呀,告诉你一个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的消息——巴东要结婚啦!米洛脑袋里瞬间滑过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宋萍。米洛说是宋萍吗?雅雅说你怎么知道?米洛当然知道,宋萍和巴东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一直留在重庆,几年前巴东去重庆发展就是投奔的宋萍。作为女人,米洛在巴东去重庆后不久,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巴东的变化,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明了的,那个女人不会是别人,就是宋萍!
整个下午,米洛的心绪都不能安静下去。本来周二下午米洛是没课的,她可以好好歇半天,歇足精神,然后晚上去金辉广场同他跳一场舞,这一天就算圆满地过去了。可是雅雅的电话,注定让她这一天不会再圆满。很难说是雅雅的消息刺激到她,她和巴东几年前已办过离婚手续,早已各奔东西,谁也不会矫情到替故人感慨,但米洛心里就是有种莫可名状的情绪薄云一样飘忽不定。她自知这个下午无法像平时那样在办公室闲坐下去,便收拾了办公桌上杂乱的纸笔,打算回顶楼去,洗个冷水澡,或者看几集韩剧,也许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她走出办公室时碰见了老周。老周夸张地瞪着两只松泡眼盯视着米洛,说米洛老师近来气色不赖嘛,是不是恋上了?哪个王八蛋如此走运呢?米洛拿嘴角使劲撇他一下,心里却不合时宜地跳出了那個跳舞的蔫嗒嗒的男人。
米洛走到街上时又改变了回顶楼的打算。她去了泝城的“tadasgi shoji”专卖店,挑了两款女士晚礼服。刷卡时,5800元让她的手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她还是买下了它们。她想,今晚可能不会只跳一场舞了。她确信跳舞比起冷水澡和韩剧,更能让她的心绪安宁下来。
但是男人很久都没有出现。米洛在广场边缘他们曾经坐过的木椅上,坐到广场上渐渐人烟稀少,所有舞者意境阑珊,准备收拾家什回家。米洛开始担心,他会不会不来了?不过米洛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担心有多么可笑。他怎么会不来呢?他们成为舞伴至少两个多月,彼此已习惯了每晚共舞。人这种东西,什么都好改,只是习惯成了自然不好改。难道他不曾想一想,她会习惯地在广场等他吗?
电力大楼的巨型时钟敲响了十一点。所有舞者和观众俱已散尽,广场静如墓场。不知何时开始飘雾,愈飘愈浓,所有银杏和美国槐都在浓雾中隐匿,而灯柱上的照明灯成了挑在杆子上的浑圆而黯然的灯笼……
终于,他来了。
他说,对不起,家里出了点事,来晚了。
没关系。来了就好。
我知道你会等我。
我们开始吧。
她将一只戴了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柔曼地搭到他肩上。于是,一场没有观众、没有音乐(音响已被人搬走)的孤独探戈,在浓雾裹挟中开始了。他们的身体时分时合,犹如两条不停挣扎的寂寞魅影……
语兰补习完第五个周日的英语后告诉米洛,下个周日她不能来了。米洛十分意外,询问为什么。语兰躲闪着不愿说明原因。米洛说,我答应过你妈妈补习两个月,我不能说话不算呢。其实更深一层的意思米洛没有说出来——她喜欢语兰,她希望跟她多待几天。这女孩总是让米洛不知不觉间想起女儿,她身上有太多与雅雅相似的地方。她们忧郁的目光让米洛心生怜悯和亲切。米洛走过去,像当年拥抱女儿那样拥抱了语兰。这让语兰瘦弱的身体有了轻微的颤抖。她像温顺的猫仔一样伏在她怀里,无声地淌着眼泪。后来,她终于告诉米洛,她妈妈前两天割腕了,她用一枚锋利刀片让自己在阴阳界徘徊了整整一天。
因为你爸爸吗?
除此之外她从不会因为别的什么事残戮自己。她爱爸爸,可她实在憎恨他每晚迫不及待地脱下肮脏的拾荒者的衣服,再把自己装扮成干净剔透踌躇满志的成功人士,去外面招摇。她无力改变他,便想到以戮害自己的方式来惩罚爸爸。她有多么愚蠢啊!
现在,我妈妈还躺着床上。她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我必须代替我妈妈在每个星期天去规整那些杂乱的废品,这样,我们一家才能生活下去。
米洛明白她的怀抱也无法留住语兰,只好不舍地松开。语兰擦了泪水,开始整理书包。突然又停住,眼睛望定米洛:
老师,您上次说的那个雅雅,她最后找到爸爸了吗?
当然没有。她那么小,离爸爸又那么远,她怎么能找得到呢?她很快就迷路了……不过,倒是她爸爸听说后,把她接走了。
她妈妈后来还去跳舞吗?
没有吧……也许后来又去跳了……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雅雅如愿地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
语兰居然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她的目光又开始游离,最后,被涌着阳光的窗口框住了。从那里,可以望见一小片渺远的天空。
老师,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语兰望了一会儿天空,说。她的声音也如那天空一般渺远。我在想我的舅舅啊。妈妈说,只有我舅舅能够阻止爸爸,因为很多年前,舅舅救过爸爸的命。
我妈妈说,那时候,爸爸也是一个拾荒少年。不过他是业余的。他在那个城市最好的学校读书,尽管学校免除了他的学杂费,但他必须靠拾荒赚到自己的生活费。他是个孤儿,没人按时把生活费替他交到学校,他只能自己去赚。他的成绩特别棒,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毫不怀疑“前途光明”这个词放在他身上有什么不妥。但是在一次拾荒的过程中,由于掏空了废墟的底部,废墟堆坍塌埋住了爸爸。是舅舅及时将他扒出来才没有窒息而死,不过,他被砸断了一条腿。他所有的前途都葬送在这条残腿上了。后来他考过公务员,也应聘过企业员工,都以失败告终,没人愿意要一个只有一条腿的残疾人。舅舅收留了他,还帮他装上了假肢,让他在陌生人眼里成了一个健康英俊的小伙子。后来,舅舅又把妹妹许给他做了老婆。我妈妈说,她生下我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就离开舅舅的城市,辗转了很多地方,两年前才来到泝城。这些年我们无论在哪里,我爸爸都要租最好的公寓,都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他心里究竟想的什么……
语兰一边说着话一边背上书包,向门口走。走到门口,她回头冲米洛说,老师,我想去找我舅舅,可我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的城市在哪里。米洛本来想告诉她舅舅的城市很遥远,你还小,会和雅雅一样迷路,但语兰已经拉开防盗门进了电梯。电梯门合上的瞬间,米洛听见语兰说,我一定去找我舅舅。
米洛再没见到语兰。
这个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米洛偶然从《泝城日报》看到一则新闻,说在泝城通往另一个城市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了一场奇怪的车祸。它的奇怪之处在于死者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为什么要徒步奔走在车流繁密的高速公路上?
米洛仍是在每个夜晚去广场等候男人跳舞。可那个男人很久都没有出现了。米洛固执地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出现。他知道她每天都会在这里等着他,他就一定会来。某一天,有人邀请米洛跳一曲,被米洛委婉地拒绝了。那人不满地对米洛说,你还在等那个男人吗?他不会再来跳舞了,他的女儿出车祸死了。据说这人脑袋有点问题,他不相信他的女儿已经死了,他抱着她往医院跑,把一截假腿都跑丢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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