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空很低,云层越来越暗。北屏山的傍晚早得出人意料。领队多多说:“走了这半天,也该休息了,找一块平整的山坡安营吧。”大家停下脚步,一边擦拭汗水,一边抬眼四望。
这支驴友组合三男二女,来自东部沿海地区,年龄最小32岁,最大45岁。选定千里之外的北屏山攀爬,缘于多多一时头脑发热。单身成年男女作决定,往往不经思索,往好的说这是任性,往坏的说便是鲁莽。他们就这么任性而鲁莽地来了,北屏山以面无表情的沉默接纳了他们。
一个羊倌赶着两只羊,远远地走来。“你们看见我的羊吗?一只后右腿瘸了的羊,走起路来是这样的。”这个少年一边用身体比划一边问。多多说:“没看到,大家看到吗?”四人摇头。少年抽泣起来:“我的羊丢了,找不到羊,爸会打死我的。”羊倌揩着泪,牵着两只羊渐行渐远。
天暗下来。当五人扎好帐篷,各自拿出水和食物准备晚餐时,多多看到不远处一棵树下,一只羊正埋头啃草。它瘦弱的身影在不断浓郁的夜幕下,显得如此孤单。多多向那只羊跑去,果然是一只后右腿瘸了的羊。他放声大喊:“小伙子,羊找到了。”回应他的只有山风飒飒。
“这只羊先跟我们一起住下吧。”多多说。他取出一根绳子,把羊拴在自己的帐篷边。
2
大雨如注,房屋在倾塌,巨大的屋顶直砸下来,带着轰隆隆的声响和无边的黑暗……多多被这个怪梦惊得一身冷汗。他在逼仄的帐篷中坐起来,听到“咩咩咩……”连串惊叫。他急忙钻出帐篷,雨水正瓢泼而下,地面已溪流纵横。
多多用力拍打另外三顶帐篷。等五人重新聚集到一起时,除了紧紧扣在地面的帐篷,他们的装备和物品已不知被雨水冲到哪里。
头灯没了,手电也没了,只好借着闪电的光亮寻找道路。然而所有的道路也没了,到处是雨水。“咩咩咩……”多多折转身,牵起瘸羊,说:“我们迷路了,跟着羊走吧。”羊在前,五个人在后;羊一瘸一拐,五人深一脚浅一脚。北屏山的夜,步步惊魂。
“威武的北屏山,把辽阔的天空举过头顶。”此刻,少年羊倌正在护林小屋的地面用砍刀刻写这个句子。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把这些字如此排列组合到一起,就搞不懂在说什么了。这一夜,少年羊倌除了想那只走失的瘸羊,几乎没干其他任何事。当他发现小屋墙上,这两行歪歪斜斜的粉笔字,注意力才转移过来。
雨太大,油灯的光辉半暗不明。他写到“头顶”两个字时,看了看那两只羊,喃喃说:“你们的头顶是羊角。如果你们再小一点,我就可以把你们举过头顶了。”他的思绪又被那只瘸羊牵走了,不禁发出幽幽的叹息。
3
雨水考验着户外功能衣防泼水的功能,登山鞋在泥泞的山路困扰下艰难地行进。多多牵着羊,抱怨坑爹的天气预报软件,其实也为减少四名同伴的怨愤。出行前,多多向他们保证,北屏山天气良好,适宜攀爬。
“咩……”羊在叫,好像在提示什么。中年女驴友忽然说:“看!前面有灯光,还有房子。”一间孤僻的护林小屋晃入视野。
六个人和三只羊,把护林小屋挤得满满当当。少年羊倌喜出望外,一把搂住瘸羊,连声道谢,谢天谢地谢驴友。五个驴友望着瘸羊,满眼感恩。小屋里于是多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动。
多多忽然惊叫起来:“那是他的诗,他的字!原来他来过这里!”同伴问:“他是谁?”多多说:“中指,诗人,东北的。他有本诗集就用这个名字——把天空举过头顶!”
羊倌听到这里,更加糊涂了。“这人没事举天空干什么?天空是他能举起来的?”
说起中指,多多滔滔不绝:现代派诗人中指,热衷于汉人史诗创作,在完成一部五万行长诗后,为了追寻汉诗的灵魂,开始云游天下,至今不知身在何处。
“我们踩着中指的足迹而来,北屏山之行再也没有遗憾了。”多多恍若回到文艺青年时期,眼睛里飘扬起纯洁梦想的光影。他的话语却让护林小屋徒增了疑惑。
4
那只命途多舛的瘸腿羊又不见了!少年羊倌一声尖叫,惊醒了五个驴友和两只羊。此时,天光大亮,骤雨停歇,北屏山恢复了静谧与安详。
多多分析,羊一定是雨停的时候走失的。雨停不久,羊应该走不远。他说:“我们分头去找。”五个驴友经过夜雨的洗礼,已把那只羊视作命运共同体,义不容辞地积极行动。
护林小屋房门向阳,三面有路,背面是山坡。其实用不着分工,他们出门便看到,一个人和那只瘸羊,正沿着山道向南走。多多断定,那是他们五人昨晚走来的方向。定睛细看,却是瘸羊在前,人在后,在后面的男人好似腿脚不好。“嗯,那是个残疾人!”他们顿时欢欣鼓舞。
晨曦初露,瘸子和瘸羊好似听从了某种口令,步调一致得有些荒诞。加之时不时辅以一声羊叫,此情此景为北屏山增添了些许生气。
多多突发奇想,对同伴说:“咱跟着他走,也许能回到昨天扎营的地方。”山路仍然潮湿,遍布水洼和水坑。对专业驴友而言,这样的环境是他们的强项,但是碍于瘸子和瘸羊的速度,他们不得不一再放缓脚步。
多多和他的驴友们是在看到四顶散了架的帐篷时,把瘸子拦下来的。瘸子是个中年男人,衣衫倒还整齐,却蓬头垢面,两只眼睛犹如深渊。
“你要把这只羊带到哪里?”多多问。
“兄弟,是羊带我,而不是我带羊。我也在问,这只羊要把我带到哪里?”瘸子很无辜地说。
瘸子的回答引起多多的兴趣。他没有和同伴一起寻找他们残存的物品,而是细细地端详眼前的瘸子。瘸子说:“钟声就要敲响了。我必须在钟声敲响之前,赶到禅寺。”“禅寺离这儿远吗?”多多问。“不远,也就是十分钟山路。”“当钟声响彻所有的道路,我依然在寻找你的方向。”一句诗跳进多多的脑海。多多知道,那是中指的诗,题目是“自由”。他对同伴说:“我和这位先生去一趟禅寺,马上回来。”
5
多多和瘸子到达一座坍塌的寺庙,瓦砾遍地,泥水横流。他看到未镀金的菩萨碎裂在地,面孔依然慈祥,只是其下颌与脖颈相交处完全缺损。菩萨眉梢低垂,双眼悲悯地遥望天空。
此时的天空被朝霞点燃,灿烂夺目。瘸子说:“这是北屏禪寺,钟房在大殿左前方。”
多多置身于一片废墟之中,哪里看得见大殿和钟房?他正狐疑间,却见瘸子低下头,飞也似的冲向左前方。钟声响起,瘸子已消失了踪影。
当他们把那只羊交到羊倌手中时,多多依然听到钟声在鸣响。钟声鸣响在每一个山头,钟声鸣响在每一条山路,钟声鸣响在松柏和竹林间。钟声有如阳光,给万物带来光明。此时的北屏山,仿佛乳鸽张开了翅膀。钟声,就是那音节单纯、音色晦暗的鸽哨。
远行归来,多多第一时间更新了他的博客。他写北屏山之行,写到羊倌和瘸羊,写到护林小屋墙壁上的诗句,写到倾颓的北屏禅寺和钟鸣。这篇博文很快收到诸多回帖。多多惊奇地发现,有一个“少年羊倌”,回帖内容是两句诗:“威武的北屏山啊,把辽阔的天空举过头顶。”
多多加“少年羊倌”为好友。多多数十次给“少年羊倌”发站内短信或留言,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一天,多多走进“少年羊倌”的博客,读到一篇题为“中指与双屏山”的博文,发文时间为三年之前。文章说,是年,诗人中指追寻汉人史诗,来到北屏山,不慎坠落山崖,摔折了右腿,于是进入废旧多年的北屏禅寺养伤。某夜天降暴雨,山洪暴发,禅寺垮塌,中指葬身废墟之中。从此,北屏山时有钟声传出,经久不息……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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