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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数人(短篇小说)(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3760
  换 ?馍

  麻牛也是我同村同岁的小学同学。我上小学最羡慕的人就是麻牛。为什么羡慕他?因为麻牛每天都有白面馍吃,我没有。馍在我们乡下常常用来当干粮:上山干活太远,为了中午不回家吃晌午饭,就做一点馍馍,装在我们称之为“背网子”的布囗袋里,背到干活的地点。“背网子”家家有,跟现在常用的塑料袋差不多大,袋口袋底,各有一根背带,一扯背带,袋口勒紧,可以把“背网子”背在肩上,一撑袋口,背带松开,袋口张开,可取出里面的东西。“背网子”像如今常见常用且还流行的双肩包,不同的是,两根背带既是背带,可挎可背,同时还具备了拉链的功用,可谓一举两得,让我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发明。

  “背网子”,如今不怎么用了,人们觉得它不时尚,也不那么好看。为什么会觉得不好看?我也说不上来,可是,我也觉得它,是有那么一些些的不好看!

  馍是“干饭”中的干饭,不是干活出力气,一般不做馍。做馍太费面了!做馍太不划算了!在家做事,平常在生产队上工,最多吃干一些的饭:拌面饭、搅团、疙瘩子(玉米面豌豆面荞面等三种以上的混合面粉擀成的面条)、黄豆面(黄豆面和荞面混合起来擀成的面条)、草草饭,这已经是“改善生活”,近乎奢侈了。一般在家干活或去生产队上工,多吃稀的,比如菜汤。比如玉米面拌汤、黄豆面拌汤、白面拌汤。比如米汤(专门熬的小米粥),或者是米汤:蒸米饭时先把米煮到半熟,然后滗掉的那一部分弃之不用的水,——这也不能倒掉!得存下来,留着,得一口不剩喝掉才行。这种米汤有小米(也称粟米)米汤、糜子米(俗称黄米,即黍)米汤、白米(大米)米汤。米少,小麦也少,玉米最多,干一些的饭,多是玉米面做出来的饭,是干重体力活才会吃的饭。平常日子多是稀饭:汤汤水水的饭,哄饱肚子就可。人哄地皮,地哄肚皮。节庆日子才吃细粮:大米米饭和白面面条。除非做来当干粮,很少做馍吃,费面!做馍也做玉米面馍:蒸馍、锅塌子馍、炕馍、烧馍。烧馍最硬,看起来像砖头,吃起来像啃黄土,虽难以下咽,但最耐饿。不做米面馍,米太珍贵,也很少做白面馍,过年才蒸白面馍,——说的是白面馍,其实也不是,是用白面和白玉米面混合后蒸出来的白颜色的馍,不是纯小麦面蒸出来的馍。白面馍过年时才会蒸一些。家里来了贵客,多半喝汤,吃炕馍,汤是鸡蛋汤,馍是纯白面馍。炕馍和烧馍一样,太费面了,太奢侈了,一人吃一顿饭的馍,用掉的面,够一家人做一顿饭吃。

  生产队干活都是“混”工分:拿到工分是目的,干好干坏一个样。所以,生产队出工,人们多喝稀饭。就算喝稀饭,喝完了稀饭,也得伸出舌头来,把碗舔得干干净净的,像洗过了似的。五八九年六○年,父辈人人挨过饿,记得挨饿的滋味,知道粮食的珍贵,何况我上小学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村里家家户户从生产队分回来的口粮都不够吃,不仅不够吃,一年的口粮只够勉勉强强吃半年,不珍惜粮食是不可能的事!

  偌大一个村子,也只有麻牛家,不必珍惜粮食,不用珍惜粮食。倒不是他家劳力多,挣下来的工分多,因而分粮多。是因为麻牛的爷爷是生产队的保管员。保管员这个官虽说没有队长大,也得处处受队长的管,可是,只有保管员才有仓库的钥匙。仓库里存着堆得山一样高的粮食,它们都是生产队的储备粮,储备粮主要是玉米、小麦、稻谷,除了极少的一部分来年做种子,其它的用途,不得而知,另外的归属,也是下落不明。总之,到了后来的后来的后来,仓库里的储备粮越来越少了,慢慢就没有了。

  因为只有保管员拿仓库的钥匙,队长对保管员也得客客气气的!

  仓库里的那些粮食究竟怎么不见了,生产队的社员们,人人心存疑问,个个内心纠结,却是谁也不敢问队长,你问队长,队长就说:“我又不是保管员!”你问保管员,保管员说:“有本事你问队长去!”队长是不敢再问的了,再问队长队长就不给你面子了,就不给你借粮了。仓库里的储备粮,极少极少的一部分,也给社员借,五斤、十斤、十五斤、二十斤。最多二十斤,不会更多,不可能再多。借给社员粮仅仅是应急。谁要借了粮,来年就得从你家该分的口粮里扣回来。吃饭是大事,不能饿死人。借粮论人情,论关系,队长给你借,是借,给他借也是一个借!也可以谁都不借。你要是得罪了队长,甭想再张口跟生产队借粮,队长会这么搪塞你:“你咋不早說呢?早都借光了,只剩种子了。借给你,一寨子人明年吃风屙屁去?”队长一句话就能呛死你!

  麻牛的爷爷是保管员,他跟爷爷奶奶三个人是一户。麻牛的奶奶,只在家里做饭喂猪,从不出工挣工分,说是有病,也不知道什么病,有没有病。麻牛的奶奶看上去健健康康的,精精神神的,说话带笑,走路带风,从来不见她吃药。她那时只有五十几,年龄不算大,在农村,这个年纪的人正是好劳力。麻牛的爷爷也是几乎不出工(下地干活),当然,偶尔,他也会出一出工,参加参加劳动。麻牛的爷爷只不过是每天都要去仓库里走一走,看一看,耽搁一阵子,磨磨蹭蹭一阵子,才又锁了仓库。麻牛的爷爷挣一个壮劳力的全额工分:每天十二分。麻牛是个娃儿,不挣工分。麻牛家是工分挣得最少的,却是日子过得最好的。

  麻牛的爷爷是个倒插门,原籍四川,村里的人背地里都叫他是“四川鬼儿子”,这个人鬼精鬼精的。

  我说麻牛家是村里日子过得最好的,当然有原因。

  麻牛就在本村上学,吃了早饭才到学校去,中午回家吃晌午饭,下午放学回家吃夜饭。学校到他爸爸妈妈家只有区区二十米,到他爷爷奶奶家不足三百米,用得着带干粮吗?用不着!可是,偏偏是麻牛这个用不着带干粮的学生,每天都带干粮。他的干粮也是地地道道的奢侈品:白面馍,是纯小麦面的白面馍,而且多半都是炕馍、烧馍,麻牛很少带蒸馍。麻牛对馍也不珍惜,更不爱惜,他只会偶尔地、悄悄地,掰一小块,吃那么一点点,他不敢公然吃干粮。他为什么不敢公然吃干粮?因为干粮是白面做的、白面不是天天都可以吃的。麻牛常常懒得吃干粮,早上装进书包背到学校里,中午又背回去了,下午背到学校里,晚上放学又背回家去了。麻牛似乎不爱吃细粮,不爱吃白面馍。在细粮那么金贵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还有不稀罕吃细粮的,真是咄咄怪事!可是,怪事也不怪。说白了,麻牛家里,有的是细粮!别人粗粮不够吃,他家细粮吃不完,麻牛家不是村里日子过得最好的人家,是什么?

  小学二年级,我跟麻牛同桌坐了一年,他书包里藏白面馍的秘密是我最先发现的,我还发现了麻牛不敢公开吃馍的秘密。麻牛跟我玩得很好时,我会悄悄跟他讨一小口馍来吃,解解馋。我越吃越馋。我又不能老是跟人家讨馍吃,老是跟人家讨馍吃。馋也没有解决的办法。我也不至于偷麻牛的白面馍,尽管我是近水楼台,轻而易举。

  我不偷,有人偷。

  有个外村的学生,家在山上,因为家里揭不开锅,实在没有干粮可带,也不能回家吃晌午饭,因为到校是下山,大约需要一小时,回家是上山,足足需要两小时,中午放学只有两个钟头,回家吃饭时间不够用。所以,这个同学某天下午第一节课后,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想翻人家的书包想偷人家的馍,他偏偏歪打正着偷了麻牛的馍,而且是白面馍,而且让别的同学发现了,告给了老师。麻牛的白面干粮的秘密,就这么无意中给这个同学抖落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麻牛上学,不带干粮了。

  后来麻牛又带干粮了。

  后来,我也有了吃麻牛的白面馍的机会了。

  这是因为,麻牛学会了吃烟。

  麻牛有的是白面馍吃,但他没有烟吃。生产队的仓库里是没有纸烟的,吃烟就得花钱买。麻牛没钱买烟。

  我爸爸吃烟。我家常来县上的干部、公社的干部,爸爸常在柜子里的玉米中,悄悄塞半包好烟。爸爸吃的是“双羊”烟,七分钱一盒,柜子里的玉米里塞的,常常却是“中华”烟,七毛钱一盒。爸爸总以为我不知道藏烟的秘密。爸爸总是记不得剩下来的烟的数目。爸爸不知道我会偶尔偷一支他的烟。爸爸也舍不得吃“中华”烟,太贵了,爸爸跟客人一起吃烟也是客人吃“中华”,他自己吃“双羊”。我不是小偷。我这么想。偷家里的,偷爸爸的,应该不算偷。我偷一支爸爸的“中华”烟,就可跟麻牛悄悄地,换一小块白面馍吃。

  烟的数量毕竟有限,烟不敢常偷,馍不敢常换。我家十天吃一顿白米白面做的饭,是我爸爸规定的,我妈妈对爸爸的命令也是绝对执行的,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我妈妈当然也想通融通融,可是条件不允许。我觉得十天很漫长,很漫长。隔十天半月,馋得憋不住了,我才偷一支烟,换一次馍。

  小学沒读完麻牛就不想上学了。不上了就不上了。那时好多农村孩子都这样。那时我已读初中,麻牛还在小学三年级。他脑子不笨,但不爱上学,也不好意思继续上学了,比他迟一年上学的都升到五年级了。麻牛当了生产队的饲养员,给生产队放驴,挣半个劳力的工分。他也乐意放驴。麻牛放驴,把一群总是乱跑的不听话的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因为家里生活条件好,麻牛长身体时没有亏欠过,人就出脱得高高大大的,精精干干的,力气也足,但麻牛懒,家里不干活,地里怕出力。包产到户后,麻牛家的日子一落千丈,反而不如生产队时过得那么好了。麻牛成年时,爷爷奶奶也是真老了,干不了力气活了,麻牛就跟他种出来的庄稼一样,显得“没精打采”的,也是因此,麻牛一直找不到对象,快三十岁了,才找了个大他五岁的二婚女人,好歹过起了正常人的生活。

  二婚女人,也是女人。有个女人,家就是家了。

  麻牛的女人又矮、又胖、又圆,是一张青苹果脸,看上去还有一些蠢,跟麻牛毫无夫妻相,但这个女人会持家,会操纵男人。麻牛也听女人的,言听计从。短短几年,麻牛的日子就过得有了一些起色了。麻牛的二婚女人还是一个生育的好手,一年一个一年一个,一口气生了四个女子,麻牛和女人都不敢再生了,不等乡政府干部上门做动员,麻牛带着二婚女人主动去乡卫生院做了输卵管结扎术。他们都怕又生一个女子。

  麻牛是同龄人里力气最大的。跟他掰手腕,我一次也没赢过,他的手似乎不是手,是一把老虎钳,每次都把我的手捏得生疼生庝的,每次都把我捏得呲牙咧嘴的。他赢了我,就跟我讨烟吃:“给老子来一根烟吃!”口气挺硬,似乎不是讨,似乎跟我讨烟吃,是他给我面子,没有商量的余地。他知道我兜里不可能没有揣着烟。每次见他,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直接伸手到我兜里掏烟吃:“老子吃一根你的好烟!”刚有二婚女人时,女人戒了他的烟。日子好過一些了,他又开始吃烟了,女人也不管他了。

  麻牛说的每一句话,总是要带一个“老子”:

  “你给老子过来!”——他这么叫他的女儿。他叫她来,并不是要打要骂要训斥,也许只想在这个女儿脸上亲上那么一小口。

  “老子不想去你家!”——他常常这么应答他妈。麻牛爱他妈。他妈也是二婚,麻牛是头一个男人跟他妈生的,所以麻牛就只能跟爷爷奶奶是一户。

  “你给老子站住!”——这是不让爷爷去玉米地里锄草。包产到户后,爷爷当了十来年的主要劳动力,老得很快。

  ……

  麻牛一口一个老子,却是并无恶意、敌意,他这个特点,跟村里人都不一样。村里的人、家里的人,都习惯了他的口头禅,他跟他爷爷一个样,爷爷当然更能习惯他了。在我家乡,把自己比作别人的老子,是骂人的话。

  麻牛一天能拉一根柱子回来。村里的别的壮劳力要拉一根柱子,至少也得三个人去很远很远的森林里。麻牛不。他只要一个人去,就已足够。凭着力气,麻牛结婚三年后就修起了五间新房子,那些比他先结婚的同龄人,他修房那时,仍然修不起房子,后来修了房子的,也只能勉勉强强修三间,而不是五间。

  结婚后的麻牛似乎换了一个人。

  参加工作后,我每年只回两三次乡下,因为我家距离他家比较远,回乡下我也不一定碰得上麻牛。我几年才能见一次麻牛,见了也说不上五句话。也许因为生活环境不同了,没有共同语言了,曾经那么好的好朋友,已经变得生分了。

  不久前的一天,下班回家,我在县城,居然很意外很意外地,碰见了麻牛。问他才知,他的女儿(不知道是老几)就在我家对面的白水江宾馆打了足足两年工,这个在县城打工的女儿半年前喝了农药,死在了自己的出租屋。这次到县城,麻牛是到公安局打听女儿的死因的。

  他的一个女儿,死了,死了半年了,我居然不知道!

  女儿死的时候,麻牛也不知道。女儿死了三天了,她工作的宾馆才发现,才通知了麻牛,才运回了已经发臭的尸体。麻牛说这些时,只有三言两语,表情一直木然。他不想多说,我也不好多问。我拽他去我家吃饭、坐坐,麻牛死活不去。他也不在我兜里掏烟了。我拿出烟来,给了他一支,麻牛接过去了,默默点上了,烟雾将他罩了起来,若隐若现的。我有些看不清这个沧桑的人了。

  我家里,他不去就不去了吧,我也不好过分勉强他,尤其那一天的那情形。

  跟麻牛道别之后,我并未走掉,而是望着麻牛慢慢远去的背影。

  刚过了五十岁,麻牛居然明显地,驼了背。

  后来知道,他女儿是跟人谈对象不成功,分手之后才自杀的。麻牛的女儿自杀时,肚子已经大起来了,怀了孕了。女儿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再也不会说说笑笑逗他乐了,但麻牛没找出租房的老板的麻烦,没找宾馆的麻烦,更没找那个让女儿怀了孕的人的麻烦,连那个人是怎样一个人,是哪儿的人,他也不想打听打听,没有打听打听。

  换 ?床

  她家的房子在村口,——也不算村口,只能是村头。她家在一道土坎上,土坎下面,朝右轻轻一拐是通往本村的路,不朝右拐,接着走,一直走,却是通往几个外村的大路,大路通车,但那时车少,路上半年难过一辆车,过路人却是常常有,不时有:出村办事的、外村赶集的、走亲戚的、找大夫给家里人看病的、下地干活完了回村的……都有。

  夏天秋天,她家的人,无论大人小孩,吃饭总是捧着碗,坐在土坎边上吃,不在屋里吃。外面吃饭,亮豁,不用点灯,浪费煤油,也凉快,坎上总有一丝丝儿风,吃饭又太热。土坎边摆着一溜方方正正的石头,那是他们常坐的板凳。石头给屁股磨得泛出青幽幽的光,像打了蜡。大路上有了过路人,不管外村的、本村的,女人要是看见了,准会热情地打一个招呼:“屋里吃饭来嘛。”也不管过路的人认识不认识。当然多半认识,至少也是面熟,村子之间相距都不远,生人是极少极少的。过路人听见她的邀请了,说一声:“早!”也不说来不来吃,当然不会真的就来吃,过路人说“早”是说她家这顿饭,开饭时间早。要是过路人真来吃,女人多半会犯难:家人一人一碗飯,锅里已经舀得见了底,再做也不是不行,但粮食不宽余,一天三顿饭都难,做第四顿,更难。真要做,女人就得豁出去。

  你在吃饭,又是乡里乡亲的,说不定还是亲戚,不跟人家洋溢洋溢(土语:意为客套客套),也不是个事儿。

  可是这天,过路的是一个外村人,女人洋溢完,打算埋头吃饭,过路人却大声问女人:“还有剩的吗?有就吃一碗,我实在饿得走不了路了。”

  “你来了就有。”女人说话的底气明显不那么足了。

  过路人并没有听出女人话里头的话来,朝右轻轻一拐,他真的来了。

  这个人是张阴阳。

  张阴阳的女人死了大约十年了,是包产到户那一年死了的。张阴阳再也没有找一个老婆,他跟他的女儿过。女儿也不大,十二三岁了吧,女儿跟死了的女人一样,也是一张苦瓜脸,个子也很小,似乎不到十岁,她长得越来越像死去的女人了,完全不像张阴阳。张阴阳从外表看,算是一个精干人。

  男人盯了多嘴女人一眼,没说什么话,站起来,进屋去了。他已经吃完了饭了。

  女人没有吃完饭,女人也没有回屋,也没有低头继续吃饭。她等张阴阳走到跟前了,才跟张阴阳一同进屋。

  “来了。”男人跟张阴阳这么说了一句。他的话本来就很少,这时更不想多说。

  女人只好给张阴阳再做一次饭。

  吃完了饭,天已经黑了。张阴阳说一声“打扰了”就走了。女人和男人,都没有挽留。

  张阴阳是专门给人安宅走阴抓鬼求神的,这都是迷信,那时不准信迷信,可是,人们都还是免不了地要信一信迷信。甚至家人得了治不好治不了的疑难杂症或绝症,也找张阴阳在神鬼面前求个情。人们已经习惯了信迷信,图的是心安。张阴阳给人搞迷信活动,多半都是夜里,多半都是夜里来夜里去,偷偷摸摸地,瞒着村人也瞒着邻居。他靠给人搞迷信活动挣几个钱,或一点点米面,或肉,补贴家里的生活。远远近近就这么一个阴阳先生,张阴阳其实是人人不敢得罪的人,也是人人不敢过于亲近的人——怕又有什么运动,受他的牵连。

  不久之后的有一天夜里,张阴阳又到了女人的家。这一次不是来吃饭的,也不是女人随口叫来请来的,是张阴阳主动走进来的。他在路上望见女人家里还亮着灯,想了想,犹豫了犹豫,就进来了。

  他把挣来的一块腊肉,留给女人,走了。

  女人假意留他,他却执意要走。就走了,回他的家去了。

  后来张阴阳就常来女人家,走亲戚似的。

  张阴阳来了,丢下几块钱,走了。张阴阳又来了,丢下一坨面,吃了一碗饭,走了。张阴阳来了,丢下小半袋米,喝了一杯茶,走了。

  男人有慢性病,天天都要吃药。也不知是什么病,也不知吃的什么药。总之在吃药。总之是草药。吃完的药渣子倒在马棚里,跟马粪一起最后去了庄稼地——也就是他们家的责任田。他家的马棚里没有马粪味儿,只有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儿。包产到户后,大部分人很快过得富裕了,他们家却还是老样子,都是他这个慢性病给拖累的!

  张阴阳知道这个家里日子过得难。

  后来,张阴阳来了,有时候就不走了,会住一夜,早上再走。

  跟谁住?

  女人有三个儿子,儿子都大了,却也不是太大:一个十一岁,另外两个,不足十岁。起初,张阴阳跟女人的大儿子睡一张床。有一回,张阴阳来了,男人没在家里,张阴阳就跟女人在他们的睡房里的炕上,睡了。

  张阴阳半夜里来了,在敲门。“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女人听见这样的敲门声就知道是张阴阳,她推了推睡得死沉死沉的男人,直到把男人推醒了,才轻声说:“你到马棚边的那屋里睡去。”男人不明白,却还是揉着眼睛从炕上爬起来,去了马棚旁边那间屋。他没听见敲门声,不知道是张阴阳来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吃饭,看见了坐在火塘边烤火的张阴阳,就晓得张阴阳是半夜里来的了。那夜之后,他就一直在马棚旁边的那间屋里,睡床。不跟女人一同睡炕。除非女人叫他。不为别的,只因半夜换炕,他嫌麻烦!尤其是冬天,睡得正香,睡得热腾腾的,他却要从热炕换到冷床上,更让他心里不痛快。男人索性不跟女人睡了。另一屋在屋后,另一屋跟马棚连接着,是单独的两间简易房,一间用来关马,是马棚,另一屋只够搭一张小床,一张小床就已够他睡的了。他只是睡睡觉,也不做什么。另一屋只搭了这么一张床,本打算临时当客房,没想到成了他正式的睡眠之处,歇息之地。即使张阴阳没有来,他也到马棚旁边的简易屋子里去睡。他想,谁知道张阴阳哪一天会来?什么时候来?张阴阳多半都是给人拾掇完鬼神后,三更半夜才来。那时没有电话更没有手机,想提前通知一声也没办法。

  张阴阳又来了。

  男人在家。他抬抬眉毛,只说两字:“来了。”不是问的意思,不是激动的意思、欢迎的意思、高兴的意思,是打招呼的意思。是“知道了”的意思。张阴阳来了,他也不请他坐下,也不敬他烟(他自己不吃焑、家里也不备纸烟),也不给张阴阳泡一杯大叶子茶。张阴阳四下里瞅瞅,会自己顺一只小板凳坐在火塘边,他旁边。会从自己兜里摸出一包纸烟来,弹出一支,划拉划拉洋火(火柴),自己把烟点上。他的女人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去给张阴阳泡一杯大叶子茶,递在张阴阳手里。好茶没有,大叶子茶还是有的,家里没有茶不行。两个男人无话可说,也不交谈,一个闷头吃烟,不时吐一口口水,一个闷了头,不时从煨在火塘边的茶罐里,倒出半碗热气腾腾的滚烫茶水,扑扑吹几口,等茶水略略凉了一些了,就咕咚咕咚,自己喝掉。

  后来,男人就站起来,不声不响,也不跟谁说一声,顾自到马棚边那间简易的屋子里,睡去了。

  有时,女人吃了夜饭,看男人又要去马棚边那间简易屋子里去睡,就冲他不轻不重说一声:“黑了就在炕上睡。”男人愣了愣,也不做声,出了门,先到女人的炕上,去睡。炕是结婚时就已盘下的,他们夫妻,曾经,一直都睡那盘炕。

  他先睡去了。女人收拾这收拾那,总是这个家里最后一个睡的。

  他在女人的炕上只睡小半夜,或更短。

  他进了屋,上了炕,吹了灯(那时村里没通电,家家都用方墨水瓶做成的簡易煤油灯),无声无息脱衣服,躺下。后来,女人忙完了,也终于来了睡房了。女人也不点灯,也是无声无息脱衣服,无声无息上了炕,然后才无声无息地,在男人身边躺下去。男人无声无息爬上女人的身子,两口子无声无息做那事。完了事,男人也不逗留,也不点灯,也还是无声无息:摸黑穿衣服,穿裤子,穿鞋。摸着黑,轻轻悄悄开门,门还是“吱呀——”惊叫一声,每次开门关门,门都这么惊叫一声,只是一声。门仿佛怕疼。这声音惊了他一跳!这声音他其实已经听得习惯了,他听得耳朵里都起了茧子了。他进来时,门也曾这么惊叫了一声,可他出门时,还是惊得一跳。

  他已有很久没在夜里听见这声音了。

  他们的老三都已经十一岁了,谁都以为他的女人再也不可能生了,可是,女人又生了个儿子。他的慢性病,不知怎么,也已经好了。他再也不用吃药了。每天吃了夜饭,他就把老四架在肩上,他让老四骑在他的脖子上,满村子转。

  老四慢慢长大了,越来越像张阴阳了。

  人们背地里传言,都说老四不是他的儿子,是张阴阳的儿子。他不这么认为。

  “我的女人生的,咋说也是我儿子!”男人这么说。

  这倒也是。

  张阴阳十年前就死了,老四是不是张阴阳生的,不要紧了,无所谓了。

  张阴阳死的时候,男人没去,是女人带着老四去的。老四很不情愿去,老四是给女人拽着去那个叫李家坪的村里的。李家坪人不姓李,都姓张。母子俩到了张阴阳家(她也是第一次到张阴阳的家),女人让老四在张阴阳灵前磕三个头,老四站得像棍子,不磕。老四已经十二岁了,他可能听说了一些传言了。女人二话不说,一脚踹在老四屁股蛋子上,老四没防这一出,一个趔趄,跪下了。

  跪都已经跪下了,还死硬什么?老四磕了三个头。

  母子在李家坪呆了三天。三天里,女人一直在灶上帮忙,老四跟李家坪人的娃娃们一起玩。离开李家坪时,丧事已毕,张阴阳也送上了山了。张阴阳的女儿(她当然已经结婚了)送母子出来,一直送到村外,送到了没人的地方,女人才指了指跑在前面的老四,小声跟张阴阳的女儿说:“他是你的兄弟。”

  张阴阳的女儿停下了脚步,小声说:“我晓得。”

  女人说:“晓得你们是姊妹(本地人把兄妹、姐弟都简称姊妹),就成!”

  张阴阳的女儿不送这一对母子了,家里还有一堆子人。

  生了老四,女人就跟老四一直睡睡房,睡炕上。从李家坪回村的当晚,女人却让老四去马棚旁边的那间屋,睡床。又让男人到睡房来,睡炕。

  女人这么跟老四说:“你也大了,你爸爸也老了,让他睡在热炕上,暖和些。你还是睡马棚边的那屋吧。”

  这个家里,别人说了不算,女人说了算。

  男人睡到炕上的第二天就把马棚旁边那屋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拾掇得亮亮堂堂的。

  老四也长大了。男人特意给老四修了五间新房子,也张罗着给老四娶了个精精灵灵的媳妇。他们夫妻没跟三个大的儿子过,跟这个最小的老四过。

  责任编辑:李 ?菡

  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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