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上一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末从纺织厂调入县文化馆的。来到新单位,我除了从事自己的小说创作外,还担负着全县文学创作的组织与辅导工作。为此,我骑上自行车跑了好几家企业,拉来了些赞助,创办了一张内部性质的小报。第一期小报出刊,便受到大家的欢迎,一时间来稿如同雪片般纷纷而至。
作者们除了通过邮局寄稿外,还纷纷地带着作品跑到家里来见我。因此,我那门可罗雀的家中突然门庭若市,天天来客不断。有那么一天,我正在创作一篇叫《崮下》的短篇小说,门外忽然下起了大雨,雷也跟着响了起来,弄得一世界轰轰闹闹。暴雨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创作,依旧趴在桌子上写得专注。在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时,忽然听到铁大门被人砰砰地敲响。我知道铁门一响定是有人来访,便停下手中的笔,冲着门外喊了一嗓子。可能是雷雨的缘故,门外并没有回应,敲门声仍旧砰砰地响个不停。我只好站起来,撑起一把伞跑出去开门。门被打开,果然有人站在那里。拿眼看去,是个陌生的汉子,一脸麻坑,腰大幅度地弯着,怀里吊着一个孩子。那样子,让人想起南太平洋岛国上,那种跳来跳去的有袋动物。
我说,你们找谁?
汉子说,这里是彭作家的家吗?
我说是啊,找我有什么事?
汉子的眼睛在亮了的同时,脸上的麻坑都闪出了光。一手抱定那孩子,一手就要伸过来同我相握,嘴里道,彭作家,俺可找到你了。
我明白汉子是位业余作者,与他匆匆地握了握手,将他们让进了屋,安顿在了客厅里的沙发上。汉子坐定,怀里的孩子也就下了地,紧靠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我拿眼去看时,才发现那孩子并不是孩子,看情形足有十七八岁了,因为双腿萎缩,形成了一个罗圈,后面还有个大背锅,才显得身量小了些,如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
我将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向汉子道,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呢?
汉子小心地为那孩子擦去脸上的几滴雨水,冲着我谦卑地笑笑,便从背后拿出个破破的人造革皮包。打开包,先是取出一小桶花生油放在一边,又取出一个红皮面笔记本,双手捧着向我递过来,同时用嘴呶着那孩子,告诉了我登门相访的目的。我才知道业余作者是那个残疾孩子,两人属于父子关系。汉子告诉我,他儿子虽然身有残疾,却立志要当作家,读完小学后就呆在家里搞起了写作,都写了整整三年了。听说县文化馆调来个彭作家,专门负责写作这个行当,还办了张小报给作者发表稿子,便从乡下赶了过来,一是送稿,二是求教的。
我一面听汉子说话,一面接过那个红皮面笔记本,同时将目光再次望向那孩子。那孩子同样也将目光望向我。实际上,在汉子抱着孩子进门后,他就一直将目光盯在我身上。我发现他那显得过于大的脑袋上,一双眼睛特别亮,并且闪烁出一种自负而又坚定的光。那目光从他的眸子里发出来,让我觉得他有点非同寻常。我不由开口对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答,刘金星。
今年多大了?
十七岁。
怎么读完小学就不读了?
俺想当作家。
我继续问,为什么要当作家呢?
他却没有回答我,只是用眼睛盯着我,脸上似乎有一种不快与怀疑的表情。
我望着他的目光和表情,想起自己也仅在市级的刊物上发表过两三个短篇小说,连省作协会员都不是,便有些心虚和气短,忙避开他的目光,打开了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厚厚的,里面写满了文字。看文字的排列方式,无一例外地全是诗。读了其中较短的一首,不由就将眉头皱了起来。心里道,这算什么诗啊?完全就是顺口溜。类似的东西,连乡下的老太婆都能诌上几句。就凭如此的水平,怎么能当作家呢?如果是别的作者,我会直言不讳地将看法说出来,再批评几句的。面对这个残疾的孩子,我却有点不好开口。犹豫了半天,只好言不由衷地对他身残志坚的精神给予了几句鼓励,闭上嘴巴便不再吭声。
父子二人倒也识趣,站起来向我告辞。
门外的雨已经停歇,就见那麻脸汉子一弯腰,将那孩子背了起来。我一面送他们出门,一面才知道,孩子原来是背在父亲背上的,因为下雨,才抱在了怀里。我还留意到,汉子身上那件过气了的中山装,已经淋湿,孩子身上的衣物却是干爽的。
目送父子二人走远,返回房内准备继续写作时,我才发现那桶花生油丢在那儿没有带走。尽管我知道是那对父子送给我的见面礼,还是毫不犹豫地提溜起来,快步向门外追了出去。只是,当我追出宿舍大院,又追到大街上时,父子二人早没有了踪影。我站在那里望着手里的东西,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当然,过后,我还是有了解决的办法。在将那篇叫《崮下》的短篇小说完稿后,我准备编辑新的一期文学小报,便将那个残疾青年的詩作选了一首,在报纸一个不显眼的位置刊登了出来。然后,在给他寄样报的同时,按照市场上花生油的价格,将二十元现金夹在里面寄了过去。
随后的日子里一如既往,我仍是一面继续小说创作,一面从事全县业余作者的创作辅导与组织工作。大约在那对父子离去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写小说,院子里的大铁门又砰砰地响起来。我知道一定又有作者来访了,便将手中的笔一丢去开门。门从里面打开,我不由怔在了那里,没想到来访者又是那对刘姓父子。因为没有下雨,儿子是趴在父亲背上的。做父亲的还是穿着上次穿的中山装,那只破破的人造革包不见了,手里提着的,竟然还是一桶花生油。不同的是,上次提来的是一小桶,现在提来的是一大桶。
我不由叫了起来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我觉得如此说话有点儿不妥,马上又改口道,你们怎么又提花生油来了?
那汉子脸上的麻坑闪着光,只是在那儿冲着我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堵在那儿,想继续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叹了一口气,将父子二人让进了屋。
依旧坐在上次坐过的沙发上,那个孩子从背上放下来,依旧坐在父亲的身边。我打量了他一下,如上次一样,仍是用一双自负而又坚定的目光望着我。
我说,给你们寄去的报纸收到了?
作者没有回答,回答的是他的父亲,收到啦。
那父亲一面回答,一面探手进怀,便将那张报纸掏了出来,双手捧了递过来让我看。我忙摆手说,报纸就是我编的,家里还有一大堆呢,他才宝贝似的收起来,高兴地对我道,这报纸不光俺看了,全村里的人都看了呢。村里人说,这下子行了,俺家金星出息了,成大作家了,不用在家里下莊户了。这不,俺又背着孩子来,是想找彭同志帮个忙,把俺儿子安排到文化馆来工作哩。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会提出如此天真与可笑的要求。
我不再给他们留面子,话脱口而出道,这是张内部小报,在上面发表一首小诗,怎么会成为大作家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当儿子的仍然用那种坚定与自负的目光望着我,当父亲的却怔在了那里,密布麻坑的脸上现出错愕与失望的表情。久久之后他才缓过一口气,对我道,彭同志,咋样才会成为大作家啊?
我语气重重地说,得在有着正式刊号的杂志上发表大量作品,得获得国家级的文学大奖,甚至诺贝尔文学奖,才能算是大作家呢。
那当父亲的显然不懂我所说的文学刊物与文学奖项是个什么名堂,双眸茫然,怔在那里直锁眉头,只好求援地去望儿子。
那儿子便拿眼盯向我,开腔道,啥刊物是正式刊物呢?
我心里想,你连啥刊物是正式刊物都不知道,还写什么诗?还当什么大作家?当然,面对这个来自乡下的残疾青年,我没有把话说出来。我扭了一下头,正好看到旁边有一本刚刚邮来不久的《人民文学》杂志,便伸手取过,冲他抖了抖道,你如果在这家刊物上发表作品,并且产生影响和好评,有一天或许就会成为大作家。
当父亲的忙将那本杂志接过,小心地捧在手里,调过来又横过去地看。自己看了半天,又递到了儿子的手中。儿子接了过来,却没有认真去看,只是胡乱瞄了那么一下,便有些不屑地丢到了一边,抬眼对我道,国家级的大奖是啥奖?诺贝尔文学奖又是啥奖?
那时候还没有设立鲁迅文学奖,国家级的文学奖只有茅盾文学奖。至于诺贝尔文学奖,那是连当时发表了《红高粱》和《透明的红萝卜》,正如日中天的莫言都不敢奢想的世界大奖。我锁着眉头将知道的内容告诉他,他咬着嘴唇久久地没有吭声。半天之后,突然扭头对他的父亲道,爹,咱走。
当父亲的一时没有领会儿子的意思,道,金星,去哪?
回家!儿子坚定地说。
当那个父亲还在犹豫与不解的时候,那青年已经将目光举起来,向远方望了出去。一面望着,一面咬着牙,似是对我,又似是对着苍天说道,我会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的,我会成为大作家的。我会获得茅盾文学奖和诺贝尔文学奖的!他说罢,才将目光收回来,紧闭嘴巴一声不吭了。那颗硕大的脑袋上一双眼睛发出的光,变得更加自负与坚定。
父子二人离去的时候,那桶花生油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收。
其后,父子二人再也没有来访。
我调到文化馆很快就过去了三个年头。三年后,一场澎湃激荡的经商大潮涌来,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投入到了大潮中。文化系统也不例外,全馆十来个工作人员响应号召,纷纷下海经起商来。有贩卖服装的,有开餐馆的,也有倒腾煤炭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独我坐在那里没有行动。我调到文化馆,目的是用全部的精力从事自己毕生追求的文学的,让我丢下文学去经商,岂能甘心?正在我感到苦闷和彷徨的当儿,鲁迅文学院新一期作家班招生的消息突然传来。我想,经商的大潮如此激荡,文化工作便缩进了角落。横竖是小报不用再编了,也不用再辅导那些业余作者了,咱何不利用这个机会到鲁院读读书、充充电呢?
想法在得到妻子的支持后,我便只身来到了北京,走进了鲁迅文学院。
那时候去鲁院进修是要缴纳学费的,一个班读下来,没有万儿八千根本行不通。尽管费用高昂,还是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五十多名学员走进了那座文学殿堂。而且,学员们大都来自农村,其中有位来自黄土高坡的学员,还裹着白羊肚手巾。在五十多名学员中,似乎唯有我生活在体制内,虽然主管领导经常嚷着要“断奶”,每月依旧有工资发放到手中。因此,走进鲁院的我在感到幸运的同时,也给自己提出了一个高要求,那就是不要浪费这难得的机会,努力学习,争取让创作上一个新台阶。
我是如此想,也是如此做的。在四个月的进修中,我只干三件事,一是认真地听名家和老师们的讲课,二是多和同学进行文学方面的交流,第三,便是躲在寝室里埋头读书和写作。开班还不到半个月,我就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我用三个晚上创作完成的一个万字左右的短篇小说,受到指导老师的大加称赞。那老师除了拿到学员中进行传阅和讨论外,还推荐给了一家省级刊物。稿子寄出去,竟然不出两个月就给发表了出来。第一次登上省级刊物,我在激动与亢奋的同时,也坚定了要在文学这条路上走下去的决心。
四个月的进修过得非常快,转瞬间便到了结业的时候。在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我除了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那个短篇小说外,还创作了七个短篇小说。七件作品寄往各地的刊物,有五篇收到了送审或者留用的通知。虽然还没有正式刊出,我已经为此而激动不已了。我想,当这五篇作品陆续刊登出来的时候,我彭某人虽然还不能跻身于那些名作家行列,也足可以称之为后起之秀了。
如此想着,胆子就大了起来,万丈雄心随之勃然而起。我想起了那个地处北京农展馆南里十号的《人民文学》杂志社。此之前,尽管我从事创作差不多有十多年,尽管我将全国各地的文学期刊都投了个遍,却没有向这家国刊投过一次稿。为什么?因为我有非常清醒的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作品还远远没有达到在那家刊物的发表水平。然而现在,我似乎已经具备了登上这座殿堂的实力,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尽管离结业仅有半个月,我还是猫在寝室内埋头写了起来。
我用了足足八天的时间,五易其稿,终于将一个短篇小说创作完成。我将作品打印出来,装入一只牛皮纸大信封,准备赶往农展馆南里十号,亲自送到《人民文学》编辑部的编辑手中。
那天是周三,学院已经不再授课,众学员们都在忙着购买车船票,收拾行囊准备离校事宜。我来到大街上,坐上了一辆公交车。
从鲁院所在的八里庄到农展馆南里并不远,几站路就可到达。因为是第一次向《人民文学》投稿,而且要亲自去送,心中还是有些忐忑与胆怯。有好几次,在公交车到了站点停下来的时候,我都想溜之乎也。但是最终,那勃然而起的万丈雄心,还是让我选择了前往。
车终于走到了农展馆南里,并且在一个站牌旁停了下来。我下了车,摸了一下那个揣在怀里的大信封,便朝编辑部走去。一面走,一面不由望了一下不远处的那幢大楼。我知道,《人民文学》编辑部,就在那幢大楼的某一层。
心尽管怦然而跳,还是加快了步伐。
绕过一个书报亭,我冷丁里停了下来,眼不由瞪大了。我看见就在前面的不远处,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我看到的只是个背影,但是我马上就认出来,是那年来我家送稿子的刘姓父子!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多,那个残疾儿子的身量明显地大了些,背在父亲的背上就有点吃力,我看见那个父亲步子迈得迟缓而又沉重。不过,他的步幅并不慢,一直探着身子,奋力地向前走着。更让我想不到的是,他还是穿着两年前穿的那件中山装,除了背着儿子外,手里依旧提着一个塑料桶。那塑料桶沉甸甸的,仍然是花生油。我望着,张大嘴巴,差点儿叫了起来。
我马上明白,他们来北京,是要去《人民文學》编辑部送稿的。两年前,正是我告诉他们,只有在《人民文学》发表作品,才能称得上是一位作家。看来两年过去,那个叫刘金星的作者要当大作家的想法还没有死灭。而那桶花生油,一定是送给编辑的见面礼。
刘姓父子的家所在地,是个偏远的山村,花生是那儿唯一拿得出手的特产。从他们的村子到镇上,要走十几里山路。从镇上到县城,则要乘坐两个多小时的农用班车。再从县城到省城,再从省城到北京,还要坐汽车,乘火车,路上得折腾好几天。一个乡下汉子,背着个残疾儿子,还要提着一大桶花生油,得有多难啊?我忽然同情起这位父亲来。同时觉得发生的一切,应该都是我的过错。我想,如果两年前我不对那孩子说了鼓励的话,不在小报上登载他的诗,如果我不向他们提起《人民文学》这个刊物,还有什么茅奖与诺奖,父子二人或许就不会在北京出现。
一屁股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一股自责的情绪充斥了我的心。
那个父亲背着儿子仍然继续向前行走,看上去似是一只大蜗牛。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那幢大楼下。他站了下来,抬头打量打量,连犹豫一下都不曾,就坚定地迈进了那个开放式的大门。
我却坐在那里没有动,随之逃也般地坐上了返回鲁院的公交车。
鲁院结业,我回到了小县城里的文化馆,开始放开手脚创作小说。只是让我不能接受的是,作品虽然写了出来,并且较前有了进步与提高,发表却有了更大的难度。投出去的稿件除了被退回,就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转眼三年过去,竟然只在公开发行的文学期刊上发表了两个小短篇。我清楚自己的作品为什么发表困难,除了名气不够,作品水平还没有达到让编辑不得不发的田地外,就是因为经济大潮的冲击。在从鲁院结业后的短短三年里,就有好几家纯文学期刊因为经费不足而停刊。有的虽然还在办下去,却不再发表纯文学作品了。那些坚持纯文学阵地的,也有点难以为继,不得不拿出版面刊登广告或赞助性质的文章。作者如果想在刊物上发表作品,只有为他们拉一笔赞助才有可能。
我深深地陷入迷惘与苦闷中。
单位里的同事们,却在经济大潮的搏击中有了收获。那个贩卖煤炭的,竟然组建起了自己的车队,年入百万。那个在大街上摆小摊捣腾服装的,不仅有了自己的品牌专卖店,还将分店辐射到了外地。连那个开小餐馆卖大包子的,也是红火空前,钱哗哗地朝腰包里淌。似乎只有我,没有丝毫的建树。一向支持我创作的妻子虽然没有微词,我自己却如同火烧屁股的猴子,抓耳挠腮地有点坐不住。有一天,我忽然接到鲁院一位同学打来的电话,邀约我去他在北京创办的公司帮忙。我几乎没有怎么细想就上了路。
那位同学在中关村附近租了所房子,创办了一家文化公司。他的文化公司不经营别的业务,只面向全国各地的业余作者,或捣腾书号给他们,或在他们中征收稿件结集出版。除此之外,他还以一些群团组织与民间协会的名义,设立了数个文学奖项,每年都要进行一两次征稿与评奖。有针对小说作者设立的“罗贯中文学奖”,有针对散文作者设立的“陶渊明文学奖”,有针对诗歌作者设立的“杜子美文学奖”,另外还有“中国最佳桂冠作家”,“中国最佳现代诗人”,“未来世界文学巨星”等文学称号的命名活动。无论是在他编辑的书上发稿,还是参评各种名堂的奖项,抑或各种各样的命名活动,都是要收费的。尽管文学已经边缘化,在十三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里,还是有众多的文学写作者,憧憬着文学那座神圣的殿堂。于是,各种版面费,各种参评费如雪片似的,飞向了那同学的口袋。
我来北京时,那同学已经牛气哄哄。他在京城早有了住房,屁股底下坐上了桑塔纳。结发妻子也让其蹬掉,换了一位鲜嫩如葱、说话舌头打卷儿的京城妞。
当时,他正在搞一个面向全球华人的诗歌征集与评奖活动。征稿已经结束,各类奖项也评了出来。他派给我的工作是按照奖项的等次,将获奖者的诗作编好,印刷成书。当公司里一位小姑娘将一大堆稿件抱到我的案头时,我不由叫了起来,怎么这么多啊?
那姑娘说,这仅是获奖作品呢,全部参评的作品,差不多有九千首呢。
我不由又叫了起来,天啊,怎么这么多?
那姑娘道,不是有个笑话说,在大街上丢块砖头,没准就会砸着一位诗人吗?
我没有再说什么话,心里却波澜翻腾。我已经看过此次诗歌征集与参评的收费细则。审稿费是每人每首二百元。除了审稿费,凡是入围的作品,还要收参评费。参评费则以获奖的等次而划分,一等奖是一百名,每人三千元;二等奖是二百名,每人两千元;三等奖是三百名,每人一千元;佳作奖是四百名,每人五百元。我在肚子里草草计算了一下,除去公司员工的工资、诗集的印刷、获奖证书等成本,单是一次征文活动,那同学就可收入一百多万。
我的头上冒出汗来。
我开始整理和编辑那些诗作。
我首先编辑的是那一百个获得一等奖的作品。还好,大都是打印稿,只须看看有没有错别字便大功告成。所以,我很快就编完了十位作者的十首诗。但是,当我编到第十一位作者的诗作时,却皱起了眉头。我发现该作者的来稿非但不是打印稿,而且是写在一个小学生作业本上的,字迹虽然还算工整,与打印出来的稿件却有了明显差别。尽管让我皱起了眉头,还是取在手中看了下去。然而,当我看到那首诗歌作者的名字时,就不是皱眉头的问题了,而是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天啊,怎么是那个叫刘金星的作者啊?我一边叫着,一面觉得可能是重名,便去看作品下面作者留下来的通讯地址。一看那一行文字,我差点儿又叫了起来。
这篇获得一等奖的诗歌,正是那个残疾青年。我怔在那里惊诧了半天,才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想看看若干年过去,他的诗写得如何了,凭什么能获得一等奖。可是,当我看完那十来行所谓的诗歌时,差点儿又大叫了起来。我发现,他竟然一点儿进步都没有,他的诗作还是同顺口溜差不多。我就在心里想,如此水平的作品,怎么能评一等奖呢?是不是有关人员搞错了啊?如此想着,我就站了起来,拿着稿子去了同学的办公室,向他提出了质疑。
同学望了我一眼说,这个作者的情况我知道,这首诗的水平的确很差,别说是一等奖,就是优秀奖都不够格。
我说,那怎么还评了个一等奖呢?
同学再看了我一眼,叹息一声道,彭同学你不知道,这个刘金星,对文学的追求太让人感动了,这篇稿子是他父亲背着他,亲自跑到北京送來的。他父亲还偷偷把我叫到一边,流着眼泪请求,让我无论如何也要给他儿子评个奖。这不,大老远地,还带了一桶花生油呢。同学说着一呶下巴。
我顺着他的下巴看去,就见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内,有一个废纸篓,在废纸篓旁边,丢着一大桶花生油。肯定是时间过去有些日子了,油桶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我望着那桶花生油,呆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半天之后我才开腔道,咱们的评奖活动虽然是民间性质的,还是应该追求质量的,不够格的作品是不应该获奖的。
那同学再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道,彭同学,咱们办公司,搞活动,目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挣几个钱?只要作者愿意掏腰包,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张口结舌,一时无话可说。
其实,我早就知道该同学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钱,而且是打着文学的旗号。我虽然还没有走进文学的殿堂,但是,文学在我的心目中却是神圣的。我觉得作为一个文学人,如果去做有损于文学的事情,特别是利用文学去骗取作者的钱,应该是可耻的。从那位同学的办公室出来,我没有再俯在案头继续编那些稿件,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得义无反顾。
回到馆里我还在想那对父子。想那个父亲背着儿子走在北京街头的情景,以及那桶丢在角落里的花生油。我想,他们花如此大的代价买这么一个奖,有什么意义呢?不仅没有丝毫意义,完全就是一种自取其辱。我觉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得去见见他们,告诉他们不要再上当。可是,当我准备付诸于行动时,却又犹豫起来。猛地想起我们县里另一位业余作者,那作者也是位农民,同样是个写诗的,这几年经常参加类似的评奖活动,得了许多获奖证书和文学头衔。他便拿着这些东西到处招摇,还真就有人相信了,把他当成了名人。去年县报社成立,他竟然以特殊人才的身份,破例招工当了编辑。鲁院同学搞的大奖虽然一文不值,没准对他们能起到作用。即便是不能得到一份工作,至少可以似皇帝的新衣,糊弄一下自己和乡亲们。你如果给揭穿,反而是害了他们。
丢下刘氏父子,我开始考虑自己的事情。
妻子劝我说,你就别再瞎折腾了,老实地待在家里写小说得了。
时间已经跨入新世纪,经济大潮虽然还在澎湃激荡,主管领导却不再嚷着给我们“断奶”了,每月的工资不仅照发,还提了好几级,生存不成问题。我就听了妻子的话,安下心来继续写小说。只是,文学仍然处在边缘地带,发表作品依旧困难。我没有再像当年那样迷惘消沉,也没有似当年那样雄心勃勃,只是放平心态地写。写完了就通过电子邮箱寄出去。人家爱发不发。一路写下来,每年也有那么一篇两篇见诸各刊,虽然在文坛上不能荡起任何涟漪,却已是宠辱不惊。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公元2016年。
2016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年景,文学却突然变得红火。各级政府部门都加大了对于文学的投入。那些停刊的刊物复刊了,那些刊登收费文字的刊物将版面归还给了文学。不仅归还给了文学,有的还由双月刊改成了月刊,月刊则增加了页码。更让人欢欣鼓舞的是,各级刊物都纷纷提高了稿酬。有些发达地区的期刊,甚至达到了千字千元。面对如此局面,我虽然逼近了六十岁,创作劲头却高涨起来,每年竟有十多篇作品在各级期刊发表,有的还登上了国家级的大刊与名刊。我的名字渐渐引起文坛的关注,不仅经常收到各种文学活动的邀请,还有编辑开始向我约稿,俨然是个名作家了。
2019年5月的一天,我参加了省作协组织的一期文学采风活动。活动的最后一站,到了我们那个县。具体地点是距县城最偏远的一个山区小镇。那个小镇过去是全县最穷困的地方,近几年大力发展林果种植和旅游,让经济与文化步入了发展的快车道。我们一行四十多位作家,于小镇的街头走下大巴,便在镇上有关人员的引领下,开始沿着镇街参观。
那天适逢集日,镇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大约在走到镇子的中心位置时,我突然看见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有个熟悉的身影逆着我们走来。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虽然漫长的岁月早已改变了人们的容颜,我还是一眼就把那个身影给认了出来,竟然是那对刘姓父子!那个儿子如同当年,还是让父亲背在背上。那位父亲已经老迈,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腿好似出了点问题,走起路来一拐一拐。那个儿子也老相许多,有了白白的胡茬,脑袋和身子似乎更大了些。唯一没有变的,应该是他的目光。
为了迎接此次采风,镇领导相当重视,大街上到处张贴着欢迎的标语,拿着摄像机、摄影机的记者们,围着我们跑前跑后,街上的人也都纷纷地将目光望过来,唯独那位儿子没有理睬我们,不仅没有理睬,还视而不见地与我们擦肩而过。我留意到,他那一双特别大、特别亮的眼睛如同当年,依旧带着自负与坚定。在我旁边走着的是镇上的文化站长,也曾搞过文学,我不由问他道,这个让父亲背在背上的,是不是那个写诗的刘金星啊?
文化站长道,是啊,就是他们父子俩。
我说,他还写不写诗啊?
文化站长道,碰了几年钉子,早就放弃了。
我说,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文化站长道,他们信教了,每隔几天都要来镇上做礼拜呢!
我张口结舌地呆在了那里。抬眼向那对父子望去,就见父子二人走去的方向,有一座异国风格的建筑物。在那建筑物的顶部,高高地悬着一个十字架。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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