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偃月刀是镇班之宝。
刀是关爷的刀,世间无二。没有关公,哪里有刀?龙久是活关公,应该说,龙久才是戏班的镇班之宝。
演关公戏的演员行当叫红净,有地方也叫红生。龙久专门演关公戏,多年修炼,演得神形兼备,出神入化,得“活关公”之美誉。人们敬仰关爷威名,关爷不仅威武,且忠诚仁义,是人们心中的偶像和精神寄托,城外的关帝庙常年香火不衰。龙久是活关公,自然深得人们爱戴,凡有龙久的戏,剧场里皆是座无虚席,场场爆满。龙久不仅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亦是戏班的财神。
龙久身形高大,肩宽胸阔,正契合关公形象,特别是长方的国字脸,浓黑的眉毛和细长的眼睛,更有了关公的神韵。人们说,龙久就是为演关爷而生。关公演久了,似乎被关公附了体,龙久一扮上戏,就成了真正的关公。他坐在那里候场,整个后台一片肃靜,没人高声喧哗,更无人说笑,大家都笼罩在关爷勇武肃然的氛围之中。平日里,龙久的做派也满是关公的气味,身板挺直,双眼微眯,面目严肃,不苟言笑。从戏班班主到一般演职员,都敬着龙久,像敬关爷一般敬着龙久。
龙久的青龙偃月刀是从省城戏装店专门定做的,刀面比一般的偃月刀要阔大,约长出十公分,宽出五公分的样子。硕大的刀面,饱满生动,挥舞生风,让龙久的关公更显英武高大,威风凛凛,气贯长虹。
龙久视偃月刀如生命,刀是他的魂,在舞台上人托着刀,刀托着人,相映生辉。偃月刀由其侄子龙山保管。不是亲侄子,是出了五服的本家侄,由于连年战乱,在乡下混不下去来投奔龙久。龙久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身架挺托,便留下他,做了自己的专门跟包。龙山跟着戏班走南闯北,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上海、北平的大戏院都进过,眼界和心胸一点点放宽,扩大,方知道世界竟是那么大,人那么多,新鲜事更是令他眼花缭乱。龙山也学会了戏班的各种规矩,明白了如何做人,做事。龙山跟着叔叔龙久,衣食无忧,跟在乡下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尽管如此,龙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是什么呢?他想不明白,更说不明白。
叔,我想学戏。龙山第一次向龙久提出请求。这些年,他在叔叔跟前都是唯命是从,尽心侍奉,从不多言多语,更没提过任何要求。如果他生得粗壮些,倒像为关公扛刀的周仓。
过了年你就十八了吧,筋骨都长死了,还学什么戏?龙久觉得侄子的要求十分可笑,唱戏是什么人都能学的吗?不是种庄稼。
我想跟您学演关公。
龙久笑了,呵呵大笑了。据说关公一笑就要杀人,所以龙久很少笑。龙久看着侄子,发现他突然长高了,也壮了。原先看这侄子,都是居高临下俯视,现在居然与他平等对视了。龙山并不是突然间长高的,就像拔节的庄稼,一天一个样。十八岁,人长成了,跟叔叔的身高差不多少,只是平时在叔叔面前都是略弯着腰的,现在挺直起来了,突然间长身玉立,英气逼人。龙久止住笑,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安。他眯起眼乜着龙山,淡淡地说:瞎想,吃错药了吧。
龙山打小没吃过药,不知道药是啥滋味,怎么会吃错药?他知道叔叔说的话不是什么好话,心头凛了一下,傻着眼看叔叔拂袖而去。龙山的脸塌下来,一片黯然。龙山的好友小元知道龙山的心思,劝龙山说:你叔叔说得没错,还真是瞎想,你应该知道梨园行的规矩,像你叔这样的角儿,别说你是本家侄儿,就是亲侄子也不会传你。你就好好当他跟包,有你吃喝不就得了,人这辈子还图个啥?小元是打武戏的,行里称臭贼,在舞台上翻翻打打,摔来摔去,对生活没有过多奢求。
龙山继续当跟包,不再提学戏的事。龙山人聪慧,不仅伺候龙久演戏,泡茶续水,还变着花样给龙久做好吃的,烹炒烧炖,无一不会,晚上被窝都给他铺好。龙久似乎并不领情,觉得管着他吃喝穿戴,他尽心伺候是应该的,是本分。再说,他尽心费力伺候自己,无非是跟自己学戏的心不死,巴结讨好献殷勤,只为那点事儿。龙久常常冷眼以待,不给龙山半点非分之想的机会。
几年过去,龙久过五十岁生日,龙山学洋人的样子,专门买了生日蛋糕给叔叔祝寿,还买了一瓶红酒。大家都来祝寿,说些恭维讨好的话,龙久高兴,多喝了几杯酒。寿宴结束,人皆散去,龙久突然酒劲上涌,心血来潮,他想起了小锦。小锦是唱刀马旦的演员,二十岁出头,人生得精致,纤巧玲珑,一双大眼睛顾盼生辉。她不仅戏演得好,性格也温顺,见人便笑,两个酒窝跳旋着时隐时现,使一个玉脸儿生动如花,深得大家喜爱。小锦崇拜龙久,觉得他就像一尊神,高高站在云端,平日里对他尊敬有加,生活上也很关照他,常帮他做点针线洗洗衣裳。龙久出道前在老家曾有过妻子,后来那女人得病死了,他再未婚配。龙久喜欢上了小锦,但有碍年龄差距太大,未敢有非分之想,但那小丫头时不时会撞进他心头。现在,他突然间想起小锦,站在门口大喊:小锦,小锦,小锦呢?有人听见喊,回说:小锦跟龙山出去了。龙久一惊,顿觉血气上涌,一阵晕眩。龙久稳了心神大声骂道:畜生!敢挖老子墙根,吃了熊心豹胆不成?混账东西,猪狗不如!骂完,龙久又后悔了,觉得自己失态了,关爷的形象荡然无存。
此时,小锦跟龙山正在剧场前脸一侧放杂物的小屋里抱着。小锦爱上了俊朗英伟的龙山,龙山自然也爱小锦,但惧于叔叔与小锦的关系,从不敢造次。小锦说,你傻呀,我接近他还不是为了你。龙山说,我不信,都说你俩有那事儿,他给你买过好多东西,首饰,衣裳料子,还有高跟鞋。他还经常带你下馆子吃饭,你们还一起看过电影。小锦生气了,甩开龙山,气呼呼地说:别人怎么说我不管,只要你不信就行,可你竟然也……他是给我买过东西,也请我吃过饭,那是他喜欢我,自愿的,又不是我让他买让他请的,好多人都想给我买东西请我吃饭呢,可我不稀罕。龙山有点不知所措,望着墙上那个小花窗透进来斑驳的阳光,若有所思。小锦说,其实,我一直把他当父亲,我很小时父亲就去世了,可能我从小缺少父爱,总觉得他就像我的父亲。小锦见龙山没有反应,又说,你真不信,等咱俩结了婚你试试我是不是处女就知道了,如若有假,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龙山见小锦说出这般狠话,心里愧得慌了,说,我信,我当然信你,信你,凭什么不信你呢。小锦嗔龙山一眼,重又扎进他怀里。
可你为什么喜欢我呢?我不过是一个小跟包。
小锦说,你人好,老实可靠,嫁给你这样的男人心里踏实。再说,我感觉你不会永远做跟包,一定很有前程,从你眼睛里就能看出来。至于什么前程呢,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心里就这么想的。小锦往龙山怀里深扎了一下接着说:还有,我呢,总觉得你身上有那么股子劲儿,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劲儿,反正与众不同。
龙山紧抱着小锦,感觉像抱着一只温暖的小猫,小猫的爪子一下下挠他的心。他们亲了嘴儿,龙山的大嘴挤得小锦几乎喘不上气儿。小锦把舌头递进龙山的嘴里,龙山的嘴里满是香甜的味儿。
你不能老在你叔跟前干了,跟包能有啥出息,出去找个活儿做吧,干点什么也能挣出吃喝,说不定还能成个气候呢,那时我就嫁给你。小锦把嘴儿从龙山嘴里拔出来,展望他们的未来。龙山嘴里还满是香甜味儿,小锦一番话把他从香甜的梦里惊醒。
我這样子,什么也不懂,出去能干什么?我还是想学戏。
小锦嘁一声,说,你知道我从几岁学戏的吗?九岁,那时候又瘦又小,像根豆芽菜,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苦练那么多年才成这样。你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胳膊腿硬得像杠子,根本学不出来的,别瞎想了。小锦摸一下龙山的脸继续说,再说了,你叔叔那人独,他不会收徒弟的,要收早就收了,不会等到现在,就是想收,也不会收你。
龙山不想听小锦说这样的话,她怎么也说自己瞎想。他一把把小锦拽过来,继续吃她嘴里的香味儿。吃着吃着,下面有点兜不住了,鼓胀得火燎油泼。他去扯小锦的腰带,手却被小锦打掉了,说,别想那事儿,等以后你出息了,我自然是你的。龙山便收了心,又亲小锦的嘴儿。
戏班的人都听说了龙久骂他侄子猪狗不如的事,觉得这事儿闹大了,有点意思了,等着看他们叔侄的好戏。可结果什么也没发生,龙久还是关爷,在舞台上威风八面,稳如泰山;龙山则尽心伺候,细心周到,没有一点异常之状。
中秋节那天,来了个日本翻译,说黑藤大佐爱看关公戏,他专门来戏班点龙久的戏,剧目是《单刀赴会》和《走麦城》。日本大佐来看戏,戏班的人都抵触,不想演,怕被人骂作汉奸。可班主却不敢对抗日本人,忙不迭安排演出的事。他听说这黑藤大佐是新来的,据说他在攻占南京时是个中佐,因战功卓著,提拔为大佐调到这个城市来的。这人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前几天刚杀了十几个抗日分子,据说他亲自用军刀斩杀了两个中国人的头。班主可不想惹麻烦,招杀身之祸。但龙久却不买账,说关爷可不想见日本人,关爷是中国的关爷。班主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说就算为了全班人活路,为保全大家的性命,也得接了这活儿。最终,龙久算勉强答应了,但心里还是有点别扭。《单刀赴会》没问题,这是他最喜欢也最拿手的戏,但《走麦城》他一般是不演的,这是关公败势殒命的戏,是关爷英雄时代的终结,总让人觉得败气,不吉利。他不明白,那日本人为何非要点这一出,难道与关爷有仇,喜欢看他败走麦城?实在有点强人所难。最后,龙久似乎想明白了:关爷是代表了中国,关爷在,中国人的气势便在,日本人想灭中国,当然希望看着关爷死,灭了关爷,等于灭了中国。想到这一层,龙久心里“咯噔”一下,胸口像塞了一团棉花。
一大早,龙山把青龙偃月刀扛出来,用两个碗分别调了金粉和银粉。刀刃上刷一遍银粉,刀面上那条龙则刷了金粉,偃月刀焕然一新,在阳光里闪烁生辉。人看了都说,龙山这孩子不仅孝顺,还真是细心,干活也仔细,这偃月刀台上一摆,先自夺了人眼目,戏唱起来想不火都不行。听别人夸,龙山也不说话,有些羞涩地笑笑。
黄昏时刻,龙久开始化妆扮戏。关公的脸谱是揉红脸,画卧蚕眉、丹凤眼。看着简单,但要画出气势和神韵却不容易。龙久的脸谱画得简约,大气,威严,让人望而生畏,自然也多一分敬仰。画好脸谱,龙久拿毛笔蘸一点金粉,在眉间勾一条金线,此为“破脸”,这是规矩,表示对关爷的尊崇,不能完全模仿关爷,关爷是神,演员是人,这条金线便区别开来。龙久净了手,然后去到后台一间小屋里,里面供奉着关圣像。关爷端坐在那里,目视前方,神态自若,一身威凛。龙久燃三炷香供上,对关爷作揖叩拜,祈求保佑。这也是规矩,演关公的演员无人敢破。
叩拜完毕,龙久站起身,发现关爷双眼正对着他看,眼睛里蓄满怨怒,似乎有话要对他说。龙久一抖,拜了这么多年关爷,从未遇到过此种情况,难道真像人们传说的关爷显灵了。龙久心慌无主,脑子一片混乱,懵懵懂懂,不知所以。
出屋来定定神,龙久便开始挂靠披蟒,戏快开场了,耽误不得。披挂完毕,然后戴上绿色盔头。盔头缀黄绒球配后兜,两耳垂白飘带和黄丝穗,潇洒威武,英气勃发。最后戴上特制的五绺长髯,也称关公髯。关公的髯口是特制的,比一般的髯口要长出许多,多了几分舒朗和飘逸。装扮起来,一个美髯公活生生站在那里了。这一切都是龙山伺候着,动作娴熟流畅,有条不紊,步步准确到位。收拾停当,开场锣鼓便响了。等龙久上了场,龙山便去烧水泡茶。茶壶是上好的紫砂,造型流畅清奇,壶面滑润细腻。龙山平日里用核桃仁擦拭,茶壶保养得色泽醇厚,油润放光。此壶是龙久心爱之物,龙山自是倍加珍惜。茶是上等龙井,清香异常,败火提神。水是专门从农家井里汲来的,看好时机冲泡,专等龙久下场后把茶壶递上去。
《单刀赴会》顺利演完,龙久把关爷的勇武傲慢和大胆机智表现得淋漓尽致,博得观众阵阵掌声。那个大佐看得眉开眼笑,甚至在中场休息时专门到后台接见了龙久。大佐长得富态,笑容可掬,温软的手握住龙久的手,嘴里不停说着赞赏的话,让翻译翻给龙久听。龙久面无表情,眼睛眯着,根本没看那大佐。大佐并不生气,依然笑眯眯的,嘴里说着要西,要西,大大的好!龙山站在一旁,感觉到了大佐身上透出的森森杀气,身体禁不住一抖,一股寒气贯通全身。
《走麦城》开演后也算顺利,演员都知道黑藤是杀人魔头,在舞台上都小心翼翼,不敢出半点差错。没曾想戏演到末尾,关公被困突围,混战之中,倾力而战,挥手耍一个刀花,结果那偃月刀突然从中间断开,半个刀面像断线的风筝飘飞到台下,引得观众一片惊呼。龙久站在台上抓着缺了半截刀面的刀,目瞪口呆,同台的演员皆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乐队的锣鼓也噤了声,剧场里出现了死一般的静寂。蓦地,龙久手里的刀一丢,仰天长叹:关爷啊,龙久不孝,欺师灭祖,我命休矣!说完,“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人直挺挺倒在台上。
黑藤大佐惊得从座位上弹起来,他有点扫兴,似乎要发怒了,但却突然地大笑起来:哈哈哈,要西,中国人的,死了死了的好!
龙久中风了。
偃月刀怎么会突然断掉?人们看那齐整整的断茬百思不得其解。刀是用上好竹片做的,有足够厚度,况薄牛皮包了外皮的,不可能说断就断。有人便猜测,一定是龙久这人平时太独,目中无人,傲慢无礼,是关爷显灵惩罚于他,这是天意。也有人说,不对不对,想想看,关爷多忠心仁义的人,肯定因为是日本人来看戏,关爷怒了,这才断了刀。班主不信那些信口雌黄,说上场时刀还好好的,没有一点异常,怎么会在舞台上耍几下就断了?怎么就断了呢?不可思议。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龙久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便回来养着了。命保住了,但整个身子不能动弹,话也说不了,只会“哦哦”叫,吃饭喝水全靠龙山一勺勺喂。龙山真有耐心,不仅给叔叔做饭喂水,擦屎擦尿,隔几天还给他擦洗身子,更换被褥。天气好时,还把龙久抱到外面晒晒太阳。戏班的人无不夸赞龙山,说龙久得了这孩子的济。小锦有时也过来帮帮龙山,洗洗涮涮,做点小活,也陪龙山说说话儿。这时,躺在床上的龙久无神的双眼会快速转动几下,嘴里“呜呜”叫着,嘴角扯下一溜涎水来。小锦看他一眼说:您老别喊了,有话你也说不了,心里堵得难受,就忍着吧。好了,您就别管闲事了,好好养着,您这病就怕生气,再生气命都没了。龙久叫得更响了,啊啊的,眼泪也溢出来。龙山也不说话,拿了毛巾给他擦嘴上的涎水和眼角的泪。龙久不停地摇着头,似在摆脱什么,又像是奋力抗争。龙山附在龙久耳边说:叔,我知道您恨黑藤,他点了您不该演的戏,是逼您往绝路上走。但说起来也怪您呀,您就不该接那出《走麦城》。您演了一辈子关公,关爷何等英雄忠义,大丈夫顶天立地,士可杀不可辱,可您……
龙久双眼瞪大,里面蓄着愤怒,不甘,更多的是不安和恐惧,两行浊泪顺腮而下。一个威风八面的关爷,如今变成这样,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轰然倒塌,塌得不可收拾。龙山心头不禁一颤,泪水汹涌而出。
班主来看龙久,坐床边拉着龙久的手说:你说这事儿,咋弄成这样呢?正好好的,说躺下就躺下了。您躺下了,戏班该咋办呢?秋上正是唱戏的好时节,没有您的戏谁还来看呀。刀断了,我又安排人去省城专门定做了一把,尺寸与原先一样,就等您好起来横刀立马重返舞台呢。龙久又呜呜叫,团长感觉他的手在用力抓他。班主想,人都起不来了,手还那么有劲呢。团长把手抽出来,叹口气说:我知道您是怨恨我呢,怨我接了日本人那出戏,可我也是没办法呀,您该知道,那黑藤是个杀人狂,听说他那把军刀是功勋刀,在南京斩杀过三十二个中国人。若得罪了他,咱全班人的性命还能保全吗?您受的委屈我都记下了,全班的人都记着您的好,感您的恩呢。您就安心养病,早点站起来重返舞台。
一旁的龙山猛不丁说:班主,让我试试吧。班主问:试啥?龙山说:我演关公。班主惊住了,说:你演关公?演你叔的戏?龙山肯定地点点头。班主摇着头说:小山子啊,你叔病了,你不会急糊涂了吧?你叔的一个跟包,一天功没练过,更没上过台,你说,你凭啥演?龙山说:行不行试试就知道了。龙久又呜呜叫,声音越来越大。班主说:看看,你叔都不同意,他虽然说不出来,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关公能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演的?咱是正经戏班,不是草台班子,哪能胡日弄事儿。班主丢下句好好伺候你叔或许还能站起来,然后掉头欲走。龙山一把拽住他说:您就让我试试,不行拉倒。班主看他认真的样子,有点无可奈何,最终撂下句:好,既然你非要试,我马上招呼人,你扮上去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别说我有眼不识金镶玉。
龙山果真扮上了,一搭眼,活脱脱一个龙久,甚至比龙久更英武傳神。试了几段戏,唱念做打都亮出来,竟然博得全班上下一片叫好。有人说,也没见这孩子练过呀,咋还有这本事,胎里带来的?真是天意呀!又有人说,什么天意,偷的,没见龙久演出时他总在一边偷着看,有人还见过他大半夜在院子里偷偷练功呢,一练就一个多时辰。大家便觉得这龙山是有心人,也是高人,把事情做得神鬼不觉。
班主高声喊道,好一个龙山,不愧是龙久的侄子,戏班有救了!随即宣布:赶紧写水牌挂出去,就写活关公龙久爱徒龙山出山,又一个活关公现世哩。
龙山第一出戏是《华容道》。水牌广告起了作用,大家都想看看活关公龙久的爱徒长啥模样,关公演得究竟怎么个好法。戏票早早售光,剧场里座无虚席,外面还有没买上票的一大拨人,大鹅一般伸长脖子往里面瞅。龙山做派、唱腔俱佳,又兼年轻气盛,气势逼人,得到观众认可,博得阵阵喝彩。
龙山觉得,这出戏,是自己的开山之作,也是为叔叔龙久送行。
当晚,小锦做了夜宵,把龙山叫到自己屋里陪他喝酒庆贺。趁着酒劲,两个人上了床,做了该做的事。事后,龙山发现被单上溅红点点,似一朵梅花灿然绽放。小锦偎在龙山的臂弯里羞红着脸说:我没骗你吧,我的第一次可是给了你,当初你还不信我,哼!龙山说:谁说我不信,我一直都信呢。龙山的感动像“急急风”(锣鼓点:骤然而急剧)排山倒海,汹涌而来,他把小锦紧紧箍在怀中,越箍越紧,生怕她突然消失。
小锦偎在龙山怀里幸福得不行,又说了一大堆缠绵的话。最后她突然问龙山:你说,他那刀怎么说断就断了,真的是天意吗?
龙山说,哪有什么天意,叔老了,刀也老了,该断的迟早要断。
小锦想想说:也是,他霸了这么多年戏,一杆刀横行天下,也该断了,不是天意,也是人心。唉!刀断了,魂也断了,你叔也真是可怜,真不该给日本人演那出戏。不过,小锦一直想不明白,偃月刀一直由龙山保管,天天擦拭,刀面永远是完整而簇新的,那天演出前,他为什么要重新为刀刷粉呢?
龙山回到叔叔屋里时,龙久已经断气多时了。
龙山安葬了叔叔龙久,把那把断刀埋在他坟前。龙山在龙久坟前长跪不起,涕泪横流。出了“五七”,龙山对班主说:去找那大佐,俺叔那天的《走麦城》没演完,我再演一遍给黑藤看。班主盯着龙山看了很久,他真看不透这孩子了。
黒藤果然应约而来,翻译官向他介绍了龙山的情况,说这个关公比上次看的那个关公更要西,还专门下帖请您来看。黒藤满脸堆笑,说:要西,中国人的,大大的听话。
戏班的人都为龙山巴结日本人的行为气愤,说他刚埋了他叔,就忘了他叔为啥死的了,真像他叔骂他那样,猪狗不如。
戏演到龙久断刀那场戏时,龙山的偃月刀耍得呼啸生风,令人眼花缭乱。黒藤大佐看得呆了,竟情不自禁,带头鼓起掌来。突然,见龙山将偃月刀当空抡起,手上注入千钧之力,然后手腕猛地一抖,只见金光一闪,偃月刀“啪”一声断裂,半片刀面挟着风声旋转着飞下舞台,“刷”一下划过坐在前排的黒藤大佐的咽喉,一股黑血从黑藤的脖颈处迸溅而出,浓重的血腥气弥散开来。剧场的灯光突然熄灭,台下顿时大乱,人们纷纷向外逃散而去。
剧场一侧,安装电闸的小屋里快速闪出一个身影,其敏捷的身手很像刀马旦小锦。
是年,东山上出现一支游击队伍,旗号为:龙山抗日游击大队。据说游击队队长龙山手持一把青龙偃月刀,斩杀鬼子头颅无数。
新中国成立后,在天安门广场修建革命军事博物馆,龙山的青龙偃月刀摆放在玻璃盒子里仍熠熠闪光,引人注目。
责任编辑:段玉芝
当代小说 2020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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