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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少年(当代小说 2019年6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23079
  羊亭

  序? 章

  “小阿羊。”

  “嗯?”

  “你長大了最想做什么?”

  “当艺术家。”

  “艺术家!艺术家是什么名堂?”

  “就是那些专门搞创作的,比如画家,或者诗人。”

  “哦,诗人。像李白一样的诗人吗?”

  “不,像岑明那样。”

  “不都是诗人?能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了。李白是死了的诗人,岑明是活的。”

  “死人不都比活人伟大吗?你看李白多伟大。”

  “活人也可以伟大啊,我以后就会比岑明伟大。”

  “又还没到以后,你怎么晓得?”

  “我就是晓得。”

  “你也会跟他一样,只身一人四处流浪吗?”

  “流浪?不!我要做个行吟诗人,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为每一个村庄、每一条河流写一首温暖的诗。”

  “哦呀,中国得有多少个村庄、多少条河流啊!”

  “你呢?”

  “我?”

  “你的理想是什么?”

  “不知道,总之我肯定做不了诗人。”

  “没关系。要是大家都成了诗人,那做诗人还有什么意思。”

  “我只想一直像现在这样,每天都见得到小蔓。离她不远不近地这么待着,一抬眼就能看到她,这样就可以永远保护她了,不让她受欺负。”

  “这算什么理想?我也会保护小蔓。”

  “但你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终究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

  “那就算了。”

  “你不做诗人了?”

  “我不做诗人了。”

  “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第一章

  夕阳如血,洒满瑟瑟江面,江水即刻变成了红灿灿的一汪。

  近前的水面上,零零落落漂着几只白色小纸船。它们本来是慢悠悠地一路顺流而下,但水流极其平缓,且不时有晚风起伏,于是它们被迫改变了方向,显得漫无目的。有些被小风吹翻,遍体湿得通透,瘫在水上,沉浮不定。

  十来个女人沿江一字排开,一边搓洗衣裳,一边嘻嘻哈哈地谈论些琐事家常。间或夹杂着几句野话。她们身前,江面漂浮着许多大小不一的泡沫,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浅淡的红。那小的泡沫三三两两聚拢来,汇成一个渐渐变大、却经受不了残阳最后的尖锐,仿佛脆弱的幻想,纷纷破灭掉。

  在整个漫长的夏季,每天清晨,太阳还没有出来,古街的女人们便忙活开来。她们蹲在自家屋檐底下,往大的木盆里放一块搓衣板——哗哗哗,洗衣的声音此起彼伏。哗哗哗,像一场心照不宣的竞赛。哗哗哗,一双双巧手灵动有度。洗完衣裳的水,都顺手泼在了古街那条狭长的石板路上。本来就见不了太多阳光的古街,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古街两边,很快晾起了花花绿绿的衣裳。蓦地看去,像是节日的彩旗。女人们的胸罩和内裤也毫无遮拦地被高高挂起,在阴湿的空气里飘摇。

  但是这天正好是农历的七月初七,古街乃至小镇上的人,还都保留着七月初七洗东西的习气。在这天,把屋里不干净的东西都统统洗一遍,大到被套、蚊帐,小到手绢、丝巾,洗得越彻底越好。到了晚上,还得用石菖蒲、艾草、薄荷叶熬水洗澡洗头。听说这样透彻地洗过之后,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全家人都会健健康康,无病无痛。若是七月初七也在屋檐下洗衣裳,那古街非得变成一条河不可。故而一大清早,女人们就陆陆续续端着洗衣盆来到江边。直至黄昏时分,还不见散去。

  女人们往往因为一个稀松平常的话题而发出一阵笑闹,刻意得甚至有些做作。然而,小蔓和她妈却一直默不作声。她俩只顾低头洗自己的衣裳,任女人们谈笑风生,眉目飞扬,这一切都与她们毫无关系。

  小蔓扎了两只又粗又长的辫子,她正清洗着一些小零碎。每每当她俯下身,将手伸到水里,辫子也跟着往前一晃,末端经水面倏尔一掠,仿佛蜻蜓点水。旁边,她妈把一些大件衣物拧干,吁吁喘着粗气。她的脸蛋早已通红,眉心和鼻尖沁满细汗。一丝刘海被汗水打湿,紧贴在额上,阵阵晚风掠过,头发复又变得蓬松,在夕阳里轻轻飘扬。

  小蔓和她妈长得太像了。一样的柳叶细眉,清澈明眸;一样的瓜子脸型,嵌着浅浅的酒窝;一样的白嫩肉皮,微微透着红晕。若非是古街的人,仅凭直觉,很难分清她俩到底是母女还是姊妹。她妈确实太过年轻,年轻得才刚刚够得上叫女人,而且纤瘦如一支黄花,一股劲风对她而言都是个考验,她哪里生得出这么大个女孩?然而,小蔓的确是她怀胎十月所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事。

  她们身后,有一条明净如碧的清溪。溪水悠悠汇入江中,悄无声息。水上横过一座石拱桥,因为年岁太久,显得残破不堪。

  小阿羊和李小刀打着赤膊坐在桥栏,从一本薄薄的书上撕下纸页,折成纸船。折好一只,便从桥上抛下去。纸船打着旋儿,落在水上,也悄无声息。

  正午刚过,小阿羊便来到桥上。他和李小刀早就约好了,只要不下雨,每天他们就在这里碰头。小蔓跟她妈到江边洗衣裳,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小阿羊正独自一人坐在桥头。当时太阳正烈,他把带在身上的书当扇子扇着风,清闲得像个老太爷。

  见她们母女朝桥这边走来,小阿羊立马换了一副正经模样,慌里慌张地翻开书,装作很认真地看起来。

  小蔓的妈跟他打招呼:“哟,这么热的天,小阿羊还在看书呢?”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眼睛仍然注视着书上,只微微地点了点头,算是也同她打了招呼。

  小蔓经过他身前时,短暂地停了一下。他刚抬了抬眼,便正好碰到小蔓的目光,于是赶忙低下头,脑门紧贴在书上,仿佛要把自己藏匿在字里行间。

  小蔓从鼻子里朝小阿羊轻轻“哼”了一声,然后就快步走了。他抬起头来,望着小蔓徐徐走远,心中莫名升起一种又甜又酸的感觉,这感觉前所未有。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发现把书拿倒了。

  男孩子不必洗衣裳,现在又正放暑假,也不用上课。在忙碌着的人看来,无所事事的人不免显得有些游手好闲,即便是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也许小蔓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她把那些洗过的衣裳一一拿到水里再清一遍,然后放进身后的盆子里。每当她转过身子放衣裳时,总会朝他们这边望一眼,每望一次,她的眉头便皱紧一些。

  桥栏的石头被烤得热烘烘的,人坐在上面,屁股奇痒难当。

  李小刀说,他的屁股上生满了坐板疮,一颗颗红得好像女孩子的奶头。他妈非得给他擦红霉素软膏,说这样好得快些,而且不会留下疤痕。

  小阿羊说:“你妈对你真好,爱你的屁股胜过爱她自己的脸面。她脸上年年生冻疮,也不见她擦点什么。”

  李小刀说:“屁股上擦满红霉素软膏,黏糊糊的怪不舒服,就跟没擦屁股一样。”

  小阿羊问:“你从哪里见过女孩子的奶头?”

  李小刀直摇头,连连说没有。

  他折好一只纸船,又折好一只飞机,把飞机驾在船上,抛了下去。落至一半时,船和飞机分离开来。飞机没有飞起来,而是直插进水里,纸船倒扣在了水上。然而,这丝毫没有减弱他的兴致。他重新撕下一张纸,很快又折好一只。

  小阿羊曉得,其实李小刀的心思并不在折纸船上。他把船折成那样,简直是浪费纸张。折好之后,他也只是随意往下一扔,并不在乎船能不能平稳落在水面,更别说能漂多远了。

  而且他的眼睛总时不时朝江边瞟。他在看小蔓。

  过了一会儿,李小刀说:“小阿羊,其实刚才我是骗你的。”

  小阿羊问:“你说什么,你哪里骗了我?”

  他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一边,去看那渐渐变得昏黄的江水。江面上,已经很难再看到漂浮着的纸船了,只有星星几点微茫的白,那都是被泡胀了的纸。

  李小刀的话有头没尾,让小阿羊觉得云里雾里。他迫不及待地想晓知,便追问李小刀:“我问你骗我什么了?你倒是说呀。”

  李小刀仍然没有回答,像是故意卖起了关子。“算了,”他说,“说了你也不一定相信,我还是不说为妙。”说完他把手里的那张纸按在自己腿上,颇有耐心地折起来。

  “你干什么?”小阿羊从他手上夺过纸来。

  “折纸船嘛。”

  “你折个屁的纸船!”小阿羊指着江面对他嚷,“你看那些也能叫船吗?我好好的一本《普希金诗选》全让你糟蹋光了。”

  “是你最先撕的。”

  “书是我的我当然可以撕,再说我撕的都是看过了的,你连普希金是谁都不晓得你就撕。”

  李小刀不再说话,耷拉着脑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算了算了,撕都撕了,我又不是小气鬼。”小阿羊又问他,“你到底骗我什么了?”

  他说:“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都没说怎么晓得我会不信?你快说吧。”

  “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谁我都不会讲。”

  “你保证。”

  “我保证不说出去。”

  “其实……我不单看过女孩子的奶头,大人的我也见过。”他还说,最初他只是无意中看到的,后来又故意看过两回。他说他也晓得这是不对的,但越是觉得不对就越是想再多看两眼。

  小阿羊道:“是谁?你都看了谁?”

  他目光低垂,慢腾腾地摇着头说:“我再不会干这种下流事了,往后我要再做,我就不是人,是乌龟王八蛋。”

  “我问你都看过谁?”

  “小蔓,还有她妈。”

  李小刀说,有天晚上,他顺着古街背后的江岸,去寻找下午落群走丢的一只鸭子。晚上虽然有月光,但江边生长着许多茂盛的杉树,他没有拿手电筒,只好一手扶着墙壁,慢慢地往前走。走着走着,便看见眼前有一道橙黄色的光影,软绵绵地落在江边水草上,像是黑夜划出的一道口子。走近了才看清,这道光是从墙上的裂缝射出来的,那道裂缝足足有一指来宽。他正要从那里走过去,忽听得里面传来哗哗水声。白日里从古街过,走到哪家屋檐下,经过哪家的门口,不必刻意去看去辨认,心里也明明白白。然而当时是在晚上,走的又是房子背后,所以他当然不晓得这里是谁家。于是他把额头贴在墙上,目光从裂缝穿透进去,眼前的景象把他惊呆了。他看见小蔓不着一丝地站在木盆里,正拿着水瓢,从面前的水桶里舀水洗澡。小蔓的乳房只微微有一点隆起,几乎和男孩子的无异,但是奶头特别红,就像熟透了的樱桃。他从来没见过不穿衣裳的小蔓,所以当时他感到浑身直冒热汗,脸烫得厉害。不多时小蔓揩干了身子,穿上件背心就出去了。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刚要离开,却看到小蔓的妈进了屋子,于是脚下像是生了根,迈不动分毫。她只穿了条跟灯光一般颜色的内裤,上身赤裸。他忽然觉着有些头晕,身体也变得飘飘然,眼前的一切仿佛幻觉。小蔓的妈走进木盆里,然后俯下身,连内裤也脱掉了……

  李小刀讲完这些,便从桥栏上跳了下来。

  他说:“刚才你可说了,绝不告诉第三个人,你一定要信守诺言。”

  小阿羊没有理他,而是狠狠撕下《普希金诗选》的封面,折了一只纸飞机。然后对着飞机哈了几口气,使出全身气力飞了出去。

  飞机直直地落进了江里。一旁的李小刀长长舒了口气,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李小刀说:“对了,普希金是谁?”

  小阿羊还是没有说话。望着渐渐被江水打湿、即将下沉的纸飞机,他的心中升起无尽的失落,像是丢失了一件心爱之物。

  李小刀站了一阵就走了。没走出几步,小阿羊在背后骂了一句“王八蛋”。他停下脚步,明了似的点了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小蔓把最后一件衣裳也清干净了,盆子里已经堆得满满当当。

  夕阳沉沉落下,江边万物收敛了先前的光艳,呈现出它土灰色的本来面目。

  小蔓和她妈一前一后地抬着盆子,经石桥回古街去。

  小蔓的妈仍然主动跟小阿羊打招呼:“这么暗了还不回家吗,小阿羊?”

  小阿羊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朝她笑笑。他很想对她也说点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傻乎乎地望着她。最后,嘴里总算挤出个“啊”字时,她们已走远,拐进了古街的深巷中。

  第二章

  天色已经黑尽,月亮没有出来,茫茫夜空被繁星点缀。小阿羊待在原处,丝毫不想回家。

  一阵晚风从江面吹来,掠过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仿佛纤细的指尖抚摸。石板上的热气退了,除掉太硬,躺在上边倒也挺舒服。他把衬衫枕在头下,看见天上的星星渐渐模糊了……

  小阿羊从石拱桥上下来,并没有径直走上古街那条潮湿的石板路,而是绕过桥下的一条小道,然后扶着墙根,顺着江岸去寻找让他内心疼痛的地方。

  岸边的那条路很少有人走,白日里都不太明晰,晚上就更不消说了。脚下生满了从水里蔓延上来的水草,这种草里时常会有蛤蟆和水蛇;墙头和树上牵连着许多蛛网丝,却仍然有没完没了、不知死活的蚊子在面前跌跌撞撞。

  直到把那条路走到头,他也没有发现李小刀描述的那道裂缝,更没有见着水草上橙黄的光影。照理说七月初七这天,各家各户在晚上都是要洗澡的。是他来得太早了吗?

  小阿羊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当他觉得差不多了,便又折返回去。

  这回他比先前走得要慢,走得更当心,他确定自己不会错过分毫。结果却和先前一样,什么也没发现。他站在桥下的小路上,浑身大汗淋漓,像做过贼。

  他把衬衫往地上一扔,纵身跳进了河里。河水不热也不冷,正合适。没有见到预想的情景,他却并不失望,反而多了一点安慰。

  他在河里美美地游了两圈,然后返回岸边,将衬衫搭在肩膀上,走进古街的街口,感觉凉爽得非凡。

  古街两旁的人家都亮着灯。有的在灯下吃夜饭,喝面汤的声音山响;有女人在给小孩子喂奶,灯下看不清女人的乳房,只见小孩瘦黑的脸蛋和把着乳房的小手;老年人坐在阶沿边抽烟叶,咳嗽声叫人心里发紧;一个男人穿一条若有似无的内裤,站在自家屋檐下哗哗啦啦地冲凉……

  经过小蔓她们家门口时,小蔓正蹲在檐下洗头。洗发水的香味让小阿羊如痴如醉,于是不觉停下了脚步。小蔓的妈看上去也刚刚才洗过头,头发没有擦干,还一点一点地滴着水。她拿着梳子站在那里不梳头发,而是惊讶地望着小阿羊。

  她身上着一条宽松的睡裙,胸前呈半透明。粉红的胸罩在灯下分明毕现,裸露在外的双肩,白皙、圆润而突兀。小阿羊望着她,看见她脸上笑意荡开,如鲜花在雾霭中渐渐绽放。

  “小阿羊!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她说,“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吗?”

  小阿羊一边笑着向她点头,一边缓缓迈开了步子。

  小蔓抬起头来,见他一副二流子模样,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继续洗自己的头。

  小蔓的妈说:“快些回去吧,可别让你姐姐担心啊。”

  没走多远,她又说:“小阿羊,叫你姐姐有空来玩啊。”

  “嗯。”小阿羊停了下来,正想和她说点什么,她却俯下了身子。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梳起她瀑布一样的长发,头发里有薄荷和洗发水的气味。阵阵小风拂过,满满的香气扑鼻。她撩起头发,宽松的睡裙领口下,两个乳房一下暴露了大半,比她的双肩美得更让人惊心。她又说:“到时候你和她一起来玩吧,你跟小蔓可是同学呢。”

  “好啊。”他顿感脚下生风,步履轻盈,心中变得清澈澄明了,自然更暢快了许多。

  后来,小阿羊又独自去过几次江边那一排墙根下。仿佛是要从一个年轻女人的脸上寻找到一条细微的皱纹,他从墙的一头开始上下打量,手指在墙上擦来擦去,行走慢如蜗牛。他始终没有发现墙上有裂纹,哪怕只是很细的一条。

  然而,墙上也没有任何修补过的痕迹。也就是说,那一排长长的青砖灰墙上,从来不曾裂开过一道缝隙。

  是李小刀撒谎?他想不明白,李小刀为何要撒谎?他要是说出去,李小刀以后将没脸见人,自己捡不到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只有傻瓜才干。

  其实,那天晚上李小刀确实沿着江边去找过鸭子。他走了一半就折了回去,江边的草长得实在太厚太深了。他害怕水蛇,也害怕传说中的落水鬼,所以改道从古街往江边去。

  事实上他并不想找走丢的鸭子,他只打算在外面打发掉时间。过上一阵,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空手回去交差,他妈也断然不会怪他骂他的。

  他经过小蔓家门口时,小蔓的妈正在阶沿边晾衣裳。不知是因为她刚洗过澡,还是因为那一排晾起的衣裳,李小刀闻到一股诱人的肥皂味。肥皂味里,夹杂着一星半点别的气味。小蔓的妈背对着他,他望着她的细腰肥臀,心中蠢蠢欲动。

  然而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快步从古街出去,上了那座石拱桥。他在石桥上站了很久,又坐了很久,其间他一直在想,小蔓长大了也和她妈一样吗?

  后来他想起自己是出来找鸭子的,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了。他妈可能早就把夜饭做好了,盛上桌子都凉了。她可能已经吃过了。也许还没有,只是盛好了放在那,还正在等着他呢。

  他懵懵懂懂地又去了古街。古街两旁的人家大都熄灯睡了,一两家还亮着灯的,却已经紧闭了门户,从门窗的小缝里透出一丝细微的光。小蔓她们家的灯已经灭了,阶沿上一片漆黑。走近了些,他看到屋檐边的竹竿上,先前晾起的那几件透着香气的衣裳——其中有小蔓的背心,小蔓妈的胸罩和内裤。

  他站在屋檐底下,以一种近乎于奢侈的距离,感受衣裳上残留着其主人身上遥远而微渺的气息。他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依人的小鸟,绕树的青藤,他甚至想喊出声来。只有喊出声来,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才觉得这是真的。

  但他没来得及喊出来,梦就醒了。

  系竹竿的绳子忽然断掉,竹竿的一头掉在地上。虽没有发出多大声响,他却着实吓了一跳。好像被人用竹竿在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幻梦也被敲得支离破碎。

  他捡起滑落下来的胸罩和内裤,本来是要重新搭回竹竿上,但他手伸出一半却又缩了回来。双手将那最具女人身上气味的东西蒙在脸上,深深吸了几口气。他四下张望一阵,静悄悄没有一个人,然后他把手里的东西快速揣进了怀里。

  从此以后,每个晚上,李小刀便多了一份寄托。

  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每晚坐在电视机前,迟迟不肯离去,连一个广告也不放过,直到电视屏幕上全是麻点。他开始对睡觉表现出一种特别的渴望,吃过夜饭,他很自觉地就去冲凉、洗脚,然后上床,任凭《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歌唱得如何缠绵煽情。

  他把女人的东西穿在自己身上,觉得就像是把女人拥入了怀中,感受到了浓郁的女人气息。

  第三章

  晚上吃夜饭时,小阿羊对姐姐说:“什么时候我们去小蔓她们家玩吧。小蔓的妈告诉我,让你有空去她那儿玩呢。”

  姐姐没接下小阿羊的话茬,她就像没听见一样,只顾往他碗里夹菜,直到碗里冒了尖,他大声叫“满了满了”,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然后低下头呼噜呼噜地喝着碗里的稀饭。

  直到饭快吃完了,她才叹息似的说:“莫莉一个人带着小蔓,什么事都要靠她自己,也实在不容易。”这话像是说给小阿羊听的,又像是自言自语。

  小阿羊问姐姐:“怎么只见小蔓和她妈两个人,却从来没见过她爸爸。”

  姐姐说:“小蔓没有爸爸。”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爸爸?”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不也没有爸爸,连妈妈也没有。”

  “怎么没有?他们只是去世得早。”

  “小蔓的爸爸也早死了。”

  小阿羊还想和她争执几句,但发现她的情绪不同以往。她看上去有些担惊受怕,有些厌烦,甚至还有点儿咬牙切齿。

  小阿羊其实早就听到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了——十多年前,江水还不比今天这样开阔,那时节的江里有许多野生的莲花,荷香氤氲在整个小镇。莲子成熟的季节,古街的孩子们便到江边去采莲蓬。那景象就像如今逢上早间游鱼在水边下籽,一群孩子拿着竹篓去网鱼。

  有一天下午,姐姐和她的小姐妹莫莉手挎着小小竹篮,出现在江边。

  这是古街上的一对丽人,同在小镇的中学上初三,说来都还是孩子,却已经出落成七八分女人的模样。细嫩红润的肉皮,让人联想到夏日雨荷。她们站在莲叶间,真的就像两朵惹人的荷花。

  江边成熟饱满的莲蓬都让人采摘了,剩下的一两朵都是干瘪枯萎的。往江心中间一些,倒有许多长得漂亮的,可惜距离岸边太远,她们都够不着。

  恰好这时来了一条打鱼船,船上渔夫是个二三十岁的年轻汉子,裸露着黝黑结实的双肩,看上去不像是小镇上的人。他把船划到江边,把着手将这姐妹俩扶上船,正要划开,姐姐却忽然感到肚子疼,急着下船回到了岸上。于是那渔夫载着莫莉一人,将小船往江心轻松地摇过去,姐姐便见莫莉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莲叶里了……

  天快要黑的时候,有人看见莫莉一个人坐在江边,她身旁的竹篮里装了满满一篮子莲蓬。

  当时的莫莉头发乱糟糟,眼里闪着一汪泪花,脸上除却泪痕,还有别的一些污迹,衬衫最上边的两颗纽扣也掉了。红灿灿的夕阳裹在她身上,让她的整个身子都变成了红的,于是她显得更动人了。

  后来,人们便发现莫莉的肚子一点一点地变大了。学校里的男学生说,莫莉的肚子比她的奶子发育得快多啦。没过几个月,古镇上便传出一条让人叹息不已的新闻:十五岁多一点的女学生莫莉,生下了一个四斤不到的女婴。

  莫莉那守寡多年的老母,因为太顾惜自己的一张老脸,在女婴呱呱坠地的那个雨夜,喝下了一整瓶百草枯。

  那女婴便是小蔓。小蔓一天天长大,人们发现她和当年的莫莉出落得简直一模一样。怜爱之余,有人不禁摇头感慨,造孽啊!

  明眼人谁都晓得,莫莉和小蔓并不像普通母女那样亲热,人们几乎看不到她和小蔓讲太多话。她毕竟还是有所顾忌,顾忌小蔓是个野种。她早晓得旁人在背后叫小蔓黑氏人,她的心里当然也不好受,却没有一点勇气、也毫无理由去同别人理论,争执。

  那天晚上,姐姐说她最近都得忙着批改补习班的作文。莫莉每回一见到她,总会热情地叫她去家里玩,可是她哪里抽得开身啊。她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停当后,又说,干脆我们明天就去吧。

  姐姐问小阿羊:“你喜欢莫莉阿姨吗?”

  小阿羊道:“当然喜欢了。”

  过了一阵,小阿羊不解地问她:“莫莉不是和你同岁吗?我为什么不叫她姐姐要叫她阿姨呢?”

  “莫莉的辈分比我们高呀,”姐姐说,“小蔓不也和你同岁吗?小蔓叫她妈妈,你不叫莫莉阿姨叫什么?”

  姐姐还问:“你也喜欢小蔓吗?”

  “喜欢。但她不喜欢我,每次见到我,总是从鼻子里哼我一声。”

  “为什么?”姐姐笑了起来,刮了一下小阿羊的鼻头,“莫莉阿姨可喜欢你了,说你是个小机灵鬼。”

  “我不晓得,也许小蔓觉得她自己比我还要机灵吧。”

  “那你为什么喜欢小蔓?”

  “我也不晓得,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

  第二天下午,姐姐真的去了莫莉家里。小阿羊本来是不想去的,但后来还是跟在她身后去了,可惜小蔓不在。

  她们讲着女人们爱讲的话,小阿羊无从插嘴,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在姐姐的书橱里,他抽出一本《海子的诗》。读了十来行,每个字虽然都真切认得,却并不懂得究竟说了些什么,但他仍然兴奋异常。里面有一句是这样写的:“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小阿羊匆匆把书合上,别在裤腰里,打着赤膊就出了门。外面太阳一如既往的烈,而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热。他只想快些到江邊去,站在桥栏的石头上,双手叉腰,面朝江面。好比诗中所示,只要闭上眼睛,满世界都春暖花开。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桥上。天气毕竟太过炎热了,他起了满身大汗,早先的兴奋感也消失掉了。他靠在桥栏,耳里灌满了知了的聒噪与张扬。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忘记了为何要匆忙赶到这里来。

  他在桥栏上坐下,把书翻开摊在腿上。无风的江面像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他没能找到春暖花开的感觉,倒忽然开始心生惆怅了。

  小蔓怎么不在家?他当时不方便过问,想是出来找玩伴了。李小刀怎么没有来?平日里他可在家里闲不住,整日在太阳底下,晒得像雷公一样黑。小蔓找李小刀去了吗?正因为有了小蔓,所以李小刀才没来?难怪小蔓不喜欢自己,原来她喜欢李小刀?

  这样想着,小阿羊的心里渐渐乱了,乱得不可开交。

  太阳看上去沉沉的,欲落又止。在这白日的最后时分,这红色光辉下的小小世界,显得美丽而凄凉。

  小阿羊在石板上平躺下来,把书盖在脸上,什么也不去想,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最好是能睡过去,做一场美梦,把这心烦意乱的事抛得远远的。他没能睡得安稳,又担心非但做不成美梦,一不当心,倒会有从桥上掉下去的危险。那反而更好,水可以冲淡一切,就让一切都淡化掉吧,什么都不要留下,只留下真正的自己。

  梦是真没有做成,他也没有从桥上掉下去。正觉得迷迷糊糊时,盖在脸上的书被人揭开了。小阿羊半睁开眼,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跟前。这个人背对夕阳而立,虽看不清脸,但从那不太直挺的身板和挎在肩膀上的大背包,完全看得出来他满身的疲惫。

  小阿羊坐起了身,揉着被阳光刺痛的双眼。那人拿书朝他挥了挥,问道:“小兄弟,这儿有旅馆吗?”

  那人留着蓬松的长发,讲一口标准得有些过分的普通话,每个字听上去都有板有眼。小阿羊觉得比他们语文老师讲得还要好,就像电视里的主持人。

  小阿羊从桥栏上跳下来,上下打量着这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古怪人,仿佛见到了一片新奇的土地,心中有说不出的激动。他清了清嗓子,也用普通话对他讲:“我们这里没有旅馆,只有旅店。”

  话说完之后他就后悔了,他的声音颤颤的,而且小得如同蚊子嗡嗡。他平时读背课文都是用本地的方言,很少真正讲一回普通话。他对自己没有任何把握,那个人可听得清、听得懂吗?

  好在他听懂了。他对小阿羊点了点头,又笑了笑,说:“旅店好,总算能在天黑前找个歇脚的地儿。”

  他把背包往地上一扔,自己坐在桥栏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点着,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就燃掉了将近大半。他的鼻梁上架着宽边眼镜,却一点不文气,满脸的络腮胡子下,倒透着些许不羁与野性。

  他问小阿羊:“喜欢看书?”

  小阿羊点头说喜欢。

  “喜欢海子的诗?最喜欢里面哪一首?”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因为他只记得这一句,那人话音一落,他就破口而出了。

  那人满脸的倦容立马消逝掉,继而变得兴奋异常。他说:“挺不错嘛小兄弟,我也喜欢这一首,这是海子最好的诗。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十岁了,他们都叫我小阿羊。”

  “小阿羊,多奇怪的名字啊!我叫岑明,是个流浪诗人。”

  第四章

  岑明说,他来自北方很远的一个大城市。十多年前,当他大学毕业时,看着别人都陆陆续续去了分配的单位,走进另一个牢笼,他很不屑地把介绍信揉作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

  一夜工夫,他便从朋友和亲人的眼皮子底下蒸发了。

  他背上空空的行囊,只身一人开始四处流浪。所到之处,都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他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仿佛从一个星球走向了另一个星球。他望着一张张陌生新鲜的面孔,从他们脸上,他看到了纯朴和美丽,像田里金黄的麦子。

  他坐在田边看他们劳动,收割幸福,听着背后溪水的声音,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每到一个地方,他都要为感动自己的一切写下诗篇。在黄昏时节,一边行走一边吟诵,也常常为自己的深情而感动。他说他上辈子一定是地中海沿岸的行吟诗人,今生的流浪早已是命中注定。

  岑明说,他走遍了将近半个中国,从来都是从乡镇到村庄,然后从村庄再到乡镇,却没怎么去过浮华的都市,哪怕是一小片喧哗闹区。他说他见多了城市的世俗、嘈杂和冷漠,城市给他的整个印象,是被死亡的气息紧紧包裹,令人窒息。有时候车子经过市区,他强烈地感到城市就是一个巨大的墓场。那些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人们,就是游荡在墓地的孤魂野鬼。车辆是移动的坟墓,正敞开车门等着某人自投罗网。

  他说他热爱村庄,热爱那里的朝露和晚霞,热爱那里的小桥、流水、人家,每一个村庄都是他忠贞的爱人,而他则是每个村庄最忠实的奴隶。

  他说他要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去他想去和没去过的地方,为每一个村庄、每一条河流写一首温暖的诗。

  一谈到诗,他说他立马就会变得既亢奋又忧伤。诗是他的整个生命,他因诗而活着,但他的生命却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哪怕只有一个人轻微地为之点一下头,他也会感到拥有了小小的自尊,也会得到些许慰藉。

  他说:“有时候我简直不能承受,不能承受我的生命如此之轻。”

  他总是期望去下一个村庄或者乡镇,在那里邂逅生命中更闪光的东西,注入他的诗篇。让它们有自己的灵魂,得以永生。所以,他总觉得最好的诗一定是下一首,于是他等待着,寻找着。

  岑明还说,在等待和寻找中,他常常感慨于时光已逝,青春不再。

  当他还在学生时代,有一回他无意从镜中看到他的额上有了一条浅浅的皱纹。那时他还那么年轻,身上的某些部位就已经开始衰老了。后来他老做一些自己上了年纪的噩梦,在潜意识中,他的心灵渐渐变得未老先衰。

  他害怕一夜之间真的就老了。事实上,衰老本身在他看来倒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他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坐标,没有明确的方向。在别人看来,他至今仍然一事無成——现在他的诗写得很不顺利,有时候甚至写不出一个字来。

  他担心他会就此碌碌了此一生。他匆匆来到人世间,什么事也没有做成,什么也不曾留下,就又将匆匆离开了。

  他但愿一切头痛的事都只在瞬间就会消散,他的包袱也会一点一点地化重为轻,最终化轻为零。他的内心将变得清澈、澄明而通透。他一边周游那些小小村庄,优哉游哉,一边把深涧泉水一样的诗句吟诵出来,不由自主,利利索索,却又漫不经心。

  岑明说的这些,小阿羊似懂非懂。不过从岑明的举止言谈,小阿羊已经觉得他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了。

  他问岑明:“你是和李白一样的诗人吗?”

  “不不不,”岑明连连否认,“李白是死了的诗人,而我是活的。”他调侃似的笑笑,接着说,“我怎么能和李白相提并论呢?我虽然活着,可是我的诗是死的。”

  “那你一定和海子一样?”

  他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说:“我倒真想做个和海子一样的诗人,即使是个短命诗人。”短暂的停顿后,他又说,“说了你或许都不相信,你知道穆旦吗?”

  小阿羊说:“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海子,還是今天才刚刚知道的。”

  “说不定我跟海子和穆旦还是远房亲戚呢。你知道为什么吗?他俩都姓查啊,而我的母亲也姓查。你说这巧不巧?”

  岑明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话,一边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烟,脚跟前很快落了一地烟头。他点燃了最后一根,但没吸两口又掐灭掉,把烟放回到烟盒里。那只精巧的米黄色烟盒上,印着几个蓝色的英文字母,字母下面,有一头站在荒漠里的灰溜溜的骆驼。他见小阿羊看得出神,便得意地说:“这是骆驼牌香烟,外国的进口货。在国外,诗人和作家不是抽雪茄,就是抽‘骆驼。”

  他把烟盒揣进口袋里,打趣地问小阿羊:“你觉不觉得我就像一头骆驼,一头永远在路上、在行走的骆驼?我的背包就像驼峰,里面存放着我需要的营养。”

  他们正说得兴奋,李小刀从古街那边摇摇摆摆地过来了。他和小阿羊一样,也打着赤膊,晾出几根很扎眼的“排骨”。出了古街的口子,李小刀就一直贼眉鼠眼地盯着岑明瞟来瞟去,像个没见过城里人的乡巴佬。

  岑明很不自然地把头扭向一边。过了一会儿,见李小刀还紧盯着自己不放,他于是朝小阿羊努努嘴:“他是你朋友?”

  当着诗人的面,承认和这样的人是朋友简直有失体面。而小阿羊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了,今天一见到李小刀他心里就直来气,所以他对岑明说:“不,我们只是认识。”

  李小刀听到他如此作答,当然很不满意。但不满只是写在脸上,他并没有说出来。可他越是这样,小阿羊越要说:“我和他非但不是朋友,我们就连话也没说过几句,更不会走到同一条路上。因为我们志不同道不合,趣味不投。”

  岑明说:“都是男孩子家,又成天都生活在这么个小世界里,居然也会趣味不投?”

  “当然会。你的亲人朋友里,不也只有你才是诗人吗?大家要都一样了,还不全成了诗人才怪。”

  岑明笑了起来:“你人不大,说的话听起来却还有点道理。”

  小阿羊说:“你觉得像我们这样一个小地方,也能出诗人吗?”

  岑明马上把脸上的笑都收敛起来,换作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他说:“我看这里的山水很有灵气,房舍也颇有几分古意,连你这样的小孩子都如此豪爽而且有趣,这绝对是一个能出大诗人的风水宝地!”

  小阿羊又问:“那你觉得我和他两个人相比,谁更有可能成为诗人?”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你更有诗人的气质,更有成为诗人的条件。”他指着那本《海子的诗》,接着说,“你真应该多看看海子写的短诗,我发现你有着海子一样忧郁却闪亮的眼神。”

  小阿羊得意地瞥了一眼李小刀,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李小刀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腮帮子一鼓一鼓的,脸憋得通红,好像就要炸开了一般。

  小阿羊和岑明一时都没了话,李小刀也一直没有开腔。小阿羊心想,他一定是想说却说不出口,因为他根本就不会讲普通话。

  这时候,小蔓从桥那边朝古街方向走来,手里提着个亮晶晶的小油瓶。大老远小阿羊就看见了她,看见了她手里那只一上一下的瓶子。于是,他的心也就不由自主地随着它一上一下,忐忐忑忑。这种感觉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却真真切切,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小蔓越走越近了,小阿羊的内心也变得越来越不安了。他不安的缘由有许多,比如不安于她明净的眼神,不安于她轻盈的步伐,不安于她垂下的辫子,不安于她微微突起的胸脯,不安于她一眼就看到了他脸上以及内心的不安……

  她越走越近了——

  近了,近了。近得好像她就是他,他就是她……

  近了,近了。近得谁也分不出谁。“你是谁?”“我是小蔓。你呢?”“我是小阿羊。”“哼!”“叫我小阿羊吧。”“哼!”“叫我小阿羊……”

  近了,近了。近得谁也分不开谁。“你走!”“我喜欢你。”“不,你走!”“我喜欢你,真的。”“我又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小蔓。”“为什么喜欢小蔓?”“不晓得,我也不晓得,可能是因为她长得好看。”“我喜欢你,你是个小机灵鬼……”

  近了,近了。小蔓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小蔓对小阿羊说:“小阿羊,你姐姐晚上在我们家吃饭,我妈叫你也去。”

  说完她就径直往前走了。手里的小油瓶不再一上一下的,而是一前一后地轻轻晃来晃去。

  岑明用食指点着小阿羊的鼻子,哧哧地笑着。李小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也没有跟小阿羊打声招呼,多半是被他气的。小阿羊这才觉得自己先前确实有点过分。

  天色渐渐暗下来。岑明说:“好了小阿羊,现在,你该带我去一家你知道的旅店了吧。”

  第五章

  岑明刚住进古街最深处的一间老房子时,心里有千百个不愿意。

  除掉房子本身的陈旧和简陋,其他倒也别无挑剔。然而女房东的过分殷勤,却让他有些招架不了。

  那天他被小阿羊领到这屋檐下,女房东正在给怀中的婴孩喂奶。他从来没有当面见过喂奶的女人,而且还是个娥眉妖娆、红唇皓齿、颇有些风流之气的女人。女人明白了他的来意,便领他进了屋里。这虽是间靠古街的房子,但此时天色向晚,窗户紧闭,房内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清。

  他刚想说这房子太暗,女人就把灯打开了。白炽灯光之下,他一下又看到了女人硕大的乳房,以及那一圈扎眼的黑色乳晕。她一直不曾把孩子放下来,此时孩子正咬住她的乳头死死不放。岑明觉得眼前朦胧如幻,但孩子吮吸乳汁的声音却真真切切。

  他从女人脸上倏尔扫过,仿佛看到了女人颇具意味的笑,但他很快又把目光移到了别处。

  女人一手抱着孩子,腾出另一手把床上的一只胸罩拿开。笑笑说,这房子凉快,她自己白天就常常带着孩子在这里睡午觉。

  岑明不无尴尬地笑笑。也不知是女人太过随意,还是因为他太在意了,他总觉得那一对乳房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很爽快地应下了女人开得并不太高的房价,把背包往地下一搁,自己则疲惫地坐在了床上。然而女人却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思,而是问还需不需别的什么,有没有吃夜饭,要不要给他再做点。岑明都一一摇头谢绝了,最后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女人仍然没有出去,而是在床边的一根板凳上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地对岑明说话。岑明有些头晕,隐隐约约地听见女人说,怀中的婴孩刚刚满月后,她的男人就出了远门,至今连一点音讯也没有……

  半夜时分,岑明睡得正沉,忽听到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开初他还以为是在做梦,但那声音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而且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他穿着条裤衩就打开了门,门口站着女房东,她上身着一件月白背心,胸前的一小团湿漉漉的。

  女人说:“这里夜深的时候气温比白天要凉许多。我起先忘了问你,要不要给你添床厚实点的被子,我床上还有一床多余的。”

  “谢了!我看不用了,我觉得正合适。”然后他关上了门。

  这一切,当岑明在白天回想起来觉得简直如同一场梦境。他照例不经意地瞟两眼正给孩子喂奶的女人,照例写他要写的伟大诗篇,照例去石桥上和小阿羊说东道西。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看书,女人又来敲他的房门。他刚把门开到一半,她就抱着一床被子挤了进来。她和上次一样穿一件背心,乳房露了大半在外,下面穿一条和背心一般颜色的短裤。她把被子放岑明的床上,什么也没有说就又出去了。

  岑明躺了下来。他本不想用她的被子,其实晚上气温也并不太凉,但后来他却盖上了。他闻到被子上有一股很浓的奶味,甚至还夹杂着一些别的气味。虽然他从未触碰过任何一个女人,可他却坚定不移的相信,那味道一定就是女人味。

  早上醒来,他掀起窗帘的一个小角,看到对门的屋檐下,有一个女人正在洗衣裳。他自小在城里长大,见过了太多气质不凡的女性,她们当然很漂亮。他也去过无数的村庄,在那里他见到过纯净如水的女人,她们也很美丽。但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韵味的女人。

  他觉得时光在那一刻停止了,一切都已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还有他自己,直到那女人起身进了屋里。过了一小会儿,出来的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和女人长相很像的女孩子。

  他一头倒在床上,还时不时地从窗户这边注视着对面的情形。但那女人却一直没有再露面,小女孩搓了一会儿盆子里的衣裳,也进屋里去了。他觉得这女孩子很面善,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老是想不起来。

  上午他在桥上碰到了小阿羊和李小刀。那时他才恍然想起,前些天下午,也是在这座桥上,那个女孩子和小阿羊打过招呼的。

  于是,岑明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小阿羊打听他想晓得的种种。他先是问了些关于女孩的事,后来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说着说着就扯到了那个女人的身上。小阿羊侃侃而谈,却总是说不到点子上。过了好久,他才晓得原来女孩子叫小蔓,而那个年轻的女人名叫莫莉,是小蔓的母亲。

  岑明说:“她也太年轻了,怎么可能那么年轻就会有个十岁的女儿。”

  小阿羊说:“这也很正常嘛,听说我阿婆十八岁就生下我大伯了。”

  “你说的那是什么年月?”岑明说,“照我看,莫莉生下小蔓的时候还没有十八岁呢。”

  倒是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小刀突然插了句:“人们都说小蔓是个野种,她连爸爸都没有。”

  “放屁!”小阿羊冲着李小刀叫,“你才是野种!”

  岑明问小阿羊:“小蔓真的没有爸爸?”

  小阿羊没有回答他,而是仍朝着李小刀叫:“你才没有爸爸。”

  李小刀撇了撇嘴,没有和小阿羊争执下去。

  后来,岑明了解到小蔓确实没有爸爸。听镇上的一些女人說,莫莉是被人诱骗到船上,然后才怀上小蔓的。当岑明再从窗帘这边望见洗衣裳的莫莉时,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和感慨。有时他居然看着看着就流下泪来,这时候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做诗人的命。他太像诗人了,太像诗人那样多情,那样容易感动。

  有一天,岑明兴奋异常地告诉小阿羊,经过很长时间的思索,他决定要为一个人写一首世界上最美的情诗,一首人人都会叫好的诗。他说他将倾注今生所有的热情,要把自己热切的心肠完完全全呈现给她。

  小阿羊不解地问:“情诗是什么诗?”

  岑明说:“为你喜欢的人写的诗就叫情诗,就好比是写一封告诉她你喜欢她的信。”

  “那还不如就写信呢。”

  “但又不完全是这样,我这不过是个比喻。写信不是不好,只是太过俗套,写诗就不一样了。诗是可以流传下来的东西。你看从古至今留下的是信多还是诗多?”

  “当然是诗多。”

  “可不是吗!假如是你,你喜欢一个女孩子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要喜欢上谁,就直接告诉她我喜欢她。”

  “那你怎么不告诉小蔓?”

  岑明一脸坏笑地看着小阿羊,颇有几分窥探到别人隐秘的得意。这让小阿羊很惊讶,他何以晓得自己心中的秘密,是什么时候说漏了嘴吗?绝不可能。他又不是藏不住话的人。即便姐姐晓得,那也不过是一句随意的玩笑话。

  “你胡说什么,小蔓只是我的同学,平时我们话都不说的。”

  “你把我当傻瓜了。你要知道,诗人若是连这眼力也没有,那和俗人还有什么分别。看来,你不拿我当朋友啊?”岑明满不在意地笑了笑,“算了算了,有些话,你不跟别人讲是对的。我一点也没怪你的意思,你帮过我的忙不消说,单单是我们这么谈得来,你就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然后,岑明说他要四处走走,看看附近的美景,以及这里纯朴的老少男女。当然这都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他要好好想一想那首举世无双的情诗。在下笔之前,他得作好最充分的准备。

  当代小说 2019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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