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外出打工潮尚未席卷广大的西南地区,农村人还很重视自家的那一亩三分地。谁家地里的庄稼长得好,成熟得早,平日里说话都腰板挺直,很值得骄傲。要是哪家地里生出杂草,麦苗上长了蚜虫,影响到收成,一定会被大家看不起。农民嘛,种出好庄稼那是你的本分。迎春就不会种庄稼,但是没人对她指指点点。大家只会议论她的男人陈留丁。
陈留丁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这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他家祖上至少十代都生在这村子,靠田地过活,然后又长眠于此。可是陈留丁和他的祖辈们有些不同,单从外表看,他就不像个农民。一副身板高高瘦瘦,皮肉比许多女人的都要白净,眉眼也生得极其秀气,透出点戏子的风韵。张口一讲话,那真叫柔里柔气,举手投足斯文得像白话里的唐僧。不同于一般喜欢摸鱼打鸟的山里娃儿,陈留丁从小爱读书,而且读得不错。他在家中又排行老幺,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拿他当个宝。重活落不到他头上,就净让他读书,所以一直读到了高中。要不是接连考了三回都没被大学录取,说不定现在早就在城里吃公家饭了。陈留丁背着铺盖回了家,很长时间躲在屋里不出门。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有一天当陈留丁再出现在大家面前时,人们发现他比以前更白了。他跟在他爸身后,见人就发糖和香烟。村里人这才意识到,以前那个只知道读书的陈留丁,如今已经是个二十出头的大人,准备讨个婆娘了。
两个月后,陈留丁把那个叫迎春的女子娶进了门。迎春是陈留丁三姐婆家那边人,三姐亲自给做的媒。三姐说:这姑娘不仅长相可人,脑袋瓜子也特别灵光,虽连初中都没念完,但凭着眼力和悟性,自学成刺绣的好手。三姐给父母和弟弟看了迎春的照片,老的小的都很满意。姑娘上门看婆家时,悄悄塞给陈留丁一方亲自绣的手绢,是明艳艳的鸳鸯戏水,这门亲就成了。他们拜堂那天相当热闹,村里人都来喝酒了。人们确实是头一回看到这么好看的新娘子,从头到尾不停地起哄,但目光一落到旁边陈留丁的身上,又都觉得怪怪的。陈留丁是个大男人,却少了许多男人应有的英气与阳刚。蓦然瞧去,他俩不像一对新人,倒如同两姊妹。
照老规矩,结婚半年过后,小两口和父母分了家单过。起初一切如常,他们的日子也过得有模有样。可是到了年底,所有人家的地里都已经种上了麦子或油菜,只等着清清爽爽地进入腊月,杀了肥猪准备过年。唯独陈留丁和迎春家的地头光秃秃一片。别说种麦,地都还没松过。这时的迎春正待在家绣枕套,陈留丁呢?他也成天窝在屋里,帮着迎春描图写字。夫妻俩分工明细,做出的物件倒真没得说。吃了晚饭,别人都为了省一两度电,早早就上床睡了,陈留丁却还要看上一两个钟头书。就算停电,点着煤油灯盏他也得翻上几页,这从小就养成的习惯,雷都打不动。
父母和几个哥哥看不下去,其实主要是听不得近邻们的闲言碎语,他们对陈留丁很不客气地说了几句狠话。他这才懒洋洋地来到地里,放眼望去,人家的地头已经冒出了嫩绿的麦芽。陈留丁根本不是个干庄稼活的料,才小半天工夫,双手就都磨出了血泡,累得直不起腰身。迎春就更别提了,她的刺绣做得不错,施肥和播种这些小孩子也能干好的农活,她却干得非常吃力。最后还是哥嫂们去搭了把手。把麦子都种下的那个晚上,降了一层透透的白霜。大家都替他们着急,要是霜把麦种冻坏,来年可就够他们犯愁了。可是小两口并不担心,他们觉得既然已经把种子盖进了土里,就只管到麦子成熟的时候再来收割就行了。于是他们又双双待在屋里看书的看书,绣东西的绣东西,这实在叫人感到费解,但也正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开春过后,天气回暖,别人都到地里除草、打农药,却仍然难得看到陈留丁两口子的身影。他们家的麦子比别家的都要矮不少,而且地里生出许多野油菜和杂草来,它们蓬勃疯长,完全像是要盖过麦子的态势。
那一季的收成可想而知。陈留丁在杂草丛中割下麦穗,然后点了一把大火,足足烧了半天才灭。这成了村里人饭后的笑谈:陈留丁这一招真够英明,至少省下了半袋化肥。
陈留丁吃了欠收的亏,却捡了偷懒的教训。这回他早早就松了土,肥料也用得足,把一大块地的玉米播种下后,别人才把满地的麦茬子收拾干净。但是,等人家的玉米苗都已长出两片叶子了,他们家的却仿佛怕羞,藏在土里没有动静,只冒了几个零星的嫩芽。他的大哥翻开上面一层硬邦邦的干土,发现玉米种子已经被肥料烧烂了,他哭笑不得地说了句:这个陈留丁,我还从来没见过种玉米只撒肥料不浇水的。
陈留丁不单是家里的地头长不出好庄稼,转眼他和迎春已经结婚一年有余,迎春的肚皮渐渐成了村里人关注的焦点,要是这块地也老种不出庄稼来,关乎陈留丁的可就不只是不会干农活儿这么简单了。小两口虽不至多么的蜜意浓情,但也算得上是恩爱有加。陈留丁对迎春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呼吸都了如指掌时间久了,他开始不那么积极了,甚至完全是应付了事,而且那段时间他一直为地里的庄稼伤脑筋。大哥说他只知播种施肥、不懂得浇水的话传到了耳中,他隐约疑怪起迎春没有一块湿润肥沃的好土地。话没有明说出来,但迎春又不傻,她了解他的心思。迎春好像受了冷落般负气,你姓陈的都不着急,我还上什么心?况且她好像对那事也一直提不上什么兴致来。于是,两个人虽然还躺一张床,却盖起了各自的被子,背对着背。陈留丁心想,还会有什么奇迹,能让两块地上都长出茁壮的庄稼来。
陈留丁最先没了耐性。他肚里装着苦水,却仍然对迎春强装欢笑。他和迎春商量,这一季地里肯定是没几个收成,去向父母哥嫂讨食粮,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他打算到县城碰碰运气。以前读高中那会儿,他知道城里有棉纺厂、水泵厂、纸厂、面粉厂和炼油厂,再不济去餐馆里刷碗洗盘子,也比在村里向老天爷要吃的来得容易。迎春心里没底,何况她对城里的人事本就没陈留丁懂得多,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對。她闷闷地坐到床边,做她的刺绣去了。别的不说,迎春手上的功夫可是一天比一天见长。
陈留丁一去就是六天。这天一大清早迎春的眼皮就跳个不停,她真担心陈留丁会出个什么闪失。城里要没什么好的去处,他也该快些回来才是。这个陈留丁,迎春在心里抱怨:再给你一天时间,要是还不回,我可就要回娘家住些时日了。你要一回来看不到我的人,也好让你犯犯愁。
但是陈留丁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当天晚上,陈留丁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进屋也不同人说一句话,径直从水缸里舀了小半瓢生水就咕嘟咕嘟地灌,一口气喝完,又舀了半瓢。迎春本以为他碰了壁,心里大概不好受,便放下手中的针线,去给他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条。
面条端上来时,陈留丁说:再给煎两个鸡蛋。
迎春心里有气,不逢年不过节的,出去吃一鼻子灰,回家来耍大爷啦!但她没说出来,只闷声闷气地煎了蛋,撒上葱花,香气立时溢满了整个房间。
陈留丁说:来来来,你也坐下吃。
迎春没理他,坐到自己先前坐的那个板凳上。
陈留丁又说:你快来啊。
迎春说:我早就吃过了。她埋着头只顾忙自己的。
这么大一碗面,又是两个煎蛋,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
吃不完你让我做?
怎么?还心疼了?陈留丁喝了口面汤,故意吧唧着嘴。
我心疼个什么?你当家的都不心疼我会心疼?
陈留丁把迎春拉了过来,很有底气地说:这算个啥?只要你高兴,以后我们天天这么吃都不成问题。
去了一趟城里,你还真把自己当城里人啦?迎春说,照这么个吃法,再过两个月就得喝西北风了。田间地头一塌糊涂,想想都叫人烦。
告诉你,以后我们再也不用管地里那些糟心活儿了。陈留丁自信满满,如今我在城里有工作了,一个月两百块钱。两百呐,种地种半年也不见得能挣两百。
迎春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儿:你说的是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陈留丁干脆把筷子放下,他虽然很饿,但心里有这么值得高兴的好事情,不和人分享他憋得怪难受。他说,我现在是面粉厂的工人啦!包吃包住,每个月一号结钱,两张老人头的大票子。你想想,一年可就是两千多,哪个种庄稼的能有这收成?就算他再养几头肥猪,年底能有一千也就顶了天了。
迎春也跟着兴奋起来:陈留丁,这回我们真要翻身了。
陈留丁哧哧地笑:你就等着他们羡慕嫉妒吧。他吃了一大口煎蛋,又夹过去喂了迎春一口,突然想起什么,拍了拍大腿,嘿,我们为什么不喝两杯庆祝一下,快拿酒来。
迎春说:家里哪去找酒?我们又不是爱喝酒的人。
今天应该喝点。
那我去大哥家借?
去吧去吧,现在就去。你告诉他我在城里有工作了,今后我们的田地就交给他来种。
他们一人喝了两小杯。俩人确实不是爱喝酒的人,白酒刚一下肚,内里马上火烧火燎起来,迎春满脸泛红,在灯光下特别迷人。陈留丁上去亲了她一口。也许是他们分开了六天,他们自打结婚以来还从来没分开过,古话说小别胜新婚,也许是酒精起了作用,迎春也亲了他一口,这是迎春第一次这么主动。迎春把脸埋在陈留丁的头发里,狠劲地嗅着里面散发出来的淡淡面粉气味,她觉得这气味很好闻,这让她感到一阵心安。
陈留丁每个周末回来一次,每次他都有使不完的气力。迎春渐渐胖了,但胖得更有风韵,更像个女人了。陈留丁天天在面粉厂里做活,见不到太阳,而且有面粉的滋养,白净得简直和吃公家饭的人没什么两样。村里人开始议论,这个陈留丁,终究还是个好命人。但是迎春的肚子仍然没有动静,仿佛一块无法开垦的处女地,总是沉睡不醒。要是哪天她一旦怀上个孩子,陈留丁的生活可就真算得上完满了。不过一到月初,陈留丁都能领回两张新崭崭的大票子,这事确实让人们艳羡不已。
陈留丁把田地让给大哥一家来种,可不是白种的。大哥收了粮食,按每亩三百斤称给他,余下多少才算是自家的。大哥不只一次向外人抱怨:妈那个逼,自己兄弟还算得这么清,他这简直就是个地主老爷的做派嘛!然而抱怨归抱怨,自己虽吃点苦受点累,把庄稼伺弄得好点,余下的也多些,日子过得倒也比以前强。
迎春如今更没有下地的必要,顶多往自留地里种些蔬菜。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做刺绣。家里用不了那么多,陈留丁便拿了去城里卖掉,居然非常抢手,卖了不错的价钱。这更让迎春笃定地绣啊绣,就连村里的许多女人都跑来学,但任凭她们怎么下功夫,都达不到迎春手艺的三四分。
有一年的三月间,村里来了一个跑江湖的木匠。
木匠姓李,大家却不喊他李木匠,都叫他李老师。他确实不怎么像个木匠,虽然满身的肌肉鼓鼓囊囊,皮肤黝黑,耳朵上却架一副近视眼镜,有那么点文化人的味道。听他自己讲,他的确是个文化人,中师毕业后,教过几年书。但他天生不爱受管束,学校里作息时间又相对严格。于是扔了铁饭碗,靠几本书外加眼力和悟性,自學成为一个手艺超群的木匠。他的木匠活真的是非一般木匠所能比,床、五斗柜、衣橱、书桌、风车……你点哪样他都能做出来,而且做工考究、精细,比在城里买的还要好。更重要的是,他随身携带的包里装着一本印有各种家具的书,式样非常新鲜,你想要什么样的,他总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给谁家做活儿,他便在谁家吃住,他可不是一个挑嘴的人,主家平日里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一天的木匠活儿收五块工钱,一般五六天就做成了。二三十块钱不是什么大数目,谁家都出得起。他不仅木匠活儿好,还是个风趣幽默的人,谁和他都能说到一块儿去,没人和他聊天,他一边忙活一边吹着口哨,非常逍遥快活。要是哪个小孩子缠着他,他还会三五两下做一把木头剑送你,然后教你唱童谣。
小娃小娃你姓啥?
我姓羊。
啥子羊?
杈杈羊。
啥子杈?
树杈杈。
啥子树?
白树。
啥子白?
白胡子老汉不晓得。
不管你是百家姓里的哪个姓,他总能扯到白树上来,最后捋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摇头晃脑地道一声:白胡子老汉不晓得。惹得一群孩童哈哈大笑。
晚上和主家的男人喝二两烧酒。酒兴一上来,他便会旁若无人地唱起一些民间小调。
大嫂的头发乌溜溜,
粗长大辫儿梳后头。
清早起来要洗一洗,
小蛮细腰儿水长流。
水长流啊水长流,
流到兄弟我心窝头。
这些小调经他口中这么一唱,都别有一番滋味。男人们听了笑得眼泪直淌,不知不觉又多喝了两杯。女人家却臊红了脸,走到一边去灶上又炒来一盘子菜。心里想,这个李老师,真是个浪荡惯了的老江湖啊。
李老师手艺好,人缘好,村里头几乎每家每户都请他。迎春起初还拿不定主意,请吧,屋里仿佛也不缺什么家什;不请吧,别人都请了,他们家的经济如今又这么宽裕,不请反倒落得别人背后说她吝啬。陈留丁回来和他一商量,陈留丁坚定地说:请。那张老床经他们这两年的折腾,早已显得不堪,动作稍大点就吱吱呀呀地响个没完,好像立刻就要散架。而且他们家也需要一架风车。虽然不再种地,但农村的打米机脱出来的米粒糠比较重,许多人吃了这样的米,都容易得阑尾炎,有的还得了食道癌,有了风车,从里面过一两遍,吃得更叫人放心。
李老师来的那天正好陈留丁在家。为了款待客人,陈留丁头一天专门从城里买了好酒好菜。他和迎春都挺喜欢李老师,李老师见多识广,天南地北地一阵胡侃,把两人逗得笑痛了肚皮。后来,李老师当然又唱了几个小调,这时候陈留丁已经喝多了点,头皮阵阵发麻,听不清李老师究竟唱的是什么。迎春滴酒未沾,她羞赧地低下了头,悄没声息匆匆扒拉碗里的饭菜。
那天晚上,陈留丁和迎春没有亲热一下就睡了。外面屋里躺着李老师。他们的卧室没有房门,很快便传来李老师的鼾声。陈留丁也睡着了,他睡得挺安静,他从来不打鼾。迎春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心里想,明天是否应该请李老师给他们装一扇门?
接下来几天陈留丁在城里的面粉厂忙活。屋里就只剩下迎春和李老师两人。李老师做着木工,迎春在一旁做刺绣。那天李老师上了趟厕所,端一个空茶缸走出来,半开着玩笑说:大嫂,都一大上午了我才刚撒了一泡尿。
迎春的脸立马就红了,她抱歉地去厨房烧了壶开水,出来时李老师正拿着她的刺绣细细端详。那是她为自己绣的一件贴身里衣,柔和的绸布上,一枝烂漫的桃花非常抢眼,旁边还有“林花谢了迎春”几个字。画和字都是陈留丁的手笔,娟秀纤弱,迎春只差半个字就绣好了。薄薄的绸布很透,她能想象到一旦穿在自己身上,会是何等的招惹。这原本只有他们小两口才会触碰的私人物件,现在却握在另一个男人手中,她突然就有了种被人窥探隐秘的滋味,耳根灼热。
迎春一把夺了过来,把水壶递给他:拿去,你要的开水。
李老师接过水壶时,不知有意无意,正碰到了她的手,和绸布一样的柔软。迎春触电般缩了回去,差点把水壶掉到地上。
经过这一番相处接触,迎春感到有点尴尬。大天白日里倒没啥,主要是晚上,一男一女同处一个屋檐下,黑灯瞎火的,只中间一堵墙,门洞大开,安静的时候都能听清彼此的呼吸。迎春在心里埋怨陈留丁,明知道不方便,却让她一个人来面对,他的工作就那么要紧!等他回来了可得好好向他撒一通气才行。
偏偏那个周末陈留丁就没回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原本应该下午到家的,但是直到他们准备吃夜饭了,一直没见陈留丁的身影。迎春真生气了,她给李老师倒满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在李老师起起落落的小调声中,迎春喝醉了,瘫软了。迷蒙中,她发现陈留丁不知何时已回来了,就坐在自己面前,赤着上身,才几天未见,他壮实了不少,皮肤透出健壮和欲望的色泽。她委屈得想朝他撒气,她想哭,她想骂,她扬起一只手要打他,却扑通一下撞进了他怀里。
她睡得很沉,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她梦见自己终于怀上了陈留丁的孩子,她看到地里的庄稼长得非常茂盛。她在梦里自豪地说了句:这回我们真的是翻身了。
当第二天清早一觉醒来,她嘴里还在重复着这句话。她猛然发现自己并没在里屋的床上,而是躺在了李老师赤裸的身子旁。她弹坐起身,羞愤难当,看到李老师脖颈上深深的唇印,突然没有了发怒的本钱。
迎春不动声色地做了早饭。她还在生陈留丁的气,都怪他,所有的这一切都怪他。把饭菜都摆上桌子,她坐在那,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李老师也已经起来了。看见迎春红着眼圈,他拿了条湿毛巾给她,然后自己坐那呼呼噜噜地吃完了饭。
那一整天他们都没有说话。李老师干自己的木匠活儿,没再吹一声口哨;迎春做一会儿刺绣发一会儿呆。白日就这样度过,转眼又到了晚上,陈留丁还是没有回来。迎春仍坐在那里,并不起身去厨房。李老师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于是干脆亲自去下了一大锅面条。他自己先吃完,又给迎春盛了一碗,俨然已是这家里的男主人了。迎春沒吃,而是把还透着热气的面条带碗砸到了地上。瓷碗发出一声脆响,破碎成几片。李老师不气不恼,拿来扫帚和撮箕,把地上打扫干净。
他们在月光下对峙了一会儿,像一对闹别扭的小夫妻。后来,没有一点预兆,李老师猛地上前抱住了迎春,他抱得很紧,迎春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发现迎春又开始嘤嘤哭泣,于是将她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无限深情。
迎春说:你欺负我男人不在。我要去告你,告你强暴。
她好歹开口说话了,李老师放下心来。他说:我会对你负责。
我不稀罕。
你就稀罕一个没种的孬货?他不屑地说,看来你都不晓得外面是怎么传的。
怎么传?我是他的女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这都什么年月了,你还如此僵化。他们都在传,你家男人空有男人的外表,其实连个娘儿们都不如。
放屁!迎春的拳头落在他的胸口上。
你们结婚这么久了怎么连个娃都怀不上?问题就在他那里。
你住口。迎春翻身坐起,掐住他的脖子。
难道不是吗?你比谁都清楚,却还在这里自欺欺人。
迎春手上并没用力。她的眼泪落到了他的脸上,他再次把她抱紧,也许是他们太过用力,也许是那张老床已经腐朽,以至后来完全散了架。
李老师停下手上正在做的风车,开始倾心去打造一张新床。以以往的速度,不出五天时间就能完工,但他故意慢了下来。新床还没有做成,陈留丁就回来了。
那已经是第三个周末的黄昏。陈留丁瘦了一大圈,他说面粉厂最近太忙了,他一直脱不开身。连着上了三个星期的班,这回他得在家休息一天。迎春没有搭话,李老师闷头做活。他仿佛一下子便成了个局外人。
那天晚上李老师没有唱一句小调,把油炸的花生豆嚼得嘎嘣响,大口大口地灌烧酒,像摆明着在示威。陈留丁很累,草草吃了饭就准备上床。当他发现床坏成了一堆朽木,被子乱扔成一团,一下就明白了他不在家这些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把夺过李老师手里的酒瓶,迎春以为他要向李老師的头上砸去,想要制止,却吃了陈留丁一记耳光。迎春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李老师蓦地站起,推了陈留丁一把。他根本没使上什么劲,陈留丁却险些踉跄倒下。他想,最坏的结果,大概是陈留丁杀了他,或者他杀了陈留丁。但接下来他们谁都没有动手。陈留丁一口把半瓶子烧酒灌进肚里,然后使出了浑身力气,把空瓶子狠狠砸到地上,冲出了房门。李老师推了推眼镜,在心里骂了句孬种,卵货。
几天之后,陈留丁再回到家,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李老师倒给他留下了一张崭新漂亮的大床。无论是做工还是样式,这都是一张无可挑剔的好床。
父母和哥嫂看他一副落魄样,本想安慰几句,不想他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等他笑够了,脸上已挂了两行长长的清泪。
大哥说:老老实实待在村里种庄稼,怎么也不至于弄成今天这样。
陈留丁本已安静下来,经大哥这么一说,他反倒又笑起来了。
大嫂说:疯了疯了,这个陈留丁真是疯了。
父亲扇了他一巴掌。怒吼道:你还是不是个男子汉?不就是一个浪荡婆娘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她个不要脸的能把腿往外撇,你就不能活出点血性来让人看看?
陈留丁油盐不进。兀自笑了哭,哭了笑。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窝囊得不成样子。
后来哥嫂都回了。母亲在一旁陪着他哭。父亲把一截烟叶扔地上踩灭,拽了母亲一把:你跟着哭个球!我们陈家没有他这么不成器的人。你看他哪里像个男人,连他妈个婆娘都不如!
屋里就剩下陈留丁一个人。他哭累了,眼泪也哭干了,任内心还如何的翻江倒海,也挤不出一滴泪来。他拿了斧子,把那张新床给劈成了一堆木头。然后一把火点燃被子,被子引燃了木头,火势迅速蹿得老高。他坐在门槛上,观望着越烧越旺的大火,突然,鬼使神差般的,他褪去了裤子,举起那柄刚劈了新床的斧子,朝自己的老二剁了下去。
那之后,便有了两个关于陈留丁的传言。一个是说他因为失血过多,哥哥们尚未把他送到医院他就断了气;另一个说他没了下身那多余的玩意儿,在医院调养了两个多月,出院时竟出落成了一个丰乳肥臀、唇红齿白的漂亮女子。
不过传言归传言,大家虽然在茶余饭后把这事聊得火热,但他们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陈留丁。那场大火把他家的房子化成了灰烬,他整个人也如同一阵青烟,消失不见了。传了一阵,这事也就过去了。
村里有个人到临镇走亲戚,带回来一个意外发现。以前跑江湖的那个李老师在那边镇子上开了个家具店,生意红火得没话说。那人看到一个非常脸熟的年轻妇人坐在家具店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和前去买家具的还价,旁边站着个光屁股小孩自己低头耍鸡鸡。那人走出很远了,才突然想起当初和李老师私奔的迎春。
这话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陈家人耳朵里。有一天,陈家的三女儿跑到李老师的家具店大闹了一回。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曾经温顺沉默的迎春一点也不给她这个同村人的面子。等她刚撒完气,迎春提起一桶洗碗水就朝她倒去,把她淋成了一只落汤鸡。但她没有败下阵来,而是上前和迎春厮打在了一起。迎春确实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迎春了,如今她胖了好大一圈,浑身都是力气,结果陈家三女儿吃了不小的亏。
因为迎春和李老师就住在临镇,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无论村里人是否刻意想去打听,都总能够知道一些。他们听说李老师做的家具价钱越来越高了,他们在城里买楼房了,他们的儿子进了全县最好的幼儿园,他们又有了个小女儿。后来,又听说李老师不爱做木匠活了,他喜欢上了长牌,很快又玩起了麻将;没有家具可卖的迎春做不成老板娘,成天无所事事,也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再后来,他们城里的楼房输没了,他们欠下了债,一双儿女也被送回到迎春娘家。
李老师有一回喝了点酒,兴致一来,在牌桌上对一个细长眉毛女人唱了几句小调,被她男人打断了三根指头。那之后,他戒掉了酒,却开始吸烟了。他的烟瘾很大,一天两包都不在话下。断了手指本就没好好地治,加上大量吸烟,他的手指随时都在颤抖。于是,就算还有重操旧业的心,他的手也不再争气了。
这就该说说那年夏天了。
那年夏天,我们那儿发生过的事情真不少——村里两个本来很要好的朋友因为一件小事闹出了人命,我舅舅当时是村支书,前去调解不小心挨了枪子儿;邻村一家农户的母猪生下两头小象,有人出了高价购买,但还没有成交,突然一头死掉了,另一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城郊修学校动土,挖出来一具清朝的僵尸;还有,我们县城里唯一的电影院发生爆炸,在场的两百来号人无一幸免……
那年夏天,迎春和李老师那一双可爱的儿女没了。他们的死法各不一样,却都发生在同一个下午。
他们的儿子放学之后就没有回家,但迎春爸妈以为外孙子贪玩去了,就没太上心。天快黑了,迎春妈到屋后的菜地里割韭菜,准备晚上煮韭菜鸡蛋面,那是两个小家伙最爱吃的。就在她蹲下身的时候,不经意一抬眼,她便看到了她的外孙。他小小的身子挂在了一棵樱桃树上,书包的背带紧紧缠住他的脖子。他胸口尚有一丝余温,但心跳已经停了。就在老两口悲痛欲绝的当口,有人抱来了像死虾一般直挺挺的小外孙女,她周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抱她来的人说,她落到了一处水凼里,那么一口水居然也会要了她的命,真是遇到鬼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时运不济,被恶鬼找上了门。但是,镇上来了派出所的警察,县里也来了公安局的人。他们在死人的现场一番察看,又找来临近的村民谈话。最后,他们把嫁来村里已许多年的陈家三女儿铐走了。
经历了这样的大恸,迎春疯了。牌桌上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她终日在小镇那条并不太长的独街上晃悠,怀里抱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布娃娃。她的双肩一颤一颤的,从背后看叫人容易误以为她在抽泣,但她并不哭,而是笑,笑得非常诡异,一边笑一边对着布娃娃唱歌。她还爱跑去中心小学的校门口,一到放学时间,就把一群半大的小学生吓得阵阵尖叫。看门的大爷拿着扫帚去赶她她也不怕。有时竞冷不丁地把裙子往上一捞,露出下面好茂盛的一丛,惹得一些游手好闲的男人开怀大笑。
李老師的牌瘾却更大了。人家知道他没啥可输的了,便都不愿和他玩。例外的顶多是那几个男人不常在家的风骚娘儿们,要是她们输了,就拿钱给他买香烟,要是李老师输了,他得讲些荤段子或唱几个小调,把她们逗乐得酥胸荡漾。但是往往李老师输得多,没人给他买烟,他只得跟着人捡烟屁股抽。有一回,他跟着别人的屁股走了好远,好不容易扔下来一截,他蹲下身,正伸手去捡,不料别人也准备踩灭烟头,他本就有旧伤的手指被踩了一个钻心的痛。
六月里,镇上来了一个个子高挑的漂亮女人。她起先在一家餐馆里帮忙,本来挺冷清的馆子生意立时好了起来,顾客都是些对她想入非非的中年男人。就连以前喜爱往外跑的老板也不再出门,成天笨手笨脚地围着她转。最后老板娘不高兴了,找了个模棱两可的理由把她打发走。
后来她便做起了理发店的洗头妹。一下又给理发店招徕了许多客人。那一阵子,小镇的面貌显得新鲜又怪异。随便一个男人都有个体面的发型,头发里散发出阵阵洗发水的香气。
但是没过多久,这个漂亮的女人就开始不那么坚守本分了。一到下午,她不在理发店里给客人洗头,而是准时出现在茶馆里的牌桌上。茶馆的老板高兴了,理发店的老板却怨声连连。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不会打牌。好好的一把牌捏在手里,她却几乎每次都输掉,叫一旁看牌的人干着急。不会打牌也就算了,她偏偏还喜欢挤在那些个风骚娘儿们一堆,兴致盎然地听背时李老师唱小调。李老师仍旧是输,但她每次听完小调,总会为他买两包烟。
就这么一回生二回熟,不几日两人就嬲到了一块儿。也弄不明白她究竟看上了李老师哪样。多年以前,迎春看上李老师,那时候人家有本事,还风趣幽默。如今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就一张会唱小调的嘴巴。人们都为这个漂亮女人感到不值,凭她的姿色,只要她愿意,挑谁还不就是她一个眼色就行。客观点说,她就应该找个吃公家饭的男人。
可是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可言。他们打牌的时候也那么旁若无人的,把关系挑得明明白白。李老师好不容易摸了副像样的牌,但他宁愿把牌拆开了打,也要把幺鸡留给她吃。她那里一旦有好牌,便举得高高的朝李老师抛个媚眼,问道:我的二筒你们哪个要?李老师搭腔道:碰!等的就是你那个二筒。
一天上午,已经日上三竿,漂亮女人从李老师的屋里出来。她迈着猫步慢慢地走着,很迷人,很性感,但又有一点刻意。男人们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她身上。她却高傲地仰起头,目空一切的样子。走着走着她突然就停了下来。在离她几步开外的正前方,疯女人迎春正定定地看着她。迎春的布娃娃不知道哪去了,她垂着双手,身子有些佝偻。她的眉头渐渐皱紧,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看上去丝毫不像个疯子。漂亮女人迟疑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走去。她们越来越近,细心的人能够注意到,迎春浑身都在发抖。迎春张开嘴巴,指着漂亮女人,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人们都在等待着一场女人之间的战争,连空气都凝重起来,结果却让所有人都失望了。就在漂亮女人和迎春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对迎春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如同面对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失败者。迎春仍然站在那里,手还僵在半空,她像个结巴一般,嘴里一直重复着一个字:你,你,你,你……
这个破落不堪的家庭的又一宗命案发生在两天之后。
疯女人迎春把李老师给剁了,一共三十余刀,刀刀都在要害处。李老师的命根也被切掉了。也不知道是在剁他之前切掉的,还是之后切掉的,总之,前半生逍遥风光、后半世堕落凄凉的李老师,死后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迎春提着一把血淋淋的菜刀走在小镇那条独街上,一边狰狞地狂笑,一边大声叫嚷:陈留丁,你给我出来。你这个卵货,别以为我认不出你来。你变成什么样我都晓得,你要还是个男人你就出来,陈留丁
镇上的人都觉得奇怪。这个屁大点的小小市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都算得上是熟人了,却从来还不知道有个叫陈留丁的人。这个迎春口中的陈留丁,到底和她有多大过节,至于叫一个疯子变得这样?不过,那天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漂亮女人。她来去都很神秘,如同微风掠过河面,不着痕迹。
事情后来传到了我们村子里。大家这才恍然大悟,看来传言并非只是传言。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无根无据的事,无论如何也是胡编乱造不出来的。
迎春被公安局以故意杀人罪逮捕。由于疯子不承担刑事责任,经过一番繁复冗长的鉴定,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这件事上过当年的市晚报头条。我记得报道里有一段记者与迎春的对话。
记者问:为什么要杀人?
迎春说:他没有死,一切都是计划好了的。
记者问:你怎么会认为你丈夫没死?他被你砍了几十刀,当场就咽气了。
迎春说:他借刀杀人这一招真够漂亮。
记者问:你是说人不是你杀的?
迎春说:告诉我他躲哪里去了?
记者说:他死了。哪儿也去不了。
迎春说:死了?不可能。那场大火都没把他烧死,算他有本事。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女人,说不定哪天又做回男人了。哼,就算他再变成男人,也是个没种的卯货。
那位记者大概是信心满满前去采访的,但谁能从一个疯子口中问出有价值的话呢?记者最后放弃了,用省略号结束了他们的谈话。报道旁边有一张迎春的照片,不用看文字,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责任编辑:李菡
当代小说 2018年2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