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5岁。
小孩儿,里下河有不同的叫法。泰州人叫“小拉宝”,高邮人叫“小伢(音‘霞)子”,宝应人叫“细大夷儿”,兴化人叫“细小的儿”……我是高邮人,靠近兴化,说兴化方言,这里的孩子都是“细小的儿”。而公社大院的人则不同,他们叫我“小把戏”。就跟胸口插两支笔一样,这样叫显得有文化。
我的母亲是公社干部,我们跟外婆住。我的家离公社所在地不远,却担了三座桥,其中一座桥支着细木棍儿,像一架竹梯横放在河上。这种桥全公社有很多,成心考验人的平衡能力,隔一阵子就听到有人掉河的消息。公社放大站经常播送通知,一般在县广播站广播结束以后,有时也临时中断广播,放大站的吴侉子用二八京腔一遍一遍地呼叫。只要有通知我都会屏息静听。母亲常到蹲点的大队去。如果是通知母亲,我就很担心。母亲不会水,我怕她在跨坎过桥时出意外;如果碰上阴雨天,我就哀哀地哭起来,好像母亲已经遭遇不测。
我的依赖心是通过担惊受怕的方式表现的。母亲在我身边,我才觉得她安全。她蹲点的大队离我家远,我不能跟过去;她回到公社,我就可以待在大院里了。
在公社大院,男人一律是叔叔,女人一律是阿姨。这跟我们庄子上对长辈的叫法有异。与庄子上不同的还有逗弄孩子的方式。叔叔喜欢你,会在你的下方捞一下,伸到你唇边:“吃一个。”旁边的人都会开心地笑。这个举动我猜没有恶意,但一定不是好意,以后遇上我会躲开。
母亲有公事要干。多数时候,她把我丢在院子里。我跟自己玩,跟院子玩。
公社大院长方形。正中间一道大门,门口挂着几块长木牌子。大门东侧是食堂,有自己的门,后面还有一道小门通大院;桌子是八仙桌,长凳都是互相连着的,要搬离它需几个人合力上抬,让它超过八仙桌的高度。挂牌子的大门有甬道,两面的墙壁上贴了标语。穿过甬道进入内院,是一条砖铺路,通后排建筑。砖铺路上一架葡萄,结了永远也不会成熟的青果,鸟吃了都酸涩得挤眉弄眼。砖铺路两侧一派田园风光,食堂大师傅种了时令蔬菜:青蒜、辣椒、莴苣、杨花萝卜……隔一阵子,大师傅就挑来已发酵的肥料,慢条斯理地为蔬菜施肥,太阳晒过,院子里弥漫着一股热烘烘的臭味儿,这种臭味儿不影响呼吸,相反,心里会莫名生出温暖的感觉。葡萄架也长南瓜,南瓜像一个一个蒲团在架子上晃荡。
我已会爬高,葡萄架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在架子上可以方便地摘下一串葡萄,但一个问题始终困扰我:吃,还是不吃?有人走过来。他不会留意葡萄架上趴着一个小把戏,只顾自己走路;我站起来,让他从身下过去。
大院东南角有一小门,是公社大会堂的后门。轮到开会,院里的干部从后门进,坐台上;院外的干部从前门进,坐台下。公社党委书记闵叔爱讲话,讲很长的话。到饭点的时候,台上有人起身,从后门出去,进食堂,三扒两咽,一碗饭下肚,匆匆回到台上。到闵叔讲完话,除他自己,台上的人都垫过了。现在有老人提起闵叔仍然赞叹:“人家那水平,不打草稿能讲两小时!”
大院后排是办公室兼宿舍。办公室都一般大小,一个干部一间,中间有帘子隔断,前面办公桌、木头椅子,后面床、脸盆架子,讲究的还有碗橱。有的干部自己烧,吃不完的菜搁碗橱里。我自己没感觉,我享受着特权:全公社就我一个小把戏可以自由出入公社大院,也只有一个小把戏可以在公社大院胡作非为不受惩罚。也是因为无聊,我经常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窜,如果弄到吃的,那是意外之喜。李叔的碗橱是要光顾的。有一次碗橱里搁了一条红烧鲫鱼,我端下来研究一番,小心搛取,只吃一边,将另一边翻过来,再搁回去;孙叔在屋梁上吊过一回馓子。把馓子吊起来,摆明是防我!门掩里有一把红缨枪,我拿过枪对着馓子捣,张嘴在下面等着,感觉像天上掉馅儿饼。孙叔气不过,提了红缨枪搜人,遇到我母亲,垂头丧气向她告状:“你家小把戏,把馓子捣得稀烂。”这时我从暗处出来,对母亲说:“姆妈,我饿了。”母亲扬起手作势打我。“你肚子通海啦!”我一路跑进公社食堂。
开饭了。老规矩,头一碗菜端给闵叔。“嘿,活青菜来啦!”闵叔夸张地嚷起来,不厌其烦向人介绍:“这菜是院子里现拔的,活青菜!”谁不知道菜是院子里现拔的?食客们漫声应和着,有点不以为然。闵叔拿着全公社最高的工资,却很节俭,副食品主要是青菜,把它吃得理由十足。
孙叔和李叔有时喝一点酒。李叔的酒是供销社买的,瓶装二两五钱的洋河曲酒,一顿喝五钱到一两;孙叔的酒自酿。到卫生院要几只空盐水瓶,把酒灌进去,放在办公室一角,要喝的时候倒一盅,一只手端酒,另一只手负责平衡,小心地端进食堂,与李叔对饮。我不止一次喝过孙叔的自酿散装酒。趁他离开办公室,悄悄踅进去,每只盐水瓶里喝一口,这样不容易被发现。酒很浓烈,没有勇气下不了口,屏住气喝下去,感觉难以言表,脑袋晕乎乎,身子软乎乎,飘飘然想飞,无缘无故笑起来……
两盅酒往桌上一搁,偌大的餐厅马上弥散着酒的香气,气氛也热烈起来。下酒的菜没有,下酒的故事现成。讲故事的人不确定,故事的主角是确定的,都是闵叔,讲他当年打游击的故事。日本鬼子悬赏捉拿他,他满不在乎,锄奸、打鬼子一样没拉。有一次过哨卡,一个二黄要他出示良民证,他递过去,二黄仔仔细细研究上面的字。“闵……闵帕?”鬼子、二黄端着枪就要捆人。闵叔夺过良民证,指给二黄:“什么闵帕,字不认得就抓人!我姓関,叫関外!”鬼子、二黄看他没个惧怕,料想関外也不会带着闵帕的良民证过哨卡,居然放行了。故事讲到这儿,大家都开心地笑起来。闵叔已吃过饭,也抄手坐在一边,饶有兴致地听人讲故事,听到热闹处,他也随大家一起笑,好像他听的是别人的故事。
我想听故事,所以很希望孙叔和李叔对饮。我跟着傻乐的时候,李叔把目光移向我,抿一小口酒。“啊,好酒!你喝不喝?”我原地站着,不说喝,也不说不喝。屋子一下安静了,所有人都把目光转过来。母亲来拖我胳膊。“好了好了,回房睡觉。”我挣脱母亲,盯着李叔,现场已经有人开始起哄了。李叔用筷子蘸酒,递到我嘴边,我没犹豫就舔干了筷子头。“嘿,这小把戏,有前途!”孙叔也不甘人后,招手让我过去,正要拿筷子蘸酒,我端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口干了。我听到一阵惊讶赞叹,气氛达到高潮。我的脸上露出诡秘的微笑。已经成为配角的闵叔插话:“没这么惯娃儿的,恶惯!”
说闹之间,秦叔进来。秦叔军人出身,转业地方,当公社人武部部长。他有力气,喜欢绷着脸发号施令。“向左——转!”你就得左转,弄错方向屁股上就挨一脚。高兴的时候,他用胡茬蹭你的脸,或者猛地把你抛向空中,接到手上再抛,再接……他没什么招人喜欢的地方,却与我最多交集。他转业军人的身份让我敬佩不已,更重要的,他还掌管着全公社的枪!他的办公室是惟一人走即锁的屋子,床下躺着两挺机关枪;我几次爬进去,试图掀开帆布摸一摸,都被他厉声喝止。我的梦想是,等我长大,在一个隆重的场合,他郑重地交给我一挺机关枪。“突突突……突突突!”“我们恶惯小把戏?恶惯的来了!”孙叔大声嚷嚷,其实是一种暗示。秦叔果然上了“划子”,走近前,拿眼盯着,一把将我搂过去,瞬间已头朝地脚朝上,一手一个脚脖子,摆开架势开始转圈儿。母亲急了,赶紧阻止。“秦守端,放下来!饭倒出来啦!”
“还有酒。”“哈哈哈!”
对于我的存在,大人们心态复杂。有个小把戏逗逗,可以给或者紧张或者无聊的大院生活做些调剂;我的张牙舞爪、横冲直撞,也在一定程度上扰乱他们的生活,偶尔露出嫌恶的情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的母亲不动手,谁好意思出手教训?有人寄望于秦叔。秦叔要我向东我不向西,要我打狗我不吆鸡。我心甘情愿做秦叔的门下走狗,甚至连走狗都不是;在秦叔面前,我什么都不是。
天越来越热了。杨柳低垂,一丝风都没有。热天的午后像叽溜(知了)的鼓噪漫长无聊,毫无意义。我走出大院,下到码头边,望着宽阔的东平河发呆。水乡的孩子天生有喜欢水的基因,尽管有水獭猫的传说,尽管亲眼见过小伙伴被滚钩从水里捞上来,但水对我的诱惑无可阻挡。河那边一群孩子在水面上拍打着,兴奋地发出尖利的笑声。我在自己家的庄子上,这时候也跟他们一样泡在水里。外婆搬了小凳坐着,轻摇团扇,一边与人搭话,一边看着我。到天边出现红霞时,水已微凉,我的嘴唇发乌,手脚发白发皱,外婆几次威胁下河,我才恋恋不舍地上岸。没外婆守着,我断不能独自玩水,这个我懂。
“哗啦!”我吓一跳。是拉枪栓的声音。
秦叔站在身后,摆弄着一支步枪。枪栓是拉给我听的,表示一种许可。我忘了燥热,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从枪管摸到枪栓,来来回回,爱不释手。“预备——卧倒!”
我立即趴下。
秦叔把枪放在地上。枪太长,我无法做出标准的射击姿势,只好将枪托置于腋下,拖到身后,手直接够上扳机,对着瞄准镜装模作样瞄几眼,朝向对岸孩子们戏水的方向,嘴里模拟枪响的声音:“噼——勾!”我的手真的扣动了扳机。我知道枪里没子弹,所以我敢于这样做。
“秦守端,再养一个吧。”我听到母亲说话,仰起头,看见秦叔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以后,我曾几次看他有过这种表情。
“秦守端,你是海军吧?”
“是的呀。”
“抓你个差,教平儿伙凫水。”
“诺。”
我们这里的风俗,男孩女孩除了乳名还有爱称。男孩加“儿伙”,乳名三喜、二柱,爱称就是喜儿伙、柱儿伙;女孩加“丫(读如‘阿)头”,粉丫头、琴丫头。“诺”是兴化方言里遗留的古语。
凫水,我正求之不得!我吊上秦叔,请求他立即兑现承诺。他头一偏,做出同意的姿态,只两三步,人已下到码头,“轰隆”一声,河水似乎涨了些,他一扬头立起半个身子,河面似乎小了些。我搂着码头桩,用脚探水,打算找个合适的地方下去。“平儿伙。跳!”我眼一闭,猫起身体,不管不顾滚下去,立即被一只大手薅住头发拎出水面。
秦叔说话有点南腔北调,出门闯荡过的人大体如此。他把狗爬说成狗刨,他教我狗刨式泳姿。我后来知道北极熊游泳也是这种姿势。先让我抓着码头桩打乓乓,然后托胸,四脚并用往前刨;不知不觉到达河中间,他把手抽走,头也不回游上岸,两手相交,看闲似的望着我。我在他抽出手的那一刻,头闷进水里,鼻子因呼吸呛水,引发剧烈咳嗽,张开的大嘴满满地被灌两口。我扑腾出水面,想叫,身子不由自主往下沉,又被满满地灌了两口。水的味道不再是清冽的,而是夹着难以忍受的土腥味儿。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划、蹬,也不知怎么到的岸边,哭丧着脸爬上岸,才发觉不光嘴、鼻子进水,耳朵也进水了,人声听着很遥远,里面轰隆轰隆的很难受。秦叔抓住我肩膀摇一摇,说:“你会水了。”
我们这里教孩子凫水,大都采用这种霸道的方式。一般是待孩子识得水性后,有了底气,趁其不备把手抽走。秦叔的做法对低龄孩子是危险的,没被淹死,肺部进水也很麻烦。母亲请他教我,缘于他当过海军,认为他有更高明的方法。母亲私下里跟人说秦叔是个夯怂。我开始怀疑秦叔是否喜欢我,问母亲,母亲安慰说:“他喜欢你呢。他家里是个姑娘,想小伙想不到,看到你就欢喜。他要把姑娘给你呢。”
我茫然。母亲问:“你要吗?”
我说:“不要。”
我还不清楚状况,就亲手毁了一门亲事。
早晨起来,还没醒结实,我就忙着到院子里闲逛。秦叔正在往脸上抹肥皂,听到动静,他转过来一张全白的脸,对着裤子口袋努努嘴儿,说:“望望里边有什么。”我把手伸进去,心立即因激动狂跳不止:一支木头手枪!“拿去玩吧。”我向母亲展示我的新玩具,母亲很惊奇,急忙拉上我去谢秦叔。秦叔正出门倒水,母亲说:“秦守端,你还有这细心思哪?谢谢啊!”秦叔又忸怩起来,告诉我母亲枪是战友送的。战友认为秦叔是生儿子的命,老早就把玩具枪做好了;秦叔老婆养了个姑娘,战友来串门儿还是把枪留下了。他家姑娘不玩,我得了外快。
嘎子就是先有一把木头手枪,然后才有真家伙的!
秦叔门口来了两个年轻人,一人背着一支枪,真枪。年轻人跟我母亲打招呼,母亲点一下头。我想上去摸一摸枪,母亲一把挡开。“走,吃早饭。”我被母亲拽着,心有不甘地回过头;两个年轻人朝我笑笑,进秦叔屋里了。
母亲的姐妹郑阿姨当年受到磨难,母亲连夜弄船把她送走,投奔在深圳当兵的丈夫。10年后,郑阿姨回到老家探亲,俩人见面又抱又哭。临走,跟打架似的,郑阿姨留下5元钱给我买糖。5元钱是一笔巨款,我不敢奢望,5分钱总可以想想的吧,或者两分钱,给我买两颗芝麻糖吃?母亲掏出一毛钱,找出一个红皮本子,取走瓤,把钱插进夹层里交给我,严正告诫,我只有收藏权,没有使用权,别弄丢。
既然钱不能满足口腹之欲,那就寻求精神的满足。我想向小伙伴显摆炫耀,无奈他们都在庄子上,只好向叔叔阿姨显摆炫耀了。叔叔阿姨都挺配合,看到皮夹子里的钱,一副惊讶的神色,羡慕我一夜成为暴发户。遇上孙叔,想不到他脸色陡然沉下来。
“你拿的什么?”他厉声问。我有点发蒙,不知怎么回答他。他翻开封皮,一毛钱插在透明的夹层里。“这成你的皮夹子了?知道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我不知道什么是“性质的问题”,但一双威严的眼睛正刺向我,直觉告诉我,我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母亲教我说:“告诉叔叔,你不认识字。”我骄傲地说:“我不认字!”“你不认识,我认识。”孙叔环顾一眼围观者。“我们都认识字!”围观者也齐声附和。这一刻,感觉连母亲都不能给我提供保护,我从一个宠儿瞬间变成一名弃儿,无力反击,无人救援。慌乱中,仿佛每个人的每一句话都变得阴森:“小把戏……”
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也不敢问。我被孙叔义正辞严的气势所震撼!我不知道害怕什么,但我真的害怕了,退出钱将封皮交给他,没得到回应,我扔到地上,跑到母亲身边。
“皮夹子事件”是孙叔的神来之笔,不用秦叔出手,他们已有法宝治理我。当我闹得忘乎所以时,“皮夹子事件”就被及时翻出来。正如他们所希望的,我果然安静了。
背枪的两个年轻人再次来到大院,还是进秦叔的屋。一会儿,秦叔进了闵叔那屋。院子里充斥着紧张不安的气氛,有人走出来,有人从门里探出身子,都朝闵叔那屋张望。闵叔、秦叔和两个年轻人一起出来,似乎要出门。秦叔向我招手:“平儿伙,跟我玩去!”我想等母亲回来告诉一声,秦叔催促:“快快,马上就开船了。”我回到母亲屋里,拿过枪,一溜小跑跟上去,下河,上船,向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驶去。
我是被母亲摇醒的。窗外黑黢黢的,屋内煤油灯散发幽暗的光,房梁、墙壁、桌椅忽远忽近,亦真亦幻。睡梦中被人弄醒,这是第一次;当然是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但我无法体会。睏山倒下来,眼皮千钧重,我闹着只想重新进入梦乡。
母亲说:“闵叔叔来过了,才走。”
我不作反应。
“你闯祸了吧?”母亲有点急。“叔叔坐半天,问他话也不说,走的时候让我问你。你闯什么祸啦?!”
我太睏了。我记不起当时的状况。混乱。很多人。台上台下。脖子,青菜。吵嚷。“活青菜、活青菜……活青菜、活青菜……”秦叔难得地冲我一笑,手臂一抬,做出拔枪的动作,对我扣动扳机。“噼——勾!”我用木头手枪瞄准,回击。“噼——勾!”“噼——勾!”“噼——勾!”我开始寻找新的目标。脖子,青菜……
“噼——勾!”“噼——勾!”
“说话!再不说我打你了啊!”母亲提高了音调。
我从身边摸出木头手枪,慢慢地、慢慢地对准母亲的头。
“噼——勾!”
正如俗话说的,像泄了气的皮球,母亲一屁股瘫坐在床边,半天无语。我完全醒了,被一种莫名的恐惧包裹,保持着静默。母亲在熄灯的瞬间瞥见我醒着,把我搂在怀里。
“他是坏人!”我说。
母亲不响,机械地、一遍一遍地抚摸我一边的脸。
天黑得更厉害。我能感觉到母亲的每一次眨眼。
“闵叔叔打过日本鬼子,还打过国民党反动派。你说是好人是坏人?”
闵叔打鬼子的故事,我是听过不止一个、听过不止一遍的。
母亲问:“妈妈要是去了,妈妈也是坏人?”我睁大眼睛茫然望着夜空,无言以对。“我儿子要是那样对我,我就跳河!”我吓得哭嚷起来:“不要!——”母亲咯咯笑起来,拿起扇子给我扇凉,我立即沉沉睡去。
父亲从县城回家。晚饭的时候,父亲问我母亲,是否知道闵叔给他打过电话,母亲回说不知道。闵叔是父亲的朋友,以前也有电话联系。母亲问闵叔说了什么事,父亲说:“什么事?告你儿子的状!”母亲迅速瞟了我一眼。“闵书记不会跟个孩子过不去。”我本来准备逃跑,看他俩没有揍我撵我的意思,稍稍放下心。父亲告诉我母亲,闵叔在电话里大哭一场。
秦叔以后坐船出去,我不跟了。闵叔还召开会议,人不多的会就在他办公室开。他跟不同的人出去几趟后,步履变得不太利索,走路一冲一冲的。再次面对闵叔,是在公社正门的甬道里。他抱我坐到长凳上,自己也坐下去。
“喊叔叔。”
“闵叔叔。”
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在呼气的时候发出一声长音,像是回应,也像叹息。他端详我很久,慢慢把目光移向门外,陷入沉思。我局促地坐在一边,想走,又不敢走。他再次把整个身子转向我,慈爱地摸摸我的头,自嘲似的笑笑。“哼哼,小把戏。”
秦叔家里出了点事。他老婆脚碰到铲锹,削开一道口子,伤口感染化脓。秦叔把她带到卫生院住院打针,跟我母亲说女儿小兰在家没人带,预备带到公社大院跟我玩。母亲当然同意。来的时候,小兰赖在她爸爸的屋子里不出来;我母亲急忙过去:“兰丫头来啦?”秦叔对小兰说:“喊人,喊蒋阿姨。”随即抬头向我母亲解释:“不肯喊哪!看到生人就不说话。”母亲说:“你有事去,让兰丫头跟平儿伙玩。别不好意思,我还想你做我家儿媳妇呢。”
母亲将小兰领到这边屋,让我带她上大会堂玩。小兰站着不肯去。
“我有办法!”母亲到食堂的墙上取下筛子,放一把米在上面,来到码头,把筛子闷进水里,一会儿工夫猛地一拎,已有十几条小鱼儿在筛子里蹦跳。母亲在脸盆里放水,把鱼倒进去,让我俩轮流抓鱼。这招很灵,既玩水,又玩鱼,谁不喜欢!母亲出去,小兰有了笑声,衣裳湿了也不觉得,两个人乐此不疲玩抓鱼。
“你的褂子那么长!”
“不是褂子,是布拉吉。”
布拉吉?不懂。
小兰把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告诉我:“你没穿衣裳!”
我是没有穿衣裳。这从来不是问题。现在,这是问题了。
晚上,我问母亲什么是布拉吉。母亲说:“布拉吉是裙子,连衣裙。”她问:“兰丫头穿布拉吉好看吗?”我如实回答:“好看。”看我古古怪怪的样子,母亲很不解。“你要干什么,想穿布拉吉?”“是的。”母亲哭笑不得,难得她有耐心,跟我解释:“兰丫头是姑娘家,她要穿好看的衣裳;你是小伙,男孩!你什么都不用穿!”可是我现在不这么想,我想穿衣裳。母亲被我缠得没法,答应明天上供销社买一条裤头,条件是,我的一毛钱要上交,作为裤头钱的一部分。我同意。
我穿着裤头走在院子里的时候,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
“怎么了,穿裤子了?”
“夏天穿什么裤子啊?”
母亲笑嘻嘻地解释:“兰丫头穿布拉吉,他也闹着要穿。我给他打了个折。”
秦叔听到说话,从屋里走出来。
“立正!——稍息。”
立正;稍息。
“裤子脱下!”
我本能地抓住裤腰松紧带,努力向他展现一张讨好谄媚的脸,希望他收回成命;院里的人笑开了。秦叔的命令失灵,权威受到挑战,这不好笑?
秦叔用左手攥住我的两条细手腕,伸出右手脱我裤子;我虽双腿并拢,仍然被他轻易褪下了。“吃一个!……再吃一个!”他把裤头高举过头,左右摇晃,像一面旗帜挥舞。我跳起来够,也知道徒劳,转而扽他的裤子。秦叔穿中裤,腰扎武装带,我的企图再次以失败告终。
接下来,有他们瞧的!
我们那里把倔强的孩子耍赖叫做“戆赖”。突然地,我戆了一个令大人觉得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大赖。我从胸腔发出一声低吼,随即是高亢激越的嘶鸣,眼泪鼻涕并下,身体因暴怒而颤抖,报复的欲望强烈地刺激大脑,恨不能将秦叔撕碎。我捡起一块碎砖扔过去,不偏不倚,正中秦叔的眉骨,血马上渗出来。母亲过来扇我一巴掌,慌忙去找火柴,——火柴盒上的火药可以止血。秦叔不让贴,任血流下来,无意中抹了把脸,血布散开来,成了大花脸。他一边拋着裤头一边说:“喔,平儿伙狗急跳墙喽!”
闵叔在他屋召开会议。时间到了,大人们陆续进去。我这里闹着,虽然热,还是把门关上了。我在外面用脚踢,用砖头砸,用红缨枪捅。闵叔在屋里大声说:“粮站那边正在灭鼠,这样啊,秦守端,你去指挥一下。”秦叔突然打开门,一路小跑着出去,空中飘落我的裤头。
我不要裤头,我要拼命!秦叔已经到不知道方位的粮站去了,我退而求其次,拿他的办公室撒气。我痛恨自己打不开门,要不然我早架起机关枪突突了。我用红缨枪从窗口捅进去,“哐啷!”秦叔最喜爱的搪瓷缸落地上了。红缨枪对准了热水瓶,正在运气,脑后有人大喊:“那是公家东西!”公家东西咱不碰。但接下来我要破坏的所有东西都成了公家东西。我顾不了那么多,跑到食堂门边,舀起一瓢泔水,两只膀子一起发力,朝秦叔的窗子泼过去……
闵叔的会是开不下去了。他站到门外喊:“秦守端,人呢!惹狗一口,惹儿一丑。你倒是哄撒!”秦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高叫:“我跟平儿伙辩论!大家都听听,皮夹子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咹?什么性质的问题?!”
又来了。我要知道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们仍然可以拿它唬我。这个问题现在不重要,但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这个问题刚好是缓冲剂,让疲惫的身体慢慢松下来。
后来听说秦叔并没有去粮站,他想等我消停点儿,悄悄溜进闵叔那屋继续开会,哪知道事态发展到无法收拾。很多年后,大院的大人变成了老人。他们从大人变为老人的漫长时间里,在与我母亲交流闲谈时,都能复述那次事件的每一个细节。我在他们的交流闲谈中强化了记忆,弥补了缺失的记忆,才能形成今天较为完整的文字。
5岁,是童年的开始吧。童年是属于孩子的,我的童年属于谁呢?
责任编辑:王方晨
当代小说 2016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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