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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水井(当代小说 2009年2期)

时间:2023/11/9 作者: 当代小说 热度: 14366
  徐帅,小县北关平民百姓。县上的知名度不比县长低。

  徐帅:

  挑水为业

  爱好文艺

  人缘颇好

  却没贤妻

  腰儿弯弯

  似条虾米

  你说为啥

  活多累的

  小县五关四街的业余文化人集体创作打油诗描写徐帅。

  当面演唱。徐帅也不恼。大人小孩没不认识他的。整天笑嘻嘻的,像欠了别人债一样,一副乞求人的模样。都知道徐帅管挑水。

  县城的主要特点是小。最小时期是六百多年前从山西省洪桐县老鸹窝往这里移民的时候。全县总人口1021人,大概是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总数。户数不足400。都说从前的县官儿断官司。挺公仆深入群众似的,千八人的县儿,跟咱现在的村支部书记管的人差不多。他有多少提留可敛?计划生育、殡葬改革、宅基划分、打狗灭老鼠、车船税啥的都不用管再不问问案子,干啥去?

  十字街包子棚里拉扇的师傅一口雄浑的高腔:“热的——猪肉包子了——顺嘴落落油。”四街五关都能听见,你说县有多大吧。

  徐帅的职业是挑水,照现在的说法是送水专业户。他负责给街上的饭店、旅馆、茶馆送水。也有个别的富裕户要他送水的。想当年小县没有城市建设规划管理局。没通自来水,水自己不来,靠徐帅从井上担。两铁桶水担在肩上,一步一步地迈四百多下才到街上。不易。

  定点是庙前那跟老甜水井。井北边是大庙,西边是十几亩大的老水坑,老水坑常年不断水,和尚们选的水源很不错。还真有点小眼光儿。

  甜水井一是喝着水甜,二是做饭烂绿豆。小县人有好食绿豆的习惯,冬天小米绿豆饭,秋天绿豆粥。夏天绿豆水,春天绿豆汤,清热解毒明目。若换别的井水。把锅烧干绿豆也不开花儿。县人服了,

  甜水井井口周边四块尺把厚的大石板镶着。日久天长井绳把石板磨出好多寸八深凹进去的沟。石板也圆滑得没了棱角。

  徐帅在井边石板旁栽一棵带杈的老枣树枝子,专门用来挂井绳。往井里顺桶,井绳从树杈里一圈圈地放,拔水桶收绳,一圈圈地往权里挂。

  他用的井绳牛套似的粗。有麻绳的,有茅草的。还有榆树皮的。都拧得很瓷实、光滑。井绳钩用过树杈的,用过粗铁丝拧的,也买过市场上的保险钩。去担水。肩上一边放扁担,一边挎井绳。担起水来弯弯着近90°的腰,右手扶扁担,左手一前一后协调地甩起来,扭浪秧歌似的。借劲,显轻快。

  他走路也弓着腰。双臂弯,一磨得光滑的木棍别在腰上,大概会好受些。稍长、刻满皱纹的脸,难得有开心的笑。灰色的眼珠赶档般的不转,显得呆涩。他的鼻子是加肥的,挺大。跟六个头一斤的高馍馍似的,且上边布满了小眼服,两手一挤从小眼眼里出白白的油脂条,白蛆状。小时候我们觉得很好玩儿,跟在他的屁股后边转。徐帅的上下嘴唇合不拢。上嘴唇往上翘。下嘴唇朝下翻,像烂水蜜桃样。两颗黄黄的加长门牙。趴在嘴唇外面。这也是嘴合不死的主要原因。闭不住嘴就常常流口水,像尼龙丝样挂在嘴上,阳光一照七彩闪闪,

  一年四季布衣布鞋,宽宽的黑布带子扎腰,

  谁家没水了,喊一声:“徐帅。担挑水来。”他便温声滑气地“噢——”一嗓子。不大会儿一担水便送去了,倒在水缸里。主人付了钱,他也不便推辞,接了,道一声“爱财了。”

  小县有不成文的规定,徐帅挑一担水,一分钱。所以挑几担付几分钱。掌柜的手头没零钱,徐帅也不伸手要。那样就没劲了。乡里乡亲,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多不好意思啊。因为分把钱的事儿伤了和气。犯不着,打一枪不够药钱。和气了生财,多跑两趟有了,失掉了和气也就失掉了财路。

  一分钱买徐帅一担水的规定延续了好多年。当时的制度也不知谁定的,后来也没人提议增加点。徐帅本人也没提水价的要求。到后来城关区的五关四街都成立了农业生产合作社、高级社,又成立城关人民公社。区变社、社改区地折腾好几回水费也没涨。那会儿生产队工分值很低。一天十个分,价值六分钱,买一包最低廉的“犁牛”牌香烟,只顶徐帅六挑水的劳动,所以徐帅觉得担水还行,

  徐帅的担水收入全部上交财政,

  财政是他爱人。他不称呼老婆子之类的,他喊二妮娘。时间长了,有时就把二妮娘的妮字省略了,就喊成了二娘。“二娘二娘”的便成了人们的戏言,徐帅笑笑。

  一天不停地担。能担多少水啊,再说人们花钱买的水,吃起来是比较节省的,尽管价格合理。消耗得多,则担得多。钱多了二妮娘高兴。一高兴就做好吃的犒赏徐帅,晚上嘛还兴许让他快乐快乐,

  二妮娘有条死规定,雷打不动:快乐的时候不许跟她对脸儿。徐帅的脸要侧向一边,嫌他淌口水。不叫对脸就不对脸,徐帅好打发。

  有时,街上的明白人可怜他,便启发教育徐帅别死会过啦,用下力的钱买只热火烧吃。咋不知道享福哇?比回家吃饼子不强啊!徐帅的灵魂便受到冲击。这个命是要革的,把手伸进口袋,排出十个小银元。吃只刚出炉的焦黄透酥、滚热、喷香的刘家火烧,烫得两手交替进行。边咬边流口水。吸溜吸溜地三下五除二就没影了。

  在外边花了,回家交的就少了。二妮娘眼一瞪开了庭。

  “把钱填哪个X窟窿里啦?”

  “啊?”徐帅没理儿。摆肉头阵。

  “不说话啊?”二妮娘一声接一声地问。一指头一指头地戳他前额。戳一指头徐帅倒退一步。

  “死蛤蟆不张嘴咽!别吃我做的饭!”

  二妮娘是有些不放心,街上茶馆里、饭店里娘们儿都比她长得白。而女人一长得白就容易出问题。虽说徐帅长得让她放心,可是他兜里一有钱就好叫白女人想着。

  女人说归说,下不得狠心。徐帅端碗蹲旮旯去吃,女人没夺碗。战战兢兢地扒口饭又去上班儿了。

  徐帅最近有些瞧不起茶馆老千老婆。

  老千老婆并不是长得不好看,说起来在小县北关街上老千老婆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脸面啊、身段啊、眉眼啊,跟后来沙家浜的地下工作者阿庆嫂差不多。提壶续水滴水不漏,待人接物那是没的说。

  老千老婆穿夏布裤子,一迈步屁股上两朵圆圆的瓣磨得“沙沙”的。徐帅听着挺悦耳,所以就愿意听一听。还是边看边听。

  老千老婆明眸大眼,唇红齿白。那眼亮得像开冻河里的水。泛情得像往外长钩子,抓人儿。还有那饱满的大腚盘子,配上凉粉般跳兔似抖动的大奶子,受看。让徐帅看不够。这是他前些日子的感悟。

  那回徐帅担着水。悠悠颤、颤悠悠地进了老千茶馆。把水担到缸前边,刚把一筲水倒进去。另一只筲拎到了缸沿上,恰这时老千老婆飘飘地提只铁燎壶来灌水……

  徐帅看她把竹竿筒水勺子伸缸里了,他掌握的缸沿上那筲水,细流细流地往里倒,舍不得一下子倒完。徐帅拉不动腿儿了……

  老千老婆雪白的脖颈,看上去的眼光都打滑儿,溜溜的。徐帅一想就痒痒。他喘开了粗气,脸黑里透了红,身子一阵躁动。

  “臭娘们儿算什么玩意儿?!我少交

  毛儿八希的又是查账又是盘问!张口咋唬不叫旁人吃饭。还说我把钱塞到什么窟窿里了。看看人家老千家的,长得多利索,提鞋也不要你呀。”他想。

  “干什么憨徐帅?”老千老婆终于灌满了壶,早发现了他喷火的眼。

  “嗯,我,嗯,看你,你……哩。”徐帅的脸发紧,犟挤出点笑纹来。

  “看吧,不认得吗?”老千老婆笑得很自然。放下竹筒勺子要走的样儿。

  “我、我……”徐帅冲老千老婆也没我我出啥来。颤抖着手。趁势抓了一把老千老婆的奶子,触电般“刷”地缩回来。一瞬间他感到里边那块软乎乎的东西很好。

  “哟!憨玩意儿也学贱了……”

  他低下了头,看一眼自己的脚。怯怯地瞟一眼老千老婆。慌慌地担着筲溜出去,筲碰得门框叽里咣当。

  那天他担水很卖力。觉得一担水也就是一担小水子,并不沉,一口气给老千茶馆送进去十挑,把水缸灌得满满的浮了缸沿。

  他往返了十趟没大敢正眼看老千,老婆。

  按往常惯例,徐帅一走,老千老婆立即开钱,这回没结账。他挑起空筲稍微等了等,在院子里并且走得很慢,有等等老千老婆撵上来给钱的意思。徐帅很失望,也兴是没零钱……哎,不可能,水牌子盒里小银元不少啊……

  徐帅出茶馆门,迎头碰上了坏鸡腿儿。坏鸡腿儿长着一双孬眼,笑眯眯地审视徐帅。双手抱在胸前,吸着劣质滤嘴香烟的样子。其实那不是滤嘴,而是用烟盒卷的嘴,专门用来吸烟把的。露出羡慕徐帅的样子。冲徐帅点点头闪进了茶馆。

  一直到后来,好多天担水都是开现钱。老千老婆只字不提那十挑水的事。

  徐帅也不好意思问那笔账。

  操!准是我摸她那玩意儿摸的,一下顶了。妈的,管得太贵了。十挑水才摸了一下,了得吗?担着两筲水走街里,出多少汗啊!这仅仅是摸摸,要办办得多少挑水呀。看着长得怪白。心黑!

  他一时想停供老千茶馆水,可是没考虑成熟方案。要是掰了,原先好好的,一没吵二没嚷,猛不丁的不供买卖了,街里街坊的也不好瞧。再一说街上的女人嘴厉害,舌头一打弯就蜇人。她们再胡乱考虑些不卫生的地方。

  忍了吧。只当掉了一毛钱。只当吃了个火烧。只当没挑那十担水。力气下了反正又生出来了。他劝自家。世上确实只有亏好吃。他想。

  日子照常过。太阳天天转。徐帅还挑水。

  不知不觉进了腊月门儿。

  北关的社长从城关区开会回来,思想提高不少。要有些社会主义味儿,他说,今年过年不能死气沉沉,不能光放放炮。要欢天喜地。哎,要喜气洋洋的。咱北关正月十五玩“玩意儿”。

  玩“玩意儿”的内容很丰富,全是些传统的民间文艺活动。踩高跷、狮子舞、玩花船儿、姜老背姜婆儿、唱小戏儿等等。

  社长一锤子定音,今年玩“撅杠官儿”。

  说干就干。马上组织班子。

  演员不多,主要演员就两个人,一个扮县官儿的,一个扮县官太太的。县官演员已有,县官夫人的人选还没物色好。那时还比较封建残余,女人不好意思当别人的老婆子。尽管是给县长当媳妇也没人愿当。说来说去,忽然想起了徐帅。他善唱小曲、小调什么的,高了兴还带走场的,所以就有人推荐让徐帅当县官儿太太。社长跟他一说就应下来,徐帅好热闹,也没谦虚谦虚。就背词排练起来。

  那时有样子好处,演节目不白演,社里的生产队记工分。一晚上记三个工分,顶多半晌的劳动哩。

  后勤组,制作大杠、服装。

  大杠由一根小梁制成,其实就是我们物理上学的杠杆原理,支点在底座上,底座要由四个男老爷们扛着。杠官儿坐的一头,装上两根木桩,供县官儿当扶手,以防撅到空中的时候危险,另一头有两个男劳力用劲儿摁就行。

  服装因陋就简,缝了几身。有县官儿、衙役们穿的就行了。

  练到二十几节目就成了。

  正月十五晚上,月亮特别圆。金黄金黄地发着寒光,天气还很冷。

  徐帅不觉冷,心里揣着一团火。

  化好妆,穿戴好,社长带着北关的“撅杠官儿”。尾随一街筒子群众,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前边有尖兵、衙役鸣锣开道,后边是扛“肃静”、“廽避”大牌子的衙役,另外还有两个专门抓差的衙役。被抓的是苦力的干活,过来抬县官儿。县官儿最高能撅一房多高,最低是双脚点地,数四个扛底座架子的累,要不断地抓个差来换换。县官儿前边是县官儿太太徐帅,他倒骑驴儿,专门有一个牵驴儿的。他戴老太太帽,脑瓜后边梳个尺八长的歪歪纂,耳朵上一边坠一个尖红辣椒,穿着缎子的大襟袄,手摇烂边的芭蕉扇,头跟身子晃荡晃荡的挺像。

  县官儿朝徐帅一声喊:“老婆子——”

  徐帅就浪声俏调的一嗓儿:“哎——么事?”

  “你走快点噢——”

  “得儿驾!官人你跟上吧——”

  人群嗷嗷地起哄。

  小县南北街人满得都溢到了房上

  县官儿着大清服,威风。

  “衙役们——”

  “有——”

  “把XXX给我抓过来!”

  “是!”

  县官儿在杠上一指那人,衙役人就上去了。抓过来替换一下抬底座的。县官儿一喊,也有凑灯影跑掉的滑头。

  北关的春节文艺活动县文化馆知道了。文化馆想挖掘民间文化遗产,搜集传统文艺节目。全馆人员一齐出动,专门找徐帅同志座谈。那时全馆就两人,一位临时代理副馆长。一位小青年。

  徐帅会唱的曲子、小调不少。要是现在把他请到馆里,录音机一开就行,再翻谱子也省劲。那时候没这种先进设备。靠徐帅唱一句记一句。

  文化馆官兵二人,拿着县委宣传部的介绍信,到城关区委换了信,又拿城关区委的介绍信到了北关农业合作社里。社长读了县、区两级的介绍信,笑了:“费这么些事咋?你们直接来就行。好,我去找徐帅。”社长找徐帅去了。

  徐帅说:“我得去担水。”

  “别担了,去唱曲。”社长说。

  “嘿嘿,”徐帅笑了。“那也得到街上说一声啊,人家都等水吃哩。”

  “不用说,这是县里区里下的命令,咋不明白!”

  “叫去就去呗,那街上没水吃了。”徐帅为难。

  “离了你人家不能过?!”社长扬长而去,“快往旅店里去吧,县上的同志等着哩。”

  文化馆的同志热情地照应,倒水、点烟。

  徐帅唱曲也够累的。有的一句要唱好几遍,他们才记下谱子来。中午留徐帅吃顿饭,他说比坐席吃得都好。

  他唱了两天,记了九个曲牌,有《斗鹌鹑》、《过桥》、《小寡妇上坟》、《王婆骂鸡》、《锔大缸》等。

  临分手时,馆长开给徐帅工资。这着实出乎徐帅意料之外。他有些惊慌失措。徐帅再三推辞不要。给上级唱唱曲能要钱啊?馆长说这是国家规定,借(调)用业余文艺人才,工资一天1.2元。其中每天交生产队0.3元,生产队记10个工分。徐帅多少会写几个字,画了领款条,摁了手印。了得吗?老天爷,二块四!赶上我挑240挑水哩!十几天的收入。

  徐帅把钱掖到里边兜里,高兴地咧着嘴,流着口水:“馆长,什么时候叫

  唱,我再唱。”

  馆长握着他的手说:“老徐同志。谢谢您的大力支持,叫您受累了。”

  徐帅不好意思了:“不累,不累,叫您花钱这才不是哩……”

  徐帅兴高采烈地回家,感到春光那么明媚。夕阳的余晖映照着小县青砖灰瓦的老屋。好像镀上了一层金辉。街边的老柳绽出了鹅黄的绿包,新杨吐出了淡紫的白楞狗,有的已稀稀拉拉地落到地上。街上的熟人跟徐帅打着招呼,他哼着曲儿,伴随他咚咚的脚步往北关走去。

  第二天徐帅担起筲,觉得筲轻了,轻得发飘,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样。担筲已不是受罪,倒觉得是一种享受。迈步、甩臂、颤扁担要三间对。这三下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协调得没治。

  他弓着腰,脸却努力地正起来。他想,应该抬起头来。你们整天七个八个的,谁陪县上的人吃过饭啊?哪个跟工作人儿啦过两天哪?除去我徐帅,还有哪位啊?他打好了腹稿,担着水准备给老千老婆讲讲。

  他担水迈进茶馆,忽然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离岗两天,发生了政变。坏鸡腿儿已把老千茶馆的水缸担满了。坏鸡腿儿担着筲想出茶馆。大事不好,叫坏鸡腿争了买卖。

  徐帅忽然生出了胆子,猛一放水挑子,拦住坏鸡腿儿的路:

  “你、你为什么担水?”

  “我昨不能担水!”

  “这水我担多少年啦!”

  “我担两天啦!”

  “这些主户我占住了!”

  坏鸡腿儿也扔下了筲挑子。

  “占住了?占住了怎么停人家水?”

  “我去给县上唱曲来!”

  “你唱曲,这里不能没水喝,我挑水不犯法。”

  “那不行,你不能再挑!”

  “行不行,叫你徐帅看着挑!”

  徐帅气得脸已不是正色,黄不拉几地淌着汗,手哆嗦得拿不住烟。那是双什么样的手哟,蒲扇般大,手指像五根小棍,手心都磨得出了茧子。一道道的裂缝在手心里张着嘴儿。这双手拔断了多少根井绳?担坏了多少只筲?徐帅举起了这双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左右开弓地朝坏鸡腿儿脸上掴去……

  坏鸡腿儿闪开了巴掌,老千老婆出面架住徐帅的胳膊:

  “有话慢慢说,别打架……”

  “你们别拦,我非揍他不行!”

  “打人犯法,骂人挨押!”坏鸡腿儿冲徐帅嚷。

  徐帅被饭店经理拉到茶馆说事。

  他们说徐帅,事已如此,别闹了。坏鸡腿儿三十岁还没寻上媳妇,让着他点吧。你也上了年纪,体力渐渐地不行了。老千老婆说,他前二年就想挑水唻,叫俺们拦下了。刘经理拍板:这样吧,以南北大街为界,路东归你,路西归坏鸡腿儿。徐帅插话:世上只有亏好吃,个人担个人的水,谁也别乱串笼子,一言为定,绝不反悔。

  饭店刘经理是街上头面人物。压茬。

  小县一场风波过后,又恢复了平静。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徐帅担水光走东半边,从不看坏鸡腿儿一眼。看见他就扭过脸去。拔水的井绳也是各用各的。这些天来徐帅一直喜欢不起来,脸色沉沉的。显得苍老了许多。

  又有人眼红,还想争我的买卖。

  他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些天的事在肚里翻肠子。

  街上来了施工员。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拿一盒卷尺,女的拖个大书夹子。男的边拉边报数,女的边走边写码子。

  徐帅信了。

  这回是真敲锅啦。上级动真格的哩。

  徐帅担着水在街上走着,愤怒地瞪了一眼施工队的男女。

  他的腿忽然不服支使了,发软打拐。往日的三间对、潇洒风度、秧歌般的步调不见了。东倒西歪。醉汉似的担挑水撒一条街。他终于走进了老千茶馆,把剩下的半挑水倒缸里。他对老千老婆说:“这半挑水不要钱了。”

  “那我该昨开钱就咋开钱呀。”老千老婆说。小娘们儿的眉眼还是那么抓人儿,叫徐帅一看就心里慌慌的、跳跳的。

  “往后我不担水啦。”徐帅坐下来,掏出烟袋。

  “咋不担啦?”老千老婆一惊。

  “兴水自个来哩。”

  “那是说着念着的,早着哩!”老千老婆微微地笑着。提壶去灌水,用身上的某个器官蹭了一下徐帅。徐帅挪了挪身子。老千老婆挺失望的样子。

  “嘻嘻……憨玩意儿,生嫂子的气啦?”

  “俺敢生你的气啊!”

  “不生气咋噘着嘴能拴个驴。”

  “公家争我的饭碗哩。”

  “嫂子我这个饭碗分你一份。”

  “光你这儿也保不住我。”

  “再找点别的零活呀。”

  “活是好找的吗?”徐帅把烟袋缠了缠掖到腰里,站起来,想走。

  老千老婆站在屋里,脸儿红红的倚着门框,喊徐帅:“来呀,到屋里。”

  “有事啊?”徐帅问。

  “嗯,”

  徐帅走到屋里。老千老婆笑嘻嘻地:“嫂子我这些年了对不住你。还该你钱哩。老想还给你,还不起。”

  徐帅说:“啥该钱该钱的,我早忘了。”

  “你忘俺没忘。”老千老婆伸出头朝外瞧了瞧。“俺想叫你今个满意。”她关上门。

  徐帅咣当拉开门。担起筲走上了大街。

  老千老婆眼里含着泪,看徐帅离去。他又三间对了,步伐那么协调。

  徐帅从老千茶馆出来不远步子就沉重起来。民工们已开到了街上。分好工的都干起来了。好好的街挖沟,像把街开了膛似的,他心疼。

  这条街他走了多少年了?

  这眼老甜水井的水他担了多少挑?

  他靠走了多少县长区长?

  这个县长把我的饭碗夺了。他想。

  他走到甜水井上,拔下带权的老枣树枝。老枣树枝子已磨得十分光滑。他用劲扔到一边。

  他抚摸着紫莹莹的桑木扁担,亮得照出人来了。一根特别的榆树皮井绳也用了好几年了。最后他很大方地把它们顺到了井里。

  一对空筲扔到井里,沉闷“轰咚”的一声哀鸣,响了很久……徐帅那两行浑浊的老泪流到井里。他弓着腰,背起手,离开了老甜水井。这是他第一次轻装从井上离开。

  从此,他每天都沿南北大街走两趟。生气地眼看施工的人们安装管道

  作者简介:李立泰,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现已在《中国作家》、《时代文学》、《长城》、《莽原》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百万字,主要作品《故里素描》,《秦大嫂》等。出版有小说、散文集四部,曾获《中国作家》短篇小说一等奖等。《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曾选载其中短篇小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刘玉栋

  当代小说 200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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