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喜坐在门口的阴凉里,笑笑地。笑和皱纹都很持久,就像雕刻在他脸上,或者他本身就是一件雕像。
丁家喜的孙子明天就要上幼儿园了。丁家喜觉得,这是他生活中重大的事,也是最为得意的事——孙子是他一手带大的,一眨眼,上幼儿园了。
“大左,大左,大左!”丁家喜的口气,就像唤小狗一样,一声比一声宠爱。
那个叫大左的男孩只有四岁多,块头比隔壁金二奶六岁的孙女桃子还要高出半个脑袋,模样也虎头虎脑,笑起来咯咯脆响——他正在撒尿。小家伙尿完尿。裤头绊在脚脖子上,一拐一拐地走到丁家喜跟前。丁家喜帮他提裤头。丁家喜说:“这是爷爷最后一次给你提裤子了。明天,你就上幼儿园了,就要自己提裤子了。”
大左声音很大地说:“不行,你也要上幼儿园,帮我提裤子。”
“好,爷爷跟你一起上幼儿园。”丁家喜拎拎大左的耳朵。他拎的是大左的左耳朵。大左的左耳朵明显要比右耳朵小。大左的右耳朵耳垂很大,肉肉的,饱饱的,像公鸡的冠,倒挂着。而大左的左耳朵却奇怪地小,和右耳朵极不对称。这就是丁家喜为什么把孙子起名大左的原因——丁家喜是在时时提醒孙子的左耳朵,要它快些长,追上右边的耳朵。丁家喜不仅不停地用嘴巴去提醒,还不停地伸出他那张蒲扇般的大手,用干树枝一样的手指捏住耳垂,拎拎。拽拽,抖抖,拔苗不能助长,拔耳朵总会有点效果吧。但是,很遗憾,拔了四年了。拽了四年了,大左的左耳朵还是偷懒。还是放不开。还是不给丁家喜一点面子,还是比右耳朵短小。丁家喜不禁有些失望,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大左啊大左啊,你这小耳朵怎么一点不见长啊!”
大左往爷爷身上爬。大左搂着丁家喜的脖子,摸着丁家喜的右耳朵。大左学着爷爷,摸摸、拽拽爷爷的右耳朵。大左就这样,粘乎了一阵,放了右耳朵。转移到他的左耳朵上来了。丁家喜没有左耳朵。丁家喜小时候在猪圈里睡觉,叫老鼠咬掉了左耳朵,只剩下了一个耳洞。从那以后,丁家喜就和老鼠结下了冤仇。不知从哪里听说,老鼠除了怕猫,也怕屁。丁家喜为了保住他另一只耳朵,开始练一种本领——屁功。经过多年的摸索和实践,丁家喜终于练就了要多少屁给多少屁的绝世武功。
大左抠抠那只耳洞,说:“爷爷你别说我了,你还没有耳朵哩。”
“是啊,爷爷要是有耳朵,就不担心你的耳朵了。所以啊,爷爷就给你起名叫大左,一来。让你记住我这只左耳朵的仇,二来,也盼着你的左耳朵快快长大。”丁家喜拍拍大左的屁股,说,“大左,放个屁给我听听。”
大左歪歪屁股,没有放出来。
丁家喜在那张肥嘟嘟的小屁股上扇了一巴掌,说:“大左你这样不行。干什么事也认真不起来。屁都放不好。怎么能念好书呢?来。看爷爷的。”
丁家喜欠欠左屁股。“嘣”。放了一个大屁。丁家喜欠欠右屁股,“咚”,又放一个大屁。
大左觉得爷爷的话有道理,他也歪歪屁股。他把小屁股歪了又歪,撅了又撅,似乎就要成功了。但,还是没有放出屁来。
丁家喜拉着大左的手,说:“大左乖乖啊,爷爷都老成这样子了,眼看爬不动了,你不把屁练好。老鼠要来咬你耳朵怎么办?来,爷爷教你放屁。”
“我不要放屁。我不认识长景,也不认识小梅,我要找桃子姐姐玩。”大左屁股往后蹲。
丁家喜说:“长景是你爸。小梅是你妈。你连你爸你妈都不认,不像话!”
“反正不要放屁!”
“听话,不听话,大老鼠要来啦!”
大左立即就不动了。大左怕大老鼠。
“怕了吧?大老鼠会咬耳朵,来,练个屁,练个响屁,大老鼠最怕屁了。”
大左“哇”一声哭了。
大左怕大老鼠,更怕练屁。练屁可不是好练的。要练成随时随地放出屁来,不要说四岁的孩子了。就是四十岁的大人,也不容易练成。多年前,就有人跟丁家喜练过屁,从老右派,到文革知青,没有一个人功成名就的。有一次,和南京的下放知青赌屁,丁家喜说他一口气能放一百个屁,南京知青不信,口出狂言道,你要能放一百个屁,我就能放一千个屁!丁家喜问对方赌什么。南京知青也不含糊,张嘴就是一盆狗肉。只见丁家喜屏住呼吸。运运气,嘭嘭嘭。一百个屁,一个不少。中间还插几个花腔的。南京知青佩服得五体投地,哭着闹着要跟丁家喜学艺。吃了人家的狗肉,丁家喜有些过意不去。答应教他,顺带也教别的知青。一个冬天过去了。知青们的屁功没一点长进,还白贴了丁家喜不少好酒好菜。
练屁不容易,但是不练屁。家里的老鼠也太多了,随时随地都有咬耳朵的可能。
丁家喜看大左流眼泪了。心软了,说:“好吧,今天不练屁了,暂时爷爷还能走得动,还能放得动屁,还能保护乖乖。老鼠来了,我用屁烧了它。去找桃子玩吧。”
大左才上第一天幼儿园,丁家喜魂就丢了。干这个也不行,干那个也不行,心里都是大左,都是对大左的不放心。百无聊赖的丁家喜,开始打扫房间——已经好久没收拾这些房间了,天天带着宝贝孙子玩。哪有时间和心情收拾啊。丁家喜明知道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每间房子看看,心里或许会踏实一些。
丁家喜先把东厢房南边两间屋打开来。屋里冷嗖嗖的,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异味。地上覆盖着一层尘土,尘土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爪印。丁家喜知道,这些爪印,都是老鼠留下的。和爪印一样密密麻麻的,还有鼠粪。老鼠太多了,哪间屋里都有,就连院子里多年不用的猪圈和鸡圈,也早就成了老鼠窝。丁家喜吃过老鼠的亏,对老鼠可谓恨之入骨,先不说他自己的耳朵叫老鼠咬去了一只,就连儿子丁长景,也差点叫老鼠给废了。事隔三十多年了,丁家喜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时候的丁家喜,也就三十多岁,在生产队的山芋窖里看山芋。山芋窖里暖和啊,饿了还可以烧山芋吃。丁家喜就把三岁多的儿子丁长景带到山芋窖里睡觉。山芋窖的外间打一张地铺,垫了厚厚的一层麦草,两个人香香甜甜地睡了几夜,也还相安无事。但是,有一天。半夜里,小长景起来撒尿,尿完后。说饿了,要吃烧山芋。烧山芋还不是小菜一碟,丁家喜让小长景坐在被窝里,便摸了两个大山芋到窖外去烧。山芋刚发出扑鼻的香味,还没有完全烧好,就听小长景一声惨叫,跟着就是“哇啦”的哭声。丁家喜知道不好,一头钻进山芋窖里,看到一只不大的黑老鼠,从被窝里“哧溜”钻出来,划过一条黑线,跑了。丁家喜顾不得追老鼠。立即查看小长景。小长景的小鸡鸡上被老鼠咬破了皮,还冒出一小滴血珠来。太险了。丁家喜恨得把牙板都要咬碎了。那一夜,丁家喜没睡觉。他脱了裤子,守在山芋窖里,发誓要把老鼠一屁毙了。那只小黑老鼠也有灵性,居然没再出动。丁家喜光着腚,撅着屁股,坚持到天麻麻亮,那只小黑老鼠出动了,在马灯昏黄的光影中,小黑鼠从一堆红皮山芋上谨慎地蹿过来。丁家喜眼到屁到,“嗵”一声,小黑鼠应声倒在山芋堆上,四条小腿颤动着,瞬间没了气。丁家喜这才踏
实。这才到门外的灶膛里,给小长景烧了两个大山芋。
可就是这么个小插曲,差点耽误了儿子一辈子的大事。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长景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时,村上突然流传,长景的宝贝疙瘩叫老鼠伤了。是个废人了。幸亏长景本事大,在上海打工,找了个湖南妹子,这才让他老丁家没有断了香火。但是,不管怎么说,老鼠这东西终究是个祸害精。
丁家喜看着这些老鼠的爪印和粪便,估计这里的老鼠个头不小。丁家喜决定吓吓这些老鼠。丁家喜褪下裤子,瞄准墙根的一个老鼠洞,“嗵——嗵——嗵——”丁家喜一连放了十几个屁。明显地,丁家喜的屁,威力比从前减弱了,虽然也是尘土飞扬,但,已经听不到老鼠洞里叽里哇啦、乱作一团的惨叫声了。
“老喜,老喜!”有人在院子里喊。
丁家喜赶快煞了裤子,应一声:“谁?”
“我。”
“金二奶啊,叫什么叫啊,春天还早呢。”丁家喜跟她开起了玩笑。
金二奶手里拿一只粪勺,做出要刨开丁家喜脑壳的动作。说:“我就是叫春了,你敢上吗你呀?”
“你叫什么叫?叫我?”
“我叫春。行了吧?说到现在哩。不叫你叫谁啊?老喜你注意点,你天天屁东屁西的。把老鼠都惊动到我家了。我家的老鼠都成灾了,把我鸡蛋偷走了好几个,”金二奶学着老鼠偷鸡蛋的动作。说,“那个快呀。我拿粪勺都追不上。”
“那是你家老鼠,我家老鼠不偷鸡蛋。”
“是啊,你家老鼠专咬人。咬人耳朵。有脸没皮的,好意思说。孙子呢?”
“这不是开学啦,我送幼儿园了。”
金二奶睁圆了眼睛,大声叫道:“天啦,老喜你真舍得啊,我家桃子六岁了,我都舍不得,你就不怕大左哭岔了气!”
“真的呀?你说大左会哭?”丁家喜转身走了,急急地。走了两步就跑开了。
“喂,以后别乱放屁好不好?你就不能想别的招?你当心我把你屁跟刨开来!丁秃耳,我要下药啦!这些死老鼠,哪来的呢。”
丁家喜听不见金二奶的话了。丁家喜一路小跑着。丁家喜跑进了鱼烂沟小学,他在大门边的幼儿园停住了。丁家喜多一个心眼。他要偷偷看看。看看大左究竟哭没哭。丁家喜蹲下来,像老鼠一样“蹭蹭蹭”跑到窗下。然后,悄悄露出脑袋。丁家喜在一群小孩子里一眼就看到了大左。大左眼泡红肿,满脸苦巴巴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丁家喜心里一下就揪起来了。
丁家喜怒气冲天地冲进了教室。
大左只上了半天幼儿园,或者连半天都不到,就被丁家喜接回来了,还把老师骂了一顿。丁家喜把大左带到村上的富有超市,买了大左爱吃的零嘴。又买了一斤半鸡皮,准备中午红烧鸡皮吃。在富有超市里。有人看到大左红肿的眼睛。问丁家喜:“大左害眼病啦?”丁家喜内疚地说:“哪里啊,在幼儿园哭的。”于是,丁家喜的耳边,响起了一阵抱怨声,都抱怨他不该把大左往幼儿园送,又不是正式念书,上什么幼儿园啊,幼儿园,哪如你丁家喜贴心啊。有的直接就说:“老喜你功劳大啊,你瞧大左让你养的,小脸胖胖的。身子圆圆的,要是在幼儿园,要不了两星期,你家大左怕是要瘦掉一圈。要是碰巧让他妈回来看到,你老喜几年的功劳就一笔勾销了。”丁家喜连连称是,庆幸自己觉悟早,没让孙子受多少委屈。
走在村街上,大左咬着夹心饼干,说:“爷爷我不上幼儿园了。”
丁家喜说:“不上了。”
“我还想吃糖,吃大白兔奶糖。”
“不行,你妈妈说过了,小孩子不能吃糖。你不是答应要听妈妈话吗?妈妈说吃糖会长狗屎牙。”
“我是说着玩玩的,我才不喜欢吃糖呢,狗屎牙多难看啊。”
大左的话,让丁家喜心里甜滋滋的。
丁家喜牵着大左,走到家门口就闻到空气里的甜香味。丁家喜鼻子灵,他闻出是一种近年流行的老鼠药味。丁家喜觉得下鼠药的金二奶笨死了,区区一点鼠药,要能治得了老鼠,那老鼠就跟人一样笨了。老鼠们早就不上这个当了,再灵验的鼠药,再香再甜的口味。老鼠都能识别出来。丁家喜早就摸透老鼠们的规律了,所以。他最不相信的就是鼠药。所以,他觉得少年时代练就的屁功,至今仍然是和老鼠战斗的最好的武器。
丁家喜开了过道门,他听到过道里“哧哧啦啦”一阵慌乱的响声。丁家喜走到院子里,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哗哗”几道黑线消失在废弃的猪圈和鸡舍里。丁家喜开了堂屋的门,三间堂屋两头房里,照例是一阵“人欢马叫”。丁家喜早就习惯这些作怪的老鼠了。丁家喜让大左坐在沙发。顺手开了电视。心里说,破老鼠。有本事你偷我电视看,我才佩服你真的成精了。
“大左,你看电视,吃好东西。我把鸡皮送到锅屋里。”
丁家喜走进锅屋,把冷冻的鸡皮放在一只塑料盆里,加上一舀凉水化冻,又拿一只大铝盆,扣在塑料盆上,拿菜板压在上面,觉得保险了,才习惯性地看一眼墙角的几个鼠洞,心想,就是成了鼠精,也奈何不了我的鸡皮。丁家喜放心地回堂屋陪孙子了。
这时候,金二奶来了。金二奶一进院子,就放了桃子去跟大左玩,自己站在水池边嚷嚷道:“这还像个人。老东西,小梅给你钱。就是让你好好带儿子。你倒是好。把人家儿子送到幼儿园去,你想一推六二五啊,想图清闲啊,不是要搞什么坏名堂吧?”
丁家喜迎着金二奶走出来。两人说着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鸡皮。丁家喜说,“不走啊,我中午红烧鸡皮给你吃。我买一斤半鸡皮。”
“一斤半啊?买那么多,我看看睐。”
“大左最爱吃鸡皮了。”丁家喜说着,领着金二奶走到锅屋,把小桌上的铝盆端开,一看塑料盆里,空空的。只有半盆漂着油花花的凉水。
丁家喜大惊失色道:“我的鸡皮呢?哎呀,我的鸡皮……这些该死的老鼠啊……”
丁家喜暂时把老鼠放在一边,把金二奶放倒在锅门口的稻草上,手脚麻利地脱了金二奶的衣服,气喘吁吁忙开了,忙了半天,也没忙出个头绪,累得他和金二奶满身都是汗。金二奶拍拍丁家喜的肩,又是失望又是安慰道:“算了。”
丁家喜身子一歪。滚到一边,抱着头。呜呜哭开了。
金二奶噗哧笑了。金二奶说:“也是,从前你有女人,我有男人,都有贼心,可谁都没贼胆。现在我男人死了。你女人死了,有贼心也有贼胆。可……算了,就算干一回了……哭什么啊?你听,什么声音?”
丁家喜也听到了。吱嘭吱嘭的。这不是老鼠么?丁家喜循声望去,看到头顶的房梁上,两只硕大的老鼠窜来窜去地互相追逐。金二奶也看到了,她一把抱住了丁家喜,嘴里倒吸一口冷气。金二奶说:“它是在看我们笑话……”
“不,它们也在学咱们刚才的事。莫怕它,看我的。”丁家喜把金二奶长长的油瓶奶子推到一边,从她身上爬过去。丁家喜撅起屁股,把黑洞洞的屁眼对准房梁。房梁上的两只大老鼠完全没有注意丁家喜的屁股,还在房梁上嬉戏玩耍。就在老鼠从丁家喜屁股上方跑过的一刹那,“噗”的一声,屁起
鼠落,一只硕鼠从房梁上滚落下来,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吱吱惨叫两声,挣扎着钻到了草窝里。另一只老鼠弹出房梁。早不知去向。金二奶几十年前就听说过丁家喜的屁功,这回是第一次现场领教,她惊叹一声,哈哈大笑了。丁家喜也笑了。了家喜说:“老了,要是早几年,它哪里能跑得了啊,当场就没了命。”
由于有了这个小插曲,丁家喜和金二奶心情都不错。金二奶在穿衣服的时候。还哼起了几十年没哼过的小曲:“大肚子香来小肚子香,小肚子下边是茅草荒,茅草荒里有养鱼塘,刀鱼红鱼都不养啊,单养你泥鳅二指长……”
丁家喜正要骂金二奶下流,房梁上又蹿出两只老鼠了。金二奶吓得不唱了,往丁家喜怀里缩。丁家喜说:“别怕,别怕……你看你都怕成这样子,大左能不怕它吗?你说我能不教大左练屁吗?大左要能练成我这样的屁功,我看老鼠也蹦不了几天了。唉,大左怎么到现在没动静啊?”
“不怕,他和桃子玩了。”
“不行,我要把他喊来家,我要让他看看这些老鼠,看它们有多嚣张。大左看到这些嚣张的老鼠,就知道练屁有多重要了,就知道,要是不练屁。他的小耳朵迟早保不住。”
然而,丁家喜还不知道。大左正在吃老鼠药哩。
大左和桃子在金二奶家的院子里玩,看到墙角里,看到花树下,看到猫洞里。有许多粉红色的圆形小颗粒,样子很像糖。大左捏一个在嘴里,果然是糖。大左说:“听话的孩子不吃糖。”大左这是在重复他妈妈的话。其实大左心里是很想吃糖的。现在,他终于有糖吃了。大左很开心。他吃了一颗,意外地又发现了一颗。他在准备吃第二颗的时候。让桃子看到了。桃子比他大两岁。桃子早就从她奶奶那里知道。这糖不是糖,是老鼠糖,专门哄老鼠上当的。老鼠要是吃了糖,不走三步就死了。人要是吃了老鼠糖。也不走三步就死了。桃子不让大左走动。桃子说:“不能走,你走三步就死定了。这是老鼠糖。”桃子说完,就往丁家喜家跑。桃子边跑边喊:“大左吃老鼠糖了!”
金二奶鞋都没穿,拎了裤子就往家里跑。
丁家喜却跑不动了。丁家喜的腿突然就像抽了筋。跌倒在地上了。丁家喜在地上爬。丁家喜想站起来。丁家喜站起来了,可一抬腿,又趴下了。丁家喜只能往前爬了。丁家喜就像老鼠挨了他的屁一样。一点方向感都没有,在地上爬着,转着圈……
到了冬天,丁家喜还在地上爬。
金二奶拉他的手,把他拉起来了。金二奶问他:“你吃过饭啦?”
丁家喜脸上笑笑地。那样的笑好得意,就像屁伤了好多老鼠。丁家喜爽快地说:“我吃啦。”
“你吃什么啦?你个嚼舌头根的,我给你两块面饼。好好的还是两块面饼,你说你吃了,你睁眼说瞎话!快,快去把饼吃了。”
丁家喜又要在地上爬。被金二奶又揪起来了。金二奶说:“你这腿不是走路的呀?你跟我走!”
金二奶拽着丁家喜的手。丁家喜连滚带爬地跟她到堂屋里。金二奶让他坐在桌子跟前。桌子上有两块新烙的面饼,面饼里还夹着咸蛋。金二奶命令道:“吃!”
“我吃过了。”
“你再说吃过我把你耳朵揪下来,让你一个耳朵都没有!”
丁家喜下意识地摸摸他左边那只秃耳朵——其实就是一道疤。丁家喜摸着疤,说:“我留给大左吃。”
“大左不要你操心,大左让他爸爸妈妈带到上海去了。跟你说有一百遍了,你是真疯假疯啊?大左没死,老鼠糖只吃一颗,灌了他一勺大粪,全吐出来了……你咋就不信我话呢?吃!你不吃我扔给老鼠吃啦?”
“大左跟他爸爸妈妈去上海,我知道。我还知道城里的老鼠有笆斗大。”丁家喜用手比划一下,“那么大呀,没人帮大左打老鼠了。老鼠的牙比针还尖。老鼠的牙比刀还快。老鼠要是咬大左的耳朵怎么办?大左只有一只耳朵呀。”
“大左是两只耳朵……我才一只耳朵呢……啊呸,我也让你说糊涂了。”金二奶说,“大左两只耳朵一只都不少,你自己才秃耳了。告诉你吧。城里到处是人,脸对脸屁对屁都是人,比蚂蚁还多,老鼠没地方玩,一泡尿能淹死好几千,哪有它的立锥之地啊,所以啊,老鼠都跑乡下来啦。你放心吧你,大左和他爸爸妈妈在一起,有吃有喝……哎呀,跟你说话真费劲。这些话我都跟你说一百遍了……你倒是吃呀,吃饱了有劲。”
丁家喜流着口水,说:“原来城里的老鼠都被赶到乡下啦?怪不得乡下的男人女人都到城里了,原来是做了交换,这买卖做的。咱们没吃亏吧?”
“吃不了亏,村长不是发了老鼠药了嘛,你可别把它当糖吃了。来。吃饼。”
丁家喜拿起面饼,大咬一口。丁家喜的腮帮鼓起来了。两颗门板似的黄牙也露出来了。丁家喜笑笑。拿手摸摸金二奶的左耳朵。又摸摸金二奶的右耳朵。丁家喜说:“是不是这样吃的呀?”
金二奶说:“是这样吃的。”
金二奶把丁家喜的手拿开了。金二奶说:“你老是摸我耳朵……你没有耳朵啊?”
金二奶这样的话,重复好多次了。金二奶这一次的重复,怕是最后一次了——金二奶。惊讶地看到,丁家喜的右耳朵,血淋淋的,没有了耳廓,也没有了耳垂,秃了。金二奶以为看错了。以为把他的左耳朵当成右耳朵了。可丁家喜的左耳朵明明还是那样的秃,明明还是那一圈紫黑色的疤痕。金二奶松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里踏实了下来。原来。金二奶一直担心他那只好好的右耳朵,也让老鼠给吃了。现在终于给吃了。金二奶在心里说。好了,不用担心了。丁家喜的两只耳朵,终于对称了。
村上的老鼠真的越来越多了。丁家喜的屁也治不住老鼠了。关键是,丁家喜的屁功不知什么时候废了。他放不出一个屁来了。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另一只耳朵。在六十年之后。还是没被老鼠放过。还是填了老鼠的肚子。会练什么功呢?
金二奶拿丁家喜没办法,拿老鼠也没办法,谁让村里的人越来越少呢。不过,金二奶最近拿丁家喜有办法了。丁家喜像孩子一样听她的话了。而且,有一次,在她家锅门口金黄色的稻草上,居然把那个事做成了。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0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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