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郭小琳睁开了眼睛,柴怡暗暗地松一口气,知道这次郭小琳又过了一个坎。想到一早收到的那条短消息,她还是感到后怕。
那时候,她正在前往宁波的路上,准备前去采访当地的一个民营企业家,那人在著名的杭州湾跨海大桥投了许多的资金,是大桥的大股东之一。大桥开通之际,柴怡所在的报社做了一个特刊,柴怡的任务就是让那人说说当初是怎么想到投资大桥的?企业家特忙,约定了采访时间,并说,接受完柴记者的采访后。他还得赶到温州,去谈一宗生意。柴怡明白他的潜台词:准时点,过时不候。所以那天她早晨六点钟就从杭州出发了。车过绍兴不久,郭小琳的短消息就来了,柴姐,帮帮我,我不想死啊!
柴怡心里格登了一下,她的眼前立马浮现出郭小琳的身影:白白的没有血色的脸。额头上布满了疙瘩,眼神飘忽着。没有任何落点。不停地舔着嘴唇……她不敢疏忽,马上回短消息,问,你在哪里?
短消息很快来了,我在家里,我说不出话来了,流了好多血啊……
柴怡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口,她手忙脚乱地打电话给郭小琳。电话通了,对方也接了,但始终没有说话。只有咝咝咝的声音不断地传过来。你快说话啊。你快说话啊!柴怡急都急死了,她用手拧着自己的大腿。那边的咝咝声却远去了……
柴怡带着哭音给110报警,和平里,13号,一幢,三单元,201……有个女孩自杀了,你们快过去看看。她又给自己的男友打电话。赵清华,你快到郭小琳那里。她又自杀了!我在去宁波的路上。赶不过来,你帮我照顾照顾……
那天的采访变得很糟糕,她完全不在状态,满脑子全是郭小琳的身影,她现在怎么样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好几次她还偷偷溜到洗手间去。给赵清华打电话。问他情况。赵清华打着哈欠说。抢救过来了,没生命危险,人还昏迷着……人怎么会是昏迷着?她到底要不要紧?她刨根问底。赵清华嘟哝着说,我怎么知道,医生说,用不了多久,她就会醒过来的。
柴怡一采访完毕,连饭也顾不得在宁波吃,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杭州,她像饥饿的人扑向面包似的扑向了邵逸夫医院,扑向了郭小琳。
郭小琳还昏迷着,医生介绍说。幸亏送得及时,要不然,就麻烦了,割脉。加上一口气吞下了30片专治高血压的罗布麻片剂……
雪白床单下的郭小琳像一只遭遗弃的猫那样蜷曲着。细小的血管仿佛一碰就要破似的。这个小可怜,又有什么触动了她的神经?柴怡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看着郭小琳被裹上了厚厚纱布的右手腕,她发现自己有些走神……
姐,我叫你柴姐好不好?郭小琳小心翼翼地问。
柴怡吃不准这个看上去很稚气,但说话显得很老成的小女孩有什么意图,她推脱说,郭小琳。你还是叫我柴记者好了,不要姐啊妹啊的。我不大习惯。
郭小琳的眼圈红了,她嘟起嘴唇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是堂堂的大记者,我是没人理的哈巴狗,我不配做你的妹妹。
柴怡摸了摸她头发稀疏的头说,郭小琳,你不要这么说。你这么说,我就不好意思了。你放心,你有什么事。我会帮你的,呐,这是我的名片,碰到困难,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会想办法帮助你的。
哼,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不答应没关系,等会儿我就死给你看。郭小琳突然用手打掉了柴怡递过来的名片,她发狠似的说。柴怡那散发着香水味的名片像一片羽毛掉在自己的脚背上。
柴怡愣在了那儿,一股无名之火油然而生,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但她很快压制住了内心的不快,何必和一个刚刚相识的小女孩一般见识呢?对方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她弯下腰,重新捡起自己的名片,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重新递过去,哦,郭小琳,听话,不要和自己过不去。人活着有多好啊。我相信你以后是会有出息的……
郭小琳头高高地昂起。一言不发,双臂抱在胸前,就像一只斗鸡似的。
柴怡看不惯郭小琳的傲气,但口气却是温和的,小琳,你把我当敌人看待?
郭小琳突然“噗”地一下给柴怡跪下了。柴姐,你答应我吧,我郭小琳从来没有求过人……
柴怡慌不迭地扶住她,小琳,别这样,我答应你,你是我的妹妹。
郭小琳破涕为笑,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勾住柴怡的脖子,亲热得不得了,柴姐,谢谢你,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是菩萨心肠。
柴怡趁机说,以后不许再有那个念头了,你还那么小,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提死不死的?
郭小琳笑得特别灿烂,姐,我听你的,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柴怡又好气又好笑。
郭小琳的班主任把柴怡送到校门口,他由衷地说,想不到还是你说话管用,平时,她谁都不听的。
往回走的时候,柴怡发现自己的背心里沁出了一丝冷汗。说实话。接到那个求助电话时,她居然还有些轻描淡写。电话是市教育局办公室的黄老师打来的。黄老师以前在团市委志愿办工作,和柴怡很熟。她说,柴大记者啊,有个事要你救急,春蕾中学有个学生闹自杀,你去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柴怡说,黄老师,我很想做这个事,可我太忙了,恐怕抽不出时间来。
黄老师笑容可掬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你是有名的大记者,怎么会不忙呢?这回情况特殊,非你出马不可。就算帮我的忙,怎么样?
黄老师把话说到这份上,柴怡也不好意思再推了。当然,她也喜欢这样,让别人有种求她的味道。当年她在市防空办当文书,专门抽空自学心理学,竟考出了一张国家心理咨询师的证书。在一大批青年志愿者队伍中,有着相当大的知名度。
黄老师所说的那个想自杀的女孩刚念初一,叫郭小琳。郭小琳出生在一个残疾人家庭,父母亲都是聋哑人,但她却不聋不哑。而且能说会道。她的健康,让她的父母欣喜若狂。其实岂止她父母。她的整个家族都为郭小琳骄傲,因为她的姑父、姑妈、舅舅、舅妈都非聋即哑。他们对郭小琳宠爱有加。虽然郭小琳的爸爸只是一个清洁工,妈妈没有工作。但他们竭尽全力呵护着她。
生活在这种特殊环境里的郭小琳从小养成了任性的习惯。如果说在小学里,老师还能管住她的话,那么到了中学以后,老师对她基本上已经无能为力了。她喜欢和老师对着干。常常把老师捉弄得狼狈不堪,而她却洋洋得意。这一次闹自杀,也是因为和老师发生了磨擦。
教语文的方雯雯老师在黑板上写板书时,她发现班里有好几个同学都在窃笑。她恼怒地转过身来说,上课不许笑!她这一说,同学们终于忍不住了,窃笑变成了哄堂大笑。方雯雯觉得莫名其妙,她挥着手,唾沫四溅地说,你们干什么,你们在干什么啊?!有什么好笑的?有个同学看不下去了,她站起来,涨红着脸说,方老师,你的背上——她欲言又止。
我的背上怎么啦?方雯雯的手往背上一摸。顿时一声尖叫,妈啊——原来她摸到了一只小死青蛙。有人用橡皮胶粘着死青蛙,然后粘在了方老师的后背上……
谁干的?是谁干的?方老师气得脸都扭歪了。
没有人做声。不少同学低着头。捂
着嘴,还在哧哧地笑。方老师将一支粉笔掷在了地上,你们不说是不是?好,那我走。她拾起讲义夹。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教室……
事情很快调查清楚了,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是郭小琳,她因为上语文时乱插嘴和吃零食,遭到了方雯雯的点名批评。方雯雯还警告她说。如果以后再看到郭小琳在上课时吃零食,就不要再上她的课了。
郭小琳被叫到了办公室,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方老师……一群人围着她。做她的思想工作,问她怎么会想到这些东西?是不是别人教的?郭小琳掩着嘴。小声地笑,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这么做,是什么性质,你这是故意破坏课堂纪律,你是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班主任将拳头握得紧紧的,瞧那架式,恨不得在郭小琳头上砸上几下,他实在是气坏了。
郭小琳小声地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你不是故意的,那些东西怎么会跑到方老师背上去?是它自己长了脚么?校长气急败坏地责问郭小琳。
郭小琳还是不停地为自己辩解。我不过是和她开个玩笑么,方老师真小气。连玩笑也开不得。
你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方老师气不打一处来,她全身还在发抖。
一群人开始劈头盖脑地训斥郭小琳。郭小琳根本没有反驳的机会。搞到后来,她竟愣愣地看着那些情绪激动、唾沫像蚊虫一样飞来飞去的老师们,脸上露着怪异的笑容……
后来,郭小琳怯怯地问,我可以走了吗?
那些人像是看一个怪物似的看着郭小琳。许久,班主任才恨铁不成钢地说,郭小琳,你是木头吗?你得向方老师道歉,保证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
郭小琳咧开嘴呵呵呵地笑了,两颗豁牙一闪一闪的,她给方雯雯鞠了三个躬说,对不起,方老师,我错了。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了,再这样,我是乌龟王八蛋,不是人养的。
围着她的人面面相觑,他们压根儿没有想到先前嘴巴很硬,一直不肯承认错误的郭小琳,一下子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不但认了错,认错的态度还特别虔诚,这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
你们原谅我吧,我给你们下跪!郭小琳“噗嗵”一下,双膝一屈,整个人就在地上了。
方老师憋不住去搀扶,郭小琳像一段木头似的硬僵着,你们不原谅我,我就一直跪着。郭小琳闷头闷脑地说。
一群人嘀咕嘀咕地商量了一阵,然后说,郭小琳,起来吧。你可以去上课去了。
郭小琳忽地一下从地上跳起,像只麻雀一般一跳一跳地走了,好像刚才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
原以为这事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哪知道仅仅过了不到一星期,郭小琳和方雯雯又起了冲突,那天方雯雯上课,见郭小琳又在课堂上嚼口香糖,她快嘴快舌地批评道,郭小琳,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不能改改你的缺点?上课吃什么东西?你就不能下课了再吃?郭小琳的脸刷地一下阴沉了。她一句话也不说,把口香糖狠狠地吐在地上,用脚狠命地碾着。
接下去。等方雯雯一转身。她就做鬼脸,惹得同学们呵呵呵地笑。方雯雯身子转过来,郭小琳马上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方雯雯,几次下来。方雯雯忍无可忍,她咆哮道,郭小琳,你给我出去,不要影响别人。郭小琳还是不说话,顾自摇头晃脑,好像陶醉在歌声里的样子。方雯雯过去拖她,想把她往外拉。她躺倒在地大哭大叫,方雯雯打人啦,方雯雯打人啦……她还用嘴咬方雯雯拖她的手,方雯雯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却死死不松口。方雯雯也倒在了地上。郭小琳趁机骑在了方雯雯的身上,嘴里骂骂咧咧,我叫你狠。我看你还敢狠!如果不是有别的同学过来劝架,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学校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校长如坐针毡,这样下去还怎么得了,他害怕了这个郭小琳,经过讨论。他们决定把她送到工读学校去。在征求了她父母的意见后,校长决定和郭小琳当面谈这个事。
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呆在这个学校里。郭小琳一口拒绝。
你去是为你好,你的自控能力那么差,你再呆在这里,叫别的同学怎么上课?校长苦口婆心地劝她。
郭小琳嘟着嘴,一言不发,任凭校长怎么说,她就是三个字,我不去!校长生气地说。你不去也得去,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郭小琳开始乱扔东西,她把校长室墙上的那些旗啊,奖状啊全都扯下来,这里抛一件,那里又丢一件。校长原来想阻止的,看她情绪这么激烈,便听任她了。
他双臂环抱着坐在那里,冷眼看着郭小琳。郭小琳丢了一阵,好像累了,便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校长看她睡着了,便将门反锁上,离开了。
也不过半个多钟点,正在学校体育组和体育老师们说着什么的校长,看到学校的一个保安像一只皮球那样滚过来,一直滚到他的脚跟前,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校——校——长,不——不——不好了,有个女生——站——站在食堂顶楼的平台上,想自——自杀……
校长第一个反应就是像一支箭那样射出去了,他边跑边想,一定是郭小琳,这个郭小琳,真是见鬼了!
郭小琳站在那里,手舞足蹈的,见人越拥越多,她愈发来劲了。
校长没办法,他拨打了110。
警察很快就来了,经过几个小时的努力,终于把郭小琳从那平台上救了下来,郭小琳对救她的警察说,我不去工读学校,你们让我去,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校长魂都掉了大半,他哭丧着脸说。我的姑奶奶,你快下来,你的条件我都答应!
警察把郭小琳救下来后,专门把她叫到派出所,然后和团市委志愿办联系,请他们叫一个心理咨询师来给郭小琳做心理疏导。
于是,柴怡像一条鱼那样游了过来,在此之前,她对郭小琳一无所知。
郭小琳彻底醒过来了,看到病床前端坐着的柴怡,她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她欠起身子,一把抓住了柴怡的手,姐啊,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你离不开我这个妹妹,对不对?她歪着头,一脸憨厚地说。
怎么又想到死了?我们不是有过约定么?不许再提这个敏感的字。更不能去实践,刚才你那模样,快把我吓死了。柴怡拍拍自己的胸脯说。
噢,姐,来,我来帮你揉揉,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又替我操心。郭小琳伸过来能动弹的右手。亲热地拥住了柴怡。
柴怡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身体,她移开她的手说,来,告诉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小琳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也说不上来,你知道我昨天下午干什么去了?
柴怡摇摇头,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和郭小琳联系了。这些日子。她的脑子里满是那座雄伟的杭州湾跨海大桥,眼前浮动着也全是那桥上的灯全都亮起来的情形。
郭小琳笑得一脸的灿烂。嗬。告诉你吧,我去给一对新人的花车扎花,你知道我的手艺很不错的。
柴怡想起来了。还在郭小琳念职高那阵子,她就学会了做绢花,编中国结。看似普通的东西。到了她手里,就颇有一点儿化腐朽为神奇的味道。她也因为这个本领,而被柴怡推荐到社区去做讲座,专门去为别人作演示,难
能可贵的是,她懂手语,舞又跳得好。残联曾多次请她去给残疾人作培训。
那对新婚夫妻长得真不错的,男的魁梧,女的秀气。特别是那个新娘子,穿上婚纱,漂亮得像仙女。她身上的那件婚纱,很少见。我们这个地方肯定没有,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买来的,我看到了,就想去摸摸它,真的。特别特别地想去摸一摸。她从花车里出来的时候,我就过去了,刚刚伸出手,她就尖叫起来了。一批人拥过来,把我拖开了。他们那个样子,很凶的,好像我要谋杀新娘……我跟他们解释了,他们一点儿都不想听,把我像叫化子一样地赶开了……郭小琳慢慢和柴怡说着。
当时我很气愤,我想你们有什么了不起,我不就是摸一摸吗?你们就把我当伴娘看待好了。那个新娘也不是个东西,以为自己长得漂亮就了不起吗?不要以为做新娘了,就能和新郎白头到老,到时候你说不定还会是一个寡妇呢!新郎更不是个东西,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乱显摆。你那个钱好好给我查查,说不定是贪污受贿来的。我想了好多好多。脑子里满满实实的。我后来看到新娘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心里就爽快了。哈哈。不知道是谁踩住了她的婚纱,她跌了个嘴啃泥,那个狼狈劲啊,没法说。郭小琳得意地轻笑起来,那样子,好像在说和她完全无关的东西。
那你心情不是挺好的么?阳光灿烂的,怎么一下子跌入了深谷?柴怡不解地问。
郭小琳的脸上洇出了一点红,她忸怩了一会儿说,我回家后一直高高兴兴的,可我妈气我,说我一天到晚就是打电话,除了打电话,你还会干些什么呢?别人说我没关系,可我妈这么说我,我受不了。她是我最亲的人,最亲的人也这样说我,那活着我有什么意思呢?晚上我就睡不着觉了,天快亮的时候,我想,算了。还是离开这个世界吧,这个世界是别人的。和我没有关系,我活着就是一个累赘。原来我不想割脉的,就想吃药,平平安安地走掉好了,但那药吃下去后,肚子痛得厉害,我想这么痛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死啊,我要走得快一点儿,我就拿了一把水果刀,刀划下去,开始很痛,痛得我都要叫起来了,但后来就不痛了,就像上了麻药一样……血流出来了,我突然害怕了,我赶紧和人打电话,我打了多少电话?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了,打到后来。我发不出声音来了,我就发短消息,我告诉他们。我要走了,请他们好好活下去。要珍惜自己的生命。给你发短消息时,我突然不想死了,我想我死了,柴姐一定会哭死的。她那么疼我……
在听着郭小琳说话时,柴怡的心里慢慢升腾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怎么就没有这种体验呢?她相信郭小琳说得都是真的。可以这么说,她就是被郭小琳的真实所打动的。第一次见郭小琳,她问她,你想从三楼高的食堂的平台上跳下去,是真的还是假的?郭小琳一本正经地说,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柴怡饶有兴趣地问,怎么会是一半真一半假呢?郭小琳舔舔嘴唇说,我爬上来的时候,是准备跳下去的。我想谁也不喜欢我,谁都把我当敌人,我干脆死了算了。可我一爬上来,往下一看,那么高,我就不想跳了,我想要是跳下去,不就什么也没有了?可要我走下去,我多没面子。所以我就在上面喊啊跳啊,吓一吓他们。
在给郭小琳做心理疏导之前,柴怡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其中之一就是不厌其烦地从她的父母及亲戚朋友处尽可能详细地了解情况。经过走访,她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有着极强倾诉欲的女孩子,由于她出生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家庭里,说话成了一件非常奢侈的东西,白天,她还可以和同学在一起,过着正常人的生活。但晚上一回家,她立马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她比任何人都喜欢说话,所以,家里装的固定电话、手机、小灵通等通讯工具,都成了她一个人的专用品。说也奇怪,她能记下近千个电话号码,想打谁就打谁,所以她成了不受欢迎的电话骚扰分子,不少人因为这个事而疏远了她。你想想,谁吃得消啊,半夜三更,电话骤响,不要以为有什么紧急事情来了,那只不过是她因为孤单而发出的聊天信号。
我是个多余人,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人人都讨厌我。我怕学习,怕苦,怕累……面对柴怡,郭小琳显得自卑,一点自信都没有。
柴怡平静地看着她,口气异常的平稳,她说,你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你说出你自己最有用的地方。
郭小琳照做了,她的眼神里有着一点儿犹豫,一点儿茫然,她托着下巴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来,她不安地卷着自己的衣角说,我想过了,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像一堆垃圾。
柴怡笑呵呵地说。即便是垃圾,也是有用的,关键是要变废为宝。你自己想不起来。那我帮你说,你最有用的地方就是你是一个健康人,你脑子好,能记得住那么多电话号码的人会是笨蛋么?肯定不是……
柴怡说了好多,但郭小琳不为所动,因为这些话别人也说过,她听过无数回了。柴怡从她的表情里看出了她的失望,都说来了个专家,哪知这个专家和老师一模一样,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有什么意思呢?柴怡和什么样的人没打过交道,郭小琳的心里想的什么,她会猜不出来?她还是笑眯眯地说,郭小琳,你知道我是谁吗?
郭小琳说,我知道,我听警察说过,你是一个专家。是一个名记者。
柴怡捋了捋额前的一绺头发说,没错,这些认识我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但还有别人不知道的。我实话告诉你说。我从小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在别人眼里是一个坏小孩……
郭小琳的眼睛一下睁大了,她难以理解地看着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女人,她说的话可信么?
柴怡说,我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诉你。你听完就知道了,但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一是请你替我保密,二是希望你把死这个念头彻底从脑子里剔除出去,因为死是最无能的表现。
柴怡不只一次地想,自己迷上心理学,是不是和自己的童年有关?虽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不可能忘却她的残缺的童年。两岁不到。爸妈就离婚了,妈到哪里去了。她根本不知道。她知道的是爸比妈要大三十多岁。爸是一个普通的邮局职工,喜欢钓鱼,除了上班,其余的时间全花在鱼身上。他花在鱼身上的时间多了,给柴怡的时间就少了。缺少父母管教的柴怡独立、倔强。男孩子干的事她都会干,什么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但她有一个致命伤,那就是说谎。那时候她最大的乐趣是编织谎言,说谎言时的柴怡皮肤是棕黑色的,眼睛黑而亮。眼珠子很灵活。星期天,她基本上都是在外面度过的,有一次她特别想吃一家饭店里的名菜叫化鸡,可口袋里又没钱。她就悄悄站在桌边,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吃饭的人中有个中年男人,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便问她,你是在等人吗?你爸爸妈妈呢?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说,爸爸死了,妈妈不要我了,经常打她,骂她,下雪天还罚她跪在雪地里,她实在受不了,就跑出来了。
那问的人看她可怜,说,你大概没吃饭吧,坐下吃一点儿吧。
她落落大方地坐下,一点儿也不忸怩,她小心翼翼地说,叔叔。你们吃的是什么鸡啊,特别香,我从来没有吃过,可以让我尝尝吗?得到首肯以后,她就高兴地吃起来,边吃还边编故事,说她死去的爸爸有多么多么的好,常常带她下馆子,给她点她喜欢吃的菜……中年男人听了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吃完饭,要送她回家。她一脸惊恐地说,我不回去,回去会让妈打死的。中年男人想,这个孩子,这样流浪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她偷偷跑出来,家里人不知道有多急。他把她送进了派出所,让警察帮着找。那人还特别认真。非要看到她的家人把她领走,他才放心。
柴怡露馅了。前来领她的爸爸,听中年男人一讲,肺都气炸了,自己的亲女儿。为了能吃到叫化鸡。居然说他已经死掉了。他劈头盖脸打了她一顿。还警告她,再说谎。就把她赶出家门去。柴怡吓得在地上打滚,她向爸爸求饶说,爸啊,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可谎言那东西是有魔力的,用不了几天,柴怡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次她差点闯大祸。她和教她数学的陈老师有矛盾,于是她便到处对人说,陈老师不喜欢她。是因为她拒绝他,他想和她谈恋爱……那年她十一岁,她这样说,陈老师压力很大。陈老师的女朋友——教五年级体育的毕老师还特意找她核实情况,她有鼻子有眼地编了一大套,时间,地点,场合,还有陈老师说爱她时的脸部表情。活龙活现的。毕老师的脸色当场就青了。后来就传出了她和陈老师分手的消息。陈老师受了冤屈,又解释不清,一气之下,就从校广播室里跳了下去。把一条腿也摔断了……事情惊动了警方。后来了解到那不过是柴怡的一个谎言时,大家都愣住了……
郭小琳拍着手笑了。啊呀,原来你小时候和我一样啊。她拉住了柴怡的手。亲热得不得了。
柴怡趁热打铁,郭小琳,我改了,你也改,好不好?
郭小琳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柴怡清楚,自己的第一次心理疏导算是成功了。因为郭小琳认可了她,这对以后的工作是有帮助的。
郭小琳说得正起劲,一个护士带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进了病房,那老太太一见郭小琳,就放下手里拿着的一只花篮,扑到了病床边,小琳啊,你没事吧,吓死我了,你不能生这个念头,活着多好啊,你看看我洪阿姨今年六十五了,还不想死呢,最起码要活到八十八……洪阿姨朗声地笑着。
郭小琳抿着嘴叫道,洪阿姨,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嗨,你这孩子,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洪阿姨摸摸郭小琳的脸蛋说,来,告诉洪阿姨,为什么事想不通了?
我不说,我不说。说了很难为情的。郭小琳像小孩一样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洪阿姨将被子拉开,被角掖在她下巴下,小琳,来,和洪阿姨说说。
郭小琳调皮地一吐舌头,对柴怡说,那我和洪阿姨说了。
柴怡理解地说,不碍,你们谈。我和赵清华到外面走走。
郭小琳撒娇似的拖着长音说。姐啊,你不要走,姐夫也不要走,我就喜欢你们呆在我身边。陪着我。柴怡想了想,说,我们不走,我们不走。她拉着赵清华走到了阳台上。
赵清华打着哈欠说。这个郭小琳。怎么办啊,你看看,她一闹自杀,要惊动多少人?
柴怡用手指在嘴唇上碰了碰,示意赵清华小声,她压低嗓音说,救过来就好。最多是虚惊一场。
赵清华有些情绪。以后你少找我,我怕烦。我早就想走,她就是不让我走,我怕我一走。她又会从窗里蹿出去。
柴怡妩媚地瞟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过。我的事就是你的事,说过的话就像飘过的云?
赵清华跺了一下脚,这怎么是你的事?你管得过来?
柴怡收敛了笑容,清华,小琳也不容易,别计较了。
说话间,病房里又来了好几拨人,他们都是来看郭小琳的,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单独来的,有二三个一起来的,他们对郭小琳嘘寒问暖,郭小琳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病房里人声鼎沸的,护士可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她像拍打苍蝇似的忽东忽西,让那些人退出去。
哎,柴姐,你帮我发个短消息给他们吧。告诉他们不要来看我了,我一点事都没有了,我要出院了……郭小琳口齿清晰地说。
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呢?赵清华惊异极了。
郭小琳的脸红扑扑的,她附在柴怡耳边说,姐啊,你不知道吧,今天早晨,我给100多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发了求救信号。我以为他们都不理我了,谁知有这么多人都来了……
柴怡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妈呀,亏她能记得上那么多的号码。一批人走了,一批人又来了……郭小琳就像一个明星似的和他们周旋着,她谈笑风生,一点儿看不出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在死亡线上挣扎。
哎,小琳,你出院后,你住哪里啊?要不,到我家去吧,我女儿到北京进修去了,她的房间正好空着。你可以和我做伴。一个四十多岁、镶着一颗金牙的中年女人说。
郭小琳本来兴高采烈的,一听那人的话,她马上就愁眉苦脸了。她赌气似的说,我不去。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看出郭小琳不高兴了,他连忙说,小琳,你哪儿也不要去,就回到你自己和平里的家。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就呆在病房里。一辈子都呆着,我是一个病人,谁也看不起的病人。郭小琳发狠地说。
赵清华笑嘻嘻地说。郭小琳,你一辈子住在这里,你就可以当这里的院长了。
赵清华心里急啊,郭小琳住院,所有的费用都是他垫着。要是长期住下去,他哪里受得了?他巴望着她早一点出院。好让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他尽量想说得幽默一点。风趣一点。
柴怡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此刻不能讨论这个问题。讨论这个问题。容易把郭小琳逼向一个极端,她和颜悦色地说,小琳,我们现在不说这个,我们说别的。赵清华一个劲地给柴怡使眼色,想叫她不要说别的,就说这个。
郭小琳看看赵清华。又看看柴怡,后来她就用一只手敲着床沿说。你们别争了,你们别争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出院后,就住到我姐那儿去!
对于郭小琳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出乎柴怡的意料,原以为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等到郭小琳正儿八经提出来时,她为难了,说实话,这事,她一个人做不了主,得听听赵清华的意见。
赵清华的不高兴是显而易见的。柴怡充满歉意,那天,她真的不想麻烦他的。但在匆忙中,她习惯性地拨打了他的电话。她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和赵清华就像缠在鱼网里的鱼。越动,那网线越往身上扎。赵清华工作清闲这不假,他在园林管理部门,专门负责种树什么的。每年的春天是他最忙碌的。春天远去,他所在的部门就门可罗雀了。但再清闲,也不能把别人的事当自己的事来做。
还有,柴怡比较顾忌的是她和赵清华的关系,她和他现在同居着。但结婚事宜好像还没有摆上议事日程,赵清华的老婆出车祸死了,他和他的儿子一起生活,大多数时候儿子是住在爷爷奶奶那里;而她情况有点复杂,丈夫长年在外,关系一般,她想离,但丈
夫不肯。他不肯离婚并不能阻挡柴怡离婚的步伐,柴怡用离家的方式来表明她的决心。她搬到了赵清华那里。
清华,你说说你的想法。柴怡征求赵清华的意见。
赵清华比柴怡要大十几岁,处处让着柴怡,他觉得自己找到这个风风火火、在这个城市很有知名度的女人是一种福气,他很希望能和她结合到一起,虽然现在还有一定的难度,可他有信心去克服,所以平时柴怡有什么要求,他基本上都是予以满足的。但现在这个要求让他左右为难。
柴怡帮助郭小琳的事,他比谁都熟悉。也支持她这样做,有一次、赵清华在家里烧菜,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声音响得像是在打雷。开门一看。是一个神色慌张的瘦小老头,手里拿着一张纸。全身都哆嗦着,一看到赵清华,他就下跪。老大爷,你找谁,有什么事吗?受了感染,赵清华也打着颤。老头呀呀呀地比划着,赵清华明白对方是个聋哑人。老头把纸递了上来,那上边写着:小琳自杀,柴记者快去救她。赵清华吓了一跳,连忙给柴怡打电话,柴怡说,清华,你赶快和郭小琳的爸爸一起赶过去,要快。赵清华丢下正烧着的菜,手忙脚乱地跟着过去了。他是第一次接触郭小琳,想不到这个清秀、瘦弱的女孩有这么大的劲头,她把家里的固定电话,砸得稀巴烂。好几个话机都粉身碎骨,可怜巴巴地躺在地上,就像遭受洗劫似的。她自己的手机和小灵通呢?全都让她丢进了洗衣机里。她躲在房间里号啕大哭,高声喊着,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赵清华像个没头苍蝇那样团团打转,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这件事。他不断地打着柴怡的电话。
柴怡很快赶过来了,她轻轻地拍着房门说,小琳,我是柴怡,能让我进来么?你滚,我不想再听任何人的话。你们都是骗子。究竟是什么事让郭小琳如此伤心,把最心爱的电话也砸了?郭小琳的父母比划了大半天也没能说清。柴怡心急如焚。在此之前,郭小琳已经稳定了很长时间。
小琳,你快出来,我给你带来了一件好东西,你一定没见过的。柴怡轻轻地说。
郭小琳的哭声止住了,半晌没有声音。接着,门打开了一条缝,郭小琳的脸探出来。什么好东西?给我看。
柴怡把自己的包往前伸了伸,你让我进来,你不让我进来,我怎么给你看?我可不想把这好东西让别人也看见。
郭小琳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把门打开了,就你一个人进来,别的人一个也不许进。
柴怡给郭小琳的是一款新手机,原来是给自己买的,现在成了送给郭小琳的礼品。郭小琳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柴怡小心地问着她。什么事啊,让你这么不开心?快告诉姐姐。
郭小琳哇地一下哭出来,她把手机摔到一边,扑进了柴怡的怀里,姐,电话对我没用的,以后我想听你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谁说的?柴怡不解地问。
郭小琳从自己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本病历卡,把它摔得叭叭作响,医生说的,再过几年,我的耳朵就会什么也听不到的,耳神经功能衰退,又是遗传性的,一点救也没有……姐,我不想这样啊,这样不就和我爸爸妈妈一样了……
在郭小琳的哭喊声中,柴怡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她强作镇定地对郭小琳说,给你看病的医生是谁,有他的电话号码吗?我和他通电话。
那边是个老医生,还记得郭小琳,他爱莫能助地说。她的耳朵渐渐失聪,小时候没发现,现在一点一点地发现了,这就是遗传……
有什么补救措施么?柴怡急切地问。
老医生说,无药可医,只有等着装助听器了。
柴怡愣在了那儿,怎么会是这样呢?命运对这个小女孩也太不公平了。可她不想在郭小琳面前流露出绝望,她安慰她说,你不会和你爸爸妈妈一样的。医生说了,你以后可以戴助听器,还是可以正常生活的……
在柴怡的开导下,郭小琳的情绪趋于平稳,当柴怡拉着破涕为笑的郭小琳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偷偷对柴怡竖起了大拇指。
回家的路上,柴怡不断地和赵清华说着郭小琳,她说从这个郭小琳身上。她看到了童年时的自己,所以她特别同情这个郭小琳。也理解她的叛逆。想说话,却没有人说话,那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赵清华挺钦佩柴怡的,想到她只是一会儿工夫,就把一个暴跳如雷,寻死觅活的人劝说得像正常人一样。换了他,看见那情形。他的头就大了。
行动的缺点可以改,但身体的缺陷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柴怡感叹万千。
此后又有一次,好像是郭小琳上职高后第一年的下半学期,她因为受了社会上几个不良青年的诱骗,专门带职校里比她高或者低的同学去外面和那些人见面,那几个人说,每介绍他们认识一个女学生,他们就给她三十元钱辛苦费,她动了心。他们一起溜旱冰,吃夜宵,生活像流水,他们是流水中快乐的鱼,有几个学生去了几次就辍学了。辍学学生的家长找到学校,问学校要人。一调查。那几个学生已经离开这个城市,跟着那几个人到别的城市去了……派出所民警找到了郭小琳,原来只是找她了解情况。她却又闹自杀。柴怡又出面去安抚。当时她翻来覆去问柴怡,我是不是会被枪毙?柴怡气得差点没吐血,你不闹自杀就不会被枪毙了。郭小琳忙说,那我不自杀。
这样的经历有多少,赵清华已经说不上来了,反正从初一开始到现在。柴怡一直和郭小琳打着交道,这个问题妹妹搞得她心力憔悴。他也劝过她,算了。扶不起的阿斗,你没有必要把事情全揽在自己身上的。柴怡也坦率地承认。自己不管这个事也完全可以,因为不是自己的份内活,自己没有这个义务,但道义上总觉得过不去,我不去管她,有谁来管她呢?她更加会自暴自弃的。当然,这只是表面,其实,内心里她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一定要把郭小琳改造好,她不相信郭小琳会改造不好,像自己那么一个长久说谎的人也能改好,又何况郭小琳呢?她是生性要强的一个人,不想被别人看扁。因为在她接手这个事的过程中,有好多人都说,怎么可能呢?要想让郭小琳没有问题。除非太阳西边出。柴怡暗暗发誓,不把郭小琳改造好,我柴怡不姓柴。
柴怡心里也清楚。虽然郭小琳牵制了她不少的精力,但却让她收获颇丰。因为多年来关心郭小琳,她的事迹在这个城市到处被传颂。她获得过的荣誉,都可以用箩筐来装了,什么全国三八红旗手、省劳模、全国青少年维权先进工作者……在单位里。她被提拔为中层干部,成了报社人文中心的副主任……如果没有她和郭小琳的事。这些荣誉是不会落到她的头上的。所以每次郭小琳把电话打来,要她解决困难时,柴怡总是认真地前去处理,好像郭小琳真的是她妹妹似的。她确实也怕人家说,这个柴怡,怎么搞的,嘴上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她说郭小琳会像正常人一样,像正常人一样,怎么又闹自杀了?
赵清华开始还说她几句。但到后来,他就不说了,柴怡是个责任感、正义感特别强的人,多年的记者生涯。让她习惯了帮助弱势群体。赵清华不说,不等于他不管这个事,凡是柴怡要他协办的事,他乐此不疲。
但这次,他还是持不同意见的,郭小琳住到他那里,虽说是短时间,可毕竟要呆一段时间。他怕自己会不习惯。
柴怡含情脉脉地对赵清华说,清华,我打算给郭小琳找份力所能及的工作。等她手腕上的伤好一点,我就和她说这个事。等到她有了一份工作,我估计会好一些……
赵清华叹了一口气,她的工作,你又不是没给她找过。营业员、打字员、教舞蹈的老师……可她哪一件能干长?
柴怡说不出话来了,她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也确实是这样。不要看郭小琳20岁了,身体也完全发育成熟了。但她的心智还停留在少年时期,所以一丁点儿的小事她都会受不了。
赵清华看柴怡黯然神伤的样子。他搂紧了她说。其实,像郭小琳这样的人,最好是有专门的机构来接纳她,否则,她以后的生活之路该怎么走呢?
柴怡苦笑笑,赵清华想的何尝她没有想过做过呢?就在郭小琳职高毕业后,她专门到残联,向他们反映郭小琳的情况,残联的几个主要领导和柴怡的关系都不错,他们对柴怡实话实说,除非有哪个志愿者家庭,愿意接受她,否则事情还真不好办。她现在有父母,有住房,身体也还可以,耳朵虽然渐渐失聪,但还没到要靠戴助听器生活那一步……
她现在情绪不稳定,让她住几天再说吧,柴怡最后这样说。
柴怡这样说,赵清华也不好意思再反对,他勉强地说,那就住几天吧。如果不方便,我可以住到我妈妈那里。
柴怡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是不是想趁机躲开我?想自由了?
赵清华马上眉开眼笑地说,哪里啊。
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我想船到桥头总会直的。柴怡挺挺腰板,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一晃,郭小琳和柴怡、赵清华一起生活有一个星期了,那一个星期里。郭小琳乖得像一头小猫。她早睡早起,还把手机都关掉了。她对柴怡说,我知道你和姐夫都喜欢清静,我不打电话,也不让别人打电话来。她还主动提出要给他们做饭。柴怡阻止了她,说,算了吧,我们习惯了吃食堂。还有,你的手还没利索,等以后再说吧。
你们总是那么忙,老吃快餐,我过意不去啊。郭小琳笑眯眯地说。
赵清华看郭小琳的生活有些刻板,便对她说,小琳,其实你完全不必这样拘束的。你原来是怎么样生活的,就怎么样生活,你不能老是手机关着。别人想打你电话都打不到,会为你担心的。
谢谢姐夫。郭小琳的两颗暴牙露出来,她笑得很妩媚。郭小琳的手机一打开,她的生活就恢复到了从前。她的朋友是那么多。几乎每隔几分钟,她的手机就会发出悦耳的响声。
柴怡和赵清华都是早出晚归,碰到柴怡出差。那更是郭小琳的天地了。白天。她几乎都泡在网上,手不利索,她就单手打字,看她娴熟的样子,还以为她是一个职业的打字员。上网上累了,她就打电话,发短消息。她总是有很好的办法打发时间。有一天晚上,郭小琳看见赵清华一个人呆在电脑面前发呆,她问他干什么?赵清华说。我在想些问题。
郭小琳“噗哧”笑了。姐夫啊,给你装几个游戏玩玩吧,你怎么可以不装游戏,不装游戏。那电脑用来干什么?赵清华说,我不喜欢电脑游戏。郭小琳还做赵清华的思想工作,你现在不喜欢,不等于说以后也不喜欢。你还是装上吧,你装上了,哪一天你喜欢了,随时可以拿出来用。这叫什么?噢,对了,叫有备无患。
赵清华让她说笑了,说,那你装吧。
柴怡下班回家,看到赵清华在郭小琳的指导下玩电脑游戏,她哈哈大笑,说。想不到你也会玩这个。
郭小琳表扬赵清华说,姐夫进步很快的,我教了没几遍,他就会玩了。嗨,姐,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教教你,什么时候,你们两个可以比拼一番的。
柴怡忍俊不禁,私下里对赵清华说,这个郭小琳,把心思花在干活上有多好?你可以帮她物色一个工作,一直玩,这样下去,不行吧。赵清华提醒柴怡。
柴怡点点头说,这段时间忙,等忙过这阵,真的该好好帮她寻个合适的工作。其实。在我看来,她到网吧当管理员也不错的。
你是成吃萝卜淡操心,你何苦呢!赵清华面无表情地说。
可惜柴怡沉浸在自己的设想中,没有注意赵清华的情绪。
那天晚上,柴怡往家里打电话,是郭小琳接的。郭小琳说赵清华到外面倒垃圾去了,问她有什么事?柴怡说,我打他电话,没人接。郭小琳探头看了看说。姐夫的手机在充电。
柴怡说,告诉你姐夫。我晚上不回来了,要连夜赶到宁波去采访。
赵清华一回来,郭小琳就把柴怡给他来电的事说了。
她晚上不回来?赵清华愣住了,他站在门口。停止了换鞋。
对,她说要到宁波去。郭小琳小心地说。
赵清华进门后,就用座机给柴怡打电话。郭小琳支起耳朵细心听着。他们俩好像在争辩什么,声音都挺高的。但具体是什么,听不分明。后来,郭小琳听到了赵清华摔话筒的声音,接着赵清华进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同样摔得山响。
郭小琳吓得心怦怦直跳,她连大气也不敢喘,其间有个网友打来一个电话,问她为什么离开电脑也不和他打一声招呼。她回短消息说,我这里正在发生地震,我准备逃命。
过了一会儿,送外卖的服务员到了。送过来两份客饭。郭小琳敲了敲赵清华房间的门,说,姐夫,可以吃饭了。
赵清华瓮声瓮气地说,小琳,你先吃吧。我等会儿出来吃。
郭小琳轻手轻脚地将饭吃完,将该收拾的收拾干净,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上了一会儿网,又玩了一通游戏,随后蹑手蹑脚地重新跑回到厨房间,看到那份客饭依然一动不动地放在那儿。她便再一次敲了敲赵清华的房门,但里面没有回音。她叫了几声,赵清华也没有回答,好像他人不在里边似的。
郭小琳只得回去睡了。她不知道赵清华和柴怡之间发生了什么。睡到半夜,她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仄耳一听,那声音是从隔壁的赵清华房间里发出来的。赵清华在打电话,他在电话中和人吵,她跑到了他的房门口。这回郭小琳听出来了,他在和柴怡吵。吵的内容很多。有些郭小琳听不懂,但其中说到了郭小琳,赵清华大声说,叫她走。立即走。她和我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的是宁静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自己今天有事。明天有事,把她丢在这儿算什么?我又不是她的爸爸。住一天可以,住一星期可以。可现在,她已经住了21天了,而且还要住下去,我受够了。受够了!
郭小琳慢慢地退回到自己的房间,她发现自己的心像要跳出来,她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全身却嗦嗦发抖,后来,她给110打了一个电话。说,有人刚刚强奸了我,快来救我啊!她还把手机朝向了赵清华房间的方向,那暴怒的吼叫声清晰地传了过去……然后,她把自己衣服全脱掉,赤裸着走到客厅里。她坐在黑暗中,听赵清华在房间里大喊大叫……
柴怡一见郭小琳满不在乎的样子,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她的第一个念头是想掐住她的喉咙,掐死她;当被警察阻拦以后,她的第二个念头是想拳打脚踢她一顿。至少咬也得咬她一口:当这个想法也破产时,她一时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仇恨地盯着郭小琳,眼里像要喷出火来……但后来当她得以接近郭小琳,出现的场景连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她和扑到她怀里的郭小琳抱成一团,她泪流满面地说,小琳啊小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把我的生活打烂了,打烂了……她呜呜呜地痛哭着。
郭小琳小声地辩解,谁叫赵清华骂你?他骂得太难听了。他可以不喜欢我。但不许他不喜欢你,我要报复他!
你不知道的,你知道什么呀!赵清华和我有矛盾,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柴怡喃喃地说。
那……那我向他道歉。郭小琳快嘴快舌地说。
柴怡抹着怎么也抹不尽的泪水说,没用了,没用了……她呜咽了。
赵清华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和柴怡的一场争执,竟会引发那么大的一场变故,他差一点儿成为一个强奸犯而锒铛入狱。他承认当时确实火气很大,一些平时积压的东西全都像井喷一样喷了出来,但那只是他和柴怡的私事。虽然事情后来澄清了,但给他带来的伤害是巨大的。事情过去了,但流言蜚语还是像蚊子一样飞着,他无法去消除它们,也根本消除不了。当然,这些都是其次的。主要的是。他突然发现自己和柴怡其实有着很多的差异,郭小琳的恶作剧,一下子让这些差异像春天里的树芽一样冒了出来。他选择了退却。他和柴怡摊了底,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柴怡心如刀绞,她难过地说,郭小琳我会处理好的。
赵清华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说,和郭小琳没有关系,完全是我自己。他随后主动提出,那套房,柴怡还可以住下去,直到她不想住为止。
柴怡的眼泪刷地一下流出来了,她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把房子钥匙还给了赵清华,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郭小琳从派出所出来后,又像一颗牛皮糖一样粘住了柴怡,她对柴怡说,赵清华要走,就让他走好了,反正我不会走,我会陪着姐的,姐,我会听话的……
柴怡浑身骤起一层鸡皮疙瘩,她茫然地看着显得神采奕奕的郭小琳,想自杀的念头都有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责任编辑:刘玉栋
当代小说 2009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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