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跟我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察颜观色,看师傅的脸色行事。听爹说话,我不免想道,要是我和爹倒过来就好了,我做爹,他做儿子,那他就可以帮我去读书,我帮他来管儿子。而他,肯定会得到老师的喜欢的。让我奇怪的是,爹并没读过多少书,可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差不多每句话里都有成语,就像他嘴里的假牙一闪一闪。如果是个长句子,那假牙要闪好几次。大概他以为这样,就增加了他说话的含金量。明明是假牙,他却叫它金牙。他为他的假牙而自豪。其实,他的假牙也是假的。不知他从电视里看谁戴了一副金牙,羡慕得不得了,便用烟盒上的金纸,给自己包了一颗。他说这叫以假乱真,我说错了,应该叫以真乱假。他就嘿嘿地笑起来,有一次我问他,爹你话里怎么有那么多成语,他居然说哎呀什么是成语。看来,他对成语的运用已如人无人之境了。
初中毕业后,爹叫我到城里去学理发。他说,他经过慎重考虑,才作出这一决定。瞧他的样子,好像是电视里在考察干部,我问他干嘛要我学理发,他说他想了一整夜,发现什么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变故,比如现在搞装修和做裁缝很吃香,可说不定什么时候一下子又不吃香了,但人的头发只会往上长不会往下缩对吧?长上来就要把它剪掉不然不美观对吧?照我看,长头发是硬道理,剪头发也是硬道理,因此不管物价上涨朝代变化,只要人有头发,你就会有饭吃。
爹这一番豪言壮语让我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可我这个人太笨了,人的脑袋黑乎乎的看上去跟成语差不多,叫人难以捉摸,有的人脑袋圆有的人脑袋方有的人脑袋扁。甚至有一个人左边脑袋是圆的右边脑袋是扁的,据说这是小时候老朝着一边睡把脑袋睡成了这样。师傅却不管那么多,手里的推剪像挖土机一样在那些脑袋上左推右挖,不一会儿就把它们弄得平平整整的,看得我头晕。我真想对师傅说您慢一点,我还没看清楚。我知道,没看清楚我就学不会,学不会就不能赚钱。师傅说了,学徒期每月只发三百块钱,其他什么都不管,而学徒期的长短完全取决于我的悟性。如果我老学不会,就只有当一辈子学徒了,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哎呀,我发现“出头之日”这个成语用在这里竟非常恰当,奇怪,在学校里我最讨厌用成语,怎么现在它反而按捺不住一个劲地往上冒了?我紧盯着师傅的手。我怀疑它是故意把自己弄得神乎其神神出鬼没。后来,师傅的手在我眼里越变越大,像一只软体动物粘乎乎地趴在一堆黑色的海藻上面,而那台推土机则在海藻里吼叫着奋力往上爬。
我住在江对面的亲戚家里,亲戚家在郊区。我每天清早到路边等公交。路远,坐公交要一个小时。这要在我们乡下,用这么长时间,早跑到外县去了。好在没有谁这么早来店里当顾客。要到快中午的时候,店里才开始忙碌起来。晚上九点我就可以回亲戚家睡觉,亲戚家后面在搞开发,一大片稻田被埋了,一个湖也被填成一条水沟,几台推土机像没被煮熟的螃蟹似的每天在那里爬来爬去,照我看,它们的速度快得惊人,可亲戚还嫌慢,说它们应该快一点,再快一点。水沟的另一边是建筑工地,亲戚说,如果有钱,他还想买一套房子,多买几套房子。他们现在的房子也是新的,我说你们的房子已经够大了,还要买房干什么?他们有些居高临下地朝我微笑,脸上露出怜悯的神色,大概是说我不懂。我傻拉吧叽的,继续自以为聪明地说道,你们应该去炒股,哈哈哈哈,这一次,他们笑出了声。
我每天站在那里看师傅剪发染发烫发,看晕了,我就揉揉眼睛。站累了,我就在门口转一转。等着弄头发的人一个个坐在那里看报纸或高谈阔论,我在他们中间穿行,他们对我熟视无睹,好像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假如他们叫我拿什么,他们不看我,而是直接看着那个东西或望着其他的什么地方,说,把那个什么拿给我。或:把这个给我放那里去。好像他们坐在那里都比我高,眼睛可以一下子看进我后颈窝。我不禁缩了缩脖子。我最怕他们看到我那里,因为我的衣服领子破了,我小心地把它遮掩着,可他们偏偏看我那个地方,弄得我很不自在。这时我就盼着师傅对他推剪下的那个人说,去洗洗。那个人站了起来。我就忙到布帘后面去拧煤气开关,等水热了,就把那个人伸过来的脑袋摁下去给他洗。这时我很安宁,不担心别人看我的后颈窝了。不但如此,我还可以看别人的后颈窝。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他们的衣领。别看他们一个个外表光鲜,可他们的衣领同样很脏,散发出油腻腻的、难闻的气味。刚开始,我几乎要吐。在布帘后面,就完全是我的世界了,我像师傅一样把那些脑袋拨弄来拨弄去,好像它们是我手里的棋子。为了对付它们,我不得不把指甲留得长长的。我尤其讨厌那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家伙,他们不是来剪发而是来染发的,好端端的,把自己弄得像只黄鼠狼。在给他们洗头时,我真的闻到了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膻气。黄鼠狼的确很膻,那时我放学回家,老远就闻到家里有一股膻气,就知道爹又逮着了黄鼠狼。他把它的皮剥了用篾皮撑开挂在墙上,看上去。它们像是在我家的墙上赛跑。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们乡下人和城里人老想不到一块儿,因为当我们的心思都在城里时,而城里人的心思却跑到韩国去了,他们的发型、衣服、吃食,甚至是手机套,据说都是韩式的。对面就有一家韩流服饰店,不过自从我来这里学徒,它就一直关着门,里面的韩式衣服大概已上霉了。这条街,多是打韩国的招牌,韩国烫发,韩国料理,韩国服饰、韩国无痛隆胸,韩国宠物,韩剧和韩歌更是大家常讲的,连报纸上的人工流产都打韩国的招牌叫韩流。我很奇怪,明明是中国人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把功劳记在韩国人的头上?据说韩国人不要脸,连我们端午节吃的粽子都说是他们发明的,有一次,我听师傅对一个人说他长得很像韩国人,那个人竟高兴得不得了,难道他希望自己是杂种么?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心里不禁涌上一种报复的快感。碰上韩国头,我总是把他们像洗萝卜一样推来搡去,让他们眼冒金星。
相对来说,我比较喜欢给女孩子洗头。当然,她们不能太漂亮,不然我会很紧张,手会不自觉地发抖。她们的头发那么柔软,在我手里滑过的时候像梦幻一样沁凉,我愿意长时间地洗着它们。那些女孩子也喜欢让我给她们洗头。她们躺在那里,长长的头发迤逦着,这对我来说真是一种美妙的享受。我的目光总是不老实地掠过她们的头发,在她们的颈窝或腰间瞟着。她们的裤子总是穿得那么小,像是穿错了别人的。幸亏我不是百万富翁,不然我肯定要时常提醒自己不要中她们的美人计。
师傅是本地人。他是怎么成为我师傅的呢?因为我们村子里有个人在一家装修公司里做小工,刚好就做到了我师傅家里,便把我介绍了过来,他说,你不是有个亲戚在市里么,那就更有条件了。本来,爹只想让我在镇上学学就行。当然,我爹也不会让他白介
绍,还买了几包好烟来感谢他。师傅买的是新房子,因为房子,我们乡下人和城里人拉上了关系,打上了交道。师傅留着一头披肩发,看上去像个画家,我们那里还有个人,在大学里学画画,学了半年,回来时大家都不认识了,穿着花衣服,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手臂上还趴着一条大虫(现在我知道那叫纹身)。村子里的人都说,原来学画画要先在自己身上画啊。我留心瞅了瞅,发现师傅手臂上也蹲着一个什么动物,青面獠牙的。只是我至今还没看清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刚来时,我曾小心地问他:师傅,您以前是学画画的吧?没想到师傅听后很高兴,说你怎么知道。店里除了师傅,还有一个不知是不是师母的女人。因为有一次我叫她师母,师傅拍了我脑袋一巴掌。我说那我就不叫她师母了,师傅又拍了我一巴掌。但我还是固执地叫她师母。爹说了,叫人拣大的称呼总没错,十大九不输嘛。因为他带我买衣服时总是拣大的买,我要想把它穿破买新的,简直比从烟囱里钴出去还难。我每次叫师母的时候,她总是抿着嘴笑。她每天雄赳赳地骑着摩托,到了店门口猛地刹车,一声尖叫,街上的人便都知道她来了。她来了好一会儿,师傅才来。我一直想不通,她和师傅共一个茶杯喝水共一根钥匙开门,怎么就不是师母。
师傅手艺很好。这话不是我说的。进来的人都这么说。所以在这条街上,数我们美发店的生意好,从上午到晚上,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师傅负责剪发,师娘负责染发,我负责洗头。还有两位师兄帮师傅打下手。有的顾客,师傅不愿亲自动手,就叫两位师兄上前。我发现师傅跟我一样,对女孩子很有耐性。而偏偏来店里剪发的就数女孩子多。这在我们乡下是不可思议的。我只看过村里的女孩子先用肥皂粉后用洗发精洗头,或者互相捉虱子。只有在虱子多得捉不完的情况下,才叫剃头师傅把她的头发剃光,因为这样一来,那些虱子也就无处躲藏了,女孩子在剃了光头后,羞得几乎不敢出门,用布巾包住头,要等头发长出来了才解开。而城里的女孩子来剪发是经常的事。她们往那里一坐,从书上挑一种发型,然后叫师傅给她们做。有时候她们自己带了某一位明星的头像来,指给师傅看。不用说,那明星也大多是韩国人。我还有一个发现,那就是,现在的女孩子,如果不仔细看,跟男孩子简直没什么区别,不,或者说,男孩子和女孩子完全颠倒了过来。女孩子剪短发,男孩子留长发。其他的身体特征的区別,也不明显。那些女孩子,看上去都很有钱,男孩子剪一个发型,不过一二十块钱,七八块钱的也有,而女孩子,最便宜的也要五六十,贵的要好几百。她们中间有的跟我年龄差不多,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她们拉开皮夹子,里面是红红的百元钞票。看到她们包里的钱大把地跑到师傅和师娘手里来,我不免也想入非非。我想,爹说的没错,迟早有一天,也会有那么多钱往我口袋里跑的。
这天,一个刚做完头发的女孩子离开店里后,另一个等着做头发的中年妇女说,那个女孩于是她家楼下的,听说可会用钱了,一个月五千多块钱的工资还不够用,用完了还要找家里要,为此她妈急得要命,天天盼着女儿快点嫁出去,说,嫁出去就好了。可那女孩子偏偏不急,说她还要好好玩十年,哎呀,她妈说,再过十年,恐怕她连房子都要卖了来给女儿消费了。再说,她一个月要用那么多钱,谁娶得起?中年妇女说,她碰到那个女孩子经常把不同的男孩子往家里带,可就是没一个谈成的。
我听了,不禁吓了一跳。一个月要用那么多钱啊,这要在我们乡下,等于杀一条牛或好几头猪了。我要是有那么多钱,就把它藏得紧紧的,一分也不花。我喜欢有钱的感觉。师傅每月给我的那三百块钱,我除了坐公交(我买了一张IC卡,花掉了十五块,每次节约一毛钱,我算了,当我坐到一百五十次的时候,就完全把买卡的成本赚回来了,以后,我每天坐车两次,可以纯赚两毛)和吃饭,剩下的钱我都放在枕头底下,到了月尾,我就把它存进银行里。银行的存折是不要钱的,这让我很高兴,好像占到了它的便宜。营业员接过我的钱和折子,说,就这些吗?我脸红了,说,对,就这么多。她几乎是数也没数,就把它扔进了什么地方,而其他人的钱,她要反复数几遍,用机器数了,再用手数。可我并不在乎这些。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对我折子上的数字满意的。她不知道,我对银行是多么的忠心耿耿。不像别人,把银行当菜园门,今天存进多少,明天又取出多少,我把我的钱卷在手心里再小心地塞给她时,我的神态是多么严肃。我希望银行对于我来说是一只铁公鸡,它把我的钱吞进肚子里,然后一毛不拔。
一个女警察模样的人也经常来店里做头发。不,不仅仅是做头发,她每星期要来店里洗两次头。她大概是个闲不住的人,边洗头边跟大家谈她的儿子,说她儿子很会读书,考北大清华是没问题了。她瞥了我一眼,说像她儿子这么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要让他多生几个孩子,她儿子反正要出国的,国外不搞计划生育。师母说,现在女孩子都很娇贵,不一定肯生那么多的。女警察说,那就让儿子把她休了,换一个。是啊,换一个,师母跟着重复道。接着女警察又跟师母谈起了她儿子的食谱,说她刚弄了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准备给儿子加强营养。我不知道她说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既然那么有营养,肯定很好吃了。虽然我不喜欢她,可我还是很不争气地动了动嘴巴。
为了存钱,我每天省吃俭用。早上,我吃两个馒头,中午,我吃两个粽子,晚上,我吃两只包子。本来我对自己的安排很满意。载发现,到了城里,自己就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在家里爹老是说我不懂事,可现在我处处为家里着想,为爹着想。爹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我拉扯大。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跟着一个外地人跑掉了,爹也没找别的女人,虽然偶尔听说他跟村里的某个女人钻草堆,不过这有什么呢,这说明爹还没老,有一颗童心。奇怪,一到城里我就知道要攒钱。如果我不攒钱,爹要我来城里干什么?我是爹派到城里来的小分队,虽然这小分队的队长和队员由我一人兼任。在我为自己安排的三顿饭里,我最喜欢吃的,是粽子。在家里,只有端午节才吃得上。也就是说,每年只能吃上一次,而现在,我每天都可以吃。我跟爹打电话,说我现在每天都可以吃粽子了,爹笑得合不拢嘴,他还想说什么,可我把电话挂了,我严厉地盯着电话机上的时间显示,如果刚好卡在五十九秒上,我就高兴得跳起来。师傅他们订了盒饭,我也订了两次,然后就不订了。太贵,五块钱一份,看起来分量很多,吃起来却很少,比如红烧鱼块,顶多只有一块好的,其他的是没用的鱼脑壳。说是排骨,只见骨头不见肉,骨头比石头还硬。师傅把剩下大半的盒饭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而粽子就不一样了,虽然最便宜的也要一块钱一个,可不会浪费。粽子里面有肉或豆沙。我试验过,吃两只粽子比一份盒饭还要饱。它们
像两只白白胖胖的小猪在我肚子里拱了一会儿,然后呼呼大睡。它们口渴了,我就灌几杯水下去,店里有饮水机,一摁开关,水就咕噜咕噜跑到水杯里,要热的摁红键,要冷的按蓝键,这东西真好。晚上,我再买几个菜包子或肉包子(刚开始,我觉得肉包子很好吃,并且比我们乡下便宜许多,后来我更喜欢吃菜包子了)。这样,我一天的营养就有了。晚上,我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悄悄往上长,骨节发出小竹笋拔节的叭叭声。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全身是劲。亲戚羡慕地说,你身体真好。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远房的表弟,天天吃得那样好,可看上去像病了似的,一点劲都没有,出门背个书包也好像被压驼了背。到了中午,我就到街对面去买粽子,那是一家专门卖粽子的小店,好像是浙江人开的,因为那粽子打的是嘉兴的招牌。有一次我带了几只粽子给亲戚,他很高兴,说他在嘉兴还有朋友呢。店里的粽子有好几种,除了肉粽和豆沙粽,还有蜜枣的,板栗的,葡萄干的,火腿的,莲子的。我只买前面两种,它们最便宜。这条街上租金很贵,光卖粽子能养活自己么?那些韩国的胸罩和短裤挂在街两边的店铺里,我看了一眼不敢看第二眼。我低着头快步穿过街道,像是有一条狗在后面追我。逛街的大多是穿着时髦的女人。每次我去买粽子时,店铺前总有几个女孩子在买粽子。她们大概是把粽子当零食吃吧。那天我忍不住问老板,他一天可以卖多少只粽子,他说,八九百只吧。我吃了一惊,这么多,要是堆在一块儿怕是要堆成一座小山了。难怪,每只粽子他赚两毛钱,每天也能赚一百七八十块。原来,城里的钱这么好赚啊,这样一想,我浑身是劲。我已经看到了自己赚了满满一包钱回家时的情景了,我要是赚到了那么多钱,我就用钱做枕头,被子。我要用钱把墙壁贴满,把地板也垫满。那些钱肯定都是崭新崭新的,我趴在上面一遍遍地闻着它的香味。我听说,钱用旧了用破了可以到银行里换新的。我每次去银行,看到那些人取出来的钱都是崭新的,我仿佛听到银行里面有一台机器在噼里啪啦印钞票。我想银行真好,要多少钞票就印多少钞票。要是我也有一家银行就好了,那我就什么也不用做了,要钱用的时候,就用机器印几张出来。我老是在想,钱不过是纸做的,可这种纸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威力呢?我经常做关于钱的梦。在梦里我老是穿着一件用钱做成的古里古怪的衣服。戴着钱做的帽子。还有一次,我梦见一张万元大钞票。拿在手里,它有一张试卷或一块毛巾那么大。我用它买粽子,店主说,这钱太大了,找不开,这粽子就算送你的吧。我去下馆子,结果又被对方请吃了一顿。我胆大了,去逛商场买衣服,不用说,又不用花钱。这件事如梦如幻,似曾相识,我都不愿从梦里醒过来了。我昂首挺胸,把那张大钱卷在手里从街上走过,大家都羡慕地望着我。有人要看它,摸它,我不让,后来碰到了师傅,他也要我给他看,我不能不给。谁知我刚把大钱打开,一阵风吹来,把它从我手里抢走了,飞向天空。我在广场上追着,我边跑边跳。我跳多高,它也跳多高。我听旁边有人喊道:风筝,风筝。我一听,猛然明白还有一根线在我手里,于是我用力把它往回拉。
可我知道,梦毕竟是梦。在梦里我有很多钱,是因为我实际上没有多少钱,梦总是跟生活成反比。生活跟钱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有人说,钱财如粪土,这话太对了,我是这么理解它的:如果生活是一棵庄稼,粪可以使它长高长大并结出果实:如果生活是一条泥鳅,滑溜溜的抓它不住,但撒一把土在它身上,就把它抓住了。在家里,爹总是跟我说,钱是攒起来的。虽然他不让我知道他怎么攒钱,可还是被我偷偷看到了,并曾经偷了他十块钱。发现少了十块钱,他根本不怀疑我,只怀疑他自己。他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说,让你长点记性!让你长点记性!我听了暗暗发笑。爹的钱是在袜子里攒起来了,卖了鸡蛋,卖了干菜,卖了黄鼠狼皮,他就把钱都塞进袜子里,塞满了,他就把袜子拿到镇上的信用社里,骄傲地对营业员说,数一数。其实他自己已经数了好几遍,可他故意装出自己没数过的样子。他说,很早的时候他每次只能存几块或十几块,袜子里除了一角两角五角的纸币,就是“银分”,一分两分五分都有。他说他小时候馒头才两分钱一个,又大又白,看着流口水。后来,他一次可以存进好几十块了,他高兴得不得了,说他马上有很多钱了。他说以前一只鸡蛋卖五分钱,现在可以卖五毛。爹浑身是劲。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神神道道地跟我说,他那个本本上已经有了八千块钱,“孩子啊,我离万元户已经不远了,”自从好多年前看了一场电影,爹就一直以成为万元户为奋斗目标。他说,钱是可以聚少成多的,并且要像打架一样先下手为强,他要是不从那时起就省吃俭用,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哪有如今这牛大的数字,我说,爹,你攒了多少年?他说,细算起来,它跟你的岁数一样大了。
到了城里,我才发现爹所说的那个牛大的数字简直是个笑话。跟城里人相比,爹花差不多二十年时间喂大的一条牛,在城里人看来只不过是牛身上的一只虱子,那个经常来做头发的女孩子不是一个月五六千块钱的工资还不够用么?还有一个女孩子,说她每个月光买衣服和化妆品就要一万多块。再说,我还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爹养的那头牛不是在长大而是在慢慢变小变瘦。牛毛在一根根往下掉,其实事情的苗头早就出现了,可爹没有觉察到,反而把它当成了喜讯。他没注意到,当一只鸡蛋由五分钱卖到了五毛的时候,信用社门口的馒头也由两分卖到了四毛。鸡蛋涨了十倍,馒头却涨了二十倍。
的确,跟城里人相比,我发现爹简直成了小气鬼,在针尖上削铁,在燕子腿上拔毛。城里人做的都是大买卖,赚钱也是几十万,贷款也是几十万。我那个亲戚,他说他现在住的房子就是贷款买的。有一次我小心地问他贷了多少款,他满不在乎地说,二十万。天啊,这要在我们乡下,谁要是欠银行里别说二十万,就是两万,也会把人逼死的。村子里有个人,十年前借了银行里一千块钱,现在变成了好几千,银行来要钱要了好几回,他还不起,只好连夜跑掉了。我这个亲戚,听说在一个什么地方上班,工资不高,明显没有我师傅有钱,师傅几年前花七万块钱买的一套房子,现在值五十多万,他们摩拳擦掌的,想再买两套。等等这些,我一直对爹瞒着。我要是把这些告诉爹,他大概会马上觉得他活得没意思,整个人都贬值了。
对啊,这段时间,我学会了一个词,那就是贬值。
我已经给人洗了两个月的头了,那些脑袋,我还是没看出什么眉目。我很着急,我大概是很笨的人,不适合干这一行了。碰上忙的时候,师傅也叫我拿拿推剪。那一般是比较陌生的顾客,他们看到店里生意好,就瞎闯进来了。这里是繁华路段,前面不远处就是广场,旁边有很多大商场、超市、银行、酒店和宾馆。有一次,一个人冒冒失失闯
进来,希望师傅先给他弄一下头发,他说要会一个女网友,对方快要来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发型不好,其他人不禁笑了起来。师傅说,小心啊,附近的宾馆里经常发生抢劫,也是网友见面,女的拿饮料给男的喝,男的喝了,就头痛,想睡觉,等他醒过来的时候,钱包、手机和女网友,统统不见了。那个人听了,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说,她们抢我,难道我不可以抢她们?听他这样说,我在给他洗头时指尖仍不免发冷。
师母说,听说那些网友,见了面就要上床的。
这时,一个正等着剪发的家伙说,哎呀,不上床干嘛要见面。
师母说,看来你也见过不少网友,
那个人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大家都活得没劲,幸亏还可以跟网友见见面。
每次听到这样的谈话,我都尽量想别的。不然我的脸就会红,我一脸红,就把自己暴露在他们面前,他们就要取笑我。为了留住顾客,我赶紧让他坐下,拿布围在他们脖子上,装模作样地给他们剪起头发来。我不敢推得太深,怕弄得不好收拾。等师傅忙完了那个人,我再把这个人让给他。师傅对我的灵活机动很满意。
这段时间,来店里的人谈的几乎都是股票、房子和超市里的涨价。不管是男是女,年龄大的还是小的。我不知道股票是什么东西,问师母,师母说,股票是一种可以不停地长大的钱。我说那好,我也要买。师母又说,但它也可以不断地变小。我被吓住了。那天晚上,我那件用钱缝制的衣服看起来有点不对头,仔细一看,原来它们都变成了股票。股票看上去不像钱,像假币。再后来,它们变成了一条红线。像地图上的长江或黄河一样,在电视机的屏幕上不停地闪动和起伏。可我的地理课糟透了,根本看不懂;每当电视里播放跟股票相关的节目,无论是师傅、师母还是男女顾客,都把身子定在那里盯着看,师傅忘了剪头,师母忘了倒出的染发剂超了量,顾客忘了某种可能有腐蚀性的液体正顺着他们的脖子往下爬。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发出尖叫。其他人也跟着尖叫起来。有时候这尖叫是高兴,有时候是沮丧,沮丧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便像是水迅速流走了的塑料管。
我懵懵懂懂的,不知他们为什么高兴又为什么发蔫。这样下去,我担心他们迟早会得心脏病。我们村子里有个人,就是被一件让人高兴的事要了他的命。
他们说,去年大家买股票最疯狂的时候,这条街上都没什么人做生意了,师傅和师母也差点关了店门,对面那家“韩流服饰店”的夫妻俩就真的把店门关了,至今都没回来,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要么是赚了大把的钱,要么……
我说,既然股票那么赚钱,那大家都去买股票好了,还不用干活。
师母说,你小子说得轻巧,什么都是要冒风险的,去年五月底的时候,有个包工头听说股票很赚钱,兴颠颠地带了一百五十万跑到交易所来买股票,头天买的,第二天一看,只剩下六十多万,包工头急得吐了好几口鲜血。现在很多县城或乡下人也来买股票,听到股票下跌的消息,想把手里的股票拋出去,等他们拼命跑到交易所,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的话我似懂非懂,听得云里雾里的。一百五十万怎么会那么快变成六十万呢?股票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它是吃钱的还是生钱的?是跟电影票一样还是跟吹车票一样?
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兴高采烈的。他们跟我一样,也沉浸在各自的美梦中。只不过我的梦是小梦,他们的梦是大梦,听他们一说到钱,都是以万为单位,起先我以为他们真的很有钱,后来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除了一部分穿着时髦的女人,我发现真正有钱的人并不多。比如亲戚说,他的房子现在值三四十万,可他又不打算卖房子,就是值一百万,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何况他还欠银行二十万。而且,如果他真的把房子卖了,那买新房子要花更多的钱,仔细一算哪划得来?当然他会说新房子更值钱,因为房价还在往上涨,可这又回到前面说的话那里了,对他来说,这种上涨只是数字的上涨,毫无实际意义。我高兴起来,发现自己居然懂一点经济学了。那几个经常来店里跟师母叽叽喳喳的女人,虽然说她们赚了多少钱,可她们赚的那些钱,也只不过是个数字。难怪说现在是数字化时代呢。走在大街上,我发现,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做着梦,沉浸在各自的数字美梦里。他们大概都以为自己是百万富翁。
不过物价的上涨还是让他们的百万富翁梦在不断地打折扣(有些商场或超市里经常打出三折让利的幌子来骗人),他们说,一壶油,去年买五十,今年卖一百多,总之粮食蔬菜什么的都在涨价。师母说,通货膨胀了。这是师母越来越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弄得师傅也受了影响。一次,一个很肥胖的男子从门口经过,师傅瞄了一眼,笑着说,这个家伙已经通货膨胀了。从他们的话里我知道,他们在尽力腾地方囤东西,光食用油就买了好几壶。说实话,刚开始我对这些事情是漠不关心的。反正我又不买那些东西。粽子没有涨价,公交也没有涨价,虽然粽子比原来小了一点点,但老板说,原料涨价了嘛。原来,这就是通货膨胀啊,我为自己忽然懂得了这个词而高兴起来。可不是,一只粽子,虽然还是卖一块钱,可它体积变小了,也就等于它涨价了。
所以这天晚上,我那张一万元的大钱,终于被人找开了。它真的像风筝一样从我手里飞了出去,丝线叭的断了。
即使这样,我还是把钱一点一点地存进银行。我还是相信它。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听到一个人说:不管怎么样,还是买房子买股票好,钱存在银行里,实际上是在不断贬值。我吓了一跳,然而仔细一想,可不是么?本来我以为把钱存进银行里,藏得紧紧的,它就不会有什么变化了,谁知银行里有一只看不见的老鼠在悄悄啃着它,比如它本来可以买两百斤大米,也许过了几个月就只能买一百斤了。钱的数目虽然是那么多,可实际的用处却发生了很大变化,这跟粽子变小了是一样的道理。钱是纸做的,不像过去的金子银子,放在那里不管过多久,也还是金子银子,难怪师母说她要去买点金子存起来。金子只会涨价不会跌价,要跌也不会跌那么多,它像一只船,水涨船高,纸币就不行,扔到水里,它只会往下沉。我又想到,我爹十几年不断地往银行里存钱,看起来数字是在增加,实际上却是在不断减少,如果说以前可以买一头牛,那么现在说不定只能买一头猪。爹真糊涂啊。我记起村子里去年发生的一件事,一个外地人到村子里来收钱,他十年前到村子里来卖过剪刀,卖剪刀时他说现在不要钱,等猪肉涨到十块钱一斤时他就来收钱。爹说,当时猪肉只卖三块多钱一斤,村子里的人以为可以占到什么便宜,便都买了剪刀。去年,猪肉真的卖到了十块钱一斤,那个人就准时来了。我很惊讶,都怀疑他不是人了,村支书说他是台湾特务,甚至准备到乡派出所去报案。可那个人说,他又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支书说,你在散布谣言。那个人说,这不都是事实么?哪里是谣言了?村支书一时答不上来,只得把脚边的狗狠狠踢了一脚,惹得大家笑了起来。那个人说,他还要继续“放剪刀”,等大米卖到多少多少钱一斤的时候,他再来收钱。大家又觉得不可能,都买了剪刀。没想到今年吃的东西真的涨了价。想到这里,我身上不禁发冷,那个人到底是谁?他真的掌握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吗?我究竟要把钱藏在哪里,它才不会被什么东西吃掉呢?我似乎掉进了滚滚洪水,别人都在往下,我却挣扎着往上。我发现自己的努力很可笑,而且不会有一点效果,我不由得慌张起来。
这天,路上堵车,原来正在搞迎奥运圣火演习,交通管制。我迟到了。刚进店里,就听那个女警察正在跟师母大声说道,那个每月光买衣服和化妆品就要一万多块钱的女孩子原来是个大骗子。难怪花钱那么大手大脚,都是骗来的。先骗同学,再骗朋友和亲戚,最后连男朋友都骗,两三年的时间,除了炒股,就是购物、吃饭、住酒店、旅游等高消费,居然花掉了两百多万,还不了钱,她只好一跑了之,弄得一帮债主到处找她,找不到,就报了案。女警察说,她早就怀疑对方了,现在一看,果然。
我没心思陪她们笑。我抽了个空,打电话给家里,叫爹赶快把那八千块钱从银行里取出来买点保值的东西放在家里,谁知爹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他说他对不起我,他那天听人说钱不值钱,一只小猪崽都卖到了好几百,看到村里人都到城里去买金子,他也去了,结果买回来才发现上了当,金子是假的。
责任编辑:刘照如
当代小说 2009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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