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人民公社、区府、甚至县府的干部,还有从各地方抽调上来的干部组成的工作队,会频繁来村里落实指导帮助开展农村各项工作。当时,农村没有菜馆、食堂、宾馆,这些干部的住宿、吃饭问题,就分流到村干部家中解决。我父亲也是村干部,所以他们时常在我家住宿、吃饭。招待烹饪的食材一般是农家自种的疏菜,好一些的是土鸡蛋,自做的豆腐,卖肉担里割来的猪肉。但他们对吃住并不是很讲究,几乎是客随主便。
村里人一般叫他们为同志,当时“同志”是文雅、平等、尊重人的称谓。往往在“同志”前面加一个姓字。其中有一位姓郝的郝同志,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大概是工作队的,他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上身穿件旧军装,很整洁,胸襟口袋插着黑色的英雄牌钢笔,三十多岁年龄,国字脸,目光炯炯有神,看我们时没有寒光,浓密的睫毛仿佛像柔软的羊毛,给人温和的感觉。
那时,地处浙西南的农家,几乎每天有三件事要必做:扫地、担水、劈柴。农家人都起得早,父亲到地里干活,母亲在柴火土灶的八印大锅里煮捞饭,在小泥炉上烧菜。
见父母早起干活,郝同志也不好意思睡在床上。起床后,帮助家里扫地,挑着木水桶到小山溪或水井里挑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有时见父亲正在门口劈柴,也过去帮助劈柴,有时坐在柴火土灶前,帮忙向灶膛添干柴……
这些脏活累活,父母不让他干,叫他歇着,或不要跟父母一样早起床,可以多睡一些时间。
而郝同志却说,他也是农村出身的,这些活干过,不怕。
看着他干活的身影,父母脸上总是开出了花朵,心里蜜一样甜,并称赞不已。
早晨,郝同志经常会坐在家门口看书,或对工作材料进行思考研究。他像一位儒将,文质彬彬的,我总把他与电影里的解放军或好干部联系在一起。
空闲的时候,郝同志会摸着我的头:“小朋友,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我跳着说:“好好!要打仗的!”他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好的嘞!打仗的故事多着呢。”
他讲的故事可好听了,非常生动,绘声绘色,比如给武器摹声:机关枪哒哒哒;炸弹轰隆隆;弹片飞过时的咀,咀声……
他有空,我就找他给我讲故事。
……
很快,郝同志驻村的一个星期已经结束了。那天,他吃了中饭离开的,临走时,他给父母一叠人民币和粮票的住宿费和饭钱,而父母死活不肯收,塞来塞去的,他只好作罢。
之后,母亲在收拾碗筷时,发现郝同志吃过的碗倒扣在饭桌上,把大碗翻过来时里面是一大叠人民币和粮票。母亲拿着它,急忙跑出门外……
但郝同志骑着自行车已经消失在村口。
他临走时,我也儍儍地看着他:“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给我讲故事?”他甜甜的笑着:“会的,会的,到时候,叔叔要带好多好多的故事给你。”
我等啊等……
这一等近五十年啊!
这些年,我一直想找到郝同志的下落,但公社、乡政府干部换了一批又一批,五十年过去了,早已物是人非,而且有不少老同志已不在人世了,连公社二十来个村庄里的老支书,只剩下一二个还活着。人海茫茫哪,可能永远找不到他了,我不免有些失望。
然而,那天在城里,意外遇见公社原广播站负责人老刘,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当我说起郝同志时,没想到老刘却爽快地说:“我知道他。”刹那间,老刘像掀开了窗帘,让我看到了一束亮光的希望。
老刘说:“老郝还健在,身体硬朗着呢,现居住在蓝天小区,安享幸福的晚年!”又赞叹,“他的子女都很有出息,大儿子在部队当团级干部,后转业到地方,现在已退休;二女儿为中学特级教师。”停了停,“三儿子曾在你们乡当过乡长,叫郝乡长。”
“噢,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全乡每个村民都称呼他为好乡长的哪个?”
“是的。”
“真是好家风的结果啊!”我惊叹不已。
“我真服了老郝,一个个子女被他培养和教育得这么好!”
终于,知道了郝同志的近况,及家庭情况,我很高兴,至于是否与其见面,并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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