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匆匆从连部赶回来，刚到滨河路73号大院，哨兵就对我说：“副班长，你怎么才回来，警备区首长等了你好一会了。”
我便心急火燎地赶到警卫排，排长见我满头大汗、慌慌张张的模样，就说：“赶紧去擦把脸整理一下军容风纪再去见首长。”
我气喘吁吁地赶紧用毛巾擦了把脸，对着镜子整了整衣装，就去见首长。
排长把我带到战备值班室，我看见一位戴眼镜的军官正在看报纸，正是刊登我小说的那张《人民军队报》。
排长对我介绍说：“这是警备区政治部宣传科余科长。”
我立刻向余科长敬了个礼，然后说：“报告余科长……”
他立刻向我摆摆手，打断我的话说：“不用报告了，搞得这么严肃？”然后又对排长说：“排长你去忙吧，我和小邹单独聊一会儿。”
排长就把门轻轻关上出去了。
“ 小邹坐。”他显得非常客气，笑咪咪的一点官架子都没有，我紧张的情绪立刻有那么一丝舒缓。
坐下后，我心里在打着算盘，上次派了两个干事，让赵医生给骂回去了，现在又派一个科长，官是一次比一次大。我该怎么对付他呢？
赵医生可以和他硬来，我可不行。我就是一个战士，像赵医生那样硬顶肯定是不行的，赵医生的职务，我估计至少也是个营级，再加上他高干子弟的身份，人家当然要给他几分面子的。硬顶既然不行，那就和他软磨，打太极加悲情牌，求得科长的同情和谅解，平安放我复员回家。
确定了策略，我就在脑子里构思着怎样应答他的各种提问。
科长开始说话了，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小邹啊，是这样的，我呢是搞宣传工作的，今天来基层连队，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基层连队战士的思想状况，你呢不要把我当成科长，就把我当成你的朋友、战友和同志好吗？”
我说：“那怎么成啊，首长就是首长，怎么可以和战士混为一谈呢？”
“哈哈哈……”他就笑了起来。“官兵一致是部队政治工作的主要原则。小邹，你不要有啥过虑，咱俩完全可以敞开心扉，像朋友一样交流思想。你放心，我这个人还是比较开明的。”
我想，不愧是个宣传科长，先在外围玩攻心术，和你套近乎，麻痹你，让你不知不觉就落入他的圈套，最后再把我一举歼灭。我才不会上他的当呢？我对余科长说:“余科长，你想了解什么，尽管问，我一定敞开心扉，实话实说。”
“好，这就对了嘛。我还就喜欢你这样性格耿直的人。”他扶了扶眼镜说:“小邹啊，你看没看过一本手抄本小说叫《少女之心》？”
什么？《少女之心》？我的心一惊，什么意思？我真没想到余科长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这没有在我预设问题的范围之内，怎么回答他呢？
这本手抄本小说是被定性为大毒草的黄色小说，当时在部队战士中都在私下传阅偷看这本小说。我也确实看过，但他问我看过没有，我当然不会跟他说我看过。于是我说:“我没有看过，不过我好像听说过这是一本大毒草，专门毒害青少年的黄色小说，这种大毒草怎么能看呢？”
他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告诉你，我就看过，还是在我读大学的时候看的。当时我看的时候，确实挺刺激，看得我面红耳赤的，现在看看也就那么回事，尤其对结过婚的人来说，那根本就不算什么事？”
我有些弄不懂了？他究竟什么意思？突然引出这么个话题，还主动承认自己看过大毒草？给我下套呢？他看过，当然没关系，我是个战士，能把他怎么样？他敢在警备区政委面前说他看过吗？如果我在他面前说看过，你信不信，他马上就把我办了。我才不会上他的当呢？你以为我真是一个呆子啊？
我说：“你是党的宣传干部，政治觉悟到底不一样，你是带着批判的眼光去看的，是研究，是探索，从中找出如何进一步做好年轻战士的思想政治工作的规律。我认为战士觉悟低，也没有自觉抵制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袭能力，看这种大毒草肯定是不行的，很可能就中毒了，犯错误了。”
“嗳，也不能这样说。干部无非就是比你们多当几年兵而已，其它有什么呀？比如说吧，我虽然是一个宣传科长，但我就写不出你那样高水平的小说来，你能说战士的水平就一定比干部低吗？各有所长，取长补短嘛。”
我有点晕了。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一会问是否看过《少女之心》，一会又夸我的写作水平比他高。他到底要表达什么呢？之前派两个干事下来调查我，那气势咄咄逼人，直接就定性我和小许谈恋爱，然后就是要处理人。这个科长倒好，小许的事儿闭口不言，跟你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瞎扯闲聊，没有主题，漫无边际，让你摸不着东西南北然后就把你绕进他设下的陷阱里。厉害，高明。我才不会头脑发昏中了他的圈套呢？
我说:“余科长你过奖了，我这写的这算什么呀？平庸之作，不值一提。”
“不，其实论写作水平，你的《小季回家》比《少女之心》写得好，《少女之心》说穿了就是一篇赤裸裸的男女性事描写，缺乏文学艺术魅力，如果作为性知识科普读本，它还是具有一定的可读性和借鉴作用的，把它定性为大毒草，有些过了，左了。你认为呢？”
怎么办？该如何回答他呢？我不能再和他探讨这个问题了，如果再谈下去，可能就会话多失言，把自己绕进去，中了他的圈套；而我更不能谈对《少女之心》的看法，如果一谈，就露陷了，那就等于承认了我看过这篇作品。高明、厉害，还在给我下套。于是我对他说:“我没看过《少女之心》，也就没法评说它写得怎么样，至于我的《小季回家》确实只是一个初学者的习作，肤浅平庸，端不上台面的。”
“ 小邹你太谦虚了。如果《少女之心》你真的没看过的话，我倒建议你去看一看。”
“为什么？”
“我们现在的教育是禁止年轻人谈性，一谈到性就是黄色和流氓。事实上，性是人的本能，男欢女爱，自然规律，你禁锢得了吗？所以《少女之心》才会在私底下广泛流传。年轻人其实都在偷偷的看。这又怎么样呢？看了《少女之心》就中毒啦？关键是我们怎样正确的引导。对于年轻人，我们常常缺乏正确的引导，正确的引导在思想政治工作中非常重要，这也是我们部队思想政治工作必须要研究的课题。我们思想政治工作的重点在于因势利导，顺势而为，一味的惩戒和处罚，只会适得其反，不会有好的效果。你说是吧？”
“是的是的，余科长不愧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说到战士们的心坎里了。看余科长什么时间有空，来给我们基层连队的战士上一课，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小邹你真会说话，我算哪门子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哟，我们主任和政委才是呢。要上课，也得请他们来上。”
这个余科长太厉害了，其实他一直在和我打太极，虚虚实实，实实虚虚，目的就是要套我的话。绕来绕去其实还是我和小许那点事。我心里明镜似的，不能头脑发昏，要不然就中了他的圈套了。
余科长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在室内踱了几步，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说:“今天的天气真不错，天高云淡，阳光灿烂。小邹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问你一下，你认识军区医院的护士小许吗？”
看，兜了一大圈，终于开始谈正题了。什么天高云淡，阳光灿烂的。这个老狐狸。
我说：“认识的。”
他又从窗前缓缓地走过来，坐在椅子上说：“认识多久了呀？”
“ 好像几个月吧？”
“你感觉小许这个人怎么样？”
“我就和她见过一次面，接触不多，不了解，没什么感觉。”
“ 就是她陪你看病那一次？”
“是的。”
“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
“是的。”
“ 你喜欢她吗？”
我该怎么回答他呢？说不喜欢，估计他也不信，说喜欢？不能说。咋办呢？
“怎么不说话？”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怎么不知道怎么回答呢？实事求是，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说说嘛，没关系的，我也就是瞎问问。”
“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就到医院去看个病，之前我不认识她，就和她接触过这一次，也没讲几句话。根本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像你走在大街上，一个女孩向你问路，和你说了几句话，你马上就喜欢人家了？就要缠着人家和你谈恋爱，这不是神经病吗？”
“ 话倒是不错。但小姑娘长得漂亮，讨人喜欢，追她的人可不少呢。”
“ 这个我不知道。反正我没追过她。”
“小邹啊，我也是瞎问问，你也别多心。其实男欢女爱这个东西吧，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理还乱的事情。不去管它了。”
他接着说:“小邹啊，你的文章写得这么好，今后有什么打算啊？”
“我没有什么打算。我已经复员了，现在只想着早点回家。”
“什么？他显得很惊讶：你说你已经复员了？”
“是的，估计这个月底就得离开部队。”
“ 我就说嘛，你怎么会和小许谈恋爱呢？你们就见过一次面，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瞎猜疑。”他的语调突然变得有些愤愤然：“他们真是胡闹！”
“唉！”他叹了口气又说:“本来我还想和你再谈点事情的，可你说你已经复员了，也就没这个必要了。”
我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还要和我谈什么？除了我和小许的事情，他还能和我谈什么？
他说: “看了你写的小说，又见了你本人，说句实话，我还是挺喜欢你的，本以为我们今后还能一起共事呢。哎，可惜太迟了，不谈了、不谈了……”
我疑惑不解地望着他，与他一起共事？怎么可能？不处罚我就烧高香了。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位科长，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谈话水平最高的人。
他是平易近人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没有那种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架势；他那不徐不疾，看似云里雾里，海阔天空，漫无边际的谈话方式，其实是有主题的，只不过让你摸不着，看不透，感觉总在云里雾里绕圈子。高，实在是高。
走出值班室，我听到他又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道:“其实吧，我倒觉得他俩蛮般配的。”随即又叹息了一声说:“唉，悲剧啊……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最后又是一句云山雾罩让人琢磨不透的话，才终于结束了这次谈话。真是莫名其妙，弄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告别了余科长，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出了屋，我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院子里，阳光明媚，风景如画，分外妖娆，充满了一片温馨的气息……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