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读书写字的人,我从自己的角度给大家解释一下:老《西游记》到底厉害在哪里。
这篇文章不谈演员们的表演,不谈词曲音乐,也不谈摄像、取景之类,只讲文字上的东西。
在这方面,后来的所有《西游记》电视剧和它相比,都有巨大的差距,简直是尹志平和洪七公的差距。
比如大家都知道一句台词: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这是红孩儿的台词,这句台词在《西游记》的原著里有吗?有的,但是有些许不同。原著是:“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吗?”
拍电视剧时,“孙行者”被改成了“猴子”。到底哪个更好呢?当然是猴子好。
看起来是一词之差,但改成“猴子”,这句话就更容易钻进你的心里;你就更容易记住红孩儿,这个光着腚的“黑社会二代”、海淀银枪小霸王,正作死地对着观音菩萨发问。
据说1982版《西游记》是三个人编剧的,包括导演杨洁。仅仅从这一句上说,编剧青出于蓝了。
再随手举一个例子。第四集里,孙猴子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有一天观音菩萨路过,两人发生了一番对话。双方的台词不过几句,有的是保留原著的,有的是编剧和导演自己发挥的。
保留了哪一句呢?“特留残步来看你。”发挥了哪一句呢?“世上自有救你之人,却不是我。”
多么好的一句台词啊!菩萨这淡淡的一语中,有茫茫宿命,有莫测天机,有些微逗弄,有谆谆诲谕。这句话给了猴子多少遐想:世上确有救我的人,可红尘万丈,他在哪里呢?既然不是你,那又是谁呢?
再给大家讲一个小情节,看看老《西游记》的功夫。
有这么一段情节:取经路上,唐僧来到了一个叫“木仙庵”的地方,里面有几个仙风道骨的老人,非拉着唐僧作诗联句。
唐僧禁不住几位老妖怪的撩拨,动了诗兴,就和他们唱和起来。
在《西游记》原著里,他们你来我往,共作了七首律诗。而在电视剧里,七首律诗被砍得只保留一首,恰恰是选了最好的一首。
它的开头两句是这样的:禅心似月迥无尘,诗兴如天青更新。
作到最后两句时,四老一致让唐僧来收尾。大家记得是怎么收的吗?
半枕松风茶未熟,
吟怀潇洒满腔春。
众老都鼓掌:“好一个‘吟怀潇洒满腔春’!”而作为观众,我也想说,好一个“吟怀潇洒满腔春”!
于是,原书里一段冗长乏味的情节,变成了荧幕上一段紧凑、风雅的诗会。它是很有作用的:一路上懦弱无能的肉鸡般的唐僧,抓住了这次机会,展露了自己的风采。
更厉害的是后面。
在这场文绉绉的诗会过后,四个老妖怪图穷匕见,现出了皮条客的当行本色,推出一个女妖怪——杏仙来迷惑唐僧。
在原著里,杏仙用来勾引唐僧的也是一首诗,水平仍然很差劲。然而拍剧的人是有慧眼的。在杏仙这首平庸的诗中,他看见了一句“雨润红姿娇且嫩”。他的灵感被触动了,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可以发挥。
于是在电视剧里,它被生发成了一首歌。这首歌还被加上一个名字《何必西天万里遥》。
我经常想,如果换了我,有没有这个功夫,把一句粗直的“雨润红姿娇且嫩”,变成一首《何必西天万里遥》?我真的很怀疑。
再随便举一些1982版《西游记》里厉害的文字功夫吧。
例如观音菩萨曾变成一个老和尚,给锦襕袈裟打广告,吸引唐太宗来买。她是怎么打的呢?在原著里,这是啰啰唆唆一大通话,并不精彩。
但在电视剧里,经过大刀阔斧修改,最后拼接锤炼出几句:
“這袈裟,冰蚕抽丝,仙娥织就。穿我袈裟,不入尘轮,不堕地狱,坐有万圣朝礼,动有七佛随身。”
接着,观音菩萨又给西天的真经打广告,精练到只有四句:
“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解百冤之劫,能消无妄之灾。”
熟悉中文的你不妨把它念诵一遍,有没有感觉到语句的工整?有没有感觉到音韵的铿锵?
一部25集的戏,数千句台词,处处能见到这样的锤炼功夫。有些是原著本来就有的,被精练出来了;有的是原著里没有的,被演绎生发出来了。
比如在花果山,孙悟空喝问猪八戒:
“俺老孙身在水帘洞,心随取经僧。师父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他现在在哪里受难?”
听了猴王这话,我们是不是不由自主像猪八戒一样感动了:“师兄,你好仁义啊!”
又如三打白骨精那一段,唐僧要赶猴子走,怎么才可以用一句台词,就体现出唐僧最贱、最作死的效果,而且最能戳伤大徒弟的心?
答案是:“难道八戒、沙僧就不会降妖?”
这就是老《西游记》的厉害,一字一句都那么洗练、那么直白,悄无声息地钻进你的心。我们被这部剧征服,绝对不仅是因为几根威亚、一点特技。
你可能把这部剧看了10遍、100遍,也看不出它的这份功夫。的确,文字的力量,我们常常是察觉不到的。经常是它征服了你,你还浑然不觉。
有趣的是,一个作者或者编剧,他的功夫越深、积淀越多、在人情世故上越练达,反而越没有所谓的“文采”了。
就像《西游记》剧集里,黎山老母不停地催:商量好了没,谁留下来娶我女儿呀?
我们如果功夫不到位,也永远写不出沙僧的那一句精妙回答:
“商量好了,留下那个姓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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